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启!动!
抄书已至半月,谢问樵不知用了什么秘法, 将内力贯注到昊天的典籍中。
随着抄写越加深入, 她体内枯竭的经脉成为了充盈昊天神力的河床。
目前只剩灵台最后三分禁锢, 每次运转周天, 她都能听见昊天之力碾压冰层的脆响。
孟沉璧在她体内种下的封印, 犹如薄冰将裂,经脉里的金色洪流正冲击最后的壁垒。
只差最后一步了, 当那层桎梏崩裂时,她不仅能重塑旧日修为——
甚至能凭借这纯正的金色力量, 将修为更上层楼。
那时,她便是无人可挡的天才杀手。
然后呢?
这个念头刚泛起, 昊天之力便如活物般啃噬了她的记忆。
刺痛骤起。
顾清澄不由得蜷起了身子,体内的昊天之力如重锤, 将她所有试图破土的记忆重新夯进黑暗。
她的身体快速地下坠。
穿越水幕,落入湖底。
湖底。谢问樵的罡风无法渗透湖底。
她的意识亦如一盏残灯,忽明忽灭。
水波隔开罡风的刹那, 她的近日的记忆突然漫过封印——
她看见了自己如何失去手中剑, 如何被地宫甬道里的罡风高高甩起,最后, 她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冰冷的湖水, 踢落石子,听见了湖底漩涡的心跳,与她的神识共鸣。
对,她想去湖底。
昊天之力在气海凝成了金色的气旋, 托着她穿透重重水幕。
如果说地宫是地底的第一楼,顾清澄不知道自己下沉了多少楼。
地心湖,深不见底。
此乃深渊。
水压化作无形巨手攥紧心脏,每下潜一丈,她的心也随之紧绷,而与此同时,那些被封印的神识碎片,在脑海里卷起暴风雪。
她眼中神光渐隐,慢慢地露出了漆黑明亮的瞳仁。
疼痛是清醒的锚点。
在心脏即将崩溃的刹那,她的足底触到了湖底的坚岩。
这是哪里?
她俯下身来,于这极致的黑暗里,一寸寸摩挲着深渊的肌理,指尖微微发烫,她心底那缕沉潜已久的共鸣却愈发清晰,顾清澄忽然明白——
那日湖边的共鸣,来自于深渊。
眸中亮色尽褪时,她察觉体内的昊天神力在湖底,竟如泥牛入海,失去了绝对的掌控力。
她的神识变得清醒的同时,也意识到她必须在周天循环闭合之前,返回水面。
一炷香的时间。
恰好是从深渊浮上湖面的时限。
但随着昊天之力的削弱,她的意识越是清醒,心跳越是震耳欲聋。
她想下潜。
记忆再往前推了一寸。
她想起来了,那日她分析孟沉璧指引她来第一楼的缘由——
恢复武功,除了为第一楼效力本身,她试图指引自己去寻找未窥见的那重天地。
这是深渊,或许,也是谢问樵没看见的另一层。
这里沉着她上下求索的答案
若此刻上浮,爬出湖心继续抄录典籍,不消数日,她便能彻底打通经络,重塑修为。
代价是谢问樵会立刻察觉异常,转移地宫入口,待她下次再见深渊,怕已是物是人非。
走还是留?
