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贺,有人找你。”她说,“我带他去你那里了,结果发觉你不在。”
“找我?”贺楼胜心想多半是面试者来询问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希望的,但这也未免太快了一点。不过也好,早点讲清
楚省得之后再打一个电话,于是他说,“你叫他直接来会议室吧。”
姑娘点了点头,便出去了。不一会,他听见敲门声传来。
“请进。”
进来的却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出于职业习惯,贺楼胜以很快的速度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运动鞋有点脏,浅棕色的涤纶休闲裤有些褶皱,纯白色的T
恤的领口有点磨损并且偏大,那副黑框眼镜似乎是最近年轻人的最爱,但戴在这个人脸上完全找不出潮流的感觉。相
貌平平,身材瘦小,表情迟疑而犹豫,不敢正视对方。
小家庭长大,父母严格,从小应该都很听老师的话;很老实,有点自暴自弃;缺乏社会经验——他就这么想着。
那人看贺楼胜迟迟不讲话,似乎终于是鼓足勇气一般地抬起头。
“请问……?”
“您好,请问您是……?”
两人同时开了口,“请问”这个词一起说出,像是商量好的一般。那人先是一惊,然后僵硬地泛起一个笑容。
“您说吧。”贺楼胜对他道,用鼓励的语气。
“请问……”这个人讲话慢条斯理,像是在斟酌着些什么,“刚才有一位叫唐杰生的人来过么?”
问人问题都不带称呼,真是有礼貌。贺楼胜想。
“唐杰生?”他翻了翻手中的简历,发觉的确有,就是刚才他搬电脑时离开的那个家伙,“有的。”
“我想问一下,他有希望被你们公司录用吗?”
这个问题还挺直接。
“面试刚刚结束,唐先生在面试上的表现也相当不错,当然,具体结果还需要等一段日子,各位管理层也需要商量一
下。”贺楼胜给了他一个非常官方的答案,“先生您怎么称呼?”
“我叫汪凡。”那人直接说。
听到这个名字,贺楼胜的脑中忽然一片空白。他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人。
“……六小的汪凡?”
汪凡显然因为在思考“六小”是什么而迟疑了一下,然后猛然抬起头,看着贺楼胜。
“贺……你是阿胜?”
贺楼胜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直接冲到汪凡面前:“是我啊!我是阿胜啊!”他双手紧紧捏着汪凡的肩膀,兴奋地摇
着他。
霎那间,他似乎看到汪凡的眼睛亮了起来,照得他眼睛发酸,但很快那道亮光又暗淡了下去,那个人又重新垂下头。
“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贺楼胜心情激动,“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我……我陪朋友来面试的,他刚才一声不响地就走了,都没和我打招呼。所以我过来问问……”汪凡的声音有些颤
抖。
贺楼胜皱了皱眉头,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你晚上有空没有?我请你吃饭。”
“啊?应该……应该可以吧,我得先去打个电话……”
“我看你也别走了,就在会议室待着吧,也快下班了,这里没人进来的。”贺楼胜像是怕汪凡再度消失了,执意要挽
留他,“无聊就玩下电脑好了,我在外面办公室处理点事情。”
其实也没什么事要处理,贺楼胜只不过看汪凡想要打电话,给他个私人空间而已。
“那好……我在这里等你。”
贺楼胜点点头,出了会议室,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十多年了,居然真的还能遇见他。
第二章
贺楼胜头回知道,原来等待下班的日子是那么难熬。
汪凡重新出现了。这个事实令他兴奋不已,虽然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会如此高兴,只能把这一切归功于童年对一
个人的一生都有重大的影响。
高兴归高兴,事情也一样要做,他开始打电话定餐厅位置。今天不是周末,但想要找到一个提前半小时预约的餐厅依
旧非常困难,贺楼胜几乎把附近所有稍微有档次一些的餐厅的电话都打遍了,对方给他的答案却始终是“抱歉”。
下班的提示音已经响起,汪凡畏畏缩缩地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望着贺楼胜这边,急急地走过来。
“你们是不是下班了?”汪凡问,然后又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多余。
“嗯,下班了。”贺楼胜站起身来,手下意识地勾在汪凡肩上,这让汪凡觉得很不自在,“不过我没定到餐厅位置,
你有没有什么地方建议的?”
