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天的行动没有因为我的悲伤而停顿下来,他已经扩大了墓穴,并且准备把爹的骨灰也一同放入。
难道非天要把爹和师傅合葬在一起?
不可以!师傅不会同意的。
“不,不要。不要破坏师傅的心愿。”即使活着的师傅没有真正的逃离爹的掌控,但是我希望师傅能保留最后的自由,我不想已经长眠的人继续沉沦在仇恨的煎熬中。用身体挡在非天和师傅之间,尽最大的努力去捍卫师傅的尊严。
“你师傅的心愿?……难道你还没有明白?”非天并没有动手,却皱着眉头,一脸的惋惜和无奈。
我瞪大着眼睛,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永远的逃开,不是师傅的心愿吗?这有什么不对吗?
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慢慢的走到崖边,非天朝东南方向抬了抬下巴。
“你,自己看吧。”
茫然的走到崖边——那里,有一个缺口,在层层的山脉中,竟然奇迹的有一处山势低平,很明显的一个缺口,我却从来没注意过。通过缺口,可以看到一个地方——幻冥教。虽然掩盖在一片绿色之下,但是我知道,那里是幻冥教,师傅一心想离开的地方。
“云起,还记得我曾经带你去过的连冥山穆龙顶吗,我死了以后,希望可以埋在那里。”——师傅的遗言还历历在耳,可是这话中的意思原来我是完全误解了。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最后还是自觉自愿的回来,是不舍得,是认输,还是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们永远逃不出去。
突然觉得,这十多年的人生,是一个大笑话,让人笑的全身无力的大笑话。
山上的风吹的人好冷,我突然非常不想留在这里,我开始讨厌这里的每样东西。
“非天,我们带师傅和爹一起回去吧。”既然师傅本来就没过要彻底离开,我们不如帮他了解真正的心愿吧。
“不,爹一生的愿望,就是俯瞰群雄,登顶泰山。现在百年于此,也是一桩心愿。”
非天的话让我愣住了。和爹好久不见,几乎忘记了他是怎么一个人呢。那么师傅呢?也许师傅就是要在这里等爹的。
这样的想法让我烦躁,甚至隐隐的有点嫉妒。
“哥哥,你不觉得,万山臣服脚下的感觉很好吗?” 非天转过身,面向着浩淼云海,张开自己的双臂。
被这句话拉回神志,我才发现自己发呆很久了。抬头去看非天,却被阳光射到眼睛,很痛,很刺眼。
被阳光模糊的轮廓看大不清楚,光线的折射产生幻觉,感觉非天真在是把云踩在了脚底下。这种感觉,竟然和印象中的爹重合起来。
我似乎终于能稍微明白当时师傅的感觉了。——那是人类自我保护意识,一种本能的躲避危险的退缩。
不过师傅似乎比我幸运一点,他走的时候并没有被爹弄的身败名裂,无处可去,也没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现在,应该是名正言顺的回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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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幻冥教已经有些日子了,我大半时间是躺在房间里无所事事。
这个房间以前是师傅的,我小时候一直来听他讲故事。房间里的东西都没有改变,只不过,现在坐在这里发呆的人换成了我。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命运的轮回,而且非天对于这个轮回显然很有信心。
他保留了这个笼子,把我放进来。
为了把自己的哥哥找回来,把他栓在身边,什么地方都不可以去,就可以破釜沉舟到牺牲整个幻冥教吗?
只是为了亲情,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吗?
非天,真的是这样吗?为了我这个无情的哥哥,你处心积虑的策划,只是为了解去我身上的毒。为了让杜琪烽和修明肯救我,你明明知道杜琪烽已经知道你的计划,还将计就计的攻上散水阁。
如今,虽然我奇毒已解,但是也身败名裂。除了留在幻冥教,竟然什么都不能做了。
非天,为了我,值得吗?
希望群山臣服的你,真的甘愿为了自己的哥哥而牺牲这么多吗?
一阵气急,我坐下来调息。
身体里的真气毕竟不是我的,看来和我磨合还需要一段时间。
散水阁一役,从表面上看,杜琪烽大获全胜。这实在是一个精妙的计划,幻冥教几乎全军覆没,只有那个教主还在为夺回哥哥而洋洋得意。
杜琪烽的计划也的确天衣无缝。也许,在我刚进翔龙山庄的时候,这个计划就已经开始了吧。从那天为我削去头发开始,我的镇定大概就引起了他的怀疑吧。接着就是我是幻冥教少主的事情了,虽然鲜为人知,可是要查到也不是太难。接着就可以认定我是奸细了吧。然后,通知施青来,一步步的将计就计。遇到非天以后,事态是明朗化了。
这样看来,我这个傻子一开始就被耍的团团转,还在那里自鸣得意的患得患失。
可是,摸摸心口,那里缺的一块,却是再也补不回来了。
夜凉如水,月光如洗。
在这样的夜晚想着过往的事情,烦恼是不是也会象清风一样淡而不见呢。
非天白天总是不见人影,到了晚上却是很准时,天一黑就到我房间里来,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
“哥哥,我问你,如果你是爹,你会选什么?”