走,是生的捷径。
留,是死的赌局。
时间安静流淌,凝固成生死的枷锁。
昊天之力翻涌,托着她的身子往水面上浮。
丹田里的热流开始逆流成冰。
她已然忘记时间。
书院厢房里,谢问樵推门出去,检查知知们的功课。
十五日的安静誊写,让顾清澄对他信任有加的同时,也让谢问樵快要忘记了,那个即将被昊天重铸的少女,破开纸茧,飞蛾扑火时的桀骜与决绝。
他永远也算不到,像她这样的人,会放弃对武功的执念,逆着浮力的生机,甘愿下沉至深渊。
深渊的寒冷正一丝丝冻结昊天的经脉,顾清澄感受到了自身的体温。
被禁锢的灵台变得清明。
她尝试着扯了扯嘴角,麻木的唇,终于勾起了一个,她熟悉的弧度。
周天循环就要闭合。
昊天之力拉扯着她上浮,她的身体,一瞬间像被命运的钓线扯住的鱼。
可她不肯松手。
她的十指深深地嵌入黑暗深渊的泥石,弓起脊背,与命运绞索竭尽全力地对抗。
强烈的浮力将她的发丝扯起,她却将双臂更深地拥入黑暗。
昊天神力带着生机,正一缕缕从她的七窍间流逝,她嘴角那抹麻木的笑,也终于变得生动肆意——
她好像,不是舒羽。
她也未曾,识得过舒念。
她不要走母亲的牺牲之路。
她的回忆里,只有火光中母妃护住她的剪影。
母妃说,我会保护囡囡……
一瞬间回忆汹涌倒灌。
七杀剑上模糊的星纹,皇帝案头未批的密旨,琳琅帷帽里垂落的南海珠,孟沉璧在囚车上回眸看她的那一眼……
这些碎片,恍惚间在黑暗深渊中拼成完整的画卷。
那一天,江步月递给她两张名牒,她说,我选舒羽。
她都想起来了。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从灵魂深处炸响——
她叫顾清澄。
她要杀一些人,她丢了一把剑。
顾清澄的身体蓦地一松。
强烈的对抗,好像变轻了。
她终于感觉到,这些日誊抄典籍时,悄无声息灌入她体内的昊天神力,随着她决绝地放弃生机,在一点点消失殆尽。
这具身躯在归还不属于它的东西时,竟如此地举重若轻。
她肆意地笑了。
倘若变成为昊天王朝牺牲的傀儡,那不如在无人的深渊里,以顾清澄的名字死去。
周天循环进入最后的倒数。
双臂越陷越深,她安静地将自己拥入了黑暗。
亘古的昊天不会明白,眼前的少女,愿意用香消玉殒的代价,只换取与深渊独处的刹那。
午时已过,谢问樵从知知们的居所回来。
他向书院的厢房走去。
他准备,去看看舒羽。
顾清澄彻底被深渊吞没。
她早已将自己拥入深渊的泥土,她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的眼睛里有热意,但她无法在深渊中看见自己是否流泪。
抑或是,深渊也在为她流泪。
她的神识不断地被吞没,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好恨啊。
长恨此身寄人下,不见七杀照月华。
她赌输了。
黑暗倒灌进鼻腔时,湖水突然退潮般消失。
“砰。”
顾清澄落入了一个干燥的长匣。
匣盖合拢的闷响将她震醒。
干燥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混沌的意识逐渐清明。
这是……还没死吗?
不是幻觉。
她试着运转周天,发现经脉虽已空空荡荡,却早已被昊天之力重塑了走向。
经脉内墨痕犹在。
这意味着,那些神力只是被水剥离,只要回到昊天的统治下,便会重新贯入经脉。
她扯了扯嘴角——
都快淹死的人,竟还在盘算上岸的事。
不对,这是哪里?
她伸手触摸。
触手坚硬冰冷,毫无温度。
但她心底的共鸣,此时却强烈而安心。
她屏息凝神,用手轻轻地一寸寸丈量过长匣。
冷石沁骨,四壁严丝合缝。
原来,这是一具,沉入湖底的石棺。
她坠入了石棺之中,后颈抵着棺底,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在密闭的石棺里回荡。
谁的石棺,怎么是空的?
为什么会被镇压在这湖底深渊?
又为何空空如也?
