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娶了兵by梁芳庭
梁芳庭  发于:2025年12月25日

关灯
护眼

“千真万确。”
“军中的斥候尚无音信。就凭纸上画的一把刀?”
林凤君跺脚:“信我!是倭寇,已至东边二十里外,转眼便到。”
陈秉正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定在那张字条上:“我们的斥候……恐怕已遭不测。”
众人面色骤变,彼此对视,厅内空气骤然紧绷。
一人低声道:“陈将军带精锐出征未归,如今济州城内……”“还剩多少守军?”
“不过三百余人……多是老弱病残。”年轻的副将声音发僵。
一屋子人的目光齐齐投向陈秉正,试图从他脸上寻找蛛丝马迹。
他仍伫立不动,神色淡然:“你们有何主张?”
“三百多人,守不住的。倭寇离城门二十里,至多两个时辰……”
“他们自东来,我们便开西门,来得及。”一个副将试探着说道。
“撤退?”陈秉正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人苦笑了一下,“暂避其锋,来日再图反攻。”
陈秉正依然沉默不语。风从门缝挤入,将那舆图吹得簌簌抖动起来。
“总督大人,早下决断!”
突然“哐当”一声,角落处有人踢翻了凳子。
林凤君握着拳头叫道:“撤?往哪儿撤?你们吃的是朝廷发的粮食,居然要未战先退?”
方才主张撤离的那位副将涨红了脸,嘴张了张,却没出声。
林东华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嗓音沙哑,“这里是济州城。我们的父母妻儿、乡亲百姓都在身后,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兵书是教我们“避实击虚”,可没教我们弃城弃民。”
厅内只余一片沉重的寂静。陈秉正的目光缓缓扫过站着的、坐着的、低头不语的每一张脸。
忽然门开了,一个穿着草鞋的少年撞了进来,他显然已筋疲力竭,身体栽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倭寇……密密麻麻,看不真切,约莫……约莫一千人!”
正是拼死赶回的宁七。林凤君冲上前,将他扶起。少年嘴角溢出血沫,眼神涣散,仍挣扎着嘶喊:“就快到了……快,快……”
林东华道:“济州城墙虽旧,却不是纸糊的。今日若开城撤退,倭寇骑兵追杀,溃败之势一成,才是真正的死局!据城而守,反而有一线生机!”
一个把总从后排站起身来,按着剑立在林东华身旁。“今日若开西门走,这辈子再握不住刀,睡不着觉!”
林凤君上前一步,站了过去。又有三人从后排站起,没有言语,只是走到他们身边。
五个人像一道忽然立起的墙。
林东华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斩钉截铁:“我们一边守城,一边求援。”他看向陈秉正,也看向每一个还坐着的人,“我们多守一刻,援军就近一刻。多守一日,百姓便多一分生机!”
年轻的副将猛地抬起头,眼眶红了。他突然一拳砸在自己腿上,哑声道:“……末将……愿意守城。”
陈秉正伸出手,将那张画着倭刀的纸条一点点抚平。然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静。
“击鼓。”他声音不大,却让所有杂音霎时静了下来,“传令:四门闭锁,箭楼上哨。号令民间壮丁即刻登城协防,府库开仓,分发兵械。”
他顿了顿,看向林东华和那几个最先站起的将领,眼神坚毅:“诸位,今日我就在济州城,有死无退。”
一副甲胄被递到林东华面前,士兵对他很客气,“林老爷……”
“叫我……林镖师吧。”
林东华伸出手,手指触碰到了冰冷的铁甲。他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
护臂扣上小臂,发出咔哒的咬合声响。胸甲贴上前胸,比年轻时要沉重的多。他咬着牙,额上沁出细密的汗。
陈秉正走了过来,挥手让士兵退下,亲手从托盘里捧起了那顶带着红缨的头盔。“我来吧。”
坚硬、冰凉的头盔缓缓落下,压住了林东华的发髻。眼前的光线骤然暗了一些,厅内众人的面容、陈设,都仿佛向后退去,变得模糊而遥远。而头颅内部,却有一种熟悉的、沉闷的嗡鸣声开始回响,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那是战鼓!是号角!是刀剑撞击的铿锵!是战马嘶鸣!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与血腥气!是泥土、硝烟和沙尘混合的呛人味道!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片西北的战场。有人在他身边大笑,声音年轻而张扬:“大哥!看见没?刚才我亲手捅穿了三个贼人的肚子!回头可得给我记首功!”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骂道:“三个也好意思嚷嚷?老子砍了十几个!就是杀得兴起,忘了割耳朵记数!”
