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素————流双
流双  发于:2009年0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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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我们该高兴的,不是吗?”
我重复著无意义的低喃,脑海渐渐混乱起来,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麽,又是说给谁听。
“好了好了,不要再谈这些了。我们谁都不再提好不好?”
我愣愣望著她,望了许久许久,笑容才终於回到我的脸上,“好。”
於是,我下定决心要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我把过去的身份彻底埋葬,花了三个月时间研制出特殊的药物抑制体内“香凛”的毒性,即使代价是我的容颜毁尽。这一切都无所谓,对我而言,我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我不能死,不仅不能死,还要活得很好很好,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在这场角斗里真正的赢家是我。

但是,没有用,心仍旧是空空如也。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我宛如行尸走肉,失去了生活下去的目标。从前我一直有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要向无瑞报复,报复他施与我和涧灵的痛楚折磨。而现在,无瑞死了,我也没了活下去的自觉。我终於明白无瑞为什麽把我留在世上:为了让我生不如死,了解失去希望与目标的活又多麽没意思。他要我自己走上和他同样的道路,毁灭别人,再找别人毁灭自己。

然後,我渐渐没了清醒,我甚至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无意识拿起尖刀在手臂上一下一下划开深深的口子。
“无泪,你在做什麽?”
某一天,姐姐发现了我的异常,惊恐万状地夺下了我手中的刀。
“怎麽了?我没做什麽呀。”
“无泪……”涧灵悲哀地望著我,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第二天,她便把洲带到我身边。
“这位是七层楼的采素公子,你要好好照顾他,知道麽?”
洲看著我,虽然年纪比我长很多,可是他的眼睛却异常清澈,好像七层楼下那抹云波湖。他看见的,是丑陋的采素,而非美丽的无泪。那一刻,我竟然有了新的认知。或许我真的可以从新开始,真的可以。不是以无泪的身份,而是──采素。

但是,为什麽老天爷就不放过我呢?自从得到消息江湖上开始流传昆仑谱的秘密,我便知道至今无瑞的阴影还在我周围不断围绕。昆仑谱的事,不是在蝶谷和无瑞亲近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难道,八年前你临死之时说的那番话,居然是真的?!无瑞,你好狠,居然连死了也不放过我。


“哥哥……”
我知道,折香并不是在叫我。这一声呼唤只不过是由於他过於吃惊而产生的无意识的低喃而已。
哥哥啊。还是很久以前我也曾有过一个哥哥,但是那个哥哥实在太无能了,没有美丽的样貌,也蠢得可以让外人利用。所以,无瑞舍弃了他,冷笑著看他死在陵水波用来灭口的飞刀下。而我,更是从来没有把一个从心眼里憎恨我的人当作我的亲人。

现如今想到被一个同样美丽聪颖的人叫哥哥,没来由凄凉得想纵声大笑。如果折香比我生的美,是不是轮到他被无瑞牵著手走到我面前,冷冽的没有表情般听无瑞说:“这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哟,如何,可喜欢我送你的礼?”

但是,种种猜测皆已惘然。被毁去人生最美好时光的人是我。
恨这个美丽的弟弟麽?不,不恨,只是不甘,只是嫉妒,只是没来由强烈地羡慕著他罢了。什麽都不知道地活著,你该庆幸的,因为你生活在地狱里,却不知道还有比地狱更要可怕上一千倍的地方存在著。你不知道什麽是没有自尊没有自由没有任何作为一个人类该有的自觉的生活是怎麽样的。你有人疼爱,有人怜惜,而我为了维持小小的安定的生活都几乎耗尽心力。

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幸福。因为你得到了幸福,才让我感觉我也有得到幸福的可能。
折香,弟弟,你会不会认为哥哥不可理喻呢?你会不会觉得哥哥实在是很恶毒呢?一边毫不在意说著令你伤心的话,一边却虚伪地想要从你身上获取些许安慰。
也罢,就让往事随风而散,反正从此以後,你我再无相干。