她的手在石棺的盖板上摩挲,终于摸清楚了几个字。
“天令书院首徒,舒念之墓。”
舒念之墓。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记忆再次回笼,她忍不住去想关于舒念的所有信息。
如果舒念是母妃的话,她十年前……就已葬身大火。
那么,这个石棺,便是她的衣冠冢。
为何舒念的衣冠冢,会被沉入这千丈湖底。
她的心念一动,双手在石棺里上下地搜寻起来。
被镇压在深渊底部的石棺里,一定有什么,是必须要被封印的。
她的指尖突然陷入棺底凹陷处。
“啪嗒。”
机关一声脆响。
顾清澄一惊,再次颤抖着伸手,看见了石棺底部,亮着微弱的光芒。
她蜷起身子,双膝抵住棺盖,借力翻转了身体,然后向着机关响起的方向,一点点趴过去。
她的视线,终于清晰地聚焦。
石棺的底部,出现了一个暗格,暗格里,露出了一个更精致的石匣。
她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缓缓地伸出手,向散发着微光的地方伸去。
小石匣的盖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顾清澄轻轻推开盖板,终于看见了光的来源。
那是,一颗明珠。
明珠在黑暗里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她绞干衣角上的水滴,谨慎地用衣角包着双手,将石匣里的明珠,小心捧在手心。
掌上明珠。
裹着湿衣的手指触到温润的珠体,没有预想中的煞气,甚至……带着一丝体温。
心底的波澜更加强烈,她的眼神落在明珠上,明白了,这便是一直在引导它坠入深渊的东西。
她的心底有些疑惑,这石匣里镇压的,只是——
一颗明珠?
她隔着布料,将明珠对上石棺的顶盖,看清了石棺上一笔一划刻画的大字。
的确,是舒念的墓。
那这明珠是什么?
她将明珠举起,忽地看清了舒念之墓下的一行小字:
七杀星照命,非王侯将相不可镇。
她的心底猛地一颤。
那些典籍里的记录,全都对上了。
“舒念入第一楼研习铸器,三年铸一剑,启炉当日,七杀星大炽,故名七杀剑。七杀现世主杀伐,楼中长老遂锻剑诀镇之。”
舒念铸七杀,七杀主杀伐。
这石棺里镇的,是……七杀。
念头轰然炸开的刹那,明珠从浸湿的衣角滑脱。
她下意识俯身去接。
太迟了——
她的指尖接触到珠体的刹那,明珠坠落在地,四分五裂。
露出了一颗,刻着星纹的石头。
她在四分五裂的珠光里,看见了星纹,与七杀剑上的纹路,毫无二致。
石棺忽然颤抖着嗡鸣起来。
下一秒,她体内由昊天重塑的经脉,被霸道地再次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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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居然已经40章了,时间好快啊。
这part明天最后一章了,别说深渊为她流泪了,我也要为女主流泪了啊啊啊!都会好起来的,小清澄只会更强!!![爆哭]
顾清澄的呼吸急促。
她的手指在明珠的碎屑上摩挲着,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圆润的明珠里包裹着的,是一块石头。
石头上刻着七杀星的纹路, 和七杀剑上的星纹, 一模一样。
石棺剧烈震颤, 顾清澄的后背抵着冰寒石面, 感受空荡荡的经脉在星辉中重新灼烧。
过去十五日誊抄典籍时, 昊天神力早已在潜移默化中重塑了她的经脉走向。
而此刻,随着石头的出现, 灵台深处那道始终未被神力摧毁的桎梏,突然松动了。
这气息原本极其微弱, 此刻却正霸道地生长。
若昊天神力是灼目金光,它便是子夜凝成的霜色月华。
她认得这气息。
是七杀剑意——
时间回到九年前。
冷宫里的老太监伴伴, 曾攥着她冻红的小手,在雪地上划出第一剑轨迹。
伴伴说, 七杀剑,是杀戮之剑,招招见血封喉。
可惜, 母妃薨逝后, 再无一人提起这套不祥的剑法。
唯有伴伴跪在冷宫石阶上,用树枝在积雪里画出残缺的剑招——
那是被他改得更狠、更毒的杀招。
……这便是她的七杀剑。
剑意森冷, 招招见骨。
可此刻,当眼前石头的微光映在她的脸庞时。
经年的血腥气忽然淡了。
那些刻进骨髓的狠戾, 也恍惚间随着星纹微光化作流风回雪。
她看见那年冷宫的大雪,她用剑尖挑起一片雪花,在月光里碎成千万点银星。
原来,真正的七杀剑法该是这样的。
记忆中母妃舞剑的剪影与月光交融, 剑招锋芒不再是夺命利刃,而是照破长夜的皎皎月华。
两道银光在灵台深处相撞。
一道来自冷宫雪月,一道来自湖心石棺。
她听到灵台里长久的禁锢碎裂了。
禁锢碎裂的声音很轻,像春雪落进湖心。
酥麻自丹田泛起,转瞬归于死寂。
随着银光入体,她被昊天神力重塑的脉络正经历二次碾压——
墨迹被剜去,经脉被一寸寸封死,再次封上了玄铁般的禁锢。
十五天誊抄得来的内力如晨露蒸发,连疏通的筋脉也重新枯竭。
不痛,只是前功尽弃。
再也不能握剑了吗,
她本该痛彻心扉,可此刻,指尖却忍不住为喜悦而颤栗。
胸腔里似乎有某种更沉重的东西,高高举起,轻飘飘落地。
终于……干干净净了。
满身墨痕来时路,一身月色去时衣。
“轰!”
