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还没歇息,就得为王爷歇息做打算,清清杂草,掏掏淤泥,这不,刚把点杂草给拔了么。”
殷逸沉声道:“殷仁的人?”
沈沉昕却不作答,尤自笑着:“怪道人人都说,给宫里头人办事,就是累死累活。”
殷逸肃然道:“这事,我谢你。”
“谢?”沈沉昕凑近了,道,“那么王爷怎么谢我?”
殷逸瞪他一眼:“王府珍玩古董,随你挑,如何?”沈沉昕爱好把玩小巧玲珑的奇珍古玩,这点应当是没错。
闻言,沈沉昕微微一笑,道:“王爷此话可当真?王府珍品任我挑?”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么……”沈沉昕凑得更近了,“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的唇,不轻不重地落在殷逸的唇上,殷逸心下一惊,正要后缩,被他双臂紧紧搂住,唇齿之间,也愈发温柔深入。
殷逸没奈何,愤愤然干脆合上眼睛,感觉却越发清晰,一丝一缕,直扣心弦,或许再一刻,自己就将沉迷其中。
殷逸心中大呼不妙,下意识提拳,砰的一声,世界清静了。
第二天早上,用完早膳,殷逸怡然自得地靠在窗边喝茶。虽说是斋戒,只是吩咐厨房撤了荤食,换作素斋各种,王府
厨子擅长八宝罗汉面,就是用各种菌菇连同竹笋,面筋做盖浇,素面挑入蘑菇与笋同熬的鲜汤里大煮,看上去清淡简
朴,倒实在比一盘子鱼翅都费工夫。
沈沉昕打着哈欠摇着一成不变的扇子走了进来,只是原本头发梳起的高抹额头,改作了几缕刘海垂了下来,几乎要盖
住了眼睛。殷逸用碗盖撇着茶叶,斜睨一眼,那人眼圈上好大一个乌青印子。
真真活该。
有了新居,心里也就踏实许多。眼见过了腊八不少伙计都辞工回乡了,单枞心里思量着,要不也早些回去收拾收拾新
居,过年的时候也不至于忙活个不停了。决定下来,他便提着一方小竹篾扎着的软香糕去见掌柜。
掌柜对伙计过年辞工习以为常,再加上虎丘的软香糕可是要排长队才能得来的好点心,更是笑呵呵地应下了,结算工
钱时多给了半贯钱,当作是年资了。
那边白若溪倒是不好请假,单枞自己担下活来,又是擦灰又是扫地,整顿家具,收拾房子,待年前白若溪回来,他已
经把几间大屋子打扫得差不多了。
白若溪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徐四娘放了假,自己结了工钱,回来路上依稀照着单枞平日里说过的话,置办了些年
货,一并提回来。
他刚进门时,单枞正巧拿着扫帚出来,见到这么多红绳扎紧的年货,不由一愣:“你怎么拿回来的?”
“就这么拿回来的。”白若溪道,随手拿过扫帚要帮忙,单枞忙道,“先不急,歇歇再干活,要不先把年货放好,我
已经清腾出厨房了。”
两人提着大包小包,并肩走过回廊,单枞侧头看着白若溪,满心欢喜,原本还恐这是一场梦,没想到老天爷应了自己
的心意,成真了。如今这日子才是要真的过起来了。
厨房被收拾得极干净,锅碗瓢盆处处摆放整齐,风格倒是与单枞的老居如出一辙。离开灶台最远一溜是橱柜架子,两
人分门别类将年货往橱柜里摆。
单枞看那纸包,东西倒是不少,自己以前说的糯米红枣赤豆之类不提,还有风鹅、火腿、冰糖等等一大堆,算下来也
得不少钱。只是白若溪有了这份心,自是让人欢喜的。
毕竟这是一个家,两个人一起的家。
下午的光景,两人齐心协力将余下的屋子全部打扫干净。单枞见客房里家具不多,仅有一张床,一个小柜子,并一副
桌椅而已,于是心里有了主意,对白若溪道:“这间屋子东西太少,你住那间厢房吧。”
白若溪拧干抹布,摇了摇头:“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单枞道,眼珠子转了一圈,“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俩住一间?”
