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叶父笑着拍拍他肩膀,“明天一大早阿修会来接妈妈去医院复查,所以想早点睡。你快坐,晚饭一会儿就好。”
“爸,那你就快去睡吧,我自己来。”
叶父摇头失笑:“你来还得了,那不得烧了房子!你从小被你妈侍候得太好了,将来还要好好拜托一下曼湘,请她多照顾你呢。”说着打开灯进厨房忙活起来。
叶理没再多说,在客厅中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到沙发前坐下,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下去。
有些事,以前也有,只是根本没多想,如今心里起了疑云,便显得如此奇怪。
叶理并非不擅下厨之人,参加朋友聚会,还有野营时,都曾动手做过饭菜,速度质量均属上称,可在家里,一靠近厨房,父母便将他视为喷火恐龙。
想到恐龙,虽然心中疑虑重重,叶理还是忍不住莞尔。那个活泼可爱的男孩,现在一定正在大快朵颐地吃法国菜呢。
父亲从厨房探身出来叫:“菜热好了,理儿来端一下。”
叶理站起来帮父亲摆好菜碟碗筷,两人一起坐了下来。
在一旁看叶理吃饭,是父亲很大的乐趣,一顿也不肯放过。
“吃这个,这个好,多吃点,看看你越来越瘦,饭量也变小了,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父亲频频向他碗里夹着菜。其实饭量变小,很大原因是菜不合口味,叶理喜欢吃清淡的,可父亲总认为他应该喜欢味重的菜。
“爸,”叶理斟酌了一下措辞,“我上次出车祸,最先是送的哪家医院啊?”
叶父看他一眼:“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您不是叫我去检查一下吗?我想去那家医院调一下原始病历,也好查一下是不是车祸后遗症的关系。”
父亲哦了一声,想了想:“我一时也记不起医院的名字,要不你打电话问一问阿修。”
叶理点了点头,默然无语地吃完一碗饭,放下筷子,起身拿电话。
“怎么就不吃了?才吃这么一点儿……”父亲絮絮地叨了几句,看叶理已经拨通了电话,就不再说什么,收拾了餐具进厨房。
电话有了回应:“我是瞿修,哪位?”
“表哥,我是小理。有件事问你,你知道我出车祸后最先是送的哪家医院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瞿修的语气跟叶父一模一样,也不知在紧张什么。
叶理说了同样的理由。
“没问题,你的原始病历我早就调来看过了。明天我接姨妈的时候你也一起来吧,我帮你安排检查。”
叶理闷闷地说:“不用了,我明天还有事,不能请假,再说吧。”
放下电话后,叶理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在床上翻滚了好久睡不着,天快亮时才朦朦入睡,梦见两只恐龙,一只呼呼地喷火,另一只正在拼命大吃大嚼。
第二天早上瞿修过来的时候叶理才刚刚从床上挣扎爬起,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出来。叶父已弄好了早餐,一迭声地叫叶理快点洗了脸去吃。
母亲穿戴整齐坐在轮椅上,头歪着,口角隐隐有流涎的痕迹。叶理小心地拿手巾帮母亲擦着脸,柔声道:“妈妈,你别怕,今天只是例行复查,有表哥安排,半天就好了,下午我下班回来,给您带最喜欢的枣泥糕。”
叶父拿着外套过来,一边往身上套一边说:“你别管了,有我和阿修呢,快去吃饭,我们走了。”
瞿修也笑着揽着他的肩道:“好了孝顺儿子,只是复查而已,别搞得这么紧张。”说着推了轮椅,和叶父一起出门。
叶理送到电梯口,返身回屋洗漱了一下,看看满桌的大饼油条和煮鸡蛋,觉得实在没胃口,只喝了一杯牛奶就拿着公文包下楼来。
刚走到停车坪,不由一愣。
暗紫又是满面笑意地靠在他的车上向他招手,好象这样出现是很自然的事。
叶理叹了一口气:“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见你。”暗紫简洁的回答,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叶理索性不做任何反应,径直坐进车内,刚系好安全带,却发现暗紫也跟着坐进了副驾的位置上。“你已经见到我了,这又是干什么?我上班的地方跟你不顺路。”