3
  
  “公子,都安排好了。”
小小的聚宝斋一下子住进那麽多人,的确有点挤。
“唔,知道了。”
不过现在我关心的并不是聚宝斋能容纳多少人的问题,而是,洲对於褪去丑陋外表的我究竟持何种态度。如果他和从前那些男人没什麽两样,那麽我承认,这辈子我都会恨他。
“洲,你……”
“公子!”洲似乎很清楚我在想什麽,飞快地打断我。他的眼神依然坚定不移,仿佛我的脸上那一大片胎记根本没有消失一样。“公子要说什麽属下知道,属下只想说一句话,不管公子变得如何,在属下眼里,公子永远是当初那个唯一对我好的人。”

“洲……”
我设想过许多情节,唯独现在的情况是我未曾预料到的。洲的脸上没有任何与往常相比的不同。他看到的我,不是美得不可方物的蝶无泪,而是七层楼和他相伴八年的采素──虽然他仍然将我当成主子,虽然他对我说话时口吻里一样包含了依稀的刻意疏离。

“属下知道公子心里是怎麽想的。那麽公子又可曾知道属下心里是怎麽想?”
“八年前我被卖进妓院当小厮,看尽世态炎凉,封闭了自己的心,再也不相信任何人。我不说话,别人都把我当哑巴,捉弄我、取笑我,他们看不惯我做事勤快拿的赏银多,每每对我拳打脚踢。可是,某一天,西妈妈竟然把我领到了公子面前。从那刻起,我便了悟一切都是天意。”他的视线始终胶著在我眼里,我头一次看见他情绪如此激动的样子,口吻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急躁,甚至连平日里总不离口的“属下”的自称都改为了“我”。

“是天意,为何不是?我活了那麽久,只有公子对我好,只有公子会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冲我微笑。我永远忘不了那笑容,即使那时候公子脸上有那麽大片胎记,可我仍然觉得那微笑真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笑容。於是我发誓,一辈子都要照顾公子,好好服侍、保护公子,不会让公子受到任何委屈。”

“所以,公子……”他的眼底竟然泛起一阵哀伤的水色,“公子在属下心目中永远是公子。”
我紧紧抿住自己的嘴唇,生怕会说出洲哀伤眼神下欲说还休的话来。
现在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必须忍耐。
“明白了。”我强迫自己作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好主子的样来,温存又不失礼仪的笑容仿佛要凝固在我脸上一样。心疼痛得简直要被什麽撕裂了,然而,我却无法做我想做的事。“我也希望你能继续留在我身边……”话还未尽,门便被“乒”的一声踢开。陵水波森冷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後停留在我脸上。

“出去。”他看的是我,说的话却明显冲著洲。
洲微微皱眉,“你无权命令我。”
“哦?有恃无恐是麽?以为他把昆仑谱交给你,你就变得比我厉害了?!”说话间,陵水波将长剑递送至洲颈前。
洲纹丝未动地看看我,“我没觉得比你厉害,但即使技不如人我也会保护公子。”
“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我“啪”一声捏碎了桌上的茶杯:“陵水波,这里不是蝶谷!对我的人尊重点,别忘了你自己也是无瑞身边的一条狗!”
陵水波冷冷哼了一下,却没发作。
我松了口气,现在的情况之下,我还不想同他起争执。“洲先下去吧,我没事的。”
“可是……”
“有事我再叫你好不好?”
洲似乎看出了我的固执,默默不语地走出了房间。
房间虽然很大,但与陵水波在一起却顿时感觉小了。陵水波很深上下散发出的无尽恨意将我呼吸的空气都快要夺走。
他是这般恨我,可是我知道,他若不恨我势必会逼迫自己恨另外一个人,直至在爱恨纠缠拉扯之间大失元气、耗尽生命。
“你找我,究竟要说什麽?”
“把你白天在酒楼里没说完的话说完。”
白天,在酒楼里,我只吐露了我是无瑞的亲生子、是折香同父异母兄长的事实,该对陵水波说的却只字未提,反而招待众人在聚宝斋做客。我这麽做的目的自然是方便让他来找我。毕竟有些话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问出口的。

