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帆今天的旷课与TBS全无关系,此刻他正置身于三万英尺的高空,半个小时后他所搭乘的航班将在G市著陆。
出租车司机边调后视镜,边从镜中打量著自己的乘客,后座上的男子鼻梁挺秀,英俊里带著一股傲气,衣著并不张扬
,可一望而知都是名牌,司机常在机场载客,有模有样的客人也见得多了,但这个年轻人却格外地显眼。年轻人一抬
头,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中碰了一下,司机赶忙笑著问:“去哪里啊?”
“医院。”
“哪家医院?”司机这么问著,终于明白过来,让年轻人显得如此与众不同的是他神色间的忧郁,那不是单纯的悲伤
,而是一种明知即将失去什么,却无力阻止的灰色情绪。
“不知道。”
“啊?”司机狐疑地转过头去,年轻人眉头一扬:“这辆车我包下了,我要找……一个病人,但不知道他在哪家医院
,所以,请带我一家家的去问。”
司机皱了皱眉:“包车没问题,可全市百十家医院呢,怎么找啊?不知道医院的名字,总知道是什么医院吧?专科医
院?市级医院?区级医院?总得有个范围。”
年轻人垂下眼帘,半晌苦笑:“不知道,我只是猜想他或许在这个城市。”
“啊?”司机也愣了愣:“这可不好办?说不定白跑一天。”
“不会让你白跑的。”年轻人飞快地回答,觉出自己口气生硬,他按著额角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心情不好。”
“没事儿,是家里人病了吧?这事情搁谁头上都扛不住。”
年轻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半晌忽然问:“这里哪些医院可以做脑瘤手术?”
中午时分,司机边窝在车里咬著面包,边朝车窗外的医院入口处张望著,好半天,年轻人出来了,看到他黯淡的脸色
,司机不由叹了口气,很显然这一趟又白跑了,今天上午,他们已走了四家以脑外科闻名的市级医院,却一无所获,
在这样的茫茫都市,单凭著一个名字找人,真是海底捞针一样困难。
暮色四合,街道两旁已亮起了串串路灯,借著车窗外的灯火,司机拿红笔在地图上打了个叉:“还有八家市级医院,
再没有,就得去区级医院找了。”没等到回应,他回头一看,年轻人趴在椅背上,脑袋埋在臂弯中,一动不动,司机
有些担心,轻轻推了推他:“你没事吧?一天都没见你吃过东西?要不先到附近找个饭店,歇一歇,明天再继续。”
年轻人摇了摇头:“我不饿,”他仰起脸来,昏黄的车灯下,他的眼睛有些发红,不等司机看清,他推开了车门:“
等我。”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医院的入口处,司机点起了一支烟,香烟燃到尽头,车窗上响起轻轻的扣击声,司机在烟灰盒子
里摁灭了烟头,推开车门,习惯性地拉过地图看了一眼:“下一家是新华医院。”
年轻人按著车门,却没有上车,低低地说了句:“我找到他了。”
司机愣了愣,抬起头来:“哦……是吗?太好了。”
年轻人掏出钱包,摸出几张纸币,递到司机手里:“谢谢你。”
司机接过钱来,笑了笑:“病人还好吧?祝她早日恢复健康……那我,先走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默默地合上了车门。
踏下油门,车子驶离了医院,又向前开了三四十米,司机还是踩住了刹车,年轻人的沉默叫他有些担心,他探头向后
望去,医院外的街沿上,团著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仔细看是年轻人坐在那里,面前车流涌动,身后行人匆匆,他却浑
然不觉,一味地抱紧了自己的脑袋。司机心里叫声:“不好”,找个地方泊好了车,跑到年轻人身旁,拍了拍他的肩
膀。
年轻人茫然地抬头,看清了司机,蹙了蹙眉:“车钱不对吗?”说著又去摸钱包。
“不是钱,”司机抓住年轻人的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你跟我来。”
小饭馆里,年轻人对著那碗牛肉面沉默了很久,司机把汤都喝干了,他却连筷子都没动一下。司机望著他叹了口气:
“不管出了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年轻人拿起筷子,挑了一根面,一低头,却捂住了眼睛:“我也带他去吃过饭
……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女朋友吧?”
年轻人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推开面碗,两只手遮住了脸:“对不起,辜负你的好意,但是我……”
“别这么说,”司机点起烟来:“你要是愿意呢,就跟我说说话,不然我陪你坐坐也好。这世上谁都有不如意事,千
万别想偏了,要爱惜自己。”
碗里的面已经凉透了,年轻人才抬起脸来,鼻子红红的,袖子都湿了,他呆呆望著司机手里的烟,忽然问:“可以给
我一支吗?”