“你还没吃早餐吧?看我带来了什么?绿豆粥和八宝酱菜,还有小锅贴,京生做的虽然没你做的那么好吃,也算可以将就了。”暗紫兴冲冲地从带来的保温盒里变东西出来。
“乔京生做的?他会做?”叶理很惊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惊讶。
“吓一跳吧?他半年前才开始学的,因为歆歆读的大学就在他住地附近,所以歆歆没住学校,住在他家里。你别看那个小恐龙那么能吃,其实口味还挺挑,为了养好他,京生才专门抽时间学做饭的。你也知道他是个天才,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现在也算一个好厨子了呢,你吃吃看。”
叶理喝了一口粥,清清爽爽正合他的口味,配着酱菜,不知不觉喝下一碗,还尝了两个小锅贴,夸奖道:“味道真不错。”
“我还是觉得你做的最好吃,可歆歆那小鬼偏说京生的手艺已经赶上你了,改天来跟他比一比吧。”暗紫拿手帕轻轻地擦了擦他的嘴角,满足地笑着,仿佛与他坐在狭小的汽车里闲话家常是再幸福不过的一件事了。
“我已经吃完了,还要上班呢,你走吧。”叶理觉得心里有点悬悬的,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利给予他这种快乐。
“好,”暗紫扣上食盒的盖子,把脸转向他,“就这样我已经可以开心一整天了,一下子得到太多我也会害怕呢,怕自己对幸福过分贪婪,会不会惹怒冥冥中的谁,再次从我手中夺走你。”
“傻瓜。”叶理有些生气,因为被他这样一说,心里堵堵的感觉。
暗紫下车,站了站,从车窗探进半个身子:“能吻你一下吗?”
叶理一愣,犹豫了一会儿,低下头去。
“我知道了,”暗紫微笑着,“你别介意,我一点也不想逼你,咱们慢慢来,我可以等。”
堵堵的感觉又升起,叶理动作稍嫌粗暴地发动了车子,强迫自己不再去看车外的人。
这样下去不行。他对自己说。再这样下去,就算他并不是冉冉,也会被最终改造成冉冉的。
事务所今天似乎特别忙,但对于小小的律师助理而言,工作量还是比较固定的,所以当未外出的同事们忙的只能吃盒饭时,叶理还是排出了时间下楼去吃午餐。
“你中午要再敢随随便便吃那些垃圾盒饭,我就要每天来监督你吃饭!”每次一看见盒饭,脑海里就会自动反映出这句话,让他忍不住笑。…爱操心,爸爸也真是爱操心………笑容突然僵住……不,这句话不是爸爸说的……不是……伸手抵住前额,为什么会这样,一直不觉得异样的平静生活,为什么会突然之间象被打碎了一样,破绽百出?
“叶理,你没事吧?”有人扶住他的胳膊,关切地问。
抬起头:“张律师?……哦,没事,我没事,刚刚在想事情……你才回所里来吧?”
张律师温和地笑着:“是啊,才回来,你是去吃饭吧?快点去,只剩一个小时了哦。”
叶理慌忙看看表:“啊,真的,那我去了。”
出了大楼向左,到例行的餐厅去,刚拐过弯,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壮硕男人,双手抱胸,斜靠着一根广告灯柱,一看见他便站直了身子,充满敌视和愤恨的目光直盯向他。
错觉。叶理告诉自己,那男人看的应该不是自己,因为那张脸非常陌生,自己应该不认识他。
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目光就象烧烫的钢针样刺向他:“这算什么?你以为装一装失忆,就可以完全抹去你的罪过,就可以大摇大摆看也不看我一眼的走开?”
叶理惊诧地抬头面向这个男人:“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男人猛地将他的身体推到街边的围墙上,用力按住,眼睛中燃烧着沸腾的恨意,整张脸几乎变形。
“你认错人了,你到底要找谁?”叶理强自镇定地问。
“认错人?开什么玩笑,你不过小小整了一下容,样子根本没怎么变,就想让人认不出你?做梦吧!”那人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换了工作,搬了家,我就找不到你?你的好表哥瞿修,千方百计想阻止我,可他根本阻止不了,虽然时间花的长了一点儿,但我找到你了,我要让你血债血偿!”
