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往日的少言寡语。窗外的光亮隐隐透了过来,打在那人坚毅的脸上,却平白让濉安觉得那生硬的五官柔和了不少。
示意性地笑了笑,接过碗勺,低头间手一抖却是一愣。静静地凝视着碗中红白之物,抿了抿嘴,眼神转为陷入回忆般的深沉,默默拿起手中瓷勺,不再言语。气氛异常的沉默,只偶尔听得到濉安的喝粥声以及勺碗的清脆碰撞,可偏偏二人又是极有默契,纵然未有只字片语,却无丝毫的尴尬。
原来他还记得……
喝着手中的粥,温热而不烫口,手心不禁又贴紧了紧碗面。想到当初的初来乍到,惶惶茫然而不知所措,若非犯起职业病,救下昏迷的对方,在心无旁骛地打点照顾中,逐渐安下自己忐忑不安的心神,一点一点,到如今,甚至有了自己的医馆与栖身之所……可以想象,若非如此,如今~,将是怎样一番光景?……抽神看了眼坐于窗边那面无表情、撑肘托腮一瞬不瞬地 “监督”自己喝粥的黑衣之人,心中洋溢起淡淡的幸福与感激,牵了牵唇角,不再多想,索性放开汤勺,大口大口地喝起了热粥。粥滑入喉,从头到脚,一瞬间,仿佛身心都热呼了起来。
很快,碗即见底,濉安很不顾形象地仰头喝尽最后的残粥,很有些多日不食的气势。夜离眼底闪烁、几不可闻地闷声轻哧一声,随即站起,自然而然地倾身接过对方的空碗放于手侧后,这才幽幽转过头,“安排?”
濉安自是了然一笑道:“医馆关了那么久也是时候开店了。”话音刚落,就见对方很不赞许地皱了皱眉,不过倒也未多做反对,濉安无奈苦笑,当即无视,继续道,“只是药草多日闲置,也不知是否有什么缺损。估计我会先清点清点,择日上山采药之后再行开店。”
夜离上下打量了脸色仍有些苍白的濉安,再次拧起了眉,似乎又是一番斟酌,片刻后,缓缓起身,示意濉安一眼,便走出了门外。濉安纵然莫名,但知夜离自有其计较,也未再多问,自觉地跟了上去。
室内再次陷入了沉寂,只留窗边的空碗还勿自散发着红枣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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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院外,眼前的光景着实让濉安双眼一亮。自后院延向前厅的简陋泥板路被人换成了光洁姿雅、衬着小院却不显突兀的青石板路。院墙内的土似乎也被翻了新,不再如当初那般灰蒙干硬、想要修整却无从下手。后院的门窗乍一看无甚区别,细一瞧竟是被小心翼翼的涂上了新漆,泛着崭新的光泽。
濉安边走边瞧,惊叹连连,转身回头正欲询问,不想,对方早已闪身进入前厅的后门,没了踪影。笑了笑,摇了摇头,连忙三步并做两步跟了上去。
打开木门,顿时,一股浓重得几乎呛人的药草味道扑面而来。光透了进去,由于前门未开的缘故,室内光线并不充裕,濉安只依稀看到夜离直硬的背影以及其周围莫名多出来的一座座小山包。心中纳闷,缓缓向夜离走去,越是走近那呛鼻的药草味就越浓重,小山包也越多:“夜离,这些是……”濉安一面说着一面低头凑近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原来竟然全都是分门别类的药草,满满当当堆了自己的医馆一屋。心思一动,不禁看向墙面上一个个存放药草的抽屉,好家伙,居然全都暴满了出来,想必山包也是不得已才堆放于地。
作为一个兢兢业业、老老实实的医生,猛然见到质量上乘、数量如此繁多的药草,说不欢欣雀跃那是不可能的,但天下从来便没有无缘无故掉馅儿饼的好事。疑惑地转过头冲身后的夜离道:“这药是从哪儿来的?”
