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什么一直会一起。
他在昨日的信里还说工作很忙,让他不要牵挂,结婚的事情一个字也没有提,他当自己是什么?
就算两人没做过那事情,老子还是你哥呢!
混蛋!
王八蛋!
狗臭屁!
呸!
怀里的女娃娃还不到一岁,却好像识人事一般,看着哥哥气闷的表情,嘴也扁起,鼻子翼动,眼看又要哭,阿荣忙又
摇她?——
别哭啊,跟你没关系呢!
见幼妹粉嫩小脸这般可爱,他又觉得心里宽了些,适才刚看信时那阵好比尖针戳心的锐痛消减了许多。
奶奶的,老子也去讨个媳妇,还稀罕你!
可是赌气的话容易说,做起来是一点也不容易。
阿荣虽然还是这么过日子,表面上看着什么事都没有,但心里却提不起劲儿,总是做做事情便莫名其妙地发呆。
阿桂又给他说媳妇,她想在惠祥身体好的时候能够确定下来就更好了。可阿荣不置可否,他不想,他不想和姑娘结婚
。他想……想黑炭头。
他暗地里埋怨自己没出息,可是,真的想。
阿晖还是给他寄信,信里还是屁话一堆,正事啥都不提,本来阿荣拿了信就要立刻撕掉,却总是忍不住先打开瞧瞧,
看完了又怒不可遏撕得粉碎。
惠祥让他去信询问阿晖,他假装应承却始终不写。凭什么要去问那个骗子!有本事骗我们一辈子!
眼看要过年了,阿晖信里说工作很忙,但是会尽量赶回来。
惠祥心里盼着小儿子带了新媳妇回来,精神倒一直都不错,可就在腊月廿七,傍晚他突然发烧。
阿荣觉得不妙,到石家请了大夫来看,大夫看了就摇头,让准备后事。再晚些,惠祥便昏睡过去,药都灌不进。
阿荣不认命,从红木匣里拿了根金条,借了辆脚踏车拼命往县城骑,想请个医生来打针挂水。
医院是原先古斯人开的,值班医生是个年轻人,也没等阿荣拿出金条,见他心急火燎的样子,立刻跟他一起骑车赶往
镇上,到了惠家,看了惠祥,也还是摇头。
他慢慢对阿荣说:“对不起,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你们——”
阿荣把金条拿出来,年轻医生吓坏了,怎么都不愿要,但是为了安慰他,还是给惠祥打了针氨基酸(营养针)。
阿荣其实心里明白,只是不甘愿,他看着床上的父亲,老爹才五十出头,妹妹刚一岁,他都没享过福!
到了半夜,惠祥醒了一小会儿,倒是笑着,握着阿荣和阿桂的手,还亲了亲小女儿,最后看向阿荣,几乎没有发出声
音,只是嘴唇动了动:“荣,我去找你娘了,你要乖啊……”说完这句,便闭上了双目,神情安详。
阿桂默默无语,第二个丈夫也故去了,她抱着女儿,窝在角落的椅子上,站都站不起来,丧事都是邻居帮阿荣操持。
邻居提醒阿荣给顺京的阿晖发电报,阿荣点头,他心里空落落,黑炭头……黑炭头……可是黑炭头不是自己的了。
还好是大冬天,倒也不怕尸身腐烂,大伙儿建议多等几天待惠晖回来才下葬。阿荣没有异议。
晚上,乡间的习俗,灵堂里整夜都要有人守着,人越多越旺,惠祥生前人缘不错,加上惠家小儿子是京里做官的,四
邻八舍都过来守夜,其实就是打牌搓麻将。
阿桂倒是醒过神来,硬撑着打点招呼,阿荣则哄幼妹睡觉,或者有一搭没一搭看别人打牌。
也许守灵的好处便在于淡化死者家人的悲伤,在葬礼期间不停地谢礼,忙着一套套琐碎之极的礼数和完成一个个必须
完成不能含糊的流程,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所有的时间都被填满,再顾不得悲伤,等这些结束,便觉得死亡也容易承
受一些。
阿荣便是这样,忙忙碌碌,不觉得饿,不觉得累,仿似感觉都已经消失了。
到年初四,大晴天,是惠祥的头七,邻居中大婶又开始嚎哭,阿荣已经四天四夜没合过眼,他将手里女娃娃抱给阿桂
,自己一个人出了家门,去往惠家的坟地。
爷爷,祖爷爷都埋在那里,过些天,等那个人回来,老爹也要埋在那里。
到了墓地,他坐了下来,看看天上的日头,觉得有点眼花,不是困,只是眼睛有点酸,他闭上眼睛。
恍惚中,似乎回到过去的某一天,也是在墓地,黑炭头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黑炭头挠他痒痒,他也挠他,然后戏耍
翻滚。
呵,真的有点痒呢!