男人的手移到了叶理的脖颈之间,陡然收紧。叶理拼命挣扎,虽然身形与力气要逊色很多,叶理也毕竟已是成年男子,撕扯之间,两人一起滚到地上。
这是白天大中午,地点又不是荒郊野外,立即有很多人围观过来,几个年青小伙子上前努力将两人分开。
叶理用手卡在喉咙处,剧烈地喘息着,咳了几声,几乎说不出话来。
被拉到一边的男人眼球上遍布血丝,嘶吼道:“你等着,我一定会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休想逃……休想……我要杀了你!!!!”
叶理迎视着他的眼睛,全身凝固一般的冰凉。因为这双血红眼眸中所迸射出来的恨意,是如此的刻骨而又真实。那男人是真的恨他,真的想杀他,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围观者有人报了警,两个巡警骑着摩托一路呼啸而来,男人抢先摆脱了拉住他的旁人,一连跃过几个栏杆,眨眼便不见踪影。警察过来时现场只剩一堆看热闹的人和跌坐在地上的受害者,问了几个例行的问题后,一个胖娃娃脸的巡警问叶理是否要去验伤,他摇了摇头。
警察见没什么大事也就走了,叶理看看表,只有一刻钟就到下午上班时间,午饭自然吃不成,回到办公室,全身象抖散了一样的疼,工作也无心继续。呆坐了一会儿,他翻开电话簿,找了一个号码拨过去。
晚上叶理下班回家,到了门口才记起忘了买枣泥糕,又返回街上点心铺子里买了一封。进屋后听到父亲在厨房里忙活,到母亲房间里一看,人是醒着的,眼珠向着门口的方向。
“妈妈……”叶理在床边跪下,把头深深埋进母亲的枕头里,好一会儿才再次抬起来。母亲模糊的眼睛中闪着小小的亮光,枯瘦的手指在床单上一抓一抓的,似乎想要努力做什么动作。
“别担心,”叶理微微一笑,“我没有事,只是有点累了。”
他拆开枣泥糕的包装,掰了一小块放进母亲嘴里,看着她慢慢咽下去。喂了几口后,叶理用纸巾擦了擦她嘴角的碎屑,再掖了掖被角,柔声哄道:“您睡吧……我陪着您……睡吧……”
母亲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皮渐渐合上。叶父从房门口探了一个头进来,小声道:“你妈睡着了?那就出来吃饭吧。”
晚餐后叶理帮着收拾桌面,电话铃响,叶父接起来一听,叫道:“理儿,找你的。”
从父亲手中接过话筒,叶理在沙发上坐下,轻轻喂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他知道这是谁打来的电话。
“吃过饭了?”暗紫问。
“吃过了。”
“听你的声音,好象很累……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叶理淡淡地答,手指摸过项间的肌肤,仍隐隐作痛。
“今天有没有头痛过?”
“没有。”
“早上见你,睡眠好象不太足,你今晚好好休息一下。”
“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怕说出来,惹叶理不高兴。
“我明天早上,给你带几盘你最喜欢的音乐卡带来,都是轻音乐,晚上放来听听,也许可以睡的好些。”暗紫说。
“谢谢。”叶理没有拒绝。他知道拒绝也没有用,这个男人把他当作冉冉来爱,以叶理的身份,如何拒绝得了?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早点睡啊。”暗紫柔声道。
叶理默然不语,电话那头静静等着。
“暗紫……”
“嗯?”
“我以前……我是说冉冉以前……”
“什么?”
“冉冉以前……杀过人吗?”
暗紫从喉咙里发出轻轻的笑声:“你又胡思乱想什么?你只救过人,怎么会杀人?”
叶理长长吐出一口气,说:“那好……再见吧。”
“冉冉……”暗紫突然急切地叫了一声。
“我叫叶理。”
“是,小理,你……你是住在临街的那间房吧?”
