因为有恺撒的通告,这个远近驰名的大浴场自中午起就不接待外来人员,惟等候恺撒与国外宾客的驾临。不多时,两支一眼便知不是普通军人的马队已徐徐向着浴场走近,浴场主人及浴场内的工作人员连忙上前鞠躬问安。
文森特让他们起身,随后与波斯使者团一道下马走进浴场。入口进去是一个很大的庭园,浴场内的地面与墙壁是用彩色大理石铺嵌而成,转弯处都立有一尊雕像。几百武装护卫自门口处分两侧向里一字排开,名为保护使者团安全,实际寓意则不得而知。
虽然称为浴场,实际内还建有散步场、礼拜堂等,俨然一处社交场所。浴室部分为冷水浴室、温水浴室及更衣室。更衣室同样巨大,同时容入这一百余人完全不成问题。
波斯使者都进入浴场后,文森特提醒提摩西道:「好好观察这个波斯王子,但不要引起他的戒心。」
提摩西机灵点头。在上午看过克劳狄的情形后,他便能心无旁骛随文森特来做伴,同时更是进行他所最擅长的任务。
文森特并未打算放他冒险,但很多时候冒险的深入实为必要,尤其在如今这种境况下,更要严密慎防出现在罗马的任何一人一事。
在进入蒸汽浴室之前,人们常会通过锻炼先让身体发热,例如奔跑,拳击。当文森特携提摩西来到锻炼场的沙地时,那里早已是热络一片,各人追逐得不亦乐乎,真像是专为享乐而来。
虽然在竞技场早已习惯了龙蛇混杂,但此时的他全无闲情,不自觉地蹙起了眉。突然有人冲过来朝他肩上一拍,转过头,果不其然,众人中敢对他如此的,也只有看似毫无礼数的波斯王子一人。
本杰明依然笑脸盈盈,却在看见文森特腰上所缠浴巾时发出惊呼:「天啊,你洗澡还围这个玩意吗?」说着,他自豪地在对方眼底转了一圈,像在显示他匀称的好身材。
当不经意地扫见他脊背中央一枚不甚显眼的星形红印时,文森特的眼光攸地为之一动,很快便又平复。
提摩西看了看本杰明,小鼻子一皱,心中不以为然,暗道克劳狄大人的身材可比你不止好上几百倍了。
「我只是陪你,洗澡的话宫里自有浴室。」文森特淡淡道。
本杰明耶了一声,忽又调皮地眨眨眼:「既然你说是陪我,那你再陪我比试比试怎么样?」
「比试?」
本杰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听说你曾经是罗马最强的角斗士,号称不败战神呢。我很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其实我也没想怎样,就是有点好奇,你知道,强者谁都想亲眼见识一下嘛。」
文森特声色不动,打量着这个笑得满脸无害的王子,难以确认他是否暗藏什么诡计。
这时,几位可能是文臣的波斯使者上前拉住本杰明,劝阻道:「殿下,你并不精通格斗,万一受伤了我们怎么对国王陛下交代?」
本杰明对他们吐吐舌头,自信地挺了挺胸:「我没你们说的那么差吧,去年的比赛我还赢过三哥呢。」他转头,向文森特别有意味地挤了挤眼,「况且,恺撒陛下一定会手下留情,不会不小心伤到我的喔。」
几位使者见规劝不抵用,只好将王子拉住,以防他又往文森特那边钻过去。本杰明被他们架住动弹不了,气恼地又骂又踢。
这滑稽可笑的一幕,文森特看了只觉烦人之极,上前将本杰明从人堆里单手拎了出来。他这一举措,在本杰明看来则是认同了他的挑战,当即欣喜拍手,拍着拍着,突然又是一声惊呼。
「又怎么了?」文森特不耐挑眉。
本杰明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艳羡,甚至用手指在他胸口戳了戳,惊叹道:「刚才不注意还真没发觉,你身材好棒!明明穿着衣服感觉那么瘦长,怎么一脱了衣服就……这些肌肉是怎么来的啊?练了多久?哇,我要能像你这样……」
没等文森特把他的贼手拍开,提摩西已看不下去这种变相占便宜,急步过去往两人中间一挡,气呼呼道:「不准乱摸!」