白若溪霎时红了脸,扔了抹布给他,道:“没这意思。”
单枞笑着接住抹布,上前几步,低低道:“若溪……我这么称呼你,可好?”
“我去烧水。”白若溪转身就走,临出门时身形顿了顿,低声道,“随便你。”说着就急匆匆地消失在了门口。
单枞扔了抹布,捂着肚子直想笑。
傍晚时辰,总算是清扫完毕,只有院子里那汪池塘没动。单枞把拔下来的野草堆在院子后面作绿肥,扫了扫鹅卵石小
径上的灰土,放下扫帚道:“这池子是得好好疏通一番,但是眼下天气太冷,也没什么意思。待春暖花开了,请工匠
来帮忙掏掏,积起清水来养鱼养虾皆可,还能扔几把菱角进去让它飘着。”白若溪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两人吃过饭,又在院子里逛了逛。天色愈发暗沉,大约就是睡觉的时候了。单枞洗漱完毕,回屋里来,看见床上一床
棉被里鼓囊囊的,心下只想笑,憋着笑意爬上来,抱住那床棉被:“你且分我一半。”
里面人不作声,闷闷地好一会儿才匀出一半来。
单枞钻进被窝,从后面搂住白若溪,白若溪想挣开,却又放下了,任他抱着。
两人这么抱着好一会儿,单枞低头轻轻道:“睡吧,今天累坏了。”说毕,吹灭了油灯。
白若溪蒙在被子里,只觉得自己大约是练功走火入魔了,脸上怎么这么烫?
第十七章 兄弟
名曰斋戒,实则只是一个迂回的方式而已。殷逸从封地出发开始就不断打探皇宫内的消息,却皆如石沉大海,只有沈
沉昕稍微有几条比较有用的消息传来。
什么时候起,一个江湖门派的本事竟比一个皇室暗卫的本事都高了。
殷逸咬了咬下唇,眼角俨然有了一丝冷意。他将纸条靠近烛火,看着白纸被火舌舔舐,迅速湮灭,不复存在。如今唯
一能等的消息,就是皇宫里传来召见的圣旨了。但是这圣旨,是不是父皇本人所传达,实在是难说,有的时候,甚至
不希望有任何消息传出来,真是矛盾。
右手按上腰间暗佩的匕首,清隽的眉宇之间隐隐显出了暗沉的杀气。
外面响起管事急急忙忙的声音:“王爷,傅仪王前来拜访。”
殷逸心下一跳,收回手,深深呼吸一口,慢慢道:“知道了,来人,为本王更衣。”
傅仪王殷仁在前堂坐着,用茶碗盖撇着茶叶,良久,就是不喝一口。殷逸微笑着从里间出来,揖道:“见过皇兄。”
“兄弟之间不用如此多礼。”殷仁笑道,见三弟一身黄栌色暗蔓纹便服,巍巍然大有皇家风范,却不失了礼制,倒也
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遂道,“闻三弟进京,为兄便来接风。”
殷逸道:“多谢皇兄。弟闻父皇龙体有恙,惶恐不已,进京以来,但求能为父皇塌前试药。不知皇兄可知父皇龙体好
转否?”
殷仁笑道:“父皇近日身体大有起色,三弟不必担心。”
“那样自是好。”殷逸道,“前几日我梦见圣诚康太后,醒来心下大为担忧,日夜为父皇祈福,但求青山常在。”
圣诚康太后,按照辈分应当算是祖母,但却不是当今皇帝的亲生母亲。太后出身穆家,膝下无子,对皇帝爱护如亲子
,皇帝也是极孝顺这位养母,不仅立穆家之女为后,还给予穆家世代袭爵,仗穆家三代为后盾。虽然如今穆家看似式
微,宰相石家手握大权,但文武之间,毕竟还是有差距的。
殷逸抛出太后的名号来,殷仁自是知晓,道:“三弟如此说来,竟是要去宗庙祭祖了。”
“将近年关,殷氏上下皆须祭祖。”殷逸忧伤叹息,“怕是太后关切父皇,希望父皇康健,能去看看她老人家。”不
等殷仁说话,他又道,“二哥可来了?长久没见,倒是思念得紧,还盼我们兄弟三人能在除夕与父皇把酒言欢,对了
,还有大姐和幺妹,不知可好?”