脸上都热热的,嘴上都有湿湿热热的感觉,不对啊,那时候黑炭头还没那么混帐……
他缓缓张开眼睛,却立刻瞪圆——
死狗,黑炭头,弟弟,他,就在眼前,吻他。
那瞬间的情绪,悲愤,无奈,委屈,埋怨,又夹杂一丝欣喜,复杂已极。
但这种种情绪下却又有种解脱的感觉,心里的某一根绷到不能再紧的弦突地松了下来,他不自觉地发出嘶声,向那个
家伙狠狠揍出一拳,但同时,支撑了四天多的身体也到了极限,眼前一黑,只隐隐约约想到——黑炭头接到电报最快
也得年初七到家呢,怎么这么快——便昏睡过去。
阿晖脸上被狠狠揍了一拳,热辣辣地疼,可这比起心里的酸疼根本算不了什么。
哥哥好瘦。
他到墓地就看到哥哥倦倦地蜷在地上,头发乱蓬蓬,都快盖住眼睛,一张脸小了好多,眼圈深深陷下去,下巴上还有
青青的须根。
没想到会这样,老爹过世,哥哥肯定难受,再加上杨老板透露的婚事……
自己还说要一辈子对他好呢!
他将昏睡过去的哥哥抱到怀里,轻轻抚摩他的后背,背脊骨、肋骨都快戳出来,怎么那么瘦呢!
爹爹生病也不告诉自己。
为什么一个人撑着呢?
是不是恨我……恨我结婚抛下你么?想到这儿,他却又忍不住从心底窜出丝欣悦……
他是三个月前老同学聚会遇到杨安娜,比前些年圆润了很多,但是神情中有股忧郁。聚会后,她来找他,原来圆润是
因为有了身孕,对方却是联邦参议院的参议员,位高权重且有家小。
杨安娜只轻轻对他说:“惠晖,我想你是重情义的人,我爱他,但是你知道,我父亲的身份背景,他和我是绝无可能
,但是我们想要这个孩子。”
阿晖立时明白她找他所为何来。
杨安娜未婚,为了孩子,她需要一个丈夫,而他就是一个合适人选。
之后,那位议员也在极隐秘的情境下和他约见过一次,他当时心内难掩惊讶,这个风度翩翩、经常登上报刊首版的儒
雅男子竟就是杨安娜的情人。
议员也对身前不卑不亢的青年镇静的态度深感满意,他只说:“我和安娜虽有无可奈何的阻隔,但是我愿世间有我们
爱的结晶。你若能纳之,定有回报。”并且坦言阿晖与杨安娜的婚姻只需维持数月,让孩子有个名分即可。
阿晖没有理由拒绝,他不能告诉议员和杨安娜,他也有份爱情,也有无可奈何的阻隔,听着男子的心声,不由得心有
戚戚。
他思来想去,也同样需要一个婚姻对父母做个交代,而且有了这位权势人士的支持,他能在更短的时间达成目标。
不过这件事极为隐秘,他不能在信中吐露,只能趁过年假期亲自赶回解释,他在心里无数次揣测阿荣的反应,会生气
么?会吃醋么?还是满不在乎呢?