“我想说什麽,你应该猜得到。”
陵水波虽屡遭我和无瑞利用,但不代表他没脑子不会思考。以他在蝶谷那麽多年的阅历,即使当年发生的一切事先都蒙他在鼓,这麽多年来他也该发现什麽蛛丝马迹才是。因此,他才放出昆仑谱的消息把我引出来,一方面是为了找到我以报当年蝶谷之仇。另一方面,细究其理,恐怕是为了真正弄清当初那场大火的背後缘由。

“少废话!你只须说出当日放火焚毁蝶谷的是不是你!”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陵水波,你究竟是恨我烧了蝶谷造成你容貌尽毁,还是恨我杀了无瑞?”
陵水波咬住嘴唇没有说话。我冷笑著继续说下去:“若是前者,你不该恨我。想想吧,依无瑞为人,要想放一把火烧毁他数载基业──我办不到悄无声息就可以完成。那日火起突然,可也并非全无逃生机会。为什麽全谷的人都未能生还?这只证明一件事:火,是无瑞要放的;人,也是无瑞要杀的。凡是无瑞想做的事,必然没有一件会遗漏。很早我们就在计划这事了。毁掉蝶谷,原就是无瑞的命令。”

“你胡说!蝶主不会那麽做!蝶主他……”
“他只是想让你们在短暂的生命中活的尽量糜烂罢了。”
“都是你一面之词,我不会相信!”
我笑得更加冷冽。有人既想了解真相又想做鸵鸟,叫我怎麽办?!
“那麽你还让我说什麽?!让我承认当初烧毁蝶谷完全出自我一个人的责任?何必呢?既已认定,干脆杀了我。”“别以为我不敢!”
“是啊,你只是不想去恨你的蝶主而已。”
陵水波眯起原本充满神采现在却显得黯淡的眼睛,过了好半晌才颓然坐倒在桃木椅上。“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我任由他梦呓般喃喃自语,待他稍稍恢复了些神智才说道:“有件事我倒问问你,你究竟如何活下来,又怎麽知道我还活著?”
他抬头,失神望了我好一会儿,开口道:“月流……月流救了我。”但是对於怎麽知道我活著,他却只字不提。
听到月流的名字,我浑身一震,心剧烈收缩起来,表面仍不动声色。“原先我也猜到月流未死,不过竟没预料月流会救你。”
“我也没想到。那天失火,我被烈火包围无法逃生,月流突然闯入火海把我拖出去。那次我才知道月流的武功其实深不可测。”他顿了顿,“但是月流已经死了。救出我後他便跳进火海,说要给蝶主殉葬。”

霎那间,千百个年头回旋脑际,一个令我更为震惊和恐惧的事实呼之欲出。
“你说,月流自愿为无瑞殉葬?”
“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又何必骗你。”陵水波冷笑一下,“我肯听你说话,也无非想给你个机会,可不是要饶了你。今日便罢,下次我还是会要你的命!”说罢愤愤离开。
他後头说了什麽,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无瑞临死的微笑、涧灵忧心的眼神和月流过去的态度,一一飞过我眼前。我顿时感到天昏地暗、自持不能。
“陵水波,看来你爱得远没有月流深。”
我苦笑自语,望窗外月色明朗、星光熠熠,而内心则格外沈重。
“这倒好,也不必为无瑞的死恨我了──他终究还是活著。”
无瑞还活著。

八、对决(上)

1

我独自走出屋外,一路茫然前行。深刻存在於记忆中的种种如走马灯在脑海里飞快旋转。
无瑞说过我和他是同一种人,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这麽多年来无瑞退居螟蜒居,除月流殷勤服侍在侧歪并不见有其他男人。依月流对无瑞的痴心,难道无瑞会不利用麽?想来初时月流对我也颇有敌意,可怎麽无瑞隐居後就让我那麽轻易引诱了?细细思索下来,发现月流根本未受我诱惑,只是给我造成一种“得不到心爱之人便向他人转嫁情意”的错觉。自始自终他不都没有动我?

