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素————流双
流双  发于:2009年0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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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初阳与暮月的交汇

1

我看著镜中的自己,一张素净的颜面,唇上稍微有点血色,额头上那片恐怖的胎记狰狞地蜿蜒直下,占据了大半张脸。
这清晨一如往日,不晓得知情识趣的鸟在窗外鸣叫得好不开心,全然不顾屋里的主人家会不会恼。
我翻手盘起头发,戴上覆纱斗笠。这张脸如果不遮起来吓著别人就不好了。尽管不是自卑,但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人们总是根据外表的第一印象认定一个人的好坏,所以才会有那麽多学不聪明屡屡被骗的人。而我,自六岁起就明白,在这个世上还存在著一类人,他们美得仿佛不属於人间,他们的心也冷酷得仿佛不属於人间。

走出门,外面的阳光灿烂得刺著人的眼。天气十分闷热,步出竹林才知道太阳不只是灿烂而已。
“素先生,好久没瞧见你了,什麽时候到我们这里来啊~~~”
“下次吧,今晚要去洒金阁。”
我柔声婉言谢绝了清音楼里的老鸨。
是的,没错,我和城里的每家青楼都有交情,因为我是这座城里有名的琴师,专门在青楼里弹琴的琴师。
说来倒也有几分讽刺意味,有著这麽一张恐怖脸孔的我居然能踏进以色侍人的烟花之地,只是当那些被我的琴声所打动的达官显贵、富家子弟们若是知道那个总是坐在重重帷幕之後神秘的素先生有的是这样的脸,会是何种表情?

“那你要来啊,我们可等著你。”
站在门口花枝招展的老鸨冲我习惯性地抛了个媚眼,转身又拉拢客人去了。
我浅浅一笑,迈步进了琴斋。“娄老板,我来取琴。”
“是素先生啊,”娄老板眯起眼睛在後墙上挂著的众多琴中找出一把看起来最破旧的琴交给我,“弦都调过了,素先生试试看。”
我顺手拨了几下,笑笑,“不错,多谢。”
“素先生满意就好,谈什麽谢不谢的…对了,先生今晚要在哪个院里弹琴?”
“洒金阁。”
“又是洒金阁?不是我说,真弄不明白,别的院子开的价码都比洒金阁高上许多,为何先生不另辟门户,非要作洒金阁的专属琴师?”
“西妈妈对我有知遇之恩。”关於这个,我不想解释太多。很多事情,并非如表面那麽简单,即使做了解释他们也未必会懂。
“如今世上像先生那麽死心眼儿的可不多了,先生还是慎重考虑一下为好。”
我无声无息地冷笑。他这麽说似乎的确是在为我著想,然而背地里却不知受了什麽人好处才这麽劝我,难道还是真心希望我好的?再怎麽说,我也不过是个在青楼里弹琴的琴师,到哪里不是一样。他心底里想必是十分看不起我的,表面上又装出这麽道貌岸然的样子,笑死人了。

“多谢关心,我会好好保重自己。”我依然以轻柔和缓的声音说著,没有拒绝,也没有听从。以後调琴修琴免不了还是要靠这位琴斋老板,拉下脸来做人亦属必要。
“哦,还有件事。”喜欢东家长李家短的琴斋老板脸上忽然显出秘密的神气来,“听说今晚洒金阁被人包下了。那人好像还是江湖上了不起的人物哪。”
“哦,我省的。”
我轻轻告辞离去。
江湖…
江湖和我从来就没有关系。

2


夜晚,是青楼最为喧嚣的时候。
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才子佳人和将金曳洒得铺天盖地的豪客,没有道德和礼教束缚的买醉、卖色。这一刻,人们好像疯狂了一般追逐著自己赤裸裸的欲望。
然而,比起其他地方,今夜的洒金阁却安静得异乎寻常。
刚踏进门槛,我便感觉到无论是在大堂还是在楼上各个屋子里,到处都充斥著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往日热闹非凡的厅堂之中,竟是鸦雀无声,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规规矩矩分开站立著。男人们自然是一脸威严,女人们却是有些畏惧害怕。洒金阁当家主事的西妈妈在靠近琴池的地方垂手而立,她的表情倒是平静无波。

