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几行殷红的字迹: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即无抬头,也无落款,萧洒飘逸字迹却透着一股子邪气,杜少宣仿佛瞧见姬未其那张叫人捉摸不定的面孔,他蓦地合
上帛书,胡乱塞进锦匣内,坐在椅上瞪着烛火发呆。
过了许久,展开一付素笺,开始给姬未其回书,将琅琊时下情势一一奏报了,政事之外,不多费一字,封上书信,吹
熄灯火,外间月明风清,已至中夜。
这一夜无论如何是不得安睡,突然想起谢景琛来,不知此时睡下没有,季伦见闻广博,言语风趣,也许已经安抚好了
谢景琛?
他突然想起那一日在山涧边遇到谢景琛,华服少年,气宇轩昂,一嗅到烤鱼之香,竟然不顾素不相识,坐下来便吃,
吃完了还要,那一日本来是心情极为郁闷,却没料到会遇到谢景琛,看着不识愁滋味的天真少年,杜少宣本来郁郁不
乐的心境竟然轻松了不少。
后来谢景琛自报姓名,他更是讶异,想不到老于世故,深于谋略的谢石,竟还有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儿子,一时之
间,到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那样为难这孩子,这才出口说愿意替他求情。
想到此处,便急不可耐想要看到谢景琛那张温润秀致的脸孔,从床上爬了起来,悄悄走回谢景琛住的内室,室窗大敞
,室内居然还灯烛辉煌,谢景琛拥被而坐,戴季伦坐在床侧,两人均是面上带笑,看起来说得甚是投机。
杜少宣闪在一旁,瞧着谢景琛单纯的面孔,心内怦然而动。
他站了一阵,转回书房,倒头睡了,再醒转,早已是红日高升,他唤人进来梳洗了,一面将昨夜写好的奏报命人送与
程无咎,一面问起谢景琛。
下人回说:“谢公子一早与戴先生一同走了。”
杜少宣哦了一声道:“季伦留下什么话没有?”
那下人道:“戴先生说,他有事要回秀山,如果大人有事,可去那里寻他。”
杜少宣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谢公子呢,有什么话没有?”
“谢公子。。。。呃,谢公子说,多谢相留,以后都不想再见大人的面了。”
杜少宣哦了一声,双眉微扬,瞧着那家人,家人嗫嚅道:“唔,谢公子的原话如此,小人不敢隐瞒。”
杜少宣一笑,整了整衣襟,走出门去。
谢景琛是真不想再见此人,他认得此人不过数日,竟然被他一骗再骗,那张神情瞬息万变的面孔,那双黑得掩尽一切
心事的眼睛,他真是不愿意再见到。他本是个单纯的人,杜少宣对他而言太过深奥了一些。
倒是那个戴季伦有趣得多,这人博闻强记,看起来走过不少地方,见识过不少人,言语风趣,与他对坐谈天,一说竟
是大半夜,倒真是个有趣之极的人物。
9
这一日谢景琛收到父亲的书信,说道朝中局势,皇帝大婚典礼已经结束,北朝的送亲官员也已经回去,北朝宗主已经
答应两国罢兵,永相友好,边境上一时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得到缓和,炎帝的注意力似乎再度集中到国内政事上来,
谢石信末写道,皇帝虽然年青,却极为精明,他不派经验丰富老道,背景深远的老臣到琅琊来,反倒派了个在朝中无
所倚势,却机敏干练的杜少宣来琅琊,杜少宣对琅琊大族先是打压,后是结交的法子,只怕也是秉承圣意而来,嘱咐
谢景琛察言观色,小心行事。
他读罢书信,坐在檐下,院子里一株紫樱这时候盛极而衰,清风徐来,浅紫的花瓣不胜风力,四处散落,一时间满院
子都笼在这漫天花雨之中,光景不胜凄凉,景琛双手抱膝,呆呆瞧着。
父亲的书信勾起了他的家国忧思。
南朝立国几历百载,然而偏居一隅,北朝强悍,时不时屯兵北岸,对面虎视眈眈,两国时战时合,并没有真正安宁几
年。
前几年年轻的天子登基,一改老皇帝事事小心谨慎,屈身而事北朝的作风,锐意改革,更化旧制,厉兵秣马,似乎决
意要与北朝兵戈相向,谢石一干老臣苦谏不听,谢石一气之下称病不朝,任由小皇帝去搞,结果不几日果然惹翻了北
朝,双方时有摩擦,至景元三年,两方在袁公山一场大战,南军三战皆败,溃不成军,年轻的皇帝才意识到自家的薄
弱,从此听从谢石之言,韬光隐晦,又迎娶了北朝公主为后,这才使两国罢兵言和,边界重归平静。
对外战事如此,国内却是豪门大族,奢侈无度,百姓困顿,民生艰难。全国半数土地在世家豪门之手,不纳赋税,却
要消耗巨大的财力,国库空虚,如此积贫积弱,何时平定中原,恢复汉家天下,那可真是遥遥无期之事了。
他虽未参与政事,然而却时时关心国事,自以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而放眼身周,世家公卿却又有几人忧怀国事
?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只听一人轻声一笑:“紫樱妙曼,春色满园,公子可是在思念何人?不然为何幽幽长叹?”