他甩了甩头,那些幻听般的喧嚣渐渐退去。他站直了身体,抬手摸了摸眼角的皱纹。镜中的自己,早已不是那个眉目凌厉、铠甲染血的年轻将军了。
可是——
他抬起头。前方,林凤君和陈秉正也已穿戴齐整。两人身姿挺拔如松,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凤君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那笑容里有紧张,有决绝,也有一丝骄傲。“爹,上阵父子兵。”
一股久违的热流猛地冲上林东华的心头,激得他鼻腔发酸。他重重一点头,喉咙里滚出一个字:“好!积学半生,所为何来?便在今日一搏!凤君,跟我来!”
“是!”林凤君朗声应道,随即回身,走到陈秉正面前,伸手在他胸前的护心镜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发出“咚咚”的闷响。她歪头打量着他,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和温柔交织的光:“啧啧,好一个俊俏威武的小将军,可比戏台上画了脸的那些好看多了。”
陈秉正伸手轻轻拂过她的脸。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声回应道:“今日,为夫绝不敢辱没了娘子的威名。”
说完,他率先转身,大步走出厅堂。甲胄随着步伐发出规律而沉重的金属摩擦声。门外,接到紧急集结命令的士兵已经列队。虽然人数稀落,面上犹带惊惶,但仍旧是整齐的阵型。甲胄让陈秉正的步伐比平日略显滞重,但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猩红的披风在他身后“哗啦”一声展开,如同骤然扬起的一面战旗。
他勒住马缰,目光扫过眼前这些士兵的脸,然后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指向阴霾的天空,用尽全身气力吼道:“登城!御敌!不战则亡!”
东门外,几名副将正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士兵挖掘壕沟。林东华快步赶来,只看了一眼便急声喝道:“停下!别挖了!来不及!”
“林镖师,不挖壕,如何阻挡……”
“倭寇步卒为主,少有骑兵!深壕用处不大!”林东华语速极快,“听我的!沿着已挖出的浅沟一线,将府库里所有的铁蒺藜、鹿角木,全都给我撒下去!越多越好!”
他随即回身,对紧跟而来的林凤君吩咐:“凤君,你带些人,立刻去城中各大油铺、商家,征用所有火油、菜油!用陶罐、瓦瓮分装,封好口,全部运上城楼!还有,立刻发英雄帖!给福成镖局……”
话音未落,身后猛地传来如雷的吼声:“都是吃镖行这碗饭的,凭什么英雄帖只发给他福成一家?莫非是瞧不起我兴隆镖局无人?!”
只见长街尽头,一面靛蓝色的大旗猎猎扬起,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兴隆镖局的总镖头一马当先,虎背熊腰,身后三十多名镖师清一色劲装短打,佩刀挂剑,左右排开,虽风尘仆仆,却个个眼神精亮,杀气隐现。
不等林东华回应,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另一条街巷传来,清脆急促。“城在人在!”三合镖局的人马也到了。
没有帖子,没有官府的征调令。可他们就这么来了。紧接着,更多杂乱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威远、长风、镇远……一面面或新或旧的镖旗在沉闷的空气中展开,一辆辆包着铁皮、载着货物的镖车被推到了城墙根下。不同镖局的镖师、趟子手们互相打量着,抱拳,点头,没有过多的寒暄。那是一种江湖人间无需言传的默契。
林凤君眼眶骤然一热。她深吸一口气,抱拳环视一周,朗声道:“诸位兄弟,高义!这趟买卖,刀头舔血,九死一生。”
福成镖局总镖师哈哈大笑:“林姑娘说哪里话!济州城要是叫倭寇破了,咱们这些开镖局的,饭碗砸了,全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风!你们说,这伙断咱们生计、害咱们乡亲的倭贼,该不该拼?!”
“该——!!”
