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倒也罢,陈孝先实在听不惯这么粗鄙难听的话,涨红着脸嘶声道:“你打就打!别说这些……”
“你不嫌难听,娃们还都在屋里歇着呢!”
杨翠莲更大声地嚷嚷:“你别说得自己好像多惦记崽子们似的!你要是真疼,就应该早八百天去管教管教你那个不中用的三弟!”
“自打分田到户,全是自负盈亏,我跟他二婶要在家忙活家事,没有老三,你们就三个人去忙地里,妈现在也不如年轻时候能干了,整得你跟陈老二每天累成牛马一样回来,还有时间管崽子们吗?”
“浩北长大到现在,你知道他最爱吃啥最不爱吃啥吗??你知道跟哪家崽子关系好、跟谁关系不好吗?!”
“我骂他打他的时候,你就知道跳出来做好人!可你到底为儿子操过几分心?!”
“啊,陈孝先,你倒是说话啊?!”
“回回说不过就摆出这副死样子,好,好,不张嘴是吧?我叫你不张嘴!”
杨翠莲伸手就是一记大嘴巴,“啪”地一声抽得老响。
响得陈孝先脑瓜子都嗡嗡的。
他牙关颤抖,终于开了口——
“我再说最后一遍——”
“把、窗户、关上!!”
“陈孝先!!老娘抽死你!!!!”
“……”
陈劲生干活的地方离村子倒是不算远。
每回都是跑着去,跑着回。
上午十一点左右就溜,大约下午两点多回来,晚了就得三点。
不过这些日子地里实在太晒,许令华他们要是下午去地里,也得是三点以后。
故而,晚饭也跟着稍微推迟了些。
他跑回来的方向是陈家院子后头的围墙。
顶着满脑门子汗没到跟前,就隐约看见个狼狈的身影蹲在墙根子底下,嘴里冒着烟。
陈劲生脚步一顿,喘息着拧紧眉,眯了眯眼。
……别是叫日头晒得眼花了吧?
那抽个烟架势跟做贼一样的咋这像他大哥呢?
陈劲生不敢信,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绕了个曲线缓缓凑近。
直到几米开外,看见他身上灰扑扑的衣裳,翻飞褶皱的衣领,这才终于敢确定了。
真是他大哥!
陈劲生先是狂喜的,觉得是抓住陈孝先的小辫子了,没想到他还是会抽烟的。
唇角不自觉扬起,笑得损坏损坏,随即就眼睁睁见着陈孝先用力吸了老大一口烟,又吐出烟雾。
平凡却深沉的眉目间,透出一片凝重。
陈劲生神色轻滞,忽然想起那挑果子工里有个腿瘸的老头子。
上了年纪的都喜欢长相俊俏的孩子,那老头第一天见着陈劲生就很喜欢他,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子,想着他肯定是惯了抽烟喝酒的,便笑着递他根烟。
陈劲生其实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抽了,也想明白了自己根本就对这东西没有兴趣,苦不拉几的滋味在嘴里,咋都咽不下去。
只含一会儿,便吐出来。
老头嗐呦一声:“合着你不会抽啊!”
当下就他们两个人,那老头还看着慈眉善目的,不自觉就叫人没压力。
陈劲生一个没忍住就道:“苦得慌,你们咋咽进去的么?”
老头笑笑:“那证明你这娃过得挺好,不需要把心里的苦吐出来。”
“我年轻的时候头回抽就咽下去了,吐出来的时候觉得奇得很,像是把苦咽下去,又带着心里的苦一起吐出来……痛快着呢!”
“后来就戒不掉了!”
“……”
陈劲生忍不住对着陈孝先不如他高的背影看出了神。
他原本是想,自己心里咋能没有苦呢?
要是没有苦,咋能抱着他媳妇儿三妹掉眼泪。
但眼下,忍不住在心里拿陈孝先跟自己一对比。
瞬间就想到软软香香说话还柔柔的尤三妹,随即再想那母夜叉似的杨翠莲。
陈劲生当即道:是苦!
他大哥是要比他苦多了!
嘶,这么着一想,其实他大哥在“敌方队伍”里,好像过得是挺艰难的。
还有他二哥……
陈劲生呼吸早就平定,懒散劲上来了,习惯性地揣口袋,怎料却碰到个圆咕隆咚的东西。
哦!对!