我怀里抱著琴,注视著大厅里一黑一青两个人的无声对峙,默默不语。
在此刻,恐怕是谁都没心思听人弹琴了,那麽我还有必要站在这里吗?
忽然看到西妈妈又是向我招手又是悄悄给我递眼色,要我到她身边去,。
“出了何事?”
“不知道麽?黑衣的是银岳山庄的少主人封不惠,青衣的──决天堡旗下第三分堂主洛景云。”西妈妈嘴角一阵抽搐,“白道名门和黑道上‘邪道双堡’之一……我这里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我听罢微微一笑,“既然知道,为什麽还接这宗生意?岂不是自讨苦吃?”
“哼,放著那麽大把银子不赚,更不划算。等事情完结之後,我非得追加一笔不可。”
西妈妈这人,永远不懂吃亏是怎麽回事。
此时,站在大厅中对峙的两个人,开始说话了。
“了不起,居然能追我追到妓院来。”青衣的洛景云笑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副悠闲自在的神情,似乎围在他周身的那些银岳山庄的好手们都没能给他造成任何压力。再看那银岳山庄的少主人,冷眼注视洛景云,反倒有种邪气。“若把东西交出来,我还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噢,这算不算是名门正派的威胁?你问我要什麽?我可不记得有拿过你什麽东西哟。”
“你自己心里明白,别给我绕圈子。”
“呵呵呵呵,封兄说话真深奥,小弟实在不懂。”
“洛景云…”
封不惠的声音简直宛如从地狱传来般阴森。
“好啊好啊,你觉得有东西在我手上,大可以来拿,不过别指望我会乖乖束手就擒。”
“口气不小,这里全都是银岳山庄的人,任你凭空长了翅膀也逃不出去。”
“是吗?逃不出去吗?”
洛景云露出的高深莫测的微笑让封不惠有些疑心。他缓缓扫视四周,猛然间将目光对准了我,眼瞳剧烈收缩起来。
下一刻,寒光一闪,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就这麽直直穿过面纱送到我鼻尖之下。
我眨了眨眼,直到剑尖收回,突然想起惊声尖叫“救命”才是我该有的正常反应。
“不愧是决天堡第一杀手的雪衣,胆识果然不同寻常。”
“呃…过奖。”尽管心知这回答会使误会更深,却还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真痛恨自己的个性。
“看来今天要想在决天堡手里讨得便宜也不可能。今天便就此作罢,下回定当请人上决天堡为我们银岳山庄讨回公道!”
“好啊,随时恭候大驾。慢走,不送。”
洛景云甚至开心地向他们挥了挥手,惹得封不惠铁青著脸拂袖而去。
只在片刻之间,银岳山庄的人便退得一干二净。洒金阁一下子冷清许多。
“烦人的终於走了。妈妈,还不叫这里的头牌出来,今晚我可是包下洒金阁的贵客呢。”
洛景云柔和地笑著,从头到尾就只见到他在笑,好像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当然,他确实是个少年,很难想象这麽个少年竟然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可见,在世间名不副的人和事太多,决不能轻易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来来,我的救命恩人也来喝上一杯如何?若不是遇上你,他们这些人还没那麽好打法呢。”
他说的救命恩人,好像是我。
“不必了,我不喝酒。”淡然婉拒了洛景云的邀请,我转脸看西妈妈等候指示。
“洛大爷要听琴麽?”西妈妈立刻摆出谄媚的样子,向洛景云询问道。
“再等一会儿吧,今儿也不是我要听,而是另一位大爷。那位爷自八年前听过某个人弹琴之後,就爱上了听琴,要想找他帮忙就得靠有名的琴师贿赂他的耳朵。我可是听说你们这儿的琴师技艺高超才花大价钱包下这儿的,别让我失望啊。”

