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位授予陈中。临阵易帅,虽是兵家大忌,但程老将军走得太急,此举也实属无奈,更来不及呈报为陈中加官进爵。
所以时至今日,陈中空有声名在外,却无实职在身。
本来今日这场庆功宴上,理应是为他授阶加品的,但见皇上此副模样,陈中面上虽不露声色,心里却也没了底。回想
狩猎那日,他虽言语间冷淡,可应该没有做出什么算得上是大不敬的蠢事,心中便也慢慢地宽慰起来。
待他有了一官半职,他爹就要去柳府下聘,陈中这辈子成家立业生子三件终身大事就算是办完两件了。
果然,宴毕,皇上封他为牙都将军,从二品,秩比千石,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场战事可以成就一个将军,但一场
战事未必能使一位将军位列二品。陈中口呼万岁叩头谢恩,就连柳少保也在一旁笑眯了眼睛。
宴后,皇上退场,一些认识不认识的大臣们纷纷来向陈昔和陈中贺喜,柳少保在一旁揹手静立,愈看陈中愈是满意,
待众人退开后他方才上前,与陈昔携手商议儿辈们的婚事。
回府后,陈中将那日在围场外与皇上相遇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他爹听,陈昔也不禁蹙眉。皇上封陈中为二品大将,却
未授予实权,原本是以为因陈中年纪尚轻,殊不知此中还有如此一幕。但见今日,皇上似乎并无怪罪的意思,他便也
放下了心来。
只有陈和,听说那阴丽男子便是皇上,还在没心没肺地窃喜。
与柳小姐的联姻似乎已经铁板上钉钉,是一定的事了。陈中遵从父亲的安排,与父亲一起去柳府下聘,柳少保见父子
二人一同前来,便吩咐下人去唤小姐出来奉茶。
柳如意人如其名,面容秀丽,温婉讨喜。陈昔眼睛瞄向陈中,状似不经意的点了一下头,陈中明白,父亲满意这个女
子。转眼看向如意,见她行事大方,举止有礼,他在心里默叹一声,这样,也好……
第二日,柳夫人携如意登门,两位夫人携手相谈甚欢,陈中与柳如意在旁呆坐了一阵,陈夫人便怪陈中招呼不周,陈
中只好起身,邀柳如意去后庭花园散步。
陈中心中有些恍惚,也不懂得二人应如何相处,柳如意倒是一派风轻云淡,只道是散步,完全心无旁骛。
两人一路无语,相处似乎有些尴尬。柳如意说有些累了,迳自走向凉亭,陈中也只好随后坐下。之后沉默便又在二人
之间蔓延,柳如意轻笑一声,「陈将军就打算这么和我无言相对地过一辈子吗?」
陈中有一瞬的愕然。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在下口拙,若柳小姐要找拌嘴取乐的人,怕是来错了地方。」
柳如意掩口吃笑,「我还以为你口吃或是哑巴呢,半天都不说一句话。」
「相识之人话不投机尚半句嫌多,更何况你我二人还算不上相识。」陈中语气冰冷,口上习惯毫不收敛,也不顾对方
是个女子。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我这两个陌生人是因何缘相会于此?」柳如意慢慢地敛了笑容,抬头望向天空中漂浮着的云朵
,「纵使父母之命难违,却也可豁出了性命一搏;但若还想顾及忠孝的名声,那便不得怨天尤人了。」
陈中心下一转,不禁对这女子生出了些好感来。想想二人本是同样际遇,如意却比自己明白。既已是应允了家人,就
不应再长嘘短叹,不仅于事无补,还空惹一身麻烦。
待到二人惜别时,两位夫人掩嘴而笑,陈中与如意对视一眼,如意随即却撇开了眼,面上浮出一丝苦笑。
陈中暗想,这样一位聪颖而又善解人意的女子,若只为相伴余生,老天也算待他不薄了。
午后,陈昔刚一回到家中,陈夫人便拉着丈夫躲回房里,想都不用想就知这是娘在向他爹汇报今日他们二人见面后的
情况。因为怕中途会来捣乱而被关起的陈和终于被放出了院子,他挤到陈中身边,神色暧昧地看着他哥,「今天你和
那柳小姐见面,都说了些什么?」
陈中睨他一眼,「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不要这么小气,说来听听嘛。」陈和扯着他哥的衣袖,「说吧说吧!」