夜离敛下眸,似乎挣扎了许久,方才吐字:“白府。”
“白府?!”先是疑惑,稍稍一想,随后是难以置信,试探道:“难不成~你~认识白锦?”
夜离静静地驻立,并未回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长时间的沉默,濉安倒也习以为常,未作多想,由着对方的性子,只当他是默认了,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欢喜,“呵呵,既然认识怎么不早说呀!那就好,那就好,哪天我叫上白锦,大家一起聚聚,怎么样?”说着不禁大为舒畅地拍了拍夜离的肩膀。可惜当下医馆的光线并不充裕,否则濉安便能轻易发现对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与不情愿。
濉安自那日去翙都路上夜离暗访自己之后,便早已有让二人结交之意,耐何时机不当,一直未能与白锦提及。这次自玉灵宫回来,虽然仍有此意,可不知怎么的,自己反而隐隐有些不自在了起来,甚至那日白锦忽然在床上问起“你以为是谁”时,自己反而开不了口了。要出事!这是濉安的当时第一反映。可是世事终究难以预料。原来他俩早已认识,亏自己在一旁庸人自扰。想到此,心下有些懊恼却更为雀跃,既然这药是出自白锦,如此大的手笔也见怪不怪了,不过,想着,又拍了拍夜离的肩膀,语气有些责怪:“是白锦托你带我回来的么?怎么不把我叫醒?”
不想,手下的肩膀竟是一僵,虽然只是一瞬,濉安还是注意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寒芒、即便在这有些昏暗的室内也能轻易窥清一二。
濉安不禁一愣,这才隐约感到了对方的怒意。歉然地笑了笑,猜想是不是自己不注意伤了人,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等夜离气消了再说吧。讪讪地准备放开放在对方肩膀的手。忽的,手被猛的一拽,腰间一紧,整个人随即跌入了浸满冷香的怀中。
微微抬起头,夜离的脸触手可及。对方轻皱着眉带着几分不解,似乎若有所思。
纵然如今是满室浓到刺鼻的药味,可夜离依旧能够轻易分辨出其中哪一屡是来自怀中淡雅的药香。药草一事本欲隐瞒,就让对方当成是自己买来的也好。 可当真对方问起时,白氏的名字在口中转了几转终还是说了出来。果然,效果是意想不到的,自己竟首次觉得濉安的笑让人很不是滋味。说起白锦就让你如此高兴?听是白锦‘送’的就让你如此坦然接受?不,不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情绪竟有些失控,常年的残酷训练让夜离迅速地抽回神思,冷静地审视起自己。
显然,自己对濉安在意已有些过了界。赤夜门,作为情报和杀手组织,其下当然也不乏拥有信息交往密集的声色场所,倌馆自是不在话下。作为一门之主,夜离每年也会多次走访寻查,自然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只是,依然有些惊讶,毕竟十年以来心中所坚守的一直是那名叫着自己离哥哥的女子,自己如此之快就移情别恋了么?不过~,她的离去也快四月有余了吧?心中感叹,却也不再如过去那般多作纠缠。是因为他吧?不禁侧低下头,向濉安看去,对方并不矮,仅差自己半个头,可即便如此,对方却依旧让自己心中柔软,不紧想要将其拥入怀中,好好的,好好的……猛然间,玉灵悟拥着对方的画面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下腹一热。再次发现自己失控地惊醒,定了定神色,如常地放开濉安。
既然当初选择相信,那么,相信后的代价自己也要能坦然接受。放得下,拿得起,这才是夜离。不过~,眼带笑意地睨了一眼担忧地望着自己的濉安,有些事情还是再确认一下为好,毕竟,这一步踏出去就是再也收不回来了,若是有半点闪失~……自己终究不愿伤了他的心吧。
如此想着,未再看向身旁的濉安,像是为了捉紧什么似的,匆匆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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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璞带着斑竹哼着小曲晃晃当当地走在花街被背后僻静的小巷之中,相比于花街的繁华,小巷森冷而阴暗,就连花街隐隐约约传来的调笑之声也像隔了层纱雾般听不真切,更显得小巷凄清。
魏璞大摇大摆的走在前方,反观斑竹却是战战兢兢,惊恐地左顾右盼。
“师、师兄,我们还是不赴约了吧?约在这种地方见面不会是什么正派之人。啊?师兄,回去吧~,再不回去师傅要是责罚下来——”
“闭嘴!”魏璞原形毕露,厌恶不耐的皱了皱眉。
“可、可是,今天是师傅他们凯旋,派里定是要庆祝一番的,若是不去……”
“哼!去了又如何?不去又如何?去了我就能被倚重了吗?与其看那妖女的脸色,还不如来这偏巷走走。我倒要看看是何妖魔鬼怪作祟,约我一见!难不成我堂堂魏璞还怕了它不成?”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却忽听一人在背后沉声道:“说得好!堂堂醉派掌门,有气魄!”
