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人咬牙切齿地走了过来。
读书人。
乔城看着迎面走过来的男子,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他纵使再潇洒不羁,也终究难掩他一身的墨色清香,一眼明
了的读书人。
“呦,乔庄主莫不是把我们这儿当做了酒窖,居然带了这么多酒?”夏未澜哂笑着,轻轻拨开晁月,与乔城站到了面
对面。
门外放满了百年的陈酒。
“夏先生若是喜欢,可随意到不醉山庄来品尝。”二人坐下,乔城推给夏未澜一杯酒。
夏未澜笑了笑,接过去一饮而尽。
“可惜啊,我就算过去了,不醉山庄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那酒的味道叫人迷恋,隐约之中还带着花香,一沾唇便不忍丢下。
“先生知道我前来的目的,又何必在此同我周旋。”
夏未澜看着面前这个投足优雅的男人,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讥讽的词。
“再倒一杯。”夏未澜看着乔城的眼睛:“你来倒。”
乔城连停顿都不曾有过,提壶满上。
夏未澜站起身来,转身掀开水晶帘,消失在了拐角出。
晁月嚯地坐了下来:“乔公子,先生要帮不醉山庄题字了。”
“我知道。”
晁月抓了抓头发,又说:“先生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完成,新亭这里没有什么可去之处,不如就在隶书宅安顿几天罢。
”
“晁姑娘你真是很贴心。”乔城盯着她的眼睛看。
晁月被盯地有些尴尬,起身道:“走,我带你去四周转转。”
隶书宅的得名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夏未澜的隶书冠古绝今。
听说从前他游山玩水的时候,遇见两个披麻戴孝的人跪在路上,原因是老人死了却没有钱买棺材,他们家有一幢小房
子可以卖掉,因为建在半山腰上,根本就没有人买。后来夏未澜就用他一手好字在牌匾上写了一副字挂在房梁下,不
出两天破落的茅屋竟飙到了百两。
晁月边走边和乔城说,最终停在了藏书阁的前面。
“我能进去么?”
“当然可以,里面又没有武功秘籍。”
藏书阁是夏未澜最宝贝的地方,整个阁子比他房间的两倍还大。
阁子里是浓郁的书香,书籍整整齐齐地放在架子上,温顺地不说话。
晁月拿着一本地图走了过来笑道:“夏先生总是跟我说书都是会说话的,而且纵使你看完了扔掉了,他还会跟着你和
你说话。”
乔城扑哧一声笑了:“晁姑娘你一定不爱看书。”
“咦?你怎么知道?”
“看来夏先生为了叫你看书真是煞费了苦心。”乔城接过她手中的地图册。
晁月露齿一笑:“是啊,他说完之后我还特意跑过来挑了一本书,眼巴巴地希望这个书能和我说上两句话,结果什么
都没有,我气得又把它塞回去了。”
“傻姑娘……”
屋外几束阳光透了进来,淡黄色的光线轻柔地洒在了层层叠叠的书上,似乎可以扫掉一切灰尘。
“来,我教你看地图。”乔城拉着她,坐在了地板上。
两个时辰后。
“哦,这样,啊呀,这些北漠草原的野人居然也想袭击我们中原,如果我们在这里包抄两路,他们就只能从这个小路
的路口进来……哈哈,这不是找死么。”
乔城笑了笑,转脸看着晁月:“很聪明嘛。”
晁月被夸得有些飘飘然,没注意自己和乔城脸其实贴得如此之近。
乔城有些恍神。
晁月跪在地板上,手指着地图道:“乔城,你的不醉山庄在哪里?指给我看看好不好?”
她柔软乌黑的头发擦过乔城的膝盖,双手扒在地图上面兴奋地如孩子。
乔城抿着嘴看着晁月的后脑勺,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挑过晁月的头发别在她的耳后,随即俯身指着终南山一脉:“在这
儿,长安的凤凰山上。”
第46章
两人又看了地图许久,最后乔城几乎把所有好玩的地方都指给晁月看,这姑娘才罢休。晁月抓住乔城的手臂,借力站
了起来。
“真不错。”晁月弯着眼睛,笑得很开心。
乔城已经不知道摇了多少次头,总之这一次被晁月看见了。
她瞪了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打扰到你了么?”
乔城愣了愣,随即摇摇头。
手不由自主地附在了她的头上,然后轻轻地揉了揉。
有点弥足珍贵的感觉,纵然只是温度……
晁月脸红了,飞快地站起来走到另一个书架前。
乔城也慢慢站起来,不过他没有去晁月那里,而是转了个弯绕道了对面那个书架后面。
架子上孤零零地放着一本很厚很大的书册,封面上布满了灰尘,经久不曾有人翻阅过了,像是要被人遗忘。
乔城翻开一看,才知道原来这是新亭这些年来居住过的人,俨然一个姓氏谱。
有些人名字还挺奇怪的。乔城索然地翻了几下,正准备合上,目光却突然聚集到了三个字上。
所以说有缘人千里来相会,这话一点不假。
他想起五年前那个淅沥小雨的苏州城,冷云楼里的那位不爱笑的姑娘。
原来她叫苏红诗。
两天后,夏未澜抱着两块比自己人还要高的对联踉踉跄跄地从房间里出来,愤然地发现大堂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在恭候
他,问了下人才知道晁月和乔城两人居然跑到了藏书阁里闹腾去了。
夏未澜来到藏书阁的时候,晁月和乔城两个人正背对着他,不知道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夏未澜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吼道:“晁月,过来!”