「等你再大些,自然就会知道。」
「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嘛!」
「成人与否不是看年纪,等你也办成了几件像样的事,才能算得是个大人了。」
「嘁!」陈和扁了嘴,「那是爹偏心!他什么都教你,就叫我一天到晚的读书、读书!」
「你还是气爹不让你习武。」陈中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袋,「就你这性子,若是身上再有点功夫,还不把家里闹得天
翻地覆。」
「怎么会!你和爹一样,整天就会教训我。」陈和小声地嘟囔着,随即眼珠一转,又凑上前来托着他哥的下巴,「哥
,你笑一个给我瞧瞧吧,我都多长时间没见你笑了。」
「你当我是什么?」陈中拍掉他弟的毛手,「我又不靠卖笑过活,在意这个做什么?」
「那你也不要像爹一样整天板着脸啊!」陈和的手又摸上他哥的脸,「来啊来啊,笑一个瞧瞧嘛!」
陈中依旧板着脸,「那你学两声狗叫来听听。」
「哥!」陈和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怎么这样!」
「这就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陈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我去看看晚饭准备好了没有,你去请爹娘出来吧。」
陈和『哼』了一声,抬手在陈中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才转身快步走开。
下人们穿梭于厅堂之中,在饭桌上小心地布着饭菜,陈中走到桌边,瞄了一眼菜色,然后转身坐在了一旁的大椅上。
他刚刚坐定,就见管家山伯在门边张望了一下,而后快步向他走来,「大少爷,快去吧,宫里来人了!」
陈中起身,「山伯,我先过去,你去叫爹出来。」
「不是啊,大少爷,」山伯拉着陈中的手向外走,「这回是来找你的!」
第二章
陈中跟在内廷总管樊平身后,默默地走在宫中曲折的小路上。他心里明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况且那日他也
并没做出什么大逆不道足以让鸿嘉帝拿他问罪的事情,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走—步算—步吧!
樊平的脚步停在了清泽宫外。他尖细着嗓子传报了一声,不等里面有所回应,便侧了身子对陈中说道:「陈将军请。
」
陈中再愚钝也知道这清泽宫乃是中禁,他抬头看看眼前金黄的宫门,再看看低眉顺目的樊平,「樊总管,这是……」
「这是皇上的意思,小的只是奉命去请将军过来。」樊平长袖一甩,向后再退一步,「陈将军,请,皇上已经候了多
时了。」
陈中只得上前。推开厚重的木门,鸿嘉帝就坐在正对着宫门的圆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陈中拜倒在地,「参见皇上。」
等了许久,也不见鸿嘉帝有所回应,陈中不敢抬头,依旧以武将之姿静静地跪着。而后,一双黑色镶金的厚底软靴停
在他面前,近到几乎要碰上他跪在地上的膝盖,鼻端顿时也被那人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檀香之气所萦绕。陈中心中忐忑
,正猜想着皇上下一步的动作,手臂上就突然地多出了一股
牵引的力量,将他向上拉起,「爱卿,平身吧。」
陈中轻巧地起身,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自己与皇上的距离。
随后,鸿嘉帝席婺既无动作,也未发话,二人就这样默默的对立着。
陈中虽低着头,却也知道皇上这是在打量自己,他面上的表情不由得僵硬起来,脑中开始细细回想,自己的穿戴和言
行是否有失礼的地方,可越想破绽越多,渐渐的,连带着身体也僵硬了。
许久,席婺方才举步,慢慢地踱回了桌边坐下,看着陈中松了一口气似的垂下了肩膀,他突然笑了,「爱卿年纪尚轻