这一串子话又把殷仁的话头打乱了,殷仁只得顺着他的意思闲聊了一通。
黎康大公主殷紫,乃是殷逸同母的亲姐,下嫁李飒将军。福慧公主殷悦乃是年纪最小的孩子,尚未及笄,母亲是昭仪
余氏,因为年幼,深得皇帝宠爱。
把这两位搬出来,倒能当个不错的挡箭牌,殷逸一边在心中默念“阿姐幺妹切勿怪我”,一边笑盈盈地和殷仁共同回
忆幼年光阴,消磨了大半时间。直到殷仁实在撑不下去了,还客气地留了一顿饭——当然全是素菜,还故意让厨子别
花心思在上头,把殷仁吃得脸都快成那盘子红嘴绿鹦哥了。
全府上下一致笑脸相送,送走了绿着脸还得扯着脸皮笑的傅仪王,殷逸吁了一口气,让管事看准了客人,除了皇室的
一概不见,自己转身回书房,决定让厨子上点心以弥补刚才那顿绿的发青的素斋。
厨子一阵忙活,送来了一壶茶并三个小碟子,茶是仿塞外人喝的奶茶,只是用滇红取代了粗糙的砖茶,那三个小碟子
里分别是野菜蘑菇素馅的小饺子、枣泥栗粉糕、双酿芋粉团。
殷逸掂起一个团子,正要送进嘴里,目光一转,道:“在边上看着做什么?”手腕一动,芋粉团直击角落。一人伸手
稳稳接住,笑道,“午后小食,真是好画。”
瞪了沈沉昕一眼,他不说话,尤自慢悠悠地喝茶吃点心。沈沉昕咬了一口芋粉团,道:“刚才看见傅仪王出门,哟哟
,好大的气派。不知洛清王爷找准了时机入宫没?”
殷逸道:“如今父皇病情到底如何?”
沈沉昕但笑不语,上前弯腰就着殷逸的手喝了一口茶,殷逸怒视,把那个小巧玲珑的青釉瓷杯扔在一边,自己取了个
新的瓷杯斟茶。
“他的病好不好,这要看王爷您的选择了。”沈沉昕不紧不慢道。
殷逸一顿,搁下茶杯,侧头道:“此话怎讲?”
沈沉昕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来,脸上全然没有调笑之色,道:“这是江湖上失传百年的秘药,服用它之后无论病多
重的人都会痊愈,康健如常人,只是……”
殷逸脸上沉静,眉头微微锁起。
“只是服用此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病情会迅速恶化,旋即死亡。”沈沉昕一字一顿道,“故而,此药名曰‘回光返
照’,非逼不得已,少有人用。”
“到底如何,这要看王爷您自己的选择了。”
殷逸咬紧了下唇,拳头紧紧捏起,沈沉昕的话像是梦魇一样一遍一遍回荡在耳里。
回光返照……七七四十九天……
他想起当年卧榻沉疴的母后,原本严重的病情突然之间好转起来,母后却没有任何喜悦之色,将他和皇姐的所有事宜
打点完毕后,病情加剧,撒手人寰。
“这药……”他听见自己开了口,“以前有人用过吗?”