晁月转身,看见夏未澜站在门口,立即兴高采烈的跑了过去。
“先生,你完成了。”
“嗯。”夏未澜目光投向晁月怀里抱着的书,眼睛都直了。
《东晋奇女子传奇》?他什么时候买过这种稗官野史?
这姑娘莫非这几天就看这种烂书?还是跟一个男人看的?
乔城也走了出来,冲他笑笑。
笑?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夏未澜翻了个白眼。
当天下午,夏未澜就跟老太爷一样坐在了自家的宝座上,看着下面的乔城。
“在下这就告辞了,这几天麻烦夏先生了。”
快走吧快走吧。
夏未澜努力保持微笑,扬扬手送客。
乔城转过身,没忍住笑了出来。然后看见门外晁月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
惊讶,但大多数是惊喜。
“晁姑娘……”
乔城话还没说完,夏未澜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窜了过来,问道:“丫头你在这里干什么?”
晁月没理夏未澜,笑着看向乔城:“我们隶书宅的规定,一定要将货送到客人的家里才完事。”
夏未澜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估计也不怎么好看。
“我让其他人送,晁月你不用去了。”
“为什么?”晁月迷惑地问。
这个丫头!难道一点情况都不知道么?
“没为什么,你给我好好在这里看书!”夏未澜义正言辞。
他余光瞟了一眼乔城——他还在微笑,那个不失风度的人。
他会不会输?
“我要送对联。”
“不行。”
晁月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冲着夏未澜嚷嚷:“我想出去玩一会都不行!”
你看看这个呆子,都自己说了是想出去玩,还拿送货当什么幌子!
乔城道:“不醉山庄有一年一度的梅花宴,二位可以过来参加。”
夏未澜眯起眼睛,瞬时像是想起来什么蓦地一下张开。
“去不去?”晁月问。
夏未澜闭上眼睛,手顺了顺晁月的头发:“去,去……”
原来,岁月如此飞快的就过去了。原来命运也不曾欺骗他,岁月静好之后他仍旧无法逃避地要去面对,那个世世代代
传说的,世世代代都想毁灭掉的——凤竹果。
乔城特意路过苏州,在冷云楼前面马车停下。
老鸨叫苏红诗下了楼,乔城在门口笑着看着她。
她样子一点也没变,还是冷冷的,淡淡地看着他,仿佛已经快不认识了。
“苏姑娘。”
乔城叫了声。
苏红诗有些迷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苏姑娘,苏红诗,还记不记得我?”乔城低着头,垂眼看着她。
苏红诗愣了很长时间,她感觉这一生都没有如此漫长过,然后乔城看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突然焕发出一种璀璨的光
泽,转瞬即逝。因为已经被泪水覆盖。
她抓住他的手肘处的袖子,声音已经止不住的颤抖:“原来你还记得……原来你真的还记得……”
旁边的嫖客搂着袅娜身姿的少女,嘲笑般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乔城看着面前埋头哭泣的姑娘,无奈只好抱住她。
她的手指修长,攀住他的肩膀不停地在抖。
像是想要抓住一个珍贵的东西一般不肯松手。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许久,她才抬起头,有些抱歉地离开他退后了一步。
“谢谢,乔公子,真的谢谢你。”
乔城拧了拧眉,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们两站在门口许久,深秋的风吹得人没有了温度。
末了,乔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忘了这里吧,我带你走好不好?”
