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素————流双
流双  发于:2009年0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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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麽?”
我苦涩一笑,“难道你都没怀疑过麽?你的父亲,你的亲生父亲,从头到尾都知道有你这麽个儿子存在,连我都知道你。十六年来,我们一直都看著你。难道你从来都没想过,为什麽你父亲要把你留在苏家?为什麽他几乎掌握著全天下却吝惜给予你一个可以安心生活的地方?那个人没有心,你的父亲没有心。对他的孩子,他从来都是能利用就利用,不能利用就舍弃。”

“可你未曾被舍弃,因为你一直在他的游戏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你的母亲是这样被利用的,”我又一指徽炽天,“你的养父也是这样被利用的。”
折香听著我的话,微微颤动的躯体泄露了他此刻震惊莫名的心情。他沈默著,和徽炽天的手交握在一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静下来、才能找到自己的归属。
“够了!”徽炽天冷冽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不管香儿的亲身父亲是谁,或是他有著怎样的性格,对我们来说,他和陌生人并无二致。只要能守护住香儿的幸福,被谁利用了,谁被利用了,与我们又有何干系?香儿,我们走。”

“慢。”我拦住了他们。
我的脸又开始发热。白丸的药效快要过了。
“请你们耐心地听我说下去。听完之後,我绝不再打搅你们。我不想带著遗憾过下半辈子,相信折香也不愿意。”
“什麽意思?”轻柔和缓的声音透著疑惑和不安。
什麽意思?还能有什麽意思?只不过想要把一切说出来而已。
折香痛苦,我比他更痛上一千倍一万倍,没道理不让他也尝尝那种绝望到近乎麻木的滋味。我只是想向命运抱怨一下不公,难道我没有这个权利麽?对,我是不会破坏你们得来不易的幸福,可我也没好心到看你们如此幸福却无动於衷甚至还默默祝福你们的地步。

折香,为什麽承受这一切的人是我不是你!!
可是不管心里有多麽想要大声哭泣,我依然习惯性露出妖媚之极的笑。
“折香,你尝试过这种日子麽?每天浸在混著各种媚药的木桶里,忍受著常人难以忍受的煎熬?才三岁就知道什麽是情欲,就知道面对色欲熏心的男人该摆出怎样诱人的姿态?六岁起,我就开始服侍各种各样的男人了,我不能流眼泪,因为我的名字就叫无泪。我笑,在很多男人身下呻吟婉转,成为最有名的娈童,你尝试过这种淫乱糜烂的生活麽?”我笑著给他斟酒,“不曾吧?还不止呢。他们,”我一指陵水波,抿嘴而笑,“──他们,一直看不起我,认为我只不过是个取悦男人的娈童,手无缚鸡之力。可是,他们不知道,我这双手,从当娈童那天起就染上了鲜血。我还记得,最初杀人我也才六岁。杀人的感觉是什麽样的,你了解麽?刀尖刺穿了人的肉体,很柔软,可以听到骨头发出清脆的声响,鲜血喷了一脸,温热、腥臭。我和他们不一样,和蝶谷里所有人都不一样,既是娈童也是杀手。因为,我是蝶谷的继承人。”

徽炽天无法忍耐了,刚想有所动作却被折香按下,“你同我说这些干什麽?”吃惊之後,他很快恢复了淡然。
“不想听听麽?这原本是你要过的生活啊。”
折香皱起好看秀丽的眉。他不明白,不明白我的用意。
“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为什麽继承蝶谷的人不是你?你的父亲大人从来都知道你的存在,为什麽却没有动你,而是任你留在苏家?”脸上的胎记渐渐退散,白皙的肌肤裸露在空气里。

我又变成了暮莲嫣童,变成了无泪。
“这一切都很简单啊。我比你美,就因为我长得比你美。别人拼命想要得到的好容貌,在我们的身上便成为一种罪孽。越美丽,命运就越悲惨。陵水波,你不是一直弄不明白麽,为什麽蝶主要将我作为继承人?不仅是我的容貌,而且我和他很像,太像了。这是应该的,我怎麽会不像他呢?他是我亲生父亲啊。”

我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是,即使是快乐的眼泪,我都没办法纵情。我不能有泪,我是无泪。
“折香,为什麽不叫一声来听听呢?来,叫我一声‘哥哥’。”

七、真相

 

1

所有人似乎都被我的疯狂震惊著,所有人都看著我,所有人都不说话。
──以後,你会长得很美很美,说不定会比我还要出众。这话我只对你说,而且只说一遍:今後蝶谷会由你来继承。所以,我要把所有东西都教给你,你要好好学。如果你听话,把我交代的事都做好了,那麽我就会很爱很爱你。你要我爱你麽?