他不曾料到的是杨老板消息灵通,知道他与杨安娜的婚事后,又得知他的父亲重病在床,竟擅自送了重礼。
对于杨老板,惠晖虽然是个穷小子,与她女儿不甚般配,却也比那个永无可能给予女儿婚姻的政客来得好。
阿晖好不容易请了探亲假,和杨安娜一起乘火车到凌河,本来杨安娜也想和他一同回乡,虽然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婚姻
,但毕竟她腹中的孩子会姓惠。
但是不料刚到凌河,杨安娜便突发高烧还转了肺炎,他只能留下照顾她母子脱离危险才匆忙赶回老家。
可是,到得家中,看到的竟是爹爹的灵位和哭至无声的母亲。
他和惠祥虽然不是亲父子,但是他三岁到得惠家,惠祥对他比对阿荣都好,供他读书上大学,临到重病,竟也不愿他
回来探望。
临死都见不到一面!
他四处望看却瞧不见哥哥,他问阿桂:“哥哥呢,哥哥呢?”
阿桂一边抹泪一边说:“你哥哥他四天没合眼了,他……他人呢?”她也四顾而看,却不见阿荣的踪影。
她又说:“去休息了罢。你这孩子,怎地结了婚也不说一声啊,你爹爹盼新媳妇盼了这么久……”
这句话却如晴天霹雳,轰得阿晖没了方向——他们怎知道自己结婚的事情?
阿桂却又语焉不详,只是不断捶他背脊嚎哭不已。
阿晖心急如焚,哥哥也知道了吗?
什么时候知道的?
怎么也不来信问自己……是啊,依他的脾性怎么可能来问自己?
他什么反应呢?
虽然事前他很想看看哥哥对他婚事的反应,能知道他对自己究竟是何种感情,可事到临头却只剩下惊惶和恐惧,如果
哥哥根本不在乎呢,如果哥哥要去娶个姑娘怎么办?
他披麻戴孝磕头烧纸,磕头时,面对爹爹的灵位,遗像上的爹爹仍是慈祥,看向他的目光和幼时一般温和,他紧紧抿
唇在心中说:爹爹,我喜欢哥哥,也许不应该,可是,我不会让哥哥受委屈,会对他一辈子好,你信我。
他磕完头追出去找阿荣,几乎没怎么思考,就直奔墓地而去。
到了那片幼时经常戏耍玩乐的墓地,看到哥哥一脸倦容缩在地上,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哪怕憔悴之极,胡子
拉渣,在他眼里却是最好看的哥哥。
他轻轻摸着阿荣干裂的唇,探头过去舔舐亲吻,可惜没一刻便被对方狠狠揍了一拳。
哥哥那声轻嘶,让他心神俱裂,哥哥真的很生气,不然不会这么下狠劲揍自己,他从来都舍不得呢。
紧紧将累极昏睡过去的阿荣抱在怀里,阿晖伸手摸摸自己已然高高鼓起的腮帮,竟生出了一丝欣悦,因为哥哥打他时
,眼里有愤怒,但更多的是委屈,埋怨……
哥哥在乎他,哥哥很在乎自己吧?
第九章
阿晖将哥哥盖在眼睛上的头发撩开,又轻轻捏了下瘦了许多的脸颊,便将他背起回家。
阿荣实在是太疲累,始终没有醒,背着他的阿晖更是心疼,哥哥的份量轻了好多。他一路背着回到家,直接上楼进了
他们俩的房间。
他替阿荣将外衣、鞋子脱了,小心翼翼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守了一会儿,才下楼去帮忙,然后每隔一阵就上来探看
,阿荣一直安睡未醒。
阿荣确实睡得很香,好久以来都没有过的情况。一个梦都不做,只觉得很安心。他一直睡到傍晚才醒过来,揉着眼睛
坐起,发现自己睡在自家床上。
啊,对哦,死色狗回来了!
他猛地想起睡去前的情景,黑炭头回来就亲他!王八蛋!
阿荣气冲冲刚要掀被下床,阿晖却正好推门而入,手里端着香喷喷的饭菜。
阿荣狠狠咬住牙,看到这个家伙就生气!
可是,一年多没见臭黑狗变得更精神更帅气了,穿着合身的藏青色联邦制服,虽然脸上被自己揍得有点肿,却仍是带
了威严,像个大人物似的,一看就是上等人呢……想到这边他心里又泛起说不出的酸涩。
这样的小伙子当然受欢迎,杨安娜嫁给他也算有福气。
可,娶了媳妇就那么得意,笑什么笑!