景琛一听这声音,顿时皱起了眉头,不用回头去看,单从那清朗里带着三分戏谑的声调便能听出,这是杜少宣来了。
他回家之后,杜少宣来访过几次,都被他托故不见,并且吩咐众家人,凡是杜少宣来访,一律说他不在,这一次却不
知这人是如何混进来的。
果然说话间,满天飞舞紫樱花瓣里,一条白色人影闪了进来,仍然是宽衫大袖,腰束碧玉罗带,身形高挑,一双眼睛
灼灼如星,半笑不笑地拾阶而上,一枚紫樱残瓣正好落在他肩头,一时间,他整个人也如从花雨中化出来一般,浑身
一股超凡脱俗之味。
谢景琛也有片刻恍惚。
此人还真是千变万化啊。
他走到跟前坐下,瞧了瞧朱红填漆木盘中,搁着一壶清茶,一管清笛,一封书信,素色信封上落了几片紫樱花瓣,杜
少宣笑道:“公子好兴致,赏花吹笛,真是雅人。”
谢景琛瞪眼瞧着他,那杜少宣笑呤呤地道:“这到真是落花人独坐,好景正幽深啊。冒昧前来,公子莫怪。”
谢景琛皱眉不语,那杜少宣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赞了一声好茶,跟着又斟上一盏,再次饮了,啧啧一阵道
:“真是好茶,公子要来上一杯吗?”
他反客为主,谢景琛哭笑不得,只得道:“杜大人不请自饮,这也够了吧?请回吧。”
杜少宣放下茶杯道:“公子好小气,你便能不请自用地吃我烤的鱼,我不过喝你一杯茶罢了。”
景琛不动色声将他用过的杯子捡出在一边,淡淡说道:“谢某眼拙不识得大人金身,多有得罪。景琛年少,心思单纯
,不敢招惹大人。”
杜少宣欺近身来,凑在他耳边低声道:“谢公子,你是当真厌恶我吗?”
景琛一楞,杜少宣的脸近在咫尺,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死死地看着自己,幽深如海,这是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鼻直口
方,双眉微扬,谢景琛身为琅琊八俊之一,此时却也知道论到相貌之伟丽轩昂,只怕八俊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杜少
宣。
瞧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谢景琛一阵心慌意乱。
这心慌来得毫无名目,唯其毫无名目,反而更令他坐立不安
10
他呆了片刻,嘴角一弯,露出笑容来,他容貌俊丽,笑容温婉,杜少宣脸色一滞,一双漆黑的眼睛目光变得闪烁不定
。
谢景琛一双清澈的眼睛望住杜少宣:“大人,我真讨厌你那又如何?我不讨厌你却又如何?”