她颤抖着将指尖触向石头的刹那,听见了石棺开始碎裂、瓦解的声音。
顾清澄心中一惊,在碎石擦过脸颊的刺痛中,她却本能地俯下身子,将这块石头紧紧藏进掌心。
“舒念铸剑,取天外陨星为引,磋磨三载方得剑灵。”
石棺炸裂的气浪将她震起时,她的脑海里突然浮起起抄过的典籍的字句——
原来,这块石头,就是舒念铸剑的陨星。
七杀星!
她来不及细想,深渊的漩涡已经将她无情卷入漩涡。
或许是经脉重新枯竭,她的身体变得很轻,强烈的水流冲刷着她的寸寸肌肤,她的双眼紧闭,指节发白,却始终不肯松开掌心的陨星——
这是七杀剑的一部分,她已经失去了剑,不能再失去这枚剑引。
深渊从底部开始颤抖。
顾清澄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与陨星在长久地共鸣。
这来自心底的共鸣,昭示着她与这铸剑石中的陨星,同根同源。
不知是石棺崩塌,还是水流强劲的原因,她感受到七杀的剑意,随着漩涡的飞旋,在逐渐攀升。
深渊暗流将她高高举起又落下,顾清澄蜷缩起身体,任凭暗流撕扯着肌肤。
她的痛觉逐渐麻木,在飞旋的漩涡中,她来不及意识到,这强烈的剑意,悄无声息地在她的体内,刻下了一道新的痕迹。
沉重的水压蓦地一轻,有地宫灯火的光线,隐隐约约地透过湖面洒了下来。
这是光,她的眼睛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光了。
顾清澄被光线微微地刺痛眼皮,她睁开眼。
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底部的深渊。
她竟这石棺炸裂的力量冲离,被暗流托向了湖心。
若非湖面还在泛起波澜,刚刚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梦。
湖水穿过指间的时候,顾清澄心中一惊,低头发现掌心紧握的陨星,竟不见了踪迹。
她明明那么努力地想要带着七杀星离开深渊。
她心中焦急,在水中疯狂翻找,不仅没有找到陨星,甚至在崩塌的岩层里,再也看不见深渊的入口。
顾清澄怔怔地望着粼粼湖水,怅然若失。
再也见不到了啊。
经脉再次枯竭的她,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竟依旧能在湖水里停留呼吸。
就好像,这具身体本就来自深渊。
此时,长久死寂的地下湖面,出现了微微的波澜。
谢问樵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厢房的大门。
还有一日,舒羽的经脉就将被昊天神力彻底疏通、重塑。
之后,她将能够代替舒念,继续去完成,复辟昊天王朝的……
未竟之路。
机括轰然作响。
谢问樵落入地宫的时候,出乎意料地没有看见安静誊抄的舒羽。
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妙。
视线落定之处,他只见一片狼藉,泛黄的典籍堆叠如山,散落的宣纸与墨迹未干的抄本散落其间,一叠白宣突兀地铺陈着。
他走近桌案前,只见白纸黑字密密麻麻,如群蚁排衙,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谢问樵定睛一看,这叠白宣上誊抄的,哪里是典籍,满纸都是同样的、力透纸背的墨字:
七,杀!
