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他会怎么想?他又会做什么样的事?
贺楼胜看出了他的窘迫,打开自己的挎包,写了张便条给他。
“有事可以来找我。”
上面记着一个手机号码。
“对不起……阿胜,对不起。”
“没什么啦,别介意。”贺楼胜拍拍他,“记得有困难可以来找我。”
汪凡点点头,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酒吧,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店里,贺楼胜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三章
汪凡回到家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刚刚指向十点整。
逼仄的客厅里,母亲还没有睡觉,看着关于市民纠纷的电视节目。今天的主角似乎是一对小夫妻,为了一套五十平米
都不到的郊区住房的所有权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上了电视给大家看笑话。
贫贱夫妻百事哀。汪凡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母亲听到开门和脱鞋的声音,向门口望来——家中逼仄,房内也无玄关,一眼就见到了垂头丧气的汪凡。
“同学会已经结束了?”她停止抚摸手中那盒新买的羊毛线,看看那个古旧的塑料猫头鹰挂钟,“不算太晚。”
汪凡朝母亲点点头,也不作声。
“看来你们同学都是规矩人家的孩子,挺好的,”母亲点点头,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起她的意见,“现在好多的年轻
人,乱是乱得要死,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一点分寸都不知道。小凡你说说看,我不管你怎么行,你要是和他们那
种人一样,天天出去花天酒地,我直接和你断绝关系……哎,你看看那个楼下的小赤佬,才上班多久,就把人家公司
小姑娘肚子搞大了,还不承认那小姑娘是她女朋友……”
更多的程度上,说教无非是母亲的自言自语,但汪凡今天一点也不想听。
“妈,我有点累,先去睡了。”
“先别走,”母亲站起身来,抓起手边的卷尺,“小凡你过来。”
汪凡见了那些毛线,心中明白了七八分,说:“妈,你自己留着做衣服吧,我也不喜欢穿羊毛衫。”
“工作总要两件像样的衣服,你看看你现在,”母亲对这样微弱的拒绝没有丝毫的反应,已经拿了卷尺围了上来,还
蹙眉道,“哎,怎么又瘦了……工作太幸苦了吧。”
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只能苦笑。
“你喜欢什么样式的领子?”母亲量好,问他,“鸡心领还是圆领?挑个你喜欢的,省得做好了又不穿。”
“鸡心领吧。”
母亲摇摇头,似乎对他的回答很失望。
“鸡心领看上去流里流气的,还是圆领好点。”
汪凡没争辩什么,点点头:“那圆领吧。妈,我去睡了。”
轻轻关上了门,汪凡的目光落到了那台老旧的电话上。他拎起听筒,拨了一串号码。才响了没两声,一个声音响起来
,依旧是带着些愤怒的,但更多的似乎是疲倦。
“怎么这么晚才到?”
“到了一会儿了”,汪凡轻轻地说,“刚才在和我妈讲话。”
“哦,你明天过来吧。”唐杰生打了个呵欠,“汪凡,我想你了。”
汪凡脸一红,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可是昨天才……”
“我想你了,”唐杰生重复,语气并不温柔,“这和昨天有没有做过,没有任何关系。”
“连着这么多天都不回家……”汪凡说,“我妈会说话的。”
“你妈不管你回不回家都一样说话,”唐杰生显得不耐烦,“这样吧,明天我来你家接你。”
“……”汪凡知晓这件事自己已是无力回天。
“就这么说定了,”唐杰生当汪凡默认,“上午十点我到你家。明天见。”
唐杰生收线,汪凡也把听筒放下。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那个白色节能灯的灯罩很久没有清理,三两只虫子的尸体的影像模模糊糊透过塑料向他展示着
。这个城市天气潮湿,天花板上的劣质涂料受潮后变得四分五裂,有些地方起泡和凸起尤为严重,简直摇摇欲坠。
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富足的家庭。
整个身体慢慢向后倒下,硬质的木板床嘎吱作响,那条床单洗的有些发白,十几年没有换过,淡绿色的底子,蓝红白
的细条纹,它总是让汪凡想到一些只言片语,比如理发店,比如单调,……
——比如童年。
早前喝下的半罐啤酒像是现在才开始缓缓地发作。从胃部开始,那股朦胧的热气渐渐我包围了他的大脑,他眯缝着眼
睛,抓住那条十几年未变的被单。
物是人非。
他默默地,在脑中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词。
然后他闭上眼睛。
啊……刚才他回忆到哪里了呢……
拉完勾后,一直在到处闲逛。并没有刻意想做什么事——也确实是想不到有什么事可以做。
后来他们两个被人找到,已经是在晚上,管理员看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背靠背在石凳上睡得正香,汪凡笑得很甜,
贺楼胜还留着口水。
事后汪凡被撤销了中队长,贺楼胜的事情不了了之。听说他们奔出教室后,有个孩子站出来承认偷了东西。
贺楼胜在四年级下半学期搬走。全家去了外地,很远。
“不远的,那里坐火车能到。比我们要去的地方近多了。”贺楼胜天真地说。
“到了给我写信吧。”火车站候车室里,汪凡把一张小纸包塞在贺楼胜手里:“我的地址,信封,信纸,邮票,都在
里面。”
“好。你一定要回信啊!”
