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滚!你给我滚!我前生一定是作了甚麽孽,今生才会生了你这个孽畜!」破烂的农舍中,一名妇人穿著麻质的衣裳,手执一支粗大的木棍正毫不留情的往一个幼童的身上抽打。
「都是你!若然没有你的话,我现在还在太师府中做著太师夫人,还用的著在这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里想法子过活吗?」妇人的面目变得狰狞,原本美艳的脸扭曲著,手中木棍握得更紧,打在孩子身上的力度就更狠。
孩子没有闪避,任由妇人在自己弱小的身体发泄她的愤怒。
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直视妇人几近疯狂的美目,妇人高举的木棍没有打下去,反而僵在那里。
泪水忍耐不住,木棍跌下来,妇人泪声俱下的紧抱著孩子。
「浩远,你为什麽要丢下我走了去?你不管我们两母子的死活了吗?你不是说过要一辈子照顾我的吗?你为什麽要走?为什麽?……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浩远,你怎麽忍心丢下我?你怎麽忍心丢下我!」妇人把孩子搂很骨头也咯咯作响,孩子觉得很不舒服,凭著本能的推拒著。
可是一个小孩又怎样抵得过一个成年妇人的力气?「娘亲,我好痛。」小男孩受不了身上的疼痛,他不敢大声的哭诉,怕会更刺激他那个本来情绪已不甚稳定的娘。
「啊!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如果没有你那多好!」妇人看清楚自己搂住的人是谁後,一把推开他,男孩站不稳,一个踉跄倒在地上,额头撞上桌角鲜血流了出来。
「造孽啊!造孽呀!我竟然生了一个孽畜!」妇人疯疯癫癫的站起来,左摇右晃的走开了,独留男孩一个倒在地上。
见妇人离开了,男孩才缓缓的站起来,他吃痛的按著额上的伤,稚气的脸上满是和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如恶梦般的早上总算挨过去了,接下来只要黄昏再忍耐一次,这一天便过去了。
男孩自懂事以来,妇人一日两疯的戏码从不间断的天天上演,屈指一算,这情况已经持续了四年;也许是更久,再之前的便是婴孩时代,他记不得。
自有记忆起,娘亲曾经多次想杀死他,现在他之所以还有命在,也许是因为他和「那个人」长得太像了。每次娘亲捏著自己的脖子,总是浩远浩远的叫著,到最後手便不由自主的放松了。
娘亲并没有为自己取名字,也许她并不想认自己作孩子的,只是他和「那个人」长的太像,娘又舍不得放弃他;要是丢了自己,那娘和「那个人」的唯一联系都会没了。
或许娘亲还在期望「那个人」会出现,把他们两母子接回去吧,不过就自己看来,这个机会是不怎麽大了。
「那个人」,那个叫浩远的人。
这种每天都发疯的娘亲,他可不可以不要?可他如何能留下这样可怜又可悲的娘,如果没有自己在她身边,恐怕她死了在这破茅屋中尸身发臭了都没有人会知道。
而且,就算真的要走,凭他一个小小的孩子能走的到哪儿?天下之大,他又如何找一个安身之所呢?