看到阿晖眼中的温柔笑意,他心里更有了刺痛,做什么还这样看我,朝我笑,我又不是肉,老子是你哥!
阿晖看哥哥坐起,眼中闪过很多表情,竟说不出的可爱,忙将手中饭菜放在桌上,人走过去:“哥,你醒了,我做了
你最喜欢的鲫鱼嵌肉。”话音刚落,风声呼呼,又是一拳打在脸上。
老子才不稀罕吃你做的菜!
阿荣看到他丝毫不变的笑容,心里怒气勃发,凭什么嘛,你、死王八蛋明明已经娶了媳妇,做什么还这样对我,我是
你哥啊!
有这么对哥哥的吗?
可是一拳打出去,看到黑炭头吃痛,呲牙咧嘴也不还手,心却还是颤了下,应该很痛哦……
呸,痛也是活该!他狠狠扭过头,不要看他。更是老习惯拿了被子蒙住脸又躺回去。
阿晖见他越生气,心里越是抑不住的开心,哥哥那是在乎他,他隔了被子抱他,想在他背上写字。但是被子里的阿荣
却不是幼时的发脾性,他是真的很生气。
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境,他只觉得嘴里发涩,心里生疼,没回来的时候盼着他回来,可回来了却又不
想看到他。
那个人已经娶了媳妇呢,说不定杨安娜就在楼下,却还要来抱自己,说什么话都是没用的了!
他一个用劲推开阿晖写字的手,怒目而视:出去。
阿晖也急,开口就解释:“我和杨安娜不是那种……”可阿荣看到他说出“杨安娜”三字,心里便如针刺刀戳,顿时
红了眼睛,发了疯似的将他推倒在地,双眼紧紧闭住。
阿晖心疼,爬起来再说:“我们没结婚,没结婚……”但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哥哥不想听自己说话呢!
他整个人扑过去,死缠着阿荣,心急喊道:“你听我说啊,不,你看我说啊,你,张开眼嘛!”
阿荣当然听不到,气不过又挥拳,两个人都不是小孩子了,人高马大,扭来打去,整个床都快塌了。
这声响也传到楼下,阿桂奇怪地上楼来看,就见亲如一体的两兄弟百年难遇打了起来,
天哪!自己儿子欺负阿荣!
她大喝一声:“阿晖,你昏头了,你这个作死的小畜生敢打你哥哥你!”
阿晖只好站起身,刚站稳脸上又挨了阿桂一记。
这什么日子啊?他郁闷无比。
阿桂还待打,见儿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也肿起来,难道是阿荣揍了他……那也该揍,这么晚才回来!
她用力捶阿晖的背:“你个小畜生哦,翅膀长硬了就回来逞凶啊,你哥哥打你两下那也是应该的!”
这时阿荣感到不对,眼睛睁开,便看到娘正在打弟弟,他想也没想就赤脚从床上跳下来,将阿晖拦在身后。
不要打黑炭头。
自己能打,别人不能打。
阿桂倒是愣神了,心想这两兄弟啊,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呢,叹口气:“好,好,不打他,阿荣别生你弟弟气哦,他
浑,他知道错了。好好吃东西,嗯?”说完便又下了楼。
楼梯上也有几个邻居探头探脑在看,见两兄弟又好了,才散去,本来嘛,惠家两兄弟比亲兄弟还亲,谁都知道的。
闲人刚散开,阿晖便猛地从后面搂住哥哥,将他抱离地面,一来怕他赤脚踩在地上受凉,二者更是心里高兴,哥哥护
着他哦!
谁知他刚将阿荣抱紧,就被猛地推开——阿荣倏地跳到床上,又蒙起被子不理他。
阿晖说什么他也听不见,要掀他被子就被饱以老拳,怎么办呢?
不过阿晖这会儿倒没那么焦灼,挠挠头,他先将桌上冷掉的饭菜拿下去热过,再拿上来时手里多了支钢笔和一叠白纸
。
而阿荣头蒙在被子里,又听不见声响,半天没见黑炭头反应,便偷偷撩开被子觑看,见阿晖又上楼,反倒不好意思再
缩回头去,就趁势坐了起来。心里嘀咕,凭什么要我饿肚子啊,我又没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