沈沉昕道:“既为秘药,定是难得。但总会有人有,总会有人用,情愿与否,天知地知。”他看着殷逸的神色,补充
道,“这并不是玄教之药,数百年前由大内传出,湮没于江湖。”
原来……一切皆如此……不过是因果报应……不过是世态轮回……
殷逸低低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泪水在脸颊上留下两道轻浅的痕迹,他背过身,平复了起伏的心绪,淡淡道:“一
切由你看着办了。”
沈沉昕闻言,微微一笑:“王爷果然好气度。”如此之心,下得了狠手,也对得起自己的孤注一掷,但是这孤注一掷
,自己还得掂量掂量。
三日之后,皇宫内传出皇帝龙体康愈的消息,召见三位皇子并两位公主的旨意。
殷逸对着水磨大镜沉默,镜子里映照出自己的模样来,亲王朝服,御色绶带,朝日冠,愈发衬出英挺不凡的身姿来。
只是脸色,有些抑郁。
沈沉昕踱进来,看着殷逸,抚掌笑道:“王爷好气派。”
“我且问你。”殷逸漠然道,“那日下船时你扮作郎中,原为何意?”
“原想避人耳目,寻得时机由王爷引荐入宫。”沈沉昕倒也不掩藏,直接道,“但是王爷果断决策,免了这条拖延之
计,却也省事。”
殷逸轻笑,捻着朝珠,转过身来,道:“有劳沈教主了。”言罢,向外沉声道,“入宫。”
外面接二连三地响起“王爷入宫”的声音,殷逸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府邸外早有入宫的大轿子相候,执扇执帐
捧香的品阶一个也少不了。
沈沉昕混在人群中,注视着藏青色大轿在侍卫保护下缓缓前行,嘴角微微一勾,合了合眼眸,旋即退出了人群,尤自
走到一条僻静小巷,那边早有一个黑影静静等待。
“传我令,凡在京师及周遭的一切事宜,无论明暗,全部回撤。”他冷冷道,“事到如今,油水捞够,也免得人家看
着烦了。”
“是,教主。”黑影头一低,迅即消失。
第十八章 年关
杭州不常下雪,一旦下了雪,银装素裹,煞是动人。苏轼在这里留下的,不仅是苏堤和东坡肉,还有一首“欲把西湖
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绝句来。
院子里的杂草被清理后,露出了原本应该生长的植物,几株梅花含苞怒放,哪怕枝干被厚厚的青苔所覆盖,哪怕整株
树被皑皑白雪所拥抱,暗香依旧,阵阵不散。
单枞早起,抱着青瓷罐子,在院子里转悠,用新毛笔从花瓣上轻轻扫下雪来。一圈下来,太阳渐渐升起,雪后的薄雾
也逐渐消散了,怀里罐子的雪也积了大半,他听见主寝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收起笔,往那边走去,笑道:“你起来了
?”
白若溪怔了怔,然后点了点头,道:“我去烧水。”
“你等我。”单枞道,收起罐子,两人一齐往厨房去。
转眼离年关更近了,年货加紧得办起来。吃过早饭,单枞买了猪板油,一丝一丝撕开来,剥出猪网油和碎肉渣滓之类
放在一边,白若溪在徐四娘的铺子里干这种活不少,挽起袖子帮忙,将大量绵白糖揉进去,再慢慢地让板油和糖化为
一体。
单枞洗了手,在一边看着,心里极是满足,遂又打了水洗过芝麻,搁在铁锅里炒得干透,满屋子都溢出了那种令人舒
心的香气来。用竹篾装了待凉,自己在橱柜里掏了掏,掏出一个黄铜钵来,擦干净后正要倒芝麻,白若溪起身道:“
你且放这,我来捣。”
捣芝麻必须细,否则太粗糙的芝麻馅儿包汤团定是不好吃的,单枞点点头,倒也没推辞,自己淘净糯米后放在那里浸
着,上好的糯米圆润白胖,煮出来糯性很大,口感自然也好。眼见快到晌午,他干脆洗了菜做午饭。
打过霜的矮脚小青菜,拣净洗过,从厨房的窗台外面拿进一个淘箩,上面覆着纱布,揭开却是五六块冻豆腐。单枞算
准了天气,预先多买了几块豆腐,搁在外面冻着,如今正好取一块做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