“当然啦。”
通信一直持续到高二。
两人的信基本都很简短,说些杂七杂八的事,互不相干,从来不附照片,也不打电话。一个月一封,雷打不动。
高二升高三的时候,汪凡依旧给贺楼胜写信,但整个暑假贺楼胜都没有回过信。
某天,汪凡依旧给贺楼胜写信,妈妈忽然走进房间,和他讲,别写了。
汪凡很奇怪,问为什么?
妈妈说高三了,读书要紧,其他事情都缓一缓吧,到了大学再写也不迟啊。不过你们也真是,都分开这么久了,怎么
还写信啊?两个男孩子,至于这么亲热吗……
汪凡知道,肯定妈妈给贺楼胜写了信,叫贺楼胜不要回复他。
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笑着摇摇头,问妈妈,你和阿胜也这么说的么?
说什么?妈妈问道。
没什么,那我不写了。
汪凡拿起信纸,撕得粉粉碎。连带着信封和在用的钢笔都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妈妈后来说了什么,汪凡没听见。
妈妈还是那个妈妈,那个和自己说用力吹蒲公英会开心起来的妈妈。
那我还是不是我。
因为这样那样的矛盾,汪凡高三的成绩很不稳定,最后一次市里模拟考,居然跌进年级倒数前十。
但不论如何,最后他还是进了个大学。母亲在高考前一周对着他哭了,说在这样她真是没脸见人——毕竟,汪凡曾经
是她向众人炫耀的资本之一。
进了大学,离开了家,他重新开始给贺楼胜写信。
一个月写一封,一个月收到一封。
给他的信上,印着查无此人的红色图章。
带着46封查无此人,汪凡毕业。
那枚红色的图章似乎是已经敲进了汪凡的心里,他明白自己应该理智地放弃这样一个等待。
原先住校的他重新回到了家中,也重新被母亲所控制。
母亲经过了几年的心态调整,她不再要求自己那个三流大学三流专业出来,性格不知何时变得孤僻内向的孩子能够成
为人中龙凤,她只求自己的孩子安安定定过完一生,别出什么意外。
“小凡,如果你不能做到最好,没有能力让所有人都认同你,那么就当个普通人吧。”
这是母亲的人生感悟。
她很早以前爱上一个男人,那个人和她结婚,共同养了一个孩子几年,但最终还是离开了她。谈不上是谁的错,但离
婚是母亲提出的,她向来要强,在婚姻上也不例外。当年的离婚太过稀奇了,大家看母亲的表情就像在看西洋镜。
闲言碎语也是怎样的都有,但母亲毫不在意。她有她的动力,她的动力便是汪凡。一个人这样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原
因只是想让汪凡成为她一个人的骄傲——父亲不是没有寄来过赡养费,但被母亲如数退了回去。
所以,她当时对汪凡说教、打骂,汪凡都觉得母亲是有资格这么做的。
他不喜欢这样,但他无法反抗。所有这一切的活动,都在“爱”的名义下堂而皇之地进行,显得如此的理所当然。
后来,为了供汪凡上大学,母亲又开始努力挣钱。伟大的爱无法给予她天才的智慧和工作能力,所以她只能辛苦劳作
。
四年光景过去,她真的老了,很多事情已力不从心,但她对汪凡的关心从未改变。
她告诉汪凡人生的意义和生活的痛苦,却从不诉说他们的美好。也许母亲从未看见过,因为她假装着一辈子独立地活
着,最终却只是为了他人的评价。
不难想象,为什么汪凡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汪凡的梦终结于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那双手在信封上敲下那四个字,汪凡惊醒。
他看了看手机,九点三刻。
母亲大概是去棋牌室了,早餐放在桌上,用菜罩罩好。
他晃晃悠悠进了卫生间,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衣服,想再看看表。
挂钟和门铃同时响了起来。
汪凡揉着依旧有些干涩的眼睛去开门,唐杰生规规矩矩站在门外。
“你妈呢?”他对汪凡来开门显得有些吃惊。
“出去了。”
唐杰生显然放松了一下,站姿都没刚才那么正了。
“我还等着她老人家训话呢……居然不在。”唐杰生手撑在门框上,头伸过去想吻他。
楼下有人趿着拖鞋上来,汪凡一吓,猛地一推他。
被推得脚下趔趄,整个人靠在生锈的栏杆上,不知道有没有蹭上锈痕,但他变得不高兴了。
“你干吗啊?”他轻声地叱问。唐杰生每次生气的时候都故意会用很轻的声音讲话。
“哟,小杰来了?”