“是。”
“你睡觉之前,能不能打开窗帘,在窗口站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想……我想再看看你……”
叶理握着话筒的手猛地收紧:“你在楼下?”
“是……”
“那我下来一会吧。”
“冉冉……”暗紫似乎还想说什么,叶理已挂下电话,起身拿了一件外衣,高声对父亲说:“爸,我到楼下去一趟,马上回来。”
父亲在厨房应了一声。叶理披上衣服,出门下楼,来到街上。街对面黑黢黢地停着一辆房车,车旁靠着一个人影,一看见叶理,立即飞奔了过来,一到近前,就握住他双手。
“手怎么这么凉?你冷吗?”
刚摇了摇头,一件外套已罩在身上,还带着暖暖的体温。
一个硬块卡在胸口,眼睛里酸酸的。那个冉冉,他是怎样的在被爱着,又是怎样流落到爱的羽翼之外的?
“你不要这样,”叶理轻咳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异样,“我现在不是冉冉………”
“你是你是,”温柔的情人突然激动起来,“我知道你是,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拿出一打证据……”
“你没懂我的意思!”叶理叫道,“我不管我以前是不是冉冉,也不管以后会不会是,但我现在确确实实不是他,对我来说,你是几天前才认识的人,我没办法……突然之间变得……可以理所当然地和你这样交往……”
声音哽住,叶理用手捧着头,那里苏苏的痛。.
暗紫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伸开双臂将他拥进怀中,不带任何力量的,轻柔地拥着。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我只知道我绝不是无缘无故成为叶理的……”叶理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额头靠上暗紫的胸膛。
暗紫拍抚着他的背,声音喑哑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太急了,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你别慌,别怕,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我只要你好好的,健康地活在我身边。”
叶理仰起脸,暗黄的灯光照射下,形容尤为憔悴,暗紫不由心中一阵绞痛。
乔京生曾劝过他,要证明叶理就是冉冉是很简单一件事,医学上有多种方法,但要让叶理变回冉冉就很困难,没办法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暗紫不愿意因为夺回冉冉时用的力气太大,以至于不小心弄痛了他。那是他温柔的哥哥,最爱的情人,如珠如宝捧在胸口的伴侣,他不愿意带给他一点点的痛。
“暗紫,”叶理说,“如果我曾经失去什么,请让我自己去找。”
轻轻捧起那张脸,光滑的感觉仍然那么熟悉。只因为一时没有陪在身边,心爱的恋人竟从此忘了回家的路。三年的悲痛、绝望与等待,在再次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心就象融化了一样,重新开始跳动。思考已经停顿,只知道飞奔过去,将他抱回家,将他背回家,却忘了迷失的人,最需要的,就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回家。
“我知道了,”暗紫慢慢后退一步,“我做我的努力,但我等待你的决定。”
叶理不再说话,转身向家里走去。夜风吹过,泪如泉涌。
他想起一句歌词:“如果生命中不曾失去什么,为什么我的泪水会一串串滑落……”
接下来的近一个月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事件,暗紫如例行般每天出现两次,或者带东西给叶理吃,或者陪他闲聊,话题中极力避免将他与冉冉等同。有一次他带来乔歆的一卷成长录相,用车里的小电视放给叶理看,当场笑得他半死。小恐龙的父母显然爱子心切,从婴儿时期起便开始不停地在拍,这一卷是6岁时拍的,画面上粉妆玉琢的小男孩玩水,倒裁葱进了水池子,两只小脚扑腾扑腾,一旁的少年应是乔京生,他很冷静地将挂在池边的两条腿也拨进了水池,原来歆歆早已会游泳。还有一个片段是婚礼,乔歆当花童,抢新娘风头不说,礼成出教堂时还提着裙摆跑到了前面,害新娘踩到自己裙子,与新郎跌作一团,让婚礼更是一片笑闹声。京生那里有全套的,从3岁到现在,乔歆的人生轨迹每一步都有迹可查。暗紫答应叶理以后一卷一卷带给他看,害他每天还真都有点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