倘若五年前被苏红诗丢弃的那张宣纸是她的人生,那么乔城就是帮她人生上满所有颜色的人。
她离开苏州城的时候在心里念着:如果有一天,就算是乔城亲手杀了她,她也不会怪他一分。
这个男人给了她生命,自然完全有理由收回去。
晁月是个好姑娘,又活泼又开朗,苏红诗和她在一起很快脸上就有笑容了。
夏未澜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居然和晁月说他要住在这里,凤凰山上有一片竹林,夏未澜他们就安居在了竹林深处。
不醉山庄就在隶书宅的旁边,与山庄对面的,还有歌蓝山庄。
歌蓝山庄的庄主是个二十好几的男子,非常年轻。听说他姓段,叫段苍玉。
乔城每次看见他的时候都对他笑笑,而他总是一副冰冷的模样。
那个时候不醉山庄还是个很小的山庄,而歌蓝却已经存在了上百年。
乔城自然犯不着为了一起口舌之争毁了他苦心经营的山庄。
三百天江湖恩仇深似海
一千年携酒不醉赛神仙
不醉山庄如同夏未澜写出的对联一般,作风相当潇洒。
晁月天天来不醉山庄找苏红诗谈天说地,苏红诗也不是傻子,看得出乔城对晁月一往情深。
她即使难过,也要埋在心里,让那个男人幸福。
草木芃芃,花木葱茏,春天如期而至,像是带来了一个新的世界。
乔城去隶书宅送酒,顺便看看晁月。
他敲门的时候,小厮说先生不在,晁月在里面睡觉。
听晁月以前说,原来的隶书宅是她的祖宅,不过父母都去世了,夏未澜便把房子买下来同她一起生活。
所以小厮每次想叫晁月夫人的时候,晁月总是先脸一红,然后叫小厮不要乱说。
可是每次,晁月都要说一堆有关夏未澜的话,仿佛他们的生命溶在了一起。
乔城拎着酒,轻轻推开了内屋的房门。
春天的阳光随着他的推门,汹涌地泄进了房间。
晁月睡在靠窗的软榻上,塌下是雪白的羊毛。阳光笼罩在她身上,纯洁而美好。
她没有醒,以乔城的轻功,她是不会被惊醒的。
院子里偶尔传来燕子的叫声,安静的连落叶声都能听到。
乔城跪在她的身旁,头一次觉得阳光是这样的灼热刺眼,而她就像一朵白梨花,落落盛开在这春天的午后。
他可以看到她的一切,如此之近。
乔城手放在软榻的毛毯上,羊毛的毯子被阳光晒的有暖又热。
他终究是没忍住,俯下头吻住她的唇。
我最最珍贵的人,倘若你不懂我,倘若你不曾在睡梦中看见过我,倘若你看不见我的眼睛,那么我想,不如就把我忘
了吧,至少我会让你腾出更多的空白去寻找快乐。
夏未澜站在门外看着一切,直到乔城回头注意到他。
夏未澜的眼睛里是冰冷的火焰,他不说话,是因为已经气到了极致。
他还没来的及开口,就被乔城抢去了主动权:“我下个月要和苏红诗成亲了。”
“啊?”夏未澜微微愣了愣,抿住嘴。
“对不起。”
正午过后,太阳便慢慢向西边偏去,留下那些不真实的温度。
等到再抬头时,已经没了光线。
夏未澜笑了笑:“谢谢。”
如果亲爱的你如果是我写下的一首歌,那么,我会让嗓音最好的人替我吟唱。
三年后
“神啊,这丫头终于生出来一个了。”夏未澜激动的老泪纵横,抱着夏清浅跑到了不醉山庄。
跑过来开门的是乔城的孩子,乔璟。
庄里的人总是说,他比乔城更英俊,比苏红诗更漂亮。
他会是一只展翅的凤凰。
乔城抚摸着乔璟的头,含笑看着容光焕发的夏未澜。
她幸福便好了。
乔城以为他们两家人会这样过一辈子,直到一天夜里。
那天熊熊大火诡异地燃烧了凤凰山,包围了那片苍翠的竹林。
苍玉背对着烈火,冷笑着对夏未澜说道:“你居然敢骗我?”
夏未澜道:“你若不是求凤竹果太过心切,有岂会听信我的话把这凤竹全部烧掉?”
苍玉阴恻的脸上凶光一闪,一脚把夏未澜踹到了墙上。
“我听说,你老婆和孩子还在这里,你不会是想让他们两个人都与你配藏吧。”
夏未澜一下子睁开眼睛。
“告诉我凤竹果在哪里!”苍玉抓住他的衣领。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任何的人,危难当头,都会变得异常的沉着冷静,包括夏未澜。
“你放他们走,我把《凤竹解录》给你,上面有凤竹果的一切秘密。”
“哦?你先给我看看。”苍玉送开手:“你知道,我从来不杀女人的。”
夏未澜眼睛眯起,最后还是掏出一本书。他从怀里套出书来的时候,正巧看见晁月抱着清浅在门口紧张地看过来。
他快要死了,可是他一定不能让她陪他一起死。
“放他们走,不然你就永远看不到凤竹果。”夏未澜双手扯住那本书,似乎快要把它撕掉。
火光罩在他们的脸上,无情而绝望。
苍玉看了看那本书,冷哼一声突然抓住夏未澜的手腕,微微一用力,咔嚓一声腕骨全断。“跟我谈条件?我看你是活
得不耐烦了。”
“未澜!”晁月抱着清浅,惊恐地叫喊着跑了过来。
苍玉收了书,最后瞥了一眼这对夫妇,讥笑着扬长而去。
他们跑不了,林子里火光冲天,他们注定命丧于此。
可他没有料到,当他出了竹林抵达安全地方的时候,借着火光他看向手中的那本书时,他几乎要叫喊出来——那本书
上密密麻麻的字,他一个都看不懂。
那是夏氏一族的字,他没有权觊觎。
乔城听见门外的哭声,风一般地从披上衣服跑了出去。
门口是山庄的妇女们害怕的哭声,火已经快要蔓延到了山庄。对面歌蓝山庄的人看笑话一般地朝这边看来,火焰中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