“两个男人去什么餐厅……”汪凡的笑容有些不自然,“随便找个地方吃就好了。”
贺楼胜想了想,道:“会不会喝酒?附近有家酒吧还不错的。”
“喝酒?我,我不太行……而且那种地方又很吵。”
“哈哈,两个男人不喝酒怎么行,”贺楼胜学他讲话,“跟我走吧,那里人挺少的。”
汪凡还想再说什么,可贺楼胜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剩下的话吞了下去。
酒吧确实不错。空间不大,人也很少,装修简单却也清爽,看得人非常舒服;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长发男人,自
己兼职酒保和服务生,什么事情都自己亲力亲为。
“老大,以前的服务生哪里去了?”贺楼胜似乎和他认识,进了酒吧问了句。
“他有事出去了,”老板随口答着,换了张唱片,“可能不会回来了。”
贺楼胜耸耸肩,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找了个位置坐下。
“喝什么?”贺楼胜问汪凡,道。他从刚刚进门之后就有些魂不守舍,眼睛不停张望着四处,紧张而窘迫的表情一览
无遗。
“随便吧,”汪凡干笑,“我不太来这种地方……”
“那就啤酒好了,”他说,又翻来覆去看了看酒单,吵吧台那里叫道,“老大,有没有佐酒菜的?我们晚饭都没吃,
饿死了。”
“本店不供应这类食物,”老板笑道,“要吃自己去买。又不是茶坊。”
贺楼胜知道老板不过是开他玩笑,于是继续讲:“帮个忙嘛,我和这老同学都十多年没见过了。再说,这些事情,不
都应该服务生做的?还能赚点小费。”
老板眼睛向他们这里望来,看了看汪凡,一双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波澜。他走出吧台,道:“帮我看下店,我要三倍小
费。”
“黑店。”贺楼胜朝老板努了努鼻子,老板则毫不在意地出了店门。
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汪凡松了口气的样子,道:“你和这老板很熟?”
“不算太熟吧,有时候来他这儿。”贺楼胜答。
“哦。”
一阵沉默。
贺楼胜有很多话想说,但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竭力思考着如何让一个开场白变得轻松而有趣,但沮丧地发觉自己做不
到。
“你这几年……过得怎样?”最后他选择了一个极端无趣又恶俗的开场。
“一般吧,”他笑得有些苦涩,“你也看到了,就是这样。”
这可并不算是一般。
“小时候还真是热闹啊,”贺楼胜觉得这个话题也许不合适,又换了一个,“弄堂里的其他人,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样
。我还记得弄堂口有个傻子的……”
汪凡似乎开心了些,笑容慢慢的漾开来:“他啊,家里前两年做生意大赚了一笔,现在日子好过的不得了。”
“哈哈,他们家发财了?”贺楼胜觉得新奇,“当年穷得揭不开锅,喝个肉汤都要高兴半天。那傻小子,还和他妈妈
说‘妈妈,肉汤已经很好喝啦,再加肉进去多浪费啊’”
说穿了,这些事都带着些心酸的味道,但回忆总是能让它们变得美好起来。
“是啊,傻人有傻福,这句话真的没错。听别人说,他们家的公司都开到美国去了。”汪凡的语气带着羡慕,还有些
自嘲。
贺楼胜自然看出汪凡的情绪,安慰他道:“别这么讲。”
“小时候读书好真是一点用就没有,”汪凡还在自顾自地抱怨,“你看看我,现在还不是个小职员,还是家里托人介
绍的。你倒是混得像模像样的,出息了啊。”
“我也不过是给别人打零工的,谁又比谁好呢,”贺楼胜扬了扬眉,“前几年是挺拼的,所以现在还能混口饭吃。”
老板这时候推门进来,手里两个塑料袋鼓鼓囊囊的。
“聊得这么开心,”他走过来,把袋子放在他们桌上,“没打扰你们吧。”
“怎么可能,”贺楼胜谢过,翻出皮夹递钱给他,客套着讲,“反正看你没什么生意,要不要过来一起聊会?看你也
没什么生意。”
“店里还有事要做的,我就不来了。”老板摆摆手,一个人又回了吧台那边。
贺楼胜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开了两罐啤酒,一罐送到汪凡面前。
“现在都这么会说话了,”汪凡接了易拉罐,浅浅喝了一口,“记得你小时候话都不太会说,一个人闷着皮。”
“哪里,”贺楼胜显得高兴,大半罐直接灌进嘴里,夸张地咂嘴,“从小,我哪样比得过你。”
“你啊,小时候很厉害的,那时候都是你罩着我。”他想起当年的种种事,忽然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脑袋,
孩童一般。
汪凡看到这样的他,有些出神,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
记忆里的童年并不干净清澈,但充满趣味。
弄堂旁边有条臭水浜,现在早就被填了。那时候大人教育小孩子,最喜欢说的话就是:“再不听话,就把你丢到臭水