娘亲是因为懦弱而不肯面对现实,选择发疯,但他不是懦夫,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他不会逃避,任娘亲加诸在身上的伤如何痛,他也会默默承受。
不过娘亲也有好的一面,她不发疯时总是自己一个人坐著自言自语,只要不让她看见自己她就不会生气的,娘亲会说一些故事,又或是一些见闻,也可能是以前不知在哪听回来的说话,总知她甚麽都会说,这大概是家中最和平的时刻。
叹了一口气,他逼迫自己的想法成熟一点,然後走出门打点水来洗伤口。
走出他所住的破房子,转个弯角後,会有一个小丛林,穿过这个丛便会有一条小溪,男孩总是在这里打水煮饭洗衫沐浴。这里附近并没有人家,除了自己和娘亲,娘亲讨厌有别人在附近,这会让她想起被赶出门那天,别人对她的指指点点。
虽然这会让小小的孩子没有玩伴,但他一点都不寂寞,因为他有很多「朋友」,天上飞的鸟儿,水中游的鱼儿和地上走的虫儿,都是他的朋友。
他没有傻到去结识野兽,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吞下肚子,太划不来了。
脱掉衣服,男孩走进溪子。
「嘶--」凉水接触肌肤让男孩发出生理性的呼叫,青紫交错的瘀痕满布全身,痛楚直抵筋脉四肢,男孩痛的紧紧用双手环抱著自己,希望藉以减轻触碰伤口的痛。
有些伤口还在流血,他掬起水轻轻的拍在额上的伤,希望可以止血,清澈的水亦沾上了血腥。旧有的伤痕还未来的及痊愈,甚至发脓,新添的伤口更让他痛的只能咬紧牙关。
「你没有事吧?」
一把声音传进男孩耳中,他转身一望,一名儒生打扮的少年自树上跃下来。
「你……是谁?」男孩疑惑的问道。
由出生至今,他都待在这个无甚人烟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人会和他玩,虽然很多时候都会有人经过这里,可大多是比自己大很多的人,他们会留一阵子,说故事给他听,可都很快就离开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和自己年岁相距不多的人。
「在下叫韩书雪,你呢?」少年微喘著气,手按上自己的胸口,但他还是温柔的问,剑眉星眸正弯弯的笑著,让男孩彻底放下戒心。
「我?我没有名字,但娘亲总是叫我喂的。」男孩歪歪头,回想起娘亲对自己的称呼,他诚实的答道。
「你身上的伤是怎麽一回事?有人欺负你吗?」韩书雪走近男孩,伸手怜惜地摸上男孩红肿的脸颊。
男孩吃痛的缩了缩,有点不悦的望著韩书雪。
「抱歉,在下弄痛你了吗?」韩书雪紧张的望著男孩,希望没有吓著他。
「没……没事……」太过近距离的面对面,让男孩好不自在。
不是说他怕生,而是细看之下,他才发现少年的皮相俊美的过火。虽然他是没见过多少人,但不用比较,男孩就已经知道少年必然是个长相出色的人。
那两道英气的剑眉斜飞入鬓,一双如星般璀璨的眸子透著柔柔的目光望著自己,还有那高挺的鼻梁,厚薄恰到好处的红唇总是勾起一抹微笑,以及那南方书生特有的细致轮廓,让他看起来书卷味满重的;不晓得他是不是觉得热,脸上覆上一层薄汗,脸色则愈来愈红,更添冶艳之感。
那白嫩的手伸进衣襟里掏出一个小瓶子,「这是金创药,涂在伤口上……你过来,让在下帮你涂。」本来打算把药给了他之後便走,毕竟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但看到他那无助的神情,终究是於心不忍。
都怪自己不小心,明知这江湖上甚麽人都有,竟然还会被下了毒,一著急也顾不上看路,结果逃到这种荒郊野外,还好以自己的内力可以抑制一段时候,可又不知道这是甚麽毒药,又不晓得它会何时发作。本来他这样的身体状况是不应该多管閒事的,可不知道自己为什麽就是对这个男孩无法坐视不理。
望见男孩满身瘀伤,韩书雪的内心不知被些甚麽东西紧紧揪住。
男孩走出水面,任由韩书雪的摆布,韩书雪让男孩伏在自己的怀中,好方便上药。
男孩趴在韩书雪的身上,感受到温柔的指尖正为自己涂上冰凉的药粉,嗅著他身上的檀香味,男孩的眼皮开始下坠,受不了周公的诱惑,男孩缓缓进入梦乡。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味道,在沉入梦境前,男孩这样告诉自己。
「後面好了,这下到前面……」微微推开男孩,让二人的身体有一点距离,韩书雪见男孩已经熟睡,不禁失笑。
这孩子真是的,韩书雪怕会吵醒他,只得轻柔的把他翻转过来。
刚才还不很觉得,现在这样接近的看清楚他的脸,原来这个小孩也长得挺可爱的嘛。
只见他饱满光洁的额下,是一双紧闭著的丹凤眼,眉毛长而绕,眉头因疼痛而微蹩著,双颊虽然苍白,然皮肤的触感很滑腻,形状优美的唇倔强地紧抿著,高挺的鼻梁也微皱起,更添孩子气的感觉。
好可爱,真想他做自己的弟弟,守护着他,不让他再受到任何的伤害。这样可爱的孩子,应该很得父母的疼爱才对啊,怎会伤成这样的?