──要,我要你爱我。
我想起刚进蝶谷时无瑞和我说的话。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我想要得到父亲的疼爱,我想让父亲爱我。为了能让他爱我,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付出任何代价。但不久之後我就开始明白自己天真烂漫到愚不可及的地步。

我自认为可以付出一切,但事实上什麽都付不起。因为从我出生那刻起,我的未来便已经被注定好了──无法背弃他,无法违抗他,按照他给我设定的路走下去,直到死亡。
无瑞,不是我可以违背的人,他指给我的路,必然不能偏离。
所以,多年以来,我没有违背过无瑞的任何命令,只要是他说的,我都会为他做到。这种行为已经不仅仅是处於我对他的服从,而已变成了习惯──习惯於服从他,习惯於被他利用。

我时常怀疑,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无瑞在意的人或事。无瑞就像是真正的恶鬼,没有半点人类应该有的感情。即使是我这个被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人都会因为痛恨自己的命运转而对那个素未蒙面的弟弟折香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为什麽无瑞就能如此安然地享受著人世间别人因种种感情衍生的痛苦?究竟无瑞还是不是人,究竟无瑞心里藏著些什麽东西?

然而随著时间的推移,我开始明白,任何对无瑞做出的推断都是徒劳的。尤其是在那天,亲耳听他说出要把蝶谷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毁灭的计划的时候,我更明白了在他面前没有任何能够阻止他的墙。

“为什麽?蝶谷不是你一手创建起来的麽?为什麽要亲手毁掉这麽多年来的基业?”
他听我这麽说,只是微微一笑,似乎毁掉蝶谷、毁掉蝶谷所有人的想法只不过是宛如昙花一现般出现在脑海里的奇妙灵感。“没有为什麽,无泪,你好象忘记了我说的话:这个世界容不下如此许多为什麽。还是你在担心?即使蝶谷毁了,对你而言也该是件好事,毕竟你这麽仇恨这种生活。蝶谷消失了,你不正可以开始新的生活麽?还是,和他们相处那麽多年,从你心里滋生了对他们性命的不舍呢?”

不舍?!简直是笑话!我嗤之以鼻,无意识间又开始展露平日里惯常对待恩客时的娇媚笑颜。“不舍?你可曾看见过我对谁有过不舍?我只不过想知道,毁掉蝶谷後你想做什麽而已。”

他越发笑得狂肆张扬了。他的样子仿佛怎麽笑都笑不够、要把永生永世的笑都尽倾在这一声长笑之中。
“无泪,你居然还是这麽可爱啊,叫我怎能不爱你……难道你没看出来,这次我压根儿就没想离开蝶谷麽?我要你,连同我一起把蝶谷毁掉啊。”
尽管见识过无数次他诡异的行事风格,可是,这次我不得不承认我仍然被他的作风给吓呆了。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来要求我把他连同蝶谷一起埋葬掉。我以为这一生我都将在他的阴影之下苟延残喘,却从来没曾奢望他会主动放开始终钳制著我的力量。

那时候的我,只是一味地沈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以至於看到他难解的颇具深意的目光也没有注意。
在他提出那个疯狂可怕的计划之後,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反反复复地和我研究著如何让计划顺利进行。没有人知道──或者说没有人意识到将会有一场严酷的浩劫在等待著蝶谷内所有正值年少、恣意挥霍青春的男孩们。