“非天,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有如果的,你的选择就是结局。即使后来你觉得错了,也要欺骗自己说你从来不后悔。这样,人才可以活的轻松一点。”
“所以哥哥你从来没后悔过对吗?”
“对,不后悔。”
我没有骗你。
只是我没有告诉你,欺骗自己一点也不快乐。
今天非天没有来缠着和我一起睡觉,我独自在院子里看着天空。
天空中一只雁飞过,在这深秋的夜里,似乎可以看到他眼中的泪在蓝色中拖出一道银色的光芒。
叹口气,我转了个身,眼前果然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云起,我来这里,…………并不是想让你原谅我。我只是…………”
我想我的眉毛一定挑起来了,因为杜琪烽竟然开始结巴。
“你想说你只是想让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骗我的,对吗?这个问题对现在的你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转身想回屋去,杜琪烽竟然一把抱住了我。我实在忍无可忍了。
“放开我,非天,你的易容术一点都不高明,而且这个玩笑也一点不好玩。”
横在我胸前的两只手臂一僵,终于放开我,然后是一脸的狭促。
“哥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要是连你和他都不能分辨,那岂不是真成了白痴。
“我只是想让你再见到他的时候,不要太激动。”
同样的一张脸,却带着许久未有的戏谑表情。时空交错的感觉让我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杜琪烽也时常带着这样的表情。
又曾几何时,我只能看到他的面具。
“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再见到?”
“耐心等待吧,哥哥,到时候,你做一个让自己不后悔的选择吧。”
非天转过身去,凉凉的夜风吹着我有点发昏的大脑。
是吗?还能再见面吗?
如果是真的你出现在我面前,
我是否也能这样的镇定?
如果是真的你,
你会对我说什么?
原来,
我已经无法忘记你。
原来,
我连后悔的资格都已经失去。
自从那次谈话之后,我的精神一直恍恍惚惚的。非天的话中有话总是让我不安,我也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但是混乱的大脑却无法让我思考。
一直自欺欺人的不去想这个问题,但是,杜琪烽这三个字却还是不断的刺痛我的神经。
会吗?会再出现在我面前吗?
再见之日,又会是什么光景?虚伪的面具撕下,是否只剩下冷漠,是否,真的什么也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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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云不遮月的凉夜,我瞪着天上的满月,静静的想者一些邈如烟尘的过往和将来。
西面的天空有一股冷冷的气朝这里袭来,打扰了我的凝思。
缓缓的转过头来,熟悉的身影被墨蓝的背景衬着,竟然透着丝丝凉气。
我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心中那一丝贪念却总是萦萦绕绕,挥之不去。
心竟然开始发抖,看来,我注定是要为这丝贪念付出代价了。
我对自己说,
云起,
不要后悔。
杜琪烽慢慢的向我走来。月光下,他的脸渐渐清晰。
平静的眼眸,深的看不见底。
我还是激动起来,我痛恨这样的平静,痛恨这样的深不见底。
迎上去,我用唇堵住他的,满意的看到那眸子中涌出隐忍的哀伤。
你终究还是有一丝顾惜我的,对吗?
用舌撬开他的唇,寻到他的舌,一起缠绕。
然后,
狠狠的咬下去。
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他不推开我,
只是眼中的哀伤再也掩饰不了。
眼前开始模糊,粗糙的指腹轻抚我的眼角。
猛的把他推开,用袖子擦去眼里的多余。
云起,何曾需要别人顾惜。
我不甘心,但是,
不甘心,
又能如何。
非天的眼睛莫名在脑中忽隐忽现。
转过身,不去看他。
不给自己机会去寻找后悔的理由。
“我可以去换件衣服吗?”
不等他的回答,我便径自回到房间。
月白色的衫子,我怕弄脏,一直不舍得穿。
如今穿上,却象一个可笑的仪式。
是要缅怀什么吗?
需要缅怀什么吗?
是要告别什么吗?
需要告别什么吗?