难道蝶谷那场大火,无瑞并不是出於厌倦游戏的心态而是出於更深的考虑?一是为了引出我真正用心,二则为试探月流和陵水波究竟可以为他付出多少?不,不对。无瑞这人只会把别人的真心当石头践踏,我这蝶无泪不就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麽?可是,无泪究竟还是成了渴求真心的采素,无瑞又会不会也有企盼救赎的一面?

乱了,乱了,全乱了。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月流没死。
一开始我便怀疑月流活在人间,为引我出来才放出昆仑谱重现江湖的消息。为了将计就计,我把众人目光吸引到江南来,未料现身的竟然是陵水波。依陵水波的性子,断不可能在八年後知晓我尚存人世却还隐忍不发,甚至於想出利用昆仑谱的计策,教他的必是萧胤。但萧胤又如何得知我的事?要不是熟悉蝶谷的人告诉他,谁都不会想到当年的暮莲嫣童还活著。

月流跟在无瑞身边那麽久,极可能清楚水榭下有通道口的秘密,在加上这麽多年我穿梭在各大妓院都有他相陪,我和涧灵见面的事他或许也了解三四分。那麽一来,采素的身份在他眼里形同虚设──怪不得那晚看见我丑陋的模样萧胤还自若地和我调笑──月流既然未死,无瑞必定活著。可是,既然月流明白一切,岂不等於无瑞一开始就知道我和涧灵……难道……涧灵……

我冷汗直流,胸口忽然一窒,紧接著“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公子……”
洲无声无息出现在我身旁,用整洁的衣袖轻轻替我擦拭干净唇边血迹,俊挺的脸上毫无往日飞扬神采,反而忧心忡忡。
“不要紧。”我试图挤出一丝微笑,然而刚张口血腥又不断外溢。
“公子……我扶你回房歇息。”
“不要……”我打量四周後,拉住他的手腕。我的房间离得太远,来往人多,而我则不愿意旁人看见我如此狼狈的样子。
洲见我有所动作便明白了我的心意,“公子到属下房里歇著,属下房间就在前面。”
“嗯。”
洲扶我进房,让我靠在床头,又为我拉上薄被。
“洲,你的衣服被我弄脏了。”
“这时候还管什麽衣服?!”隐忍了很久,洲终於生起气来。
尽管身子虚弱,看到他那样还是令我忍俊不禁,结果笑岔了气。
“咳咳……咳咳咳……”
洲皱著眉头帮我顺气,不爱多语的他这时候嘴里不停唠叨。“还笑,都不懂得爱惜自己。大夫早就说过公子不可大喜大悲,切忌情绪上的剧烈波动。公子是不是都忘了?”
“没有、没有。”我又绽开一抹笑容,“只是很久没见你生气了。”
洲深深吸了口气,显得无奈之极。“公子……”
“是真的。我真的想看你为我生气为我担忧,这样我觉得自己被宠著。”
想起洲第一次为我露出生气的表情,也是在一次吐血之後。涧灵急忙给我请来了大夫。把完脉,大夫摇头捋须不甚乐观地说:“这位公子身子里全是毒,如今毒已渐渐侵入肺腑,恐怕活不过四十。”我笑著看那大夫,说道:“如果活不到四十,我一定亲自登门给你送副铁口直断的匾额。”大夫气得跳脚,发誓不再给我看诊,而我死活也不肯服用大夫开的药方。於是洲气急败坏,足足有十二天没同我说话。虽然看洲为我著急也是一项乐趣,然而十二天收不到他只字片语的滋味确实不好过,我便再没有和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如今看到洲再次露出让我怀念的表情,仿佛什麽混沌都可以瞬间扫除的清爽。

“公子,”洲叹了口气,“再任性属下又不能理你了。”
“呵呵呵呵…….”我发出一阵明快轻笑,“好,不任性,我不任性了。洲不能不理我。”
洲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拿了我惯常服用的药来给我。
“又是随身带著吗?我记得这药我放在七层楼我房里书桌的暗格,你倒有心带上了。”
“这是西妈妈吩咐的,她说公子配的药比别人的要好上许多。别人的药,公子也总不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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