本杰明一怔,看清楚突然冒出来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后,伸手就在他脸上抓了一把,「你好可爱喔,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提摩西登时气结,正要发话,却听文森特唤道:「提摩西,过来。」
提摩西忍下一肚子的火站回文森特身后,不忘露头对本杰明做个鬼脸。本杰明非但不见怪,反被逗得大笑起来。笑声过后,认真的目光转而投向文森特。
「那么就不耽误时间,我先开始咯。」
话音刚落,一个急速的左拳便朝他挥去。文森特侧身避开,将身后的提摩西推远,本杰明不饶人的连番攻势随之紧逼而来。
他的动作确实轻盈利落,但若论敏捷又有几人能及得上文森特?结果只是招招落空,文森特的全不反击似乎令他更为懊恼,攻击越发地快速却凌乱。
文森特对他的紧咬不放心生反感,暗忖是否要看准时机一拳将他撂倒。虽然下手太狠有损对方国颜,但他本就无心纠缠。
正思量间,忽然本杰明身形一晃,仿佛一脚没站稳便向他跌了过去。出于好心,文森特伸手将他接住,却在他跌进怀的一刹那感到右臂剧痛,有湿热的感觉蔓延而开。
只听本杰明倒抽一口气,焦急地拉起他的手,「你的手怎么受伤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文森特收回手,果然看见昨夜割破的地方渗出殷红一片。即使他的恢复能力再强,如此深的新伤也不可能说好就好,更经不住那样的碰撞。
本杰明又把他的手拉过去,边拆纱布边紧张地说:「不行不行,要先去止血,还得马上换纱布,我能帮什么忙吗?」
「不必。」文森特冷冷拂手,转身走向更衣室,提摩西亦步跟上。
血很快止住,裹上新的纱布。提摩西心疼地抚着他的伤处,满脸忿忿不平:「那个什么王子啊,我看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坏人!伊瓦大人,你把他赶回波斯去好不好?我真讨厌他!」
文森特沉静地说:「小动作只能做到这里。放心,他乱来不了。」
他都如此笃定,提摩西更没立场辩驳,只得不甘不愿地跟着他走了回去。
来到沙地,本杰明还等在原处,而方才被拆落地上的纱布已不见踪影。
「你的伤怎么样?要紧吗?」本杰明上前,语露担忧。
「没事。」
本杰明连连拍着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文森特始终不露情绪地望着那张堪称漂亮的脸蛋,突然有种念头,想亲手撕下他的脸皮,揭开他的头盖骨,看看在他的皮肉之下到底掩藏着什么。是真的只有一堆残渣,或是盘旋着一个深不见底的诡秘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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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弯黑月遥挂半空,今夜的风中,流窜着一股不可名状的隐晦。花不再香,云不再动。
恺撒殿内,文森特坐在书桌前,仔细审阅由本杰明带来的波斯国王亲笔书函。言语之间的确礼貌,也极其友善,处处透露着希望与罗马交好的讯息。
但他实在找不出波斯这样做的理由。两国之争并未分出优劣,何必急于求和,并且是在帝国局势尚未完全稳定的时候?若是有什么阴谋,派区区一个王子偕同百位使者前来又能做得了什么?
思来想去,始终觉得疑点重重,却又找不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大脑开始隐隐作痛,他低头朝伤臂看去,想起这道伤所代表的意义,不禁抿出一缕微笑。苦涩,是淡淡的;怜惜,却是浓浓的。
他闭上双眼,想小歇片刻,再度睁眼时却发现自己竟不觉中睡着。难道真有这么累吗?