这是挑梨的时候剩出来的,坏的有点多,最下等的都算不上。
他转了转眼珠子,胸腔间莫名升起一种有些膨胀的感觉。
类似于事不关己,洋洋得意。
忽然痞痞地诶了一声,吓得陈孝先一哆嗦,手里的烟头“啪嗒”一下跌落。
他僵硬无比地往后扭脖子,紧着就见一道黑影迎面而来,下意识伸手接住。
陈劲生舌尖抵了抵腮,用自以为十分酷拽的表情睨了陈孝先一眼。
摆了摆手,潇洒转身。
“哪儿能下嘴啃哪儿吧,不用谢嗷~~”
落下这句话,他唇角都快扬到天上去,心里那叫一个爽快。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
打秋风吧?
哈哈哈哈哈!
真痛快!
浑然不知,身后的陈孝先双手捧着那个小小的、圆咕隆咚的,还足烂了多半的鸭梨,愕然又震惊地瞪大了眼。
渐渐地,眼里竟逐渐发红。
他吸了吸鼻子,捧着这个鸭梨靠在围墙上,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最终粗糙带茧的手颤抖着捋了把脸,珍惜无比地啃了一小口。
然后又是一大口。
忽然觉得不对劲。
垂眼一看……
虫子的小家被他拿大门牙给拆了!!
陈孝先脸一绿,额角抽动,胃里直犯恶心。
转而想起小时候吃大枣,也是吃着虫子,冲出去扶着泔水桶吐得不行,回来以后就见许令华板着脸道:“一个男娃,吃着个虫子就吓成这样?”
“啃掉就是了,不耽误吃!”
“……”
陈孝先重新看向鸭梨,可却头一回莫名不觉得艰难。
他咔嚓一下咬掉黑的地方吐掉,然后接着吃起来。
突然想:
看来这个虫子还挺会安家的。
真挺甜!
“啧!”
陈劲生对着一块三毛钱嘬了第无数次牙花子了,拧着个眉头看向尤三妹道:“哎,要要是我第一天能稍微再快点,肯定就是一块五毛钱了。”
“那就还差五毛!”
“……可人家今儿就结了,明天没活了。”
“哎呀!烦死,烦死!”
他咣叽一下把自己扔炕上,突然想起啥。
挠挠鼻梁子磨磨蹭蹭坐起来。
“媳、媳妇儿。”
尤三妹侧躺在一旁打着扇子,略微撩起眼,“…嗯?”
“嘿嘿嘿~”
陈劲生笑得有点不自然。
“你觉得,我要是去打个麻……”
“你要是不怕一下都输光,那你就去。”
尤三妹笑了笑。
“不行不行!”
陈劲生使劲摇头,猛地扑过去抱住她,“不要了不要了,全当我没说。”
尤三妹闻此更是笑得像朵花儿,撂下扇子温柔地抱住他:“你看,头一天你之所以慢,是因为刚上手不熟悉。”
“结果第二天你就快起来了。”
“你知道这是为啥不?”
她语气中带着轻又缓的引导。
惹得陈劲生顿时仰起脸,黑漆漆的眸底闪着渴求和盼望,很用力地凝视着她。
“是,是为啥?”
尤三妹有理有据:“因为你眼力本来就很好的,那么小的木头块你都能雕啥像啥,你没发现吗?”
“小耗子那么细的胡子,小鸟儿身上那么密的羽毛……换成果子,还只是挑出来好坏,对你来说又算得了啥?”
他眸愈发睁大,恍惚间竟是无比清晰地听见自己偾张而激烈的脉搏声。
然后就见她缓缓从兜里掏出七毛钱,摊开他潮热的掌心,放了进去。
陈劲生当即一震,几乎是弹起来,“你,你这是啥意思?!”
尤三妹淡然道:“帮你一起承担的意思。”
“一、一起承担?”
他懵住了似的。
“对呀~”尤三妹慢悠悠地坐起来,捧住他双颊。
陈劲生俩眼直勾勾地看着她,不自觉跟着她的手走,掌心撑着炕往前挪了挪。
鼻尖上紧接着一暖。
“咱们是夫妻啊劲生,夫妻本来就是一体的,啥事儿都要两个人有商有量,一起想办法解决。”
“虽然我是弱了点,干不了啥体力活,唔,那你就多承担点,我少承担点,是不是?”