浜里去!人还没下去就熏死掉了。”
滚铁圈,跳房子,买琴糖,拿凤仙花籽和划炮丢男生,在女生铅笔盒子里放西瓜虫。
趣味不过就是这些,非常单纯。就连小小的恶意也是这么透明,哭着打着对方说你最讨厌,第二天开开心心继续粘在
一起玩。
贺楼胜和汪凡住得很近,一个弄堂头,一个弄堂尾的老房子里。
两人同班前后座,天天在一起玩。
汪凡是好学生,中队长,读书成绩好,老师喜欢。贺楼胜则顽皮一些,成绩一般,活泼好动得很。两个人人缘都很好
,一个是上课时大家的主心骨——老师出问题汪凡总会偷偷帮忙告诉答案;一个则是下课后的孩子王,什么新鲜好玩
的大人不许的总是贺楼胜打头阵去玩。
老师那时候也找过几次汪凡,叫他好好带带贺楼胜,也警告过汪凡不要学坏。可在他们一起的那些日子里,汪凡的成
绩没下去过,贺楼胜的成绩也从没上来过,各自我行我素,不受对方任何影响,老师也没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
有一次,只有这么一次。
班级里有人东西被偷了,黑板也被砸坏了,那天是贺楼胜值日。
老师很生气,因为前一天刚教育过贺楼胜,自然以为这是他泄愤的举动。贺楼胜面红耳赤地说自己没有,班级里所有
人都看着他,但没人帮他说话。
贺楼胜望向汪凡,快哭出来。即使当时还在念小学,汪凡也从没见过贺楼胜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汪凡站起来,说,老师,那天值日,我和贺楼胜在一起走的,可能我们走的时候忘记锁门了。
老师估计也是在头上,脱口而出道,汪凡,你现在帮他就是让他以后成为一个小偷!知错能改才是好孩子,一味的包
庇有什么用!
我没偷!贺楼胜真的掉下泪来。
他根本没有错你让他怎么改!汪凡吼道,为什么人人都用有色眼镜看人,我本来以为老师不会这样的!
老师傻了,贺楼胜傻了,汪凡自己也有点傻。
但随后,他直接拉着贺楼胜出了教室,一路向外狂跑。
念小学的两个人又能跑去哪里。
跑得累了,找到一个不要门票的小区公园进去休息。公园里人很少,还有人工湖和假山,花圃周围一圈种着太阳花。
他们找了个石凳坐下。
汪凡低头,见到石凳旁边的罅隙里长着两朵蒲公英,顺手就摘下,分给贺楼胜一朵。
用力吹,他说,这样就不会不开心了。我妈妈说的。汪凡说。
贺楼胜的眼睛还是红的,看看他,擤了擤鼻子,用力一吹。然后看着他,笑了。
年纪太小了,小到连谢谢都不会说。但心理满满的感激却全含在笑容里。
“汪凡,等我们长大了有钱了,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好啊,去哪里?”
“不知道,总之很远很远,火车到不了的地方。”
“嗯。”
“那来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是汪凡最早的誓言。
回忆被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汪凡听到这铃声像是被吓到,身体都激灵了一下。
慌忙中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那支老旧款式的直板机的屏幕上,贺楼胜见到唐杰生的名字。
“还没回家?”对方的声音怒气冲冲,质问的语气通过遥远的电波劈头盖脸朝汪凡砸过来。
“没……和朋友在外面呢。”汪凡胆小地撇了一眼贺楼胜,希望他没有感觉出什么异样。
“朋友?哪个朋友?你这种人也有朋友会找你出去吗?”对方充满恶意地嘲笑他。
汪凡没有发怒,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我一会就回去,晚点打给你吧。”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打电话到你家里去过了,他们说你去参加同学会了。你那群同学真有素质,这么多人还不吵不闹的?”唐杰生冷
笑,“汪凡,你现在最好马上回家,否则我不确定你回家后会发生什么事。”
他会告诉他们的,他绝对干得出这件事。
“……好,我现在回去。”
“到家拿座机打给我。”对方讲完这句话直接收了线。
贺楼胜刚才一直假装望着玻璃窗外的马路,见汪凡放下手机,才转过头来。
“怎么了?”
“有点事,我得先走了……”汪凡起身,他垂着头,现在的喜悦一扫而光,重新变成了贺楼胜今天第一次见到时的那
个汪凡,“对不起。”
“有事就先去吧,”贺楼胜道,“你手机号码给我,以后好联系。”
汪凡有些惊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是……”
他想说“还是不用了吧”,但又觉得这样的回绝很残忍——可是,若是唐杰生看到了他手机里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新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