从簪花小楷到肆意的行书,最后演变成狂草般扭曲的笔触,他仿佛看见了书写人颤抖的指节和无法控制的情绪。
他眼神一凛,忽地明白了什么,毫不犹豫地双手结印。
道袍展开,四面罡风骤起,掠过地宫中的每一个缝隙,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藏身之处。
他有些担忧,若真是深渊里封印的那个东西。
那么舒羽现在恐怕凶多吉少。
明明那不祥之物早已永眠深渊,为何竟夺舍了舒羽,写下了这满纸荒唐。
搜寻无果后,他不得不将视线投向了地下湖。
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罡风掠过湖面,谢问樵在地下湖心,果然看到了漂浮的舒羽。
她的脸色苍白,衣衫褴褛,一看就是经历过极大的痛苦。
但此时此刻,她的睫毛低垂,双目紧闭,神情十分安静。
谢问樵的罡风将她带到了岸边。
他想起了自己的猜测,心中有些紧张。
“舒羽。”
无人回应。
谢问樵的眉头拧成一团,他看着眼前沉睡的少女,伸手搭上她的脉搏。
前十五日在她体内悄然流淌的昊天之力,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甚至,连他借抄录之机于她体内种下的墨痕,都被另一股霸道的力量连根剜去。
墨痕一散,昊天之力再无根可依,无法复得。
但这不是最狠的。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墨痕被一一剜去后,她的经脉再无一丝完整之处。
……废了。
他精心呵护的,舒念的继承者,舒羽。
此时的经脉已经千疮百孔,再无转圜余地。
他苍老的眼眸里,终于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难过。
不是悲悯,不是悲情,是难过。
天才少女,泯然众人矣。
他看着飘落满地的七杀纸页,将目光落向了湖心。
原来他步入厢房时,感受到的波澜是真实的。
深渊动了。
年逾古稀的谢问樵,第一次无力跪坐在地。
为何深渊这一次,没有镇压住那不祥凶煞。
他一刹那苍老至极。
谢问樵低下头,伸出双手,最终,结了最后一个印。
这枚印,落在舒羽身上。
“舒羽。”
他低声道。
少女的双睫微微颤抖,似是听见了他的呼唤,蹙起了眉。
“我叫顾清澄。”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悦。
她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谢问樵那张难过的脸。
胡须稀疏,眉毛耷拉,脊背佝偻。
再也不是初见时那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
她看着他,心中了然,默默地了周身的经脉。
千疮百孔,空空荡荡。
两人相对不言,但此时都已心如明镜。
顾清澄眼里有暗芒闪过。
“老头动了贪念。”
顾清澄看着谢问樵,直截了当道。
“若非你执意要我去继承所谓的,昊天王朝的使命。”
“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
谢问樵没说话,她的语气里却带了一丝讥诮。
“你费劲周章地布下杀阵,让知知们护我周全。”
“起初不过是觉得我资质出众,是个好学生。”
她笑着,继续道:
“师徒缘分本就不可强求。”
“可你偏在触及我的身世时,动了贪念。”
“拿我做刀,去守护你信仰的昊天。”
“我不喜欢。”
她心平气和,谢问樵此时却最看不得这心平气和:
“你既身负舒氏血脉……”
谢问樵的尾音被顾清澄无情打断:
“嘘。”
“我叫顾清澄,不是舒羽。”
“不是你们要找的舒念的继承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
“还有你们坚持的昊天王朝,止戈为武。”
“我顾清澄,毫不在意。”
“我宁可自毁,也不牺牲。”
“大不了,玉石俱焚。”
她露出了畅快的笑容,仿佛这废了的身体是恩赐的解脱。
谢问樵眉毛一颤,不禁问道:
“你是自愿……自毁的?”
顾清澄看着他笑,谢问樵从她的笑容里得到了答案。
“为什么?”
“你不是最想恢复武功吗?”
谢问樵心有不甘,舒羽自毁之后,再也无人继承舒念的血脉了。
顾清澄笑出了声。
“我不想。”
“我只想杀人。”
“现在,多了一个你。”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身的威压骤然变强,谢问樵与她相对而坐,只觉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
谢问樵的颈侧泛起凉意,可当他指尖抬起时,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少女,此时不过是一个废人而已。
少女的杀意骤敛,无辜地看着谢问樵惊弓之鸟的样子:
“可惜啊,我现在是个废人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与她无关。
白发苍苍的谢问樵无法接话。
他不得不承认,顾清澄说的没错。
几十年的光阴足以消磨所有妄念,他早已退隐多年,无心凡尘。
可当他推演出舒羽身世的刹那,隐藏在心底的,第一楼传承多年的夙愿,突然重新燃起。
他需要一把和舒念一样锋利的刀,去守护昊天王朝灭世至宝的秘密,避免生灵涂炭,甚至是……让昊天复辟——
第一楼学子,为苍生计,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是舒羽的宿命。
可眼前的少女反复地说,她不叫舒羽。
但他不想听。
她的经脉,是极佳的昊天神力的容器,只要神力觉醒,容器自会明白守护苍生的意义。
在苍生面前,个人意志不过是蝼蚁。
为什么她不明白?