,竟能大败南罘常胜铁骑,生擒其国二王子,那二王子—提起你可就暴跳如雷哪!」
「保家卫国,臣自当尽力。」陈中不卑不亢地回道。
「好!好!」鸿嘉帝像是心情极佳,连说了几个『好』字,抚掌而笑。「爱卿,尚未用过晚膳吧。今日朕略备酒宴,
还望爱卿不要嫌弃才好。」
陈中再次拜倒,「臣不敢。」
席间,鸿嘉帝频频举杯,谈笑风生;陈中却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并不随意答话。末了,席婺长指轻抚杯缘,静静地
看着陈中,说道:「爱卿对于西方燕客王拒不回都述职之事,有何见解?」
到这里,陈中才终于真正松了一口气。他起身向后一退,单膝跪倒在地,「恕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起来吧。」席婺长嘘一口气,为二人的酒杯再次满上了酒,「西方地肥水美,物丰且民安,是一块难得的宝地。燕
客王坐拥西方,兵强马壮,渐渐的也不把朝廷放在眼中了。此次拒不回都,怕也只是个引子,若情况稍有延误,可能
会动摇国本啊……」
陈中低头细想其中的情形。平日,他爹在家中总不忘对他们兄弟二人耳提面命,要精忠报国,尽臣之事。因此,朝中
那些奇形怪状的事情,他也已听说了不少。这燕客王乃是先皇王弟,坐拥西南先帝所封二郡已多年,但平日里对于朝
廷,面子上尚算是过得去,不理会皇命似乎也是从近些年才开始的。当初先皇病重弥留之际,燕客王拒不出兵协助朝
廷平定南罘之乱,眼下这场战事就应是在那时埋下的祸根。如今新皇登基尚不满一载,燕客王竟明目张胆的招兵买马
,囤积军粮辎重,此次拒不回都述职之事也只是个信号,证明他已有准备和决心要与朝廷抗衡。
陈中不禁看向面前的男人,皇上厌恶军人几乎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就是不知为何对他还算是礼遇。听皇上话中的
意思,似乎是想收回西南二郡,这样说来,战事恐怕是免不了的。
席婺见他不语,便拉过了他的手,陈中一顿,想要收回手,却又觉得不妥,身子又开始僵硬起来。席婺装作不知接着
说道:「这场战事,怕是在所难免,只是爱卿方才还朝,若又命你出征,不免太辛苦了吧。」
陈中再次跪倒在地,借此抽回自己的手,「为国效力,岂敢言苦,如需出战,臣自当万死不辞!」
「有将如斯,朕也就放心了。」席婺起身拉起陈中,握着他的手走向内殿。
一块巨大的牛皮地图绷在靠墙的木架上,席婺指着西方燕客王所辖范围,问陈中心中有何想法?
说起行军打仗,陈中的兴致就来了。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手还在皇上手中,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对于这场战事的策想
当中。
席婺看着眼前的少年,略显稚气的面容在烛光中显得柔和却又英武,神采奕奕目光如炬,对于即将来临的战事似乎胸
有成竹。而席婺,向来对于战争是没有多少兴趣的,除去对于最初陈中谈起战事时神情的惊艳,听了没多久,他便掩
口打了个哈欠。
陈中顿时犹如凉水浇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的一只手还在皇上那微冷的手掌当中,正当他进退不得时,席婺却开
口了,「天色已经不早,朕累了,爱卿也不要回去了,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陈中想要拒绝,但是他不知应该怎样开口。席婺拉着他走向龙榻,张口唤了人进来为他宽衣。樊平领着一个小太监快
步走进来,见陈中呆站在原地,樊平便伸手去解他的外衣。陈中一惊,闪身向一边滑去,躲过樊平的手指。席婺见状
笑了,挥手叫樊平退下,他转身坐在床边,「爱卿为何还不宽衣?」
陈中看了看宽大的龙床,再看看白己官服的衣扣,犹豫了一下,他才慢慢地褪去了外衣。
席婺见他磨蹭,便迳自拉开锦被侧身躺下,陈中看着他的后背,又为难起来,他怎敢去拉皇上身上的被产来盖?