走出屋子,月光亮的刺眼。
杜琪烽在站院子里没有动,只是剑已出鞘。
“放心,我不会逃走。”
我笑了,我以为我不能,可是我真的笑了。
望着那把剑,我说,
“我们走吧。”
院子东面,隐隐已有打斗声传来。
看来已经有很多人在等我们了。
从后院到大厅的路不是很长,但是杜琪烽的那种仿佛出入自家客舍的熟捻还是让我惊愕。
大厅里,一片血腥。
这里的人,一半我在散水阁见过,一半,是幻冥教的人。
杜琪烽,你终于还是带着这些正道人士来围剿了吗?
你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圈套吗?
这么明显的陷阱,为什么还要来呢。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软骨散的味道,除非有解药,否则内力弱者早就全身无力了。所以这么多的所谓正义之师,竟然敌不过一个小小的幻冥教。
抬眼间,以胜利者的姿态站着的,都是幻冥教的教众,以及他们的教主——非天。
“非天,希望你看在你哥哥你面子上,放我们一条生路。”
杜琪烽站在我的身后,左手扣着我的脖子,食指和拇指紧紧的按者我的死穴。
一挥手,非天阻止了教众的赶尽杀绝。抬起头,眼中竟然也是无限的悲伤。
“哥哥,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我低着头,不敢再去看那双悲怆的眼睛。
“杜琪烽,放了我哥哥,你带他们走吧!”
非天转过身,带着教众从侧门离开。
放开我,杜琪烽也转身离去。
果然,他也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自然不用再假以辞令。
面具下面,果然什么都没有。
毫无抵抗的束手就擒,甘愿成为别人威胁的筹码,让幻冥教失去了一举消灭敌人的最佳时机,我是幻冥教的叛徒。
利用兄弟的亲情,而去协助外人来对付亲人,我不配再做非天的哥哥。
众叛亲离,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就是我选择的结果吗?
原来,到头来,
我选择的是一无所有。
呆呆的站在原地,周围遍布着尸体,好安静,还可以听到血在地面慢慢的流淌的声音。
这么安静,为什么听不见我的心跳呢?
我的心呢?
难道丢了?
站起来,踉跄着,我向门走去。
凋红瘦绿不知愁,
白鹭紫雁争上游。
飞云已过伤心涧,
怎待鹧鸪鸣江头。
风不撼树,云不染尘。
年少的时的幻想,终究,也只能是幻想而已。
穆龙顶,
山色依旧,
只多断肠人。
师傅的坟还在这里,傍边还多了一座新的。
那是爹爹的。
后面,是一间新盖的茅屋,里面的陈设俱全。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半个月有余了。
现在上面挂了一块匾额——随云轩。
这匾额是小雨挂上去的。这孩子一路都跟着我,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眼睛紧紧的盯着我。
“放心,我没事。如果我要自杀,你也是拦不住我的。”
我不后悔,我告诉自己我不后悔。虽然我一无所有,但是我坚决不后悔。
小雨没有走,还是紧紧的盯着我,然后就陪着我在这里住下。我没有赶他走,他也是听命行事。
我的一切生活起居,都是小雨照顾。平时,他就陪我一起站在山崖旁边,一起看那日起日落。三餐无忧,整日发呆。曾几何时,这就是我的愿望。如今真的得到了这样的生活,却竟然没有想像中的快活。
忘掉那个人吧,忘掉过去吧,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不存在了。
原来心碎了以后,就真的不痛了。
小雨是个安静的孩子,话不多。多数时候都是我先开口。
“我要在这里呆一辈子,你也一样吗?”
小雨没有回答,只是直直的看着山下,眼神似乎隐藏了什么。
“小雨,你等的人还没有来吗?”
小雨惊讶的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呵呵,我当然知道了。”我又不是瞎子,他每天对着山下出神,我再迟钝也看出来了。
“他,就快要来了。”小雨竟然朝着我笑了,黑黑的眼眸亮闪闪的。“你不问我在等谁吗?”
“很重要的吗?”一定是小雨很重要的人吧。等一个重要的人,原来是这样幸福。
“他来了,你也会开心的。”小雨又羞涩的笑了,眼睛眨呀眨的。这时候我才发现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是吗,我好期待。”
“你骗人。”
“呵呵…………”
“白哥哥,你,笑起来好好看。”
“是吗?”摸摸自己的脸,我真的笑了。想不到伤口,竟然好的这么快。难道这穆龙顶,真的有神奇的魔力?
几天以后,我终于知道小雨说那个要来的人了。
一个少年,也来到了山上。而且,我也认识——小华。
风尘仆仆的赶来,却不是因为我。
那拥抱欢呼的,是我一直认识的那两个孩子吗?象多年未见的老友。
而我,似乎只是一个旁观者。
那样的相互思念,却不得不分开。而我,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
小华,是被派到杜府来监视我的吧。怪不得我的行踪非天知道的一清二楚,原来他早就有所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