司机点上烟,递到年轻人手里,他死命地吸了一口,顿时呛得猛咳,司机急得去夺他手里的烟:“你不会抽啊!”见
年轻人实在不肯松手,司机也只好由他去了。司机活了大半辈子了,这么自虐的抽烟方式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年轻人
眉毛拧作一团,狠狠地吸著烟,每一口都深入肺腔,每一次都咳得眼泪直流,司机忽然有一种感觉,他找的也许只是
哭泣的借口。
“原来,抽烟这么难受。”年轻人终于在烟灰缸里揿熄了烟头。
司机笑笑:“会抽就不难受。”
“我……”年轻人迟疑了半天才开口:“很小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那时不懂事,伤害了他,分了手。一个月前他
回到了我的身边,前两天又忽然失踪了,我到医院去查,才知道他得了脑瘤,已经严重到必须接受手术了,他曾经在
这里生活过,所以我回来找他……”说著,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听起来很无聊吧,可是……”
“不无聊,谁都年轻过。”司机又点起一支烟,递给年轻人:“慢慢抽,别吸得太深。”
年轻人点了点头,接过烟来 “没想到,真找到他了……”他顿了顿,说不下去了。
司机叹息一声:“她肯回去看你,说明心里有你。生死有命,你也不必太自责。”
年轻人正在吸烟,听到这句,被激得又是一阵猛咳:“不,他不会死!”他扬起脸来,急切望著司机:“他不会有事
的,一定不会,知道吗?他问我爱不爱他,我还没回答呢。这点机会,他总得给我。明天是11月7日,他的生日,我要
给他庆祝,还有明年的生日,以后的,十年,二十年,我都要跟他在一起……”
司机给他抢白了一顿,倒愣住了,好容易等他停住了话头,这才插上话去:“她现在怎么了?”
年轻人把玩著指间的烟,轻轻阖上了眼帘:“他正在接受手术,现在几点?”
司机看了看表:“20:30。”
“手术24:00结束,”年轻人张开眼睛,茫然地望著前方。
“哦,你早说啊,我还以为她怎么了呢。”司机挥了挥大手:“你安心等著就是了。”
年轻人苦笑一声:“医生说手术的成功率是50%,如果失败,”他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凝视著司机:“他会死。”
11月天气,秋意并不浓,但午夜到底寒意逼人,司机拉起外套的领子,挡住冷风,四周的建筑物早熄了灯,只有面前
的医院依旧是灯火通明,宽宽的台阶一级级地延伸上去,便有一种肃穆的感觉。年轻人昂著头踏上了台阶,仿佛要去
迎接自己的宿命,司机不由叹了口气,两个小时前,年轻人就劝他早点回家,可他实在不放心,到底还是跟过来了。
手术室外的走廊中空空如野,司机跟著年轻人在凳子上坐下,眼光向墙上的挂钟滑去,23:45,还有15分钟,一切就
要结束了。年轻人按著鼻梁,静静坐著,薄唇紧紧抿著,等再放开,下唇赫然印上了紫色的牙印。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司机从凳子上弹起身来,而年轻人早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扑到了担架前。担架上的人昏迷著,幸
而没被白布蒙住脑袋,司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来那个人熬过了一劫。不知是太激动,还是太紧张了,年轻人身子
忽地一晃,手还抓著担架,人却忽然软倒在地下,司机赶忙上前,帮著护士们把他扶起来,眼光扫到担架上的病人,
忽地愣住了,病人颅脑部分缠满了纱布,五官极为清秀,但司机还是一眼看了出来:这是一个男人。
17
睁开眼来,面前一片洁白,陈旭帆一惊,挣扎著坐起身来,这才看清自己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起得太猛,手腕上一阵
细微的牵痛,原来吊了点滴。
“别动,躺下!”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陈旭帆扭过头去,床前坐了个黝黑的中年人,昨天的记忆纷涌而来,出
租车、小面馆、寒冷的街道、还有这位善良的司机,陈旭帆笑了一下:“谢谢你……”想到什么,又变了脸色:“我
怎么在这里?他怎么了?”
“放心,大夫说手术成功了,他在脑外科病房休息。倒是你,几天没吃东西了吧?得好好修养。”说著,司机把陈旭
帆按回到床上。
陈旭帆舒了口气,抬起眼帘:“你守了一夜吗?真对不起,太谢谢你了。”
司机笑笑:“没什么,我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将心比心,如果她流落在外头,我也会心疼。”
陈旭帆握著被角,没有说话,医院的被子有点硬,还带著一股药水味,此刻却觉得是那么的温暖,眼睛一阵阵发涩,
陈旭帆发现自己越来越脆弱了。
“他……是男的。”
听到陈旭帆的嗫嚅,司机“嗯”了一声。
“我们……发生过……关系。”陈旭帆低低加了一句,司机的回答还是一个“嗯”字。
陈旭帆紧盯著他的眼睛:“你不觉得奇怪吗?”
司机摇了摇头:“刚开始是有点吃惊,可是,没什么好奇怪的。看得出,你是真心喜欢他。”
陈旭帆扭过头去,冷笑一声:“如果你女儿喜欢上一个女孩,你不会这么说吧?”他狠狠地住嘴唇:“我爸爸说这是
变态!”