可是谁会对这样的小孩子下这种毒手?见识过男孩身上的伤,终年都在微笑的脸不禁多了一丝忧悒,不管这孩子有多坏,也不必打成这个样子吧?怎会有如此狠毒的父母?
韩书雪想得出神,不自觉的加重了手中的力度。
尚在睡梦中的男孩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刺痛,不禁痛苦的呻吟了声,他迷蒙的睁开眼睛,处於半睡不醒的他茫然的望著韩书雪。
韩书雪立即放轻了力度,以为自己弄痛了他,「你没……呕……」韩书雪话还未说完,即使掩口,鲜血还是在流淌。
「你怎麽了?」男孩吓坏了,他从来都未曾看过有人吐出这麽多的血量。
「韩某……韩某……中毒了……阁下快……离开……」他不知道这是甚麽毒,也不晓得这毒会不会传染开去,若因为自己的一时好心反而害了男孩,他的良心絶对不能容忍。
「中毒?我……我给你找人来,你等我。」话毕,男孩便箭似的飞奔离开了。
韩书雪见男孩走远,他勉强站起来,拖住虚软的身体摇摇晃晃的慢慢离开了刚才的地方,即使要死,他也不要连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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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才踏入家门,便立即想到这荒山野岭,打哪儿找人来求救?家中就只有一个半疯不癫的娘,又帮不上忙的。
对了,还有那个。
男孩急忙跑回自己的房间,翻箱倒箧的搜出了一颗药丸。这是他在整理娘亲的房间时找到的,在娘亲不疯时他听过这东西的来历,听说是叫还魂丹,不论是中毒还是内伤有多重,又或是身染恶疾,只要服一颗,便药到病除。
只是这东西已经是家中最值钱的东西了,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收好在腰带中。
不见了一颗药丸,娘是不会发现的,证据是他把这药丸放在自己房内多年,娘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看来她早已经忘记了。
那个叫韩书雪的人对自己好,所以自己也要对他好。他为自己上药,那些江湖上的人总是说得人恩果千年记,否则便是忘恩负义的恶劣之徒,他才不要做忘恩负义的人呢,他要救韩书雪。
男孩急急的回到遇见韩书雪的地方,只是那里除了地上有一摊血迹,哪里还有人的踪影?
那家伙吐了那麽多血,还走到哪儿去了?
「韩书雪!」他在附近乱转,不停地喊,却没有任何回应。终於,他在河边发现了血迹。
跟著血迹前行,终於找到一个洞穴,他见到韩书雪躺在里面,双眼紧闭,嘴角还残留血迹。
「韩书雪……」他走近洞穴,轻唤了一声,但没有任何回应。
「韩书雪!」男孩不死心的再叫一次,还拍打他的身体,希望他能给予自己一点回应。
然而韩书雪依旧还是一动也不动。
男孩心中恐惧得很,他不会就这样呜呼哀哉了吧,伸手探了他的鼻息,已经是气若游丝。
男孩立即掏出还魂丹,欲塞进韩书雪的口中,可是失去意识的韩书雪牙关紧咬,还魂丹根本送不进他的嘴里。
怎麽办?要怎样他才能吞进肚子呢?