“可我也是要参与一下的,无论做啥,总是不能啥都不做的……”
三点多以后,陈劲生走在最末尾,接着去下地。
后来整整两三小时,都没发出半点动静。
就算是后来杨翠莲跟葛招娣又来晃悠,拿“两块钱”的事挤兑他,他也没作声。
只蹙了蹙眉,走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落在她们眼中,就像是逃跑。
落日晚霞如同火烧时,陈劲生走到许令华跟前,将几张毛票递给她。
瓮声瓮气地道:“喏,我的两块钱。”
“账清了啊!”
陈孝先深埋了一整个下午的脑瓜终于短暂扬起,复又埋下,暗暗咬住牙。
一会儿回家,他头一件事就是要去找翠莲,很大声地告诉她这件事!
往后,她再掰扯起三弟无数毛病的时候,绝对不能出现啥说话不算数,不讲承诺这样的毛病!
别的毛病他或许没法不认同,但这个毛病……
就是把他的脸扇得再肿,他也不会认同!!
陈劲生吃过晚饭后就匆匆忙地回了趟屋,紧着揣着个小木雕跑出了门。
尤三妹这回主动说:“劲生是去找家里开麻将馆的大屁了,他捡果子的工作就是大屁给介绍的。”
陈家众人顿时同时停下动作,互相交换眼神。
之后杨翠莲就拽着葛招娣去伙房收拾碗筷,不过十几分钟,陈圆圆跑去找尤三妹。
稚嫩的童声清又亮:“小婶儿!我妈跟大娘要你过去!”
“咣啷”一声,伙房里不知道啥东西被碰倒了,紧着便传出葛招娣羞耻的咒骂。
尤三妹强忍着笑,搂着陈圆圆说:“小婶儿一会儿给你编个新的辫子,你先回屋。”
“等我跟你妈她们说完话,就去屋里找你。”
陈圆圆欢悦地蹦跶出去,还不忘又喊了句:“妈,大娘,小婶儿说这就来!”
“…用、用着你多嘴!”葛招娣怒斥道。
陈圆圆呿道:“妈,你好奇怪,不用我还为啥叫我传话?”
“那你自己去找小婶儿不就得啦!”
“从伙房到小婶儿屋,你的腿还要走得更快些呢!哼!”
“……”
尤三妹好忍歹认,才没笑喷出来。
又整理片刻,便去到伙房。
杨翠莲推搡葛招娣,“你去,你去!”
“说起来可不就是你先挑起来的!”
葛招娣面红耳赤,狠狠瞪过去:“咋的,你没掺和啊?他骂泼妇的时候你还说是指桑骂槐,连咱俩一起骂呢!”
“咋现在又全都推我身上?”
“哎呀你咋这么磨叽!”
杨翠莲心一横,掰开葛招娣的手,夺走药膏,几步冲到尤三妹跟前。
下巴颏子一扬,“这,这个给你!”
“你、你到时候给你男人抹抹那血道子吧!”
尤三妹再也绷不住,湿着眼眸亲亲热热地拉住杨翠莲的手,“诶呦哈哈哈,大嫂,他那道子早都已经结痂啦!”
“大嫂二嫂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只答应我一件事儿……”
她促狭地挤挤眼,却不招人讨厌,显得灵动又俏皮。
“往后咱都勤点剪指甲呗?”
“动手归动手,可见了血还是怪不吉利的,对不?”
“我的个天老爷啊!”
“行啊,这咋能不行?这东西做得这老精细要都卖不出去,那还有啥是能卖出去的?”
哗啦哗啦的搓麻声中,大屁跟陈劲生头碰头着,快把手里的小木雕看烂了都没移开眼。
得到继尤三妹之后第二个人的夸奖,陈劲生不忍使劲抿紧嘴,强迫自己要绷住。
他心里美得直翻腾,跟往常那种被别人或真或假的拍马屁,面子上觉得好看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这种美他只在儿时,只从陈延东那体会过,却也跟现在不大一样。
“可我没溜过那种地方……”
他清清嗓子,正色道:“我媳妇儿也说她们村原先有个老头子,说从前没放开的时候黑市上有倒腾这个的。”
“但现在呢?现在卖这应该不能有人管了吧?”
大屁搓搓自己光溜溜的脑袋瓜,微微皱起眉头:“黑市……嘶,”
“我想想嗷,你叫我想想!”