他双眼微微上挑,双唇轻抿,唇角微扬,一时间杜少宣觉得适才还颇有些凄凉的暮春光景突然变得绚烂多姿,连不断
飘坠而下的紫樱也变得分外妖娆浓丽。
幽深静谧的小院里顿时流淌着暧昧不明的气息。
杜少宣心仿佛浸入陈酿之中,被这带着几许甜腻暧昧气息所蛊惑,不由自主喃喃而道:“小谢风流,名不虚传。”
谢景琛掂起一枚落在茶盘中的紫樱花瓣,轻轻抛向阶下,脸色冷淡里带上两分嘲讽:“杜大人,本城南馆多的是俊丽
小倌,大人如若喜欢,尽管前去。朝廷虽不许官员狎妓,可没说不准亲昵小倌。”
杜少宣嘻嘻一笑:“弱水三千,独取一瓢。”
谢景琛道:“大人是一方父母官,轻佻放浪,如何对得起朝廷的器重?”
杜少宣哈哈一笑,索性放直了身体,半躺在景琛身边:“有公子相伴,这太守做不做有什么要紧?”
他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半躺着,一只手撑在颏下,笑眯眯地看着谢景琛,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半躺着,这光景越发的绮
媚起来。
景琛呆了半晌,终于站起身来就走,杜少宣动作远快于他,一把拉住,一个挣着要走,一个拼命要拉顿时两下撞在一
处,身体的突然接触撕破了那一点暧昧,一切变得清晰明了,杜少宣想也不想,对着谢景琛便吻了下去。
谢景琛有心要推开他,却难以动作,明明要离开此地,却举步维艰,杜少宣的唇辗转吮吸而过,似乎将他的力气也全
都劫掠而去,等到清醒过来,两个身子早已抱着一团,景琛背倚庭柱,与他吻得难分难解。
院内的风声大作,紫樱花瓣满天飞坠,团团绕在身周,助兴般地化成一阵花雨,只听得杜少宣低声道:“我不过骗了
你一回,这是什么大罪?你躲着不见我?”
景琛皱眉道:“我怕再被你骗。”
杜少宣再度不由分说再度堵上他的唇,动作颇为粗暴,良久两张唇这才分开,杜少宣轻轻含住景琛的耳轮,低声道:
“现在还怕我骗你吗?”
杜少宣的脸轻轻挨着他,肌肤光滑,眼睫掠过面颊,似乎痒在心里而不是脸上,腰间被他双手紧紧拢着,景琛叹了一
口气,怕又如何?
他伸手抚摸着杜少宣光洁的脸,低低笑了一声,手指按在杜少宣嘴唇上,双眼微眯,杜少宣的手慢慢地从他衣领处摸
了下去,
冰凉的指尖掠过温暖的肌肤,景琛浑身微微战栗,乳珠陡地被他轻轻捻住,谢景琛低声呼出一口长气,突然间抓住他
的手腕,哑声道:“你真的假的?”
杜少宣面色微红,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灼灼逼人的瞧着他,嘴角一弯,手指轻轻搓揉他乳尖,唇贴紧他耳边道:“
这时候,你能分得出真假?”
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热度,或者情难分真假,欲望却无从遮掩,景琛不再挣扎,任凭衣衫除尽,耳边传
来杜少宣急促的呼吸,风吹在裸露的肌肤上,微有寒意,却被来自体内的灼热一一化尽,激痛来临之际,景琛咬紧了
牙,指甲深深地抠进对方的肌肤里,似乎有温热的液体自指尖缓缓流下。
紫樱花落得更见繁密,地板上,台阶上,四处铺上一层浅浅的花毯,他们的身上发间,皆缀着朵朵开到极处而尽的紫
樱花瓣,尽管竭力忍耐,景琛还是痛得流下泪来,杜少宣捧了他的脸,将那些泪水一一吻干,但听得他喃喃而语:“
很痛吗?第一次是这样的,景琛,景琛,我真高兴。”
谢景琛头搁在他肩窝里,这样女人气的行为此刻他却无心理会,只觉得全身疲累欲死,只想靠着这个身体好好地睡上
一觉。杜少宣的长发散了开来,丝丝缕缕被风撩起,他一只手慢慢抚摸着谢景琛的脸,狎弄他长而浓密的眼睫,一面
低声道:“景琛,你怪不怪我?”