心底轻嘲一声,极目眺向隔园相望的皇寝,却发现寝宫上空缭绕着一团诡异的紫色烟雾。
他吃惊地起身前往,在穿越长廊时仿佛听见熟悉的鹰啸。狐疑抬头,并不见雷克斯。愈加心神不宁的他终于到达寝宫门口,却意外地没看到守门侍女。
文森特胸口一震,不及细想便推门而进。映入眼帘的景象几乎令他霎时发狂。
房内事物并没有变,桌子仍在原处,床也仍是那张床,惟一变了的却是此刻躺在床上的人,竟是那应该早已被送入竞技场的奥斯汀。
见他来到,奥斯汀翻身侧躺,甜蜜无比地望着他。
「你来了。」招呼,居然打得好不自然。
文森特只觉太阳穴处青筋暴跳,杀人般的目光瞪住对方:「克劳狄在哪儿?」
奥斯汀笑笑,曾经明媚如春的美丽笑容,如今映在文森特眼里,却只是人间最为卑劣的丑恶。他招招手,柔声道:「文,我真的很想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在那么一瞬间,文森特眼中几乎射出致命的红光,但他强压下了那股即将爆发的魔性,跨步上前,再次质问:「克劳狄在哪儿?!」
奥斯汀耸肩:「谁知道呢?大概是死了吧。注定他就是活不长的。」
「你说什么!」
文森特勃然大怒,抽出靴中匕首抵上他的咽喉。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大祸临头,犹自呵呵地笑,眼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愉悦。
「我说的是事实喔。文,都是因为遇见你,他才会遭受这种灾难。想一想你迄今为止直接或间接害死了多少人。你的族人,我的家人,还有死在你手下不计其数的人群,这其中也包括我们可怜的陛下。都是因为你在他身边,才会给他带来一次次的危险。你,就是一切灾祸的起源。」
「你是来找死的吗?」文森特愤怒咬牙。
奥斯汀伸伸脖子,阴阳怪气地说:「刺下来啊。你怕听到我的话吗?是不是?你怕被我说中痛处?」
「鬼话连篇!」文森特怒吼,匕首浅浅压下,刺出细微的血丝,「我再问最后一次,克劳狄到底在哪儿?!」
奥斯汀依旧无谓地笑着,只笑不语。文森特的手心颤动着,呼吸粗重,不知是愤怒,还是另一种挫败般的喘息。
面前这个人就是死上千次万次也不足惜,但是,克劳狄的下落……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混乱的思绪被打成死结,这一生他从未如此无措,正在这时,大门被砰地踹开,随即传来一声震惊的大喝:「你在干什么!」
愕然回头,却见以瑞恩为首的数十名护卫正蜂拥而进,身后紧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侍女们,圆瞪着不可思议的双眼,浑身瑟瑟发抖。
刚才恺撒满脸可怕的神色急急奔来,她们在门口向他问安,他却置若罔闻径自进房。现在见到这样的景象,真是令她们又惊又惧。
瑞恩是在狩猎那天的意外后便驻守皇寝,以随时防人偷袭,如今的他亦是一脸不可置信,「你……到底在做什么?」
文森特又是一怔,这时雷克斯从门外飞来落在圆桌上,仰起脖子冲他尖锐嘶啸。它的声音里,带着怒气。
乍然间,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身看去。
哪里有什么奥斯汀?根本没有。只有克劳狄,静静沉睡在大床中央,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在他咽喉处,一个醒目红点。
文森特怔怔地抬起手,匕首仍然紧握,刀尖上还残留丝丝血迹。克劳狄的血。
叮的一声,匕首跌落在地。
他用力捧住剧痛的头颅,连日来发生的一切,风暴般汹汹地卷进脑海。奥斯汀的毒计,美琳与马汀的密谋,克劳狄的遇刺,以及波斯王子的突然出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缓缓抬头,混乱的眼神已然平复,视线环扫一圈,最终落在作为护卫领帅的瑞恩身上。
「把我关起来。」他淡淡道。
众人更加诧异不已,瑞恩朝他走过去,迟疑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我巡逻的时候,这只老鹰突然飞过来叫个不停,好象是要我跟它走,然后它就把我们带到了这里。我原本以为有刺客,但怎么会……」
「不要问了。」文森特摇头,「把我关起来。」
「可是……」
「现在,立刻,把我关起来。」文森特拧起眉,冰冷而威严地再次命令。
瑞恩呆呆瞪他半晌,最终无奈地叹了声,下令护卫将他送到特别囚禁室。
文森特跟着他们离开,没再回头看去一眼。无论如何,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这就够了,他深信接下来雷克斯会尽职守在克劳狄身边。而他,却险些亲手结束了最重要的人的生命。
难道真是因为想要留住这个人,动了为自己而行的念头,就是触犯了那个禁忌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受到惩罚的人不是他?