陈劲生不自觉放轻呼吸,一颗心被往上提了提。
“哎呀!”
大屁猝然站起,老响亮地拍了一声脑瓜顶,咧开嘴哈哈大笑:“我就说—”
“……”
可话没说完,就像是又想起啥,瞬间收了笑,耷拉下小肩膀。
“不成不成,还是换一个地方吧,那地方不太行。”
陈劲生听得上不来下不去,难受的要命,眉目间已有几分急切焦躁。
“腾”一下站起来,横眉立目地追问:“有啥你就直说,你别就说个脑瓜跟腚啊!”
“这叫啥玩意儿?是咋不成,是啥地方不太行,你倒是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啊!”
大屁表情有些复杂地凑近了,压低声音:“我说的那个地方是西四胡同。”
“……生哥,你应该听说过吧?”
“……”
大约半拉点以后,二人才结束谈话。
陈劲生伸个懒腰迈开步子,大屁以为他还是要进去搓几圈。
却见他张望四下,有些别扭地问:“诶大屁,你爷在不?”
大屁愣了愣:“在屋看报纸呢,咋啦?”
陈劲生挠挠鼻梁子,“…你,你之前是不是说过,你爷年轻时候是你们家做饭最好吃的了?”
“你、你去问问他呗,我也想跟他请教点问题,看看老爷子方不方便?”
“!!!”大屁张大嘴,显然是觉得这个“请教”跟别的请教比起来,显得更叫人难以置信。
他磕巴道:“生,生哥啊,你这是到底要做啥?…你说你现在想赚钱了,都是男人么,我特理解。”
“可这做、做饭?你家里也不缺人做啊,我爷当初那是不得已。”
“再说了,你说不琢磨,那就啥都不干,现在一说要动心思,那就是家外事家里事全得学上,贪多嚼不烂啊,生哥!”
陈劲生抬手就给他一杵子,黝黑的俊脸终究烧起来:“想死啊你?!”
“哥稍微跟你平易近人点,你就不知道眉眼高低了是不?!”
“你、你管我嚼不嚼得烂!我就想先塞嘴里不行吗?”
“大、大不了我放嘴里慢慢咂摸、慢慢鼓秋不行吗?!”
“……”
八点多左右陈劲生才到家。
他先进屋扒头,见尤三妹还没睡就道:“我去灶房给你热药,你喝了再倒下。”
尤三妹晃悠着扇子,笑得暖融融的,又有些慵懒,轻声回:“行,不着急,你慢慢的。”
“嗯嗯嗯!”
陈劲生回身就跑,快得连影子都看不见。
他要得就是这个“不着急”。
动作麻利地先把单独的小灶生了火,药放上头热着。
又去灶膛生了火,另找个砂锅。
顺兜里一掏,掏出块生姜,还有几颗大枣。
再从另侧一掏,掏出来几个大核桃。
他按照大屁他爷说的,把红枣分开去了核,把生姜切成丝。
最开始那丝还切得粗,再稍微摁下些心就细可多了。
陈劲生欢悦地低声笑了笑,心想他媳妇儿说得果然是对的。
雕东西那么细的事儿他都能干得好,还能把耗子的小胡子都抠得那么真,别的要精心些的事儿也肯定没问题。
随即,猫了身子往灶膛里瞅瞅。
想要确定一下火候。
老爷子还说了,熬这个最好是小火、文火,不能火太旺。
可不知不觉间,那摇曳跳动着的火,却逐渐将他漆黑的眼里染红。
他定定地看着火苗,脑子里忽然闯出方才侧卧在炕上的尤三妹。
许是她身子的气力到底比别人差,所以就算是不累或不困的时候,也不太能一直坐着。
但她也不会彻底躺下。
大多都是那样侧卧着,拿着把扇子慢悠悠地扇。
眼皮子微微垂着,细又密的睫毛随着落下。
无论是洋辣的光亦或是月光日光落在上头,都特别好看,会投下小小的可爱的影子。
那影子落在她白生生的脸上,很像是只小蝴蝶。
安安静静地享受着花朵儿的香气跟甜蜜。
……她,她是朵还没绽放开的花儿。
还是朵儿,只会为他绽放亦或是由他亲自去绽放的花儿。
陈劲生嗓子里烧得干涩,凶凶地灌了好几碗凉白开,复又蹲到伙房地上,找了块压酱缸的石头,把几个核桃小心地砸开,扒出来的仁找个小碗放进去。
药锅的药热好了,另找碗倒,再加上剩下的红枣姜汤,总共是三个碗。
他打了个往返,才一道端进屋里去。
尤三妹惊奇地撑起身子,“这咋还端来三个碗呢?”