景琛闭了眼,答非所问地道:“为什么这样?”
杜少宣低下头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
“因为我喜欢你啊。你喜欢我吗?”
谢景琛仍然闭着眼,没有回答。情事过后的红潮还留在脸上,双唇紧抿,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杜少宣伸手抱住他,亲吻着他的头发,一阵风吹来,
檐下的风玲发出叮叮的脆响,他蓦地张开眼,深黑的眼内,一片空茫,紫樱的花瓣映入眼帘,说不出的衰败与凄凉。
11
景琛醒过来后,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直在梦里回旋不停的风玲声也杳无声息,面前仍是放着那朱红填漆木盘,竹笛书信茶盏皆在
,唯有适才那人已经踪影不见。若非腰背酸软,身体内隐隐的刺痛,他几乎怀疑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春梦而已。
他缓缓站起身来,骇然发觉,庭院中间那株昨日还繁花满枝的紫樱,这时候落得一瓣不存,而地上阶下,小径边,花
坛旁,甚至自己身下的铺席上都落满了层层叠叠的紫色花瓣。
他扶着廊柱,依稀记得,有人在耳边喃喃而语:我喜欢你啊,你喜欢我吗?
真是怪事,不喜欢怎会任人侵犯?明明是打算拒绝的,事到临头,却身不由已。
这一年春末,因为冬旱连着春旱,琅琊遭到数十年不遇的大饥荒,灾民在乡间没了吃的,蜂拥而入琅琊城内。
杜少宣忙着发放赈粮,安抚灾民,竟然一连十几天没到谢家来过。景琛是个心性骄傲的人,他不来,自己也绝不去寻
,然而心绪烦杂,索性闭门谢客,每日在家中读书。
这一天却听家人来报,王家的小儿子王炎来访。
他才跨进前堂,王炎便急忙跑了过来道:“景琛,这事你看怎么办才好?”
他满头大汗,脸色赤红,似乎颇为焦急。
谢景琛道:“怎么了?你慢慢地说。”
原来琅琊太仓里的粮食不够用了,灾民却不见少,这一季的作物,还得有个二十来天才熟,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官库
里再也拿不出一粒粮食了,杜少宣便要向各大户摊借灾粮。
景琛听了,皱眉道:“朝廷难道没有赈粮下来?”
王炎道:“朝廷的赈粮还没到,杜少宣说是等朝廷的赈粮一到,就把所借之粮还来。”
景琛心内明白,谢家是琅琊世家之首,杜少宣借粮,众人都看着谢家。他皱眉道:“他借粮,是已经发了公文到各府
了,还是只是说说?”
王炎道:“我是听桓峤说的,他家地最多,听说杜少宣是最先找他借的。”
桓家土地最广大,财富最巨,远胜谢家。杜少宣先去找他到也没错。
“桓峤借没借?”
王炎道:“杜少宣借粮,竟是按田地计算,一顷要借十石,桓家千顷,便要万石粮食。桓峤如何肯借?”
景琛道:“这也太过了,桓家地虽广,却哪有这许多粮田?大部分还是山林和泽地,那怎么能算?”
王炎道:“谁说不是?各家再有富余,也拿不出这么多粮食。杜少宣竟然说,粮食拿不出,便请各户按田地片征缴青
苗税,这开哪家的玩笑?自古可有公卿世家纳税的?”
景琛也吃了一惊,他知道如今国库空虚,这杜少宣来琅琊一大半目的,便是要征纳赋税,可是却没料到竟然征到豪门
世家来了。
王炎见他沈吟不语,着急道:“依我说,你修书到谢老大人那里,请丞相参他一本,革了他的职才是正经事。像他这
样搞。咱们家底早晚让他搞空。”
景琛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这事不急一时。”
他前后想了一想,便命人备马,往杜少宣府上去。
走到街上,这才知道自己好些日子不出门,城内果然多了好些难民,街口都支有粥棚,灾民排了长队领粥。
这些人衣衫破烂,面呈菜色,拖儿带女,将昔日一座繁胜豪华的琅琊城变成了灾民遍地,路有饿殍的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