我忽然想到,为什麽无瑞对这些孩子们好到近乎纵容的地步──因为他早就决定了,决定要在他们最美丽最灿烂的年纪抹煞他们所有的存在。
可是,我没有深想,为何无瑞独独留下了我活在世上。
也许,是不敢想。
总之,我不折不扣的执行了无瑞的命令。
在一个黄昏时刻,我记得夕阳是血色的,半边天空都好像被火笼罩的朦胧。我拿著一支火把,站在湖心我的小榭,四周都是火,和天空的颜色一模一样。无瑞站在我身旁,微笑著看那火海中凄厉惨叫的许多许多美丽的少年。

蝴蝶的尸体发出焦臭味,跌在我们脚下。
“你知道,无泪,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是与众不同的。”
他忽然开口对我说。而我也静静地听著。
“我们身上有‘香凛’,所以我们的再生能力比常人要快上许多倍。就因为这样,刀剑无法切开我们的肉体,无法带给我们除了痛楚以外的东西。但是,持续不断的火焰可以。洗涤我们的灵魂──是不是该这麽说呢?”他“咯咯”笑起来,依旧动人心魄的美。“再怎麽说,破坏永远比修复容易。”

破坏永远比修复容易。
他这句似乎带有某种深度的话狠狠钉上我心上的肉里,疼得刻骨铭心。
“为什麽不让我和你一起死?”痛苦中,我终於问出了自打知道他的计划後我就一直想问的。
他却笑了,“为什麽要你死呢?我从来都没说过要你死的话啊。你以为这麽多年来的生不如死,是出於我恨你的缘故?不,我不恨你,也不爱你,就是这麽一回事情,你早该知道才对。我们无瑞,爱做什麽就做什麽,谁也管不著我们。你也一样,我消失之後,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即使把这个世界毁灭了也没关系──不过,依我看你对毁灭世界这类事不太感兴趣。”

“为什麽说‘我们无瑞’,难道还有别人?”
“果然是个精明的孩子,总试图从我嘴里得到线索,好摆脱我强加在你身上的所有。这些年我看得很明白,之所以对我言听计从、之所以不敢违抗我的命令,都是因为你想够狠,懂得忍耐。可是,你以为,我会让你这麽轻松就得到自己想要的?太低估我了,你骗不了我的,你暗中所作的那些我都知道──引诱月流和陵水波──无妨,只要你开心我都不会过问,可是一旦你想通过他们脱离我的掌控,那可大错特错了。无泪,乖乖接受命运安排,乖乖继承无瑞这个名字,或许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我不等他说完,立刻点著了他身上的白衣。他居然没有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动作有丝毫惊讶,也没有因为身上的灼痛而改变脸上的从容微笑。那一刻,我几乎认定自己是个极其卑劣的人,正在焚烧一个清雅淡洁的仙子。

“是,你说的不错,一直以来我都在等待机会。我趁你不再主持大局的时候引诱月流和陵水波,让他们接受我的安排接连刺杀了江湖上几十名德高望重的侠士,让蝶谷成为人人讨伐的对象。是啊,没错,我就是要毁灭蝶谷──然而,我却没料到,你自己居然提出要我毁掉你和你一手建立的基业。好,很好,我现在一点都没有报复的快感!而这都拜你所赐。你该怎麽补偿我呢?无瑞!你该怎麽补偿我呢?!”

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炽热。我向後退了几步,远离发热的火球。无瑞依旧笑意盈然,好像紫红色的火焰舔噬的不是他的肌肤。他究竟是不是人?!我又一次感到了畏惧。
“都怪我不好,那麽,在我临死之前我就补偿一下你吧。八年後,我将会送你一份最好的礼物,用来补偿你。无泪,看来你还要耐心等待上一段时日了。”
“威胁我吗?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我觉得自己气得发抖。“今时今日你就要死了,蝶谷的一切都化为灰烬,我不会再害怕你!不会了!我的噩梦全部结束了!”
无瑞没有说话,他已经无法说话了。他和在蝶谷肆虐的火海融为一体。
在火焰即将烧灼到我衣摆的一刹那,我纵身跳进水榭外的碧绿池水中。池子并不很深,而在池子底部,有一条直通向谷外的秘道──之前,无瑞在向我透露计划时告诉我的,为的是留我一条性命。但是,他不知道,好多年前我就晓得有这麽一条秘道的存在了。毕竟,我在水榭住了十几年,不是吗?