陈劲生眉梢蹦了蹦,“啊,那,那俩是夜宵。”
“城里人都讲究吃这个,你不道啊?”
“……夜宵?”
尤三妹往前挪挪,凑到桌子边上。
“红枣姜汤?”
她纳闷的心想,这不是女人来事儿的时候才要喝的?
陈劲生跟大屁他爷那听得很全,耳根子悄悄发着热,强装正经道:“这东西说穿了就是补气血的,你本来就要比别人气血弱么,喝也不是非得挑时候,肯定是有好处的。”
“还有这核桃,你也吃了!”
“……反、反正也是有好处的!我肯定不会害你的!”
尤三妹顿了片刻,了然一笑。
弯起眼眸缓缓端起碗,“那是当然啦,我家劲生咋会害我嘛?”
“真好~闻着甜丝丝的,香香的,等我先喝药哈。”
“喝完药稍微过会儿我就喝那个,正好去去苦。”
陈劲生坐到她对面椅子上,亮着双眼使劲点头,“成,成!”
潮湿的掌心忍不住在双膝上蹭了又蹭。
尤三妹尽收眼下,笑得更深了。
傻子!当谁看不出来呢?
对我有好处是不假。
但肯定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好处”!
“诶,林梅?这不年不节的,你咋还回娘家来了?”
路过的女人不禁顿住脚,十分好事地往林家院子里张望。
“你家英俊潇洒又能赚钱的李老板呐?”
这是一些相熟的姐姐妹妹们给李恒起的外号。
虽然他并不是真的老板,也是给别人打工的,但他通身的做派实在是很像做大生意的。
此言一出,林梅心情终于算是稍微好了些,哗啦一声泼掉泔水迎过去,“我家李恒忙着呢,今儿早上送我回来以后就赶着赚钱去了!”
“啊?你俩吵架啦?”
这个名叫曾秀的问,面上分明是透着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
林梅一愣,当即拔高声线:“你哪只耳朵听见我俩吵架了?!谁跟你说的?”
“咋的,但凡回娘家来就得是因为两口子吵架了吗?”
曾秀哎呦一声,抠了抠耳朵。
“没吵架就没吵架呗,你好好说不就得了,发啥火儿啊?”
“本来就是啊,不年不节的,这两家又离这么远,你突然回娘家……打大老远就看你板张脸,搁谁不往吵架那头想?”
“我—”
林梅打算道出实情。
“诶对了,三妹咋样啊?”
怎想刚开口就被曾秀打断。
林梅顿时一张脸拉得老长,撇着嘴:“你咋这么好事儿呢?谁的事儿都问!”
“依我看你干脆去下洼村亲自走一圈不得了?”
“不是,你俩从小就黏糊一块,比亲姐妹还亲,问了你的肯定就要问三妹呀?”
“别人不也是这样吗?”
曾秀说的理所应当。
林梅暗暗攥了攥拳,自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平复一会儿才叹口气道:“…三妹的事你就别问了,她要是过得好我能不主动跟你们念叨吗?”
“啥意思?!”曾秀眼一亮,“你的意思是说三妹过得不好喽?!”
林梅显得很为难,拎着泔水桶就要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曾秀咋可能会这么放过她,立时一把拉住,“诶呦好梅子呀,这说话哪有说一半就走人的?”
“你这不似乎想叫我今儿夜里都睡不好觉吗?”
“这、这多叫人难受啊!”
“你就跟我说说吧,成不?”
林梅缓缓撂下泔水桶,皱起眉头道:“那、那你能保证不跟别人说嘛?绝对不能说,知道不!”
“你也知道三妹跟我情同姐妹,要不是因为你跟我俩都相熟,我是打死都不会说的!”
“我也打死都不会说的!”
曾秀说变脸就变脸,立刻收了笑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要是说出去,就叫我烂舌头!”
“……”
“……”
添油加醋的说完尤三妹的惨状,林梅只感觉神清气爽。
她当然知道曾秀那誓言纯是放狗屁,但她需要的就是这个。
她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尤三妹远没有她林梅过得好!