她这么想恢复武功,却宁愿自废经脉,也不愿承袭这无双神力。
谢问樵与她相视而坐。
顾清澄笑靥如花,无辜坦然。
坦然到他的心里丛生出愧疚来。
良久,谢问樵叹了口气。
“罢了……”
“此事皆因我而起。”
“你先好生歇息,明日此时,我会来看你。”
他拂袖离去的刹那,顾清澄敛了笑意。
看着谢问樵苍老憔悴的身形,她的心里,终于浮现了一丝快意。
她又不傻,怎么会真正的自毁?
她仰躺在满地白宣上,舒展着被水浸透的身躯,她的心跳强而有力——
这具身躯里,藏着比昊天神力更危险的东西。
湖水平静无波,石棺已碎,深渊已埋,周身经脉看似已经枯竭,而这枯竭的表象下,藏着七杀剑意新开辟的脉络。
这剑意不仅霸道地剜去了原先经络的墨痕,更横冲直撞地试图为自己凿出第二套经脉走向。
不因别的,只因藏在湖底明珠里的,不止是陨星本身,还有舒念的毕生修为。
这强大的修为此刻正蛰伏在她的血脉深处,如同等待出鞘的剑胚,不断地在原有的经脉基础上,微弱而缓慢地雕刻着全新的走向。
在第二套经脉重塑之前,包括谢问樵在内的任何人,都无法看出,她拥有了异于常人的第二套经脉。
来自于,和她血脉相连的舒念的,第二套经脉。
她仰望穹顶微光,感受着七杀剑意在身体里缓慢地成长雕琢,却不由得思绪渐深。
在她的记忆里,母妃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这意味着,舒念在入宫之前,曾将一身的七杀剑意剥离,封入这皎皎明珠之中。
从此,马尾绾作云鬓,握剑的手戴上金丝护甲。
她成了史书里那个死于瑶光殿大火、连名讳都没有的……
先帝淑妃。
或许舒念,才是真正的自毁。
她给自己留下了七杀剑,留下了毕生修为,却唯独毁掉了自己。
顾清澄坐起来,眼睛微眯。
明天,她需要谢问樵的一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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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本来有很多话想说,现在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三个字:继续写。
“殿下?”
黄涛站在门前,看到倾城公主的车马在门前缓缓停下,车上下来一位小厮, 将一身白衣的江步月送下了车。
“怎么是倾城公主的车驾?”
江步月站在风口, 面无表情地抚了抚衣袖。
“没有。”
他声音冷淡, 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厌倦, “我不过是醉了。”
黄涛知殿下虽在北霖为质, 却素来洁身自好,今夜这般定有隐情, 不由担忧道:“您怎么没有提前服那解酒的紫参丸?”
江步月低头,自嘲般地笑:
“此次家宴, 陛下只留了我与公主二人。
“我若不醉……”
“陛下要让您醉,不得不醉。”黄涛心头一跳, 慌忙低下头,不再继续这话茬, 径自扶着殿下在月亮门前的石桌坐下,匆匆去库中取紫参丸。
当黄涛再回到小院的时候,却看见江步月的眼里失去了清明。
月光淡漠, 竹影横斜。江步月垂着头, 白衣袭地,单臂撑着身子, 束发玉冠也随之垂向一侧,漆黑发丝垂落于胸前。
他呼吸平静, 指尖却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喉结。
似乎,在回味一把曾经抵上他咽喉的利刃。
“你说,真的有人能彻底消失吗?”
江步月抬眼,平日疏离淡漠的眉宇, 此刻眼尾染红,透着浓郁的不甘与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