“怎麽会,怎麽会,来,采素…洛爷,这就是我们洒金阁最有名的琴师采素。”
洛景云眼珠一转,在我身上逡巡了好几周。“原来就是救命恩人哪,更好了,如果今天你的琴能打动他,绝少不了你那份好处。”
“哎哟,瞧洛爷说的这话,我们采素一定不会叫洛爷失望。是不是啊,采素?”
西妈妈眼神熠熠发光,看来今晚她必不会放过这个送上门来的财神爷。
“采素啊,你就去准备准备吧。”
我无声点头,转身走进大堂那角专为我搭建的琴台。摆上琴,我轻轻拨下琴弦──
“呵呵,墨稷兄,你终於还是来了。”
我抬起头,那厢洛景云毕恭毕敬迎上一位玄衫青年。青年双目炯炯,十二分的俊美。只是,我看到他时,心里总觉得似曾相识。那张脸,仿佛在什麽地方惊鸿一瞥地看到过。
在哪里呢?
算了,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吧。每天人来人往,在何处偶然相遇也是平常。
“我见到银岳山庄的人。”
“哦,没什麽啦,全都解决了。”
玄衫青年淡淡向我这里瞥来一眼,语气平稳地说道,“为什麽连雪衣也在?”
雪衣?!我?!我真那麽像雪衣吗?怎麽老是有人把我错当成雪衣?
“哦,他不是雪衣,我们家堡主怎麽舍得让雪衣离开他半步呢?他只是打扮得很像雪衣的琴师而已。”
“琴师?”这两个字似乎在玄衫青年身上产生了某种效果,只看到他紧紧盯著我,眼神忽然从冷冽变得炽热起来。
“墨稷兄,我们不妨坐下来慢慢欣赏。”
玄衫青年冷哼一声,撩起衣摆优雅地坐了下来。
西妈妈让几个阁里最为美貌的姑娘给两人斟上酒,陪著笑脸问道,“两位爷想听什麽曲子?”
“墨稷兄,你来作主吧,今晚你是主角。”
玄衫青年也不客气,点点头道,“《寒廷芳》你可会?”
这青年是个听琴的行家。
听他一上来点的,就是十分讲究技巧难度极高的曲子。
我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抚上琴弦,用琴音回答了青年的问话。
琴声如诉,凄恻悲凉的清弦乐声中还带了点坚贞的勇敢。苦苦等待远赴沙场的丈夫能够归来,妇人用自己绵绵情意支撑著度过一年又一年寂寞空虚的日子,虽至死都未见到丈夫,却仍不後悔。女人,有时候比男人更伟大,因为女人总是能信守诺言,总是能忍耐男人所不能忍耐、包容男人所不能包容的东西。这首曲子要表达的就是此种意境。

一曲终了,我安静等待他们点下一首。而出乎我意料的是,玄衫青年竟然以一种复杂难解的眼神凝视我。他的视线是如此锐利,好像要透过面纱的阻碍把我看清楚一般。
“墨稷兄,怎麽了?琴弹得不好麽?素知你品位奇高,可也没这般挑剔法吧,连我这不通音律的人都听得浑然忘我了,你还不满足?”
玄衫青年一摆手,示意洛景云不要说话。
“你…能不能弹《水妖花莲》?”
当手指下意识放上琴弦想要弹奏之时,我猛然想起一件事,背脊不禁微微有些僵硬,琴弦上的手指也开始握紧──“这首曲子恕我不会弹奏。”
“是不会弹奏吗?可为什麽我看见你的手指已经放上琴弦了呢?”他向我步步逼近过来,“不会错的,即使你弹的琴我只听过一次,可是绝对忘不了那曲调、那音韵……你就是‘暮莲嫣童’,你对这首曲子有反应就是最好的明证!因为这是…独一无二只属於你的曲子!”


3


“你就是暮莲嫣童,绝对不会错。”
他紧逼到我面前,原本平静的神色已经被热切所取代。
“你就是暮莲嫣童。”
他一把掀开我的斗笠,然而看到我的脸之後却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认错人了。”
“怎麽…可能…”
“吃惊麽?这是当然,毕竟那位可是美得不可方物的绝色佳人啊。”
“你…”
我回以微笑,但想必我这张丑陋的脸就算是笑容也会让人感到不舒服吧。
“很遗憾,我并非暮莲嫣童。不过你对这曲音觉得熟悉也是应当的,因为我的琴艺正是传自於他。”
“你的琴艺?”
“是的,我曾拜访嫣童先生,求他教授我琴艺。嫣童先生终於收下我作弟子,整整学了十年方才学成。作为嫣童先生的弟子,听过《水妖花莲》这首曲子也不奇怪啊。不过,学艺十年我唯一没有学成的也是这首曲子。”