我毫不犹豫地潜入池中,从那条秘道逃出了蝶谷,没有回头。
也许是义无反顾──也许是害怕看到身後凶猛的火海里会蹒跚缓慢地走出一具穿著白衣的漆黑尸体……三个月後,当我体力不支跌倒在七层楼门前,涧灵那张美丽的脸焦急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赢了……姐姐……”
只来得及吐出这几个字,我昏倒在涧灵温暖的怀抱中。

2

当我从床上醒来时,涧灵守在我身边。她的手握住我的,好像怕放开我我就会消失不见那般攥得紧紧的。
她看到我睁开眼,眼泪一下子止不住了。在我记忆中,她从来都没有哭过,无论遇到什麽事,她都是笑著咬牙挺过去。
“无泪,无泪,你可醒了。可知你睡了足足三天三夜。四天前一进门就说什麽你赢了,然後就这麽直挺挺倒在地上,姐姐多麽担心啊!”
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乎要把近三十年来的泪水都在此间流尽一般。我微笑著抹去她的眼泪,“别哭、别哭,这麽漂亮的大美人儿,哭花了脸可不好看。”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耍嘴皮子。”涧灵破涕为笑,纤纤玉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对了,你说你赢了……那……”涧灵的神情在提到那个人的时候暗淡了下来,“那个人,怎麽样?”

“姐姐,到现在你还爱著他吗?”
“不,不是,只不过,他毕竟是我们的爹啊。”
我冷笑。“爹?他配吗?从他把你送进七层楼、把我浸在药缸里的时候,他就失去做我们爹的资格了。姐姐,别忘了,你这二十多年是怎麽熬过来的,为了他在七层楼里隐姓埋名、用身体培植自己的势力,好不容易铲除了所有异己,为他夺取了七层楼的权力,可他却把你丢在一边。姐姐,别告诉我,你已经不恨他了!”

“别说了,无泪,别说了!!”姐姐泣不成声的样子楚楚可怜。谁能想得到,这麽个梨花带雨的美人儿居然是号令七层楼千百人众的“西妈妈”?谁也不会想到,这麽个娇滴滴的女子,在必要时可以比任何人更加狠毒、更加冷酷──而这些,如同我,都是在那个名叫无瑞的男人的百般调教下逐渐形成的。

“为什麽不说?!他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捆住我们了!从现在起,我可以想说什麽就说什麽,不用再计较後果了!你看,不好麽?姐姐,我做的不好麽?你忘了吗?他是怎麽对你的,又是怎麽对我的?那年你不过十三岁,娘身染重病躺在床上,拉著你的手要你带我找我们的爹。然後,你带著我,走了多少崎岖的路,受过多少羞辱,才把我带到了蝶谷。但是,我们得到了什麽?不是爹爹的疼爱,找不到任何人来珍惜我们,我还没什麽记忆,他便把你从我身边夺走,让你只身潜入七层楼。要不是十年前他把我送进‘保春阁’迷惑那个偏爱男色的周大人,我们还见不著一面呢!姐姐,为了他,你付出的还不够多麽?牺牲了青春、贞节、名誉,成为天下人竞相指责的妖女,最终不得不以西妈妈的身份来掩饰,从此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而他对你做了什麽?仍然把你当作工具使唤。姐姐,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现在你还爱著他吗?啊?!”

“不是,不是,你明明知道的,我对他千依百顺,不敢违抗他的任何指令,都是为了你──我唯一的弟弟、我唯一的亲人啊!”
“是啊,你是为了我,一开始你就是为了我。先是为了我卖身进入七层楼,後来又为了我的计划不得不假装顺从。可是姐姐,现在你完全不必担心了,我不再是他手中的质子,他死了,我自由了,我们都自由了!”我抓住涧灵的双臂,以无比热切的语气说著,迫切希望看到姐姐能同我一样开心到手足无措的地步。

对哦,因该开心到手舞足蹈,可为什麽我会感到有种空虚感?完成了一直以来想要完成的事,为什麽心头总感觉到失去目标的无依无靠?好空虚,整个人仿佛忽然甩脱了长久以来的依托般不习惯。刚才那番话我究竟是对谁说的?对涧灵吗?……还是……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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