难道,真的不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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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囚禁室,顾名思义,非必要时不会派上用场。它就矗立在皇宫左角,是一幢外表与周遭建筑合成一气的华贵小楼。若不是房门用铁制大锁锁住,外加外面的森严守卫,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座囚牢。
特别囚禁室从设立之初就没有多少人进去过,通常即使是身份特别的人,若犯了大罪也照样处死,想被关进来也没有资格。
而文森特,贵为罗马恺撒,所做的事令人摸不着头脑,说犯罪又没有真的实行,说无罪却又被众人撞个正着,一时无法审判,这才暂且送到特别囚禁室。众人是想将晚上的事件整理一下再调查清楚,而文森特则另有他的想法。
进入三楼房间后,文森特四处打量一圈,摆设等都与正常卧室没有区别,除了窗户的位置较高,大约要两个人迭起来才够得着。这大概也是为了预防里面的人逃跑。
文森特倒无所谓,反正他没想过要逃,为了克劳狄目前的安全,他必须得呆在这里,因为只有这里能困得住他。他把自己重重摔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接着把这段时间来连串的事故联结起来细想。
最首先,就是今晚怪异的情况。现在他已能百分之百肯定,他被人下了巫术。
先知是波斯人,精通占星之术。先知曾说过,在波斯王族中,偶尔会诞生一些体质特殊的人。当祭司发现哪位王子具有这种血统时,便会征求国王同意,在其脊背刻下五角星印,藉以打开通术之门。然后,那个王子将用十年时间习得一种特殊的巫术,能够在十里范围内让对方产生幻觉,从而控制他的行动。
很显然,背后有着星印的本杰明,就是那个特殊的王子。
此外,这种巫术所需要的前提条件有两个。
第一,施术者必须获得对方的血液。这令他想起下午在浴场时,被本杰明拆下又无故失踪的带血纱布。第二,施术者还要知晓对方的生辰。如果按正常情况来说,本杰明与他初次见面,不可能知道这么隐私的事。
但他不会遗漏掉另一个人。在他身边的人里面,确实有个人知道他的生辰,虽然那时对方似乎只是不经意问起,但现在想来,极有可能是早有预谋。
只是到现在,他仍不能完全确定就是那个人所为,因为找不出理由。查清楚这件事,毫无疑问就是当务之急。
如果他的推断无误,奥斯汀的重获新生以及后来的胆大妄为,就找到了可以解释的理由。有波斯这么大的后台撑着,原本就满怀仇恨的奥斯汀很难不动心,而做出背叛罗马的事。也正是因为了解这些情况,今晚才会有意令他看见奥斯汀出现的幻觉,引诱他杀死克劳狄。
如果不是雷克斯突然来到,及时带来了护卫们,那么有可能克劳狄已经……
他蓦地坐起身,狠狠一拳朝墙壁砸去,一拳,又是一拳,直到手因为过度的疼痛而失去知觉。他低垂着头,眉心紧紧纠结。痛恨对方,更痛恨自己。若不是前夜的行为导致身体虚弱无法集中心神,又怎会被对方轻易将他控制?而现在,为了不危及到克劳狄,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囚禁起来。
居然连这种时候都无法陪在克劳狄身边,可恶!可恶……
他用力深呼吸令自己冷静,已疮疤累累的手垂放膝上。
他记起来了,还有美琳,她应当也是被威胁,而不得不参与这项阴谋,为的只是放置一枚棋子在皇帝身边以随时控制。而此计失败了,再接下来,就是狩猎大赛的突袭。
这么说来,贵族中也有人被波斯收买,并且极有可能是用事成之后赠予罗马皇位这个极具吸引力的诱饵。
好一个波斯国,好一个波斯王子……
他将敌人的名字咬在嘴里反复咀嚼,双瞳之中,迸射出阴狠的光芒。他会根据每一缕线索牵出确凿证据,然后用最残酷的方式,让所有参与此次阴谋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