叹了一口气,他裹紧身上的衣物也小心地侧身躺下,这时席婺突然翻过身,将锦被拉开仔细为二人盖上,然后重新躺
好,不理会陈中刻意放得轻浅的呼吸,迳自闭上眼睛入眠。
陈中面向着外殿常明的灯罩,身体依旧紧绷着。
皇上此举究竟是为何?虽然本朝曾有过为表亲厚,皇上与臣子同榻而眠的事情,但在稗官野史之中,这难免会被讹传
得污秽不堪。陈中虽与这为新皇交集甚少,可也从未听说过皇上有什么奇怪的嗜好?
与一个历来不为自己所欣赏的少年将军如此亲密,难道皇上这只是为了对付那燕客王么?
陈中被传唤入宫,整夜未归,这在谁看来也是万分奇怪的事情。偏偏陈中还低着头,任他娘东问西问,怎么也不肯开
口。待到他娘摇头叹息,陈中方才起身走到陈昔身边,说有事情要与他爹去书房商议。
陈昔是一个严肃正直的人,在陈中心里,男人就应该这样,喜怒不形于色,刚直不阿,一诺千金。
待到四下无人,陈中才告诉他爹,皇上唤他进宫,是为了商议讨伐燕客王之事。现在事无定论,自是不可四处乱讲。
再者,他也担心如果告诉娘他将再次出征,娘必然会担心,陈昔长叹一声,他明白陈中的顾忌,眼前的长子虽然身形
还似少年,但考虑事情的方式却已经是个大人了。
接连几日,陈中被频频召入宫中。虽说是为了商议伐西之事,但仿佛只是陈中在一人唱着独角戏,皇上却在一旁似听
若末闻,并不发表意见。
陈中受宠于皇上的事情很快的就传开了,柳少保不得嘱咐自家小姐,让她闲暇时多往陈府走动着,这个前途无量的姑
爷可不能让旁人抢了先,柳如意与陈中相见,并不隐瞒这些事情,言明了是她爹叫她来的,如陈中不得闲,大可不必
迁就她。
虽面上依旧不苟言笑,但陈中却对这位不拘小节的聪颖姑娘越来越有好感,他历来便少有朋友,执茶与人谈笑更是鲜
有的事情,与如意相处时的轻松自在他是十分喜欢的,所以他也尽量地空出时间与之相处。
不久,燕客王正式立国称帝,鸿嘉帝随即宣布伐西,主帅是由他亲点的牙都将军陈中,冯虎依旧是陈中的副将。临行
前,鸿嘉帝席婺亲自将陈中送至城门外,煮酒三杯,以求大军早日得胜而归。
玄衣的少年金甲银枪,挺直着身子环视四方。接过皇上手中的酒杯,陈中竟然微微地笑了,顾盼中神采飞扬,浩然正
气在他眉宇间环绕。昂首饮尽杯中酒,陈中一撩战甲,跪拜在席婺面前,「臣定不辜负皇上所望!」
鸿嘉帝目送大军离去,绯红的朝阳之中,微微的红霞飞上他的面颊,他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激动,苍白的双手绞得死
紧,这般凛凛的少年将军,竟然是属于他席婺的!是属于他的!
陈中大军出发尚不足月,伐西前线就已传来捷报。席婺见报大喜,亲自召见传令官,并仔细询问了一番前方战况。
燕客王坐拥西方多年,根基牢固,这场战争拖得愈久,对王师便愈是不利。所以陈中主张急进、速战,旨在最短时间
内收复西地,至于百姓,自然还是安抚为宜。
如今,陈中所率之部已攻下两地二郡数座重镇,与冯虎的边路大军形成围攻夹击之势,燕客王虽仍旧负隅抵抗,但拿
下西地已是指日可待。
朝堂之上捷报频传,可人人都心知肚明,战场之上一向报喜不报忧,那燕客王兵强马壮,且早已有谋反之心,陈中不
会赢得如此容易。不过席婺并不在意其中曲折,他在闲暇时,总是拿着份份捷报,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用手指一
寸一寸的勾画着陈中为他收复的失地。
樊平伺候皇上也有些时日了,他或许已从席婺不同往常的在意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可是皇上平日里对于朝中的文臣武
将们并无过多在意,此番怕也只是为了那西方宝地吧。
暗暗地在心里摇头,将手中的茶点轻轻放在案边,樊平只道是自己杞人忧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