林梅趾高气昂地进了院子,拎着个泔水桶架势倒像是打了场胜仗。
怎料刚走到伙房前,就被马文秀的二儿子跑过来不小心撞了一下。
按照顺序算,是她三弟,今年才10岁。
马秀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还搂怀里吃奶呢,不过这三个孩子她哪个都厌恶异常。
立时拧了眉要骂。
结果刚张嘴,10岁的林豪就吐着舌头冲她做个鬼脸,“完了吧完了吧~叫你瞎得意,嫁了人尾巴就要翘上天!”
“现在不还是要老老实实回来伺候我们嘛~”
“我看啊,你纯是吹牛皮的,姐夫根本就不想管你!”
“要不然,他能那么痛痛快快地送你回来受罪嘛?”
“林豪!!”林梅气得瞬间面红耳赤,伸手就要抓他,“你个小犊子嘴咋这么贱,你看我不—”
“你骂谁呢?”
倏地,身后传来一道沉闷愠怒之声。
随即又是“咣啷”一下,林保民把锄头往地上一扔。
林梅当即封死嘴似地闭住,打着哆嗦转过身,“没,没有,我跟三弟逗着玩呢!”
林保民冷哼一声:“你个小婊子不过是嫁了个能耐点的男人,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是吧?”
“你也别怪我这当爹的没提醒你,这天底下的男人全是一个德行,才结婚的时候都新鲜,等过了那个劲就觉得没意思了。”
“到时候要是没个娘家能依靠,你就得被人欺负死!”
“怎么,难不成你觉得你林梅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管不住男人,就你能管住?”
林保民嗤笑着从兜里掏出根烟,极其不屑地拿眼皮子夹林梅一眼。
“你是我的种,打小就我看着长大的,你放心,你没那个能耐!”
“你要听我的,现在就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帮咱家多干些活、受些累,这样的话,往后要是哪天姑爷对你不好了,老子还能看这个情面上为你说些好话儿去!”
“……”
林梅越听越听不下去了,只勉强挤出笑敷衍了几句,就抓紧钻伙房准备做饭去了。
把秸秆树杈泄愤似地掰得咔嚓咔嚓响,却还是堵心憋屈得不行。
末了想来想去,就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尤其是想到尤家觉得尤三妹身子不好,好不容易卖出去了肯定是连去都不敢去,就更不痛快了。
再者说了,陈家那两个泼妇……
就算是尤家去闹又能咋?
不得被那俩人撕吧碎了?!
由此,她便不自觉想起那回被陈二嫂撞倒的事儿。
她本来想着说些尤三妹不好的,能叫姓葛那娘们觉得找着个知音,没想倒被她两三句话噎个哑口无言。
气死了!
真是要把人气死了!
林梅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稳,啃着手指甲在伙房里走来走去。
脑瓜里全是那天陈家人打仗的场面。
她心里就是有那么个声音不断地吵嚷着,说就算人家打起来了也都是关心三妹的。
打成那样了,三妹婆婆还想着先把她扶屋里去休息!
这声音一冒出来,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关不上的匣子。
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在脑子里,耳朵里,来回来去地碰撞。
惹得她终是崩溃一般暴躁无比地搓起头发。
须臾,蓦地顿住。
眼底飞速划过一抹狡诈阴邪的光。
想要尤三妹过不上安生日子,也不是非得要她们家嫂子对她如何。
要是陈家日日都干仗,日日都消停不下,她也应当过不得好日子吧!
不光如此……
大概也不能养好那病恹恹的身子!
再加上乡里乡亲们的风言风语。
那陈家从上到下,日子肯定要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哈哈哈,到时候他们是不是就得分家了?
分家以后,就得是陈劲生跟尤三妹单独出去过日子啦。
到了那时候,长得再俊又如何呢?
难不成能换钱花?
没有钱,日子过得艰难,尤三妹咋能不跟陈劲生吵架?!
思及此,林梅忽然松下心,长长地舒了口气。
哼着小曲儿就去做饭了。
等到做完饭,匆匆忙地摘下围裙冲屋里喊道:“爸,妈,你们吃吧!”
“我不饿,出去溜一圈!”
“…回来我就刷碗!”
听见这话,林保民跟马秀倒也没拦着了。
再加上中午过后,一家人都习惯倒着窝一觉。
少个人,还能清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