司机叹了口气,眼中透出长者的慈爱:“知道吗?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叫他的名字,还说:‘不要走……我会活不下去
。’ 我听了都揪心。”说著他拍了拍陈旭帆的肩膀:“相信我,普天下的父母都是疼孩子的。”
一夜的点滴没有白吊,陈旭帆很快精神了起来,中午吃了些东西,基本就恢复了,司机一个劲地说年轻人身体就是好
。想到人家为自己耽误了一上午的生意,昨晚连家都没回,陈旭帆非常过意不去,一面催著司机回家,一边补给他钱
,司机却怎么都不肯收下,临走还说:“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他这个病,恢复起来又慢,以后少不了花钱的地方
,多留点钱防身吧。”陈旭帆家道殷实,对金钱向来没什么感觉,可这送不出去的一卷钞票捏在掌心却有些烫手。
下午医生经过仔细的检查,允许陈旭帆出院了。陈旭帆一出内科病区,便跑去了脑外科大楼,跟护士软磨硬泡了半天
,对方才给了他家属待遇,放他进了病区。可能是出于经济的考量,言冰当初选择的是二等病房,一个屋子里有四张
床位,条件不太好,陈旭帆一进去就皱眉头,要不是手术后不宜搬动病人,他真想把言冰换到单人间去。
言冰还没有恢复意识,静静躺在那里,他脸色本就白皙,此时更是白得都快溶进床单去了,水色的唇也没了往日的光
彩。陈旭帆握住言冰那只没吊点滴的手,在床沿坐下,开颅手术是要剃光头发的,再加上重重的纱布,坦白的说,眼
前言冰虚弱苍白,并不漂亮,来之前陈旭帆也想过,看到憔悴的他,自己会不会心生厌烦,可此时望著言冰,他只觉
得鼻子发酸,心里一勾一勾的疼,这个人好看也罢,难看也罢,总跟自己血脉相连,如果他死了,那么自己的青春也
会跟著死去。爱本是一株紫藤,那纤细的枝蔓一旦攀上了来,自会滋生蔓延,到了后来牵皮带骨,即便要拔也拔不出
来了。
傍晚医生过来查房,言冰还是没醒,陈旭帆有些急了,晚饭也不想吃,抓著言冰的手按在唇上,默默坐著。一旁的床
位上躺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白天才做的手术,也还昏迷著,她的父母都守在床前,女孩母亲的不时朝陈旭帆望望
,陈旭帆刚好抬头,两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陈旭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相当暧昧,不由红了脸。
“你还没吃饭吧?守夜很辛苦的,不吃饭可不行,你去吃点东西,我们帮你看著他。”女人开了口,语调温柔,神色
间丝毫没有窥探的意味。男人一直抱头坐著,这时也仰起脸来,点了点头:“你去吧,我们有两个人。”
虽然没有胃口,但这来自陌生人的好意,陈旭帆难以推拒,他咬住嘴唇,说了声:“谢谢。”
在医院外的小饭店匆匆吃了点东西,陈旭帆一路小跑著回到了病房,一到门口就听见嗡嗡的说话声,陈旭帆心里一惊
,冲进去一看,一群大夫护士围著言冰的床位,那对夫妻也站著,听到陈旭帆的脚步声,女人回过头来,对他招了招
手:“人醒了。”
陈旭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言冰床前的,他只记得自己喊了声言冰,便趴在了床沿上,言冰闭著眼,看不出清醒的
样子,陈旭帆捧起他落在面前的手,又叫了声他的名字,言冰的手指动了动,像是要抽开手去,陈旭帆胸口一痛,眼
泪直滴下来,忽然觉得言冰的指头屈了屈,竟轻轻地回握住了自己的手掌,陈旭帆再也忍不住了,把头埋在他身上,
哭了起来。
护士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袖子,凑在他耳边说:“别这样,让病人激动就不好了,他情况还不稳定。”陈旭帆捂住脸站
起身来,护士拉了把凳子给他,又递给他一块手绢,陈旭帆拉著言冰的手,拿帕子压住眼睛,周围的人说了些什么他
根本没去听,就算想听也听不进去,他只知道,言冰轻轻地抓著自己,虚脱无力,却始终没有放弃。
过了一会儿,医生护士都走了,言冰好像是睡著了,陈旭帆渐渐平静下来,小心地帮言冰把手放收进了被子,又默默
坐了一会儿,一名护士过来找陈旭帆,说是医生要见他。
晚上的病区走廊寂寂无人,皮鞋在地上敲出一溜空响,陈旭帆莫名地感到心虚,推开医生值班室的大门,架著金丝边
眼镜的大夫抬起眼来:“你是言冰的家属?”
陈旭帆点了点头,在办公桌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手术前怎么没来?入院手续,家属签字都是他自己办的么。”大夫“哗哗”地翻动手中的单据:“你是他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