对方的突然出现,魏璞毫无所觉,暗暗心惊,可终究自负,听到对方的称谓止不住勾扯嘴角。纵然遗憾,但还屏了屏息,大喝道:“你怎知我是醉派中人?你是何人?休得胡说!若是让他人听了去,可是污我名声!”
“哦~?”对方语气依旧冷然,似带莞尔,“我只见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寻看武林,也只有醉派才有这般的仙风道骨。故而大胆猜测,难道在下猜错了么?不过视公子的气度定也是武林之中少见,在下爱才,不觉受公子吸引,唐突了,还望见谅。”
对方说得头头是道,硬是说到了魏璞心砍儿里——是呀,想我魏璞,堂堂俊杰,哪里比不过那妖女?于是乎,挺了挺胸,和颜悦色道:“兄台不必道歉,是在下莽撞了。在下醉派魏璞,不知兄台贵姓?”
“啊?”对方却是一惊,“你就是魏公子?罪过,罪过。在下金帛,受人所托,前来赴约。”
魏璞心中也是讶异,原来对方便是自己要见之人。之前的寒暄已让魏璞对此人颇有好感,现在一听,卸了心防,高兴道:“哪里,哪里。不知兄台找魏某可有要事?”
顿时,金帛严肃下神色,略一思索,整理了言辞,煞有其事道:“此事非同小可,本来主上托付之时,我还尚有些犹豫,可如今一见,魏兄竟然是如此气宇轩昂,才明了主上用意。只是此事颇为险峻,不知魏公子可愿一试?事成之后,主上定全力助魏公子登掌门之位!”
听到掌门二字,魏璞当下便有些心动,可对方来历不明~。“我凭什么相信你?”
“呵呵呵,主公早已想到。这是醉派后山石门的钥匙,若魏公子答应,我金帛立刻便将它交予你。”
魏璞眼前一亮,谁不知道醉派的后山是武林禁地,其中存放着醉派数代的武功秘籍。若是有了钥匙,进去一窥一二,掌门之位岂不指日可待?
“那~,那你说说要我助你们何事?”
“呵呵,公子明智!”