拖鞋的主人出现,是汪妈妈。
第四章
汪凡怔怔处在原地,一双眼睛不知道焦点应该聚到何处,末了只有兀自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伯母。”唐杰生这方面向来老练,原先拧起的眉毛此刻早已舒展开来。他向汪凡母亲点头,一脸的谦卑温顺,“我
过来接汪凡去单位。”
“这个时间去,什么事情啊?”母亲随口问道,汪凡心里却是一紧。
“下午有份计划书要交,本来汪凡都已经搞定了。但我昨天忽然想起来点地方要修改,所以今天带他过去和团队商量
一下。”
“哦,这样的。”母亲点点头,她对这个自己完全没听懂的答案感到很满意,“看起来你们的新公司生意还蛮好的嘛!
”
“哪里哪里,以后会还要忙的,到时候汪凡别说睡懒觉了,估计都要长期住我那边了。”
唐杰生调侃着,还诚心盯着汪凡讲这句话。视线的热度令汪凡感到有点不自在,他挪了挪脚。
“我们家小凡还和个大学生一样,单纯的要死,傻里傻气的。”母亲看到了汪凡的表现,以为他对工作紧张,“把他
交给你锻炼锻炼,我也放心的。”
唐杰生扬起一个漂亮的笑容,汪凡却笑不出来。
“我尽量就是了。”唐杰生颔首,继而转头道,“汪凡,你准备好了我们就走吧,车在下面。”
“小杰你先进来喝杯茶吧?今朝天老热的,喝点东西降降温。”母亲还在热情地建议道。
“妈,我们走了。”汪凡已经换好鞋子,和母亲打招呼说再见。
他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对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对话简直让他作呕。
唐杰生看到他脸色有点不对,也婉言谢绝了,道了再见以后跟着汪凡下了楼。
“我说你又怎么了?”汪凡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唐杰生觉得恼火,就问怎么回事,“刚才你推我那么重,我
还没发火呢,你发什么火?”
“尽量少和我妈讲话。”汪凡还是冷着脸,这讲了这么一句。
“嗨,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瞧你刚才那熊样,”唐杰生笑话他,也是松了一口气,“你放心,只要我不主动和你
妈说,她绝对不会知道的。我又不是白痴……”
“我妈也不是。”他回答道,“你最好当心点。”
车慢慢开进了一个小区。虽然这里也并不算高档,但和汪凡的住处相比,诚然是高出了不少档次,唐杰生和门卫打了
招呼,然后慢慢把车开进停车库,也终于有机会仔细端详汪凡生气时候的那张脸。
“倒是没想到,原来你也会有脾气。”
汪凡没有看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气,什么都不说。一个自嘲的笑容在他心中荡开,迅速扩大,然后慢慢消散。
是他把自己逼上绝路的,错的不是其他人,正是自己。他告诫自己,一遍又一遍。这句话像是一条浸满了盐卤的苦修
带,深深扎入他的皮肤和脑海,这令他清醒,同时也充满痛苦。
唐杰生一直在撒谎。他也一样。
高考的失利,母亲的言语,还有杳无音信的贺楼胜给予了汪凡难以言喻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这样的自己
懦弱得让人耻笑,却苦于始终不能摆脱这样的境地。
大学毕业后的他曾经尝试着投出过几份简历,想着经济独立后能够摆脱母亲的束缚,但最后却是无功而返。不是没有
想过去其他城市,干一份简简单单的工作,但一想到母亲失望而愤怒的脸,他的一切计划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最后,母亲用自己麻将桌上觅得的人脉为他找了份文职。薪水不高,工作简单,每日都是两点一线的生活——这一切
都是母亲所喜欢的。
正当汪凡的人生陷入了这样一个死胡同的时候,唐杰生出现了。
唐杰生是汪凡所在单位老板的儿子,从小衣食无忧,家庭生活也算得上美满。高中以后直接出钱去国外念到硕士毕业
回来,算是见过点市面的人。可惜缺乏工作经验,人又暴躁,求职屡屡碰壁,最后还是到父亲的公司帮点忙。
两人的第一次相遇不在公司,而是在某个同志聊天室。
自从汪凡意识到贺楼胜这个人应该永远不会在他生命里再次出现的时候,他放弃了等待。这个时候,他迫切地需要一
个男人的身体,是谁都好,他只需要用他来忘记一些事情。就算忘不掉,至少贺楼胜在他心中的唯一性也能被打破。
盯着屏幕上那些充满欲望的介绍和符号,他鼓足勇气找了一个在用“有没有谁现在有空”的句子刷屏的人私聊。
这个人的网名叫Jason。
聊了几句,无非是身高体重,是1是0,诸如此类的问题,但令汪凡奇怪的是,这个人却始终没有和他交换照片。大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