“原来如此…你不是…他…”
他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失落。
想起那张脸,难道眼前这男人也是暮莲嫣童的爱慕者之一?如果是的话,那他未免也太可怜了一点,因为暮莲嫣童是个没有心的人,他不会给任何人回应,只会给爱他的人带来痛苦。可偏偏他是那样绝天下,多少男人女人为他痴心又伤心。

想到此处,不禁对这个男人同情万分,“忘了他吧,他死了也有八年了。”
“不,他还活著,我知道,他还活著。”
“他死了,死在八年前那场大火里。谁都知道,八年前蝶谷突逢大变,一场大火烧死了全谷的人,自此之後,在那里寸草不生,荒芜一片,你指望他能死里逃生吗?他除了弹琴跳舞,什麽武功也没有,怎麽可能从火海中逃出生天呢。”

不是我残忍,只是看著这男人许多年来为了一个死人费尽心机,著实觉得可怜罢了。
“这不是真的,你说谎!他还活著,我知道!”
他愤怒地将我推倒在地,俊美的脸极度扭曲,不过这样也无损他的魅力。
男人啊,要生成这样才好。
“墨稷兄,何必对一个小小琴师发脾气,若他不称你的心,我还会找别的琴师,今天看在我的份上饶了他吧。”
眼看玄衫青年的怒火无从发泄就要拿我出气,洛景云好歹还是想起我也算救过他一命,立刻上前给我解围。
“不可能了,不会有像他这麽好的琴师了,不会了…”
玄衫青年慢慢回过神来,表情当中含著许多难耐的痛苦。他真那麽喜欢那个死去的人麽?
“墨稷兄?”
不过片刻,玄衫青年便恢复了原先冷淡的面孔。他平静得好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你叫什麽?”
“采素。”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刚想捡起脚边的斗笠却被青年抓住手腕。
“从今天起,你就跟著我吧,我要你成为我的专属琴师。”
专属?!我听了直想发笑。
这男人分明是想把我当成暮莲嫣童的替身。可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我不是暮莲嫣童,即使我弹奏出的曲子再怎麽熟悉也无法成为暮莲嫣童。介时,我会被他如敝帚般扫地出门。
也罢,看样子他是不能得罪的人物,为了不给西妈妈添麻烦,我就随了他的心愿吧。反正无论是被宠爱还是被扔在一旁,对我而言都不会造成太大的困扰。
“好,我答应你。”我说。
他冷冽的神色并没有因为我的回答而变得少许柔和些,仍然淡漠得好像无情无欲,似乎只有在提到暮莲嫣童的时候他才会显出他还是个人类的那一面来。
他这麽爱著那个死去已久的人?真倒是看不出来。
“回去收拾一下,三天後我来接你。”他一转头,又对洛景云道,“回去告诉你们家主子,就说我答应了。”说罢,头也不会大步跨出门飘然而去。
“呵呵,你真是我的大福星。”洛景云笑笑地把他的手搭上我的肩,却被我不留痕迹躲开。他也不以为意,仍旧是开心的模样,“不过我很好奇,能让冷铁阎罗向来波澜不惊的面孔呈现如此丰富多彩的表情的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何许人也?对於一个已经死了八年的人来说,是什麽人有那麽重要吗?为什麽在他死了之後人们还是不断地对他产生兴趣,不断地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难道他们不清楚,那个人在怎样经世绝伦,终究也是个无法对我们这些还生存著的人产生任何影响的幽魂啊。

何许人也?他尚在世时,人们都为他那张脸倾心不已,因为那张脸,惊世骇俗的美,那是犹如毒药般可以蛊惑所有人心的美,不属於这个世间该有的美。多少人,在他生前为了亲眼目睹他的美丽,不惜用生命作为代价来换取他的回眸一瞥。可是,那张脸,我再也不想见到了。那张脸,既然不属於人间该有,毁了不是更好?八年前那场大火,把一切都烧光了。好,再好不过──他死了。死了,已经死了,所以,我没什麽可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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