……
第五十九章
终于,又是一夜追欢卖笑、虚情假意结束。送走了最后一位寻欢客,无心有些疲累。拖着肮脏而沉重的身子,茫然散漫地向自己的厢房走去。忽的,眼前一抹黑影闪过,无心目瞪口呆,随即眼泪就流了下来。是暗~!是暗~!那么~……
顾不得光着的脚传来的冰冷刺痛,疯了一般冲下楼去。
熄灯后的花街是清冷而萧瑟的,亦如花街中的人。
冷风静静流淌,注视着这空无一人的柳巷,无心眼中升起的一丝光亮再一次熄灭了,留下的是燃烧后的空洞和灰烬……
夜离……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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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晓,赤夜门。
“主上。”纵然身上扛挎着两名年轻男子, 暗依旧身轻如燕,悄无声息地停跪在了夜离面前。不慌不忙地将两名不明男子横放于地后,暗拱了拱手道:“青红楼,已确认,尚是清倌。”
夜离侧肘撑着腮,交叠着腿,冷冷地靠坐于黑木藤椅中。听到暗的复命后,仅冷淡地动了一下眼眸,轻描淡写地瞄了一眼脚下的昏迷不醒的二人道:“把穴解了。”
“是。”暗点了点头,替二人解了睡穴。
片刻,两名陌生男子吟咛一声后各自缓缓苏醒。二人睁开眼,起初是解穴后的迷茫,之后逐渐缓过了劲来,相互搀扶着坐起,不经意间注意到身旁始终沉默的暗,眼中顿时流露一抹不解与慌乱,似乎这时才猛然意识自己早已身处异地。二人惊恐而狼狈,起身便要夺门而出。暗叹了口气,幽幽地背对二人站起身,掸了掸膝盖,这才伸出手轻巧地一带,将二人送到了夜离面前。
二人本就又惊又怕,此时莫名一阵劲风将自己一卷,晕头转向间,膝盖一疼,就跪了下来。视线所及恰是一双黑色长靴,若有所觉,视线僵硬而缓慢地顺着长靴攀爬而上,正对上一双冰冷无波地黑眸,衬着这灰白的光线,更显森寒。
二人心中均是咯噔,年长的吓得身子一软斜趴在了地上,年幼的纵然依旧惊惧,但当看到对方的容貌之时,双颊又不自觉泛起了红晕。面对这冷漠而强大的存在,竟有了几分旖旎的幻想。
夜离怎会不知这些人的心思,冷然一笑:“到床上去。”
霎时,年幼小倌眼前一亮,也不再管顾自己的同伴,自发地站起身,向床边走去,举手投足无不妩媚妖娆。
夜离皱了皱眉,撇开眼,看了看另一人,对暗道:“把他也抬上去。”
床上抚手弄姿之人顿时面色一僵,双眼希冀地看向夜离。不想,对方嘲讽地一笑道:“做来看看。”
暗勿自上前,拍醒昏死过去的某人,强行灌下了春 药。不久,满室兴奋的娇喘轻吟。
这厢是肉 欲的火热,那厢却是冷眼旁观、平静无波。虽然床上的二人均是一 丝 不 挂,洁白的娇躯因情 欲泛着泛着淡淡的粉,且因出自青红楼,皆是相貌姣好。如此春色,实在很难让人拒绝,除非……
夜离揉了揉眉心,心底泛起一丝苦涩的甜蜜,自己原来竟已陷得如此之深了么。犹记当初,碍于那十年之约,无法与夜昕结成良缘。但毕竟还有些少年心性,偶尔欲望堆积,难以发泄,也会点招青楼女子。况且因机会鲜少,故而也未做多想。如今,距离夜昕离开已是许久。自己纵然对濉安有异样的好感,但超出伦常的欲望却不由让夜离踌躇,难保这莫名的兴奋不是一时间好感的扭曲与发泄……不过~,抽回神思,看向眼前的一幕幕,心如止水。没来由,想到玉灵宫濉安的衣衫半敞……轻易感到身下的变化,暗自倒吸一口凉气——倏得站起身,“暗,把他们送回去。壹,以后你脱离赤夜门一切事务,专司负责濉安的安全。”
挺拔的身影坚定不移地看向门外——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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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啪啪啪啪。”
“来了,来了。”医馆的门被拍的嘎吱作响,摇摇欲坠,正在整理草药的濉安连忙冲到门口,拿开了门板,“今日尚不开店,有事么?”
春冬交接,天气有了些暖意,至少风已不是当初那般刺骨。来人是一小童,相貌平平,倒是老实,穿着一身灰蓝小袄,脸上有些薄汗:“是柳大夫么?”见濉安点了点头,对方紧接着道:“安庆都知柳大夫仁慈,不知今日可否破例出诊?”
濉安认真想了想,时才值正午,药草缓些整理即可。于是抬头道:“不知出诊何处?
不想,对方一咽,竟有些支支吾吾。
濉安皱了皱眉,“可就在安庆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