就在此时,他记得他看过鸟儿喂哺鶵鸟的过程。鸟儿的父母因为自己的孩子太小,无法咀嚼食物,便先吞进自己的肚子消化了再吐出来。
男孩欲仿效,他先把还魂丹含在口中,再用舌尖撬开韩书雪的嘴巴,总算成功把丹药喂入他的口,可是没有意识的韩书雪无法吞咽,他只得用舌头把药丸推向更深处。
看到韩书雪的喉头动了一下,才确认他把药吞了下去。
男孩见韩书雪已经吃了还魂丹,便出去打了点水帮他拭擦好身子。然後他便坐在洞穴中,望著韩书雪沉睡的容颜发呆。
这个韩书雪的脸长的真好看呢,好漂亮,不知道自己将来能不能长得像他一样?就这样痴痴的望著,男孩愈看,脸上传来的热度更甚。
男孩摸摸自己的脸颊,正在发烫,为什麽会烫成这样?自己发烧了吗?拍了拍脸颊,男孩甩甩头,欲把脸上的热力甩开。只是依旧是徒劳无功,男孩乾脆放弃了。
男孩在洞穴坐著坐著,不知不觉,太阳也下山了,男孩才想起自己整天是滴米未进。
家中还有娘亲,他倒不很担心,因为他有时为躲避娘亲发疯的时刻,会有些时间不在家,他在娘亲见到的地方都放了乾粮,饿不坏的。
他望了眼韩书雪,又看看自己饿的胸前贴背後的肚子,决定去准备点吃的。
才刚要离开,男孩便注意到韩书雪有动静。只见如夜空般的眸子缓缓张开,再眨了眨。
这是哪儿?韩书雪的意识还是有点不清醒,呆呆的望著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男孩。
「你醒了?觉得好点没有?」男孩凑前一看,想看韩书雪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好多了……」是这个男孩救了他的吗?
「那就好,你昏了的时候我不论怎样叫你都没有反应,真是吓死我了。」
「是你救了在下吗?」
「我只是给了你吃还魂丹,对了,你肚子饿了吧,等我一下,我去弄点吃的。」不等韩书雪有任何回应,男孩便出去了。
还魂丹?在世间上仅馀十颗的宝贵丹药?这个男孩竟然对自己用如此贵重的药?不,应该说为什麽这个孩子会有如此贵重的药?他到底是谁?虽然他很感谢男孩救了他,可他还是很疑惑,不得不升起戒备心。
火光熠熠,男孩生了火,把刚才打回来的猎物穿好,便在韩书雪的身边坐下来。
「你为什麽会有还魂丹?」韩书雪忍不住,还是把心中的疑问道出。
男孩但笑不语。
韩书雪虽然对男孩的沉默多少有点质疑,可事实就是男孩救了自己一命,师父教他,受人恩惠,定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师父没有敎他对所有事都寻根到底,男孩不说,自然有他不方便之处,既是如此,问也多馀。
「小男孩,你是怎样让我吃掉丹药的?」聊著聊著,韩书雪把话题带到这儿。他记得自己失去了意识,又怎能把一颗丹药吞下肚呢?
男孩也没有犹豫,把手中的肉撕了一小块含在口中,把肉块堆了进韩书雪的口中。
韩书雪没料到男孩会有这样的举动,惊得整个人都僵直了,一动也不动。
男孩见韩书雪没有反应,便把舌头伸进韩书雪的口中,把肉块更往里面推,直至韩书雪感到喉头有异样,不得不吞下肉块,男孩才离开了他的嘴。
韩书雪吓得整个人都呆掉了,脑袋被轰得一片空白,不堪一击,心在呯呯乱跳,嘴上还残留著男孩柔软的唇的触感,香香软软的,「你……你方才就是这样做?」这是甚麽感觉?为什麽心会跳的这样快的?
男孩诚实的点点头,更回他一抹甜甜的笑容。
拍了拍脸颊,韩书雪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冷静下来,欲把内心这份不知名的悸动驱走。
「不……不管怎样,你是救了在下的命,这玉佩,你收下吧。」韩书雪说服自己,这是因为要救人,自己又失去意识,男孩才不得不这样作,这是迫不得已的事,「这是玲珑玉,有了这玦玉,你可以命令韩某作任何事,师父说这玉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以後韩某的命就是你的了。」
男孩接过玉佩,他没打算让韩书雪作任何事,他单纯只是觉得这玉佩很漂亮,才接过手中把玩。
「在下明天就要走了,韩某有师命在身,但一个月之後,在下一定会回来找你的,请你一定要等我。」
男孩点点头,手中尚在把玩那块混身血红色的玲珑玉,不过就算韩书雪不回来也没关系,日子还是要过的,他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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