异口同声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东门内外。
天,彻底黑透了。
最后一抹残存的、暗红色的霞光,也被翻涌的乌云无情吞噬。风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天地间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万籁俱寂的沉滞。空气黏稠起来,每一次呼吸都格外费力。城头上刚刚点燃的火把,光芒也被压得很低,只照亮一小圈摇曳的光晕,之外便是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城头瞭望塔上,负责观察的士卒猛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前倾,死死扒住垛口,伸手指向城外黑暗的深处。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黑暗的地平线上,先是出现了一些蠕动的小点,接着,连成模糊的线,再扩散成一片翻滚的、比夜色更浓的阴影。没有火光,没有呐喊,只有一种沉闷的、整齐的、越来越清晰的踏步声。沙,沙,沙——贪婪而冷酷地迫近。
众人屏住呼吸,登上城楼。火把的光芒勉强照出城外一片模糊的轮廓。那阴影在移动,在扩大,带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缓缓漫过田野,漫过道路。
五百步,四百步——火光边缘,已经能隐约看到杂乱的衣甲和反光的兵器。
三百步——更近了。
城楼上,仅有的二十几名弓箭手早已就位。他们取下箭囊,将一支支羽箭搭上弓弦。。
陈秉正站在最高处的箭楼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他缓缓地,坚定地,举起了右臂。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下一刻,他挥臂斩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放箭!”

瞬间, 弓弦的嗡鸣声混成一片。箭矢发出尖声啸叫,飞向城楼下面汹涌的人潮。
冲在最前的倭寇倒下去两三个,可后面披甲的浪人纷纷举盾挥刀, 格挡开多数箭矢。箭镞钉在盾上、甲上,发出叮当脆响, 并没有造成致命杀伤。
倭寇的脚步甚至未曾稍停,他们踩踏着同伴的尸体, 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更凶猛地扑向济州城墙。后面的人抬着云梯,上方沉重的铁钩在火把的照射下闪烁着寒芒。
城楼上的人都看得真切,这次倭寇是真正的有备而来。
“快点准备火油!火油在哪里!”林东华目眦欲裂,汗与血模糊了头盔下的视线。
倭寇的攻势却一浪高过一浪。数架云梯已“哐当”巨响,狠狠搭上了城楼垛口,铁钩深深凿入砖石。林凤君抽刀试图砍断云梯, 可毫无作用。
一些浪人武士口衔利刃,开始攀附着云梯纵身而上, 动作敏捷如猿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冲在城墙最下面的倭寇脚下忽然乱了。
“啊——!”“我的脚!”
凄厉的惨叫陡然拔高,与前一刻的喊杀声截然不同,充满了剧烈的痛苦与惊惶。冲势最猛的浪人们纷纷仆倒,抱着脚翻滚。地上那些毫不起眼的铁蒺藜,此刻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场面一时大乱, 攻势为之一滞。
城头守军精神大振。
“火油!快!”陈秉正大吼道。
一个浪人眼看就要攀上城头,林凤君抬手瞄准, 袖箭疾射而出。那人胸口正中,当即直坠下去。一众镖师纷纷效法,瞬间杀死了数十名浪人。可倭寇斗志狠绝, 如蚂蚁一般,径自向上扑去。
“火油来了!”
一声清脆利落的呼喝骤然响起,正是娇鸾。她挥手指挥身后众人搬来一摞大小不一、花色各异的瓶瓶罐罐,高声道:“这些是我从城中各大商户紧急征集的,或许能派上用场!”
林凤君来不及说声感谢,提起一只陶罐,奋力向下掷去。只听得一片噼啪碎裂之声,火油与菜油倾泻而出,浇在城根下拥挤的倭寇头上、身上,连攀附墙头的云梯也被淋得透湿。刺鼻的油腥味霎时弥漫开来,沾油的衣甲梯木在火光映照下泛起一片湿滑的亮光。
一支火把划着弧线落下。
“轰——!”
烈焰瞬间腾起,张牙舞爪地窜高。云梯也化作火龙,附着的倭寇变作火球惨叫着坠落。空气中立刻充满了皮肉焦糊的恶臭,盖过了血腥。着火的人形疯狂地扭动、奔跑、相互碰撞,又引燃更多同伴。
每一个守军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就这样把这群畜生烧光,济州城就守住了!
可正在此时,一点冰冷的东西砸在林凤君脸上。
她脸上的欢喜僵住了,随即转为惊愕。几滴沉重的雨点落了下来,砸在已经烧得滚烫的灰砖上,发出“嗤嗤”的声音,瞬间化作白烟。
雨势骤然转急,万千银线自黑暗的天幕垂落,无情地浇向城下那片冲天烈焰。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火龙,在滂沱大雨中迅速萎顿下去,火舌一层层收缩、黯淡,凄厉的惨嚎也渐渐被哗哗的雨声吞没。
众人的视线都死死盯住城下。敌军阵型虽已混乱,却未被大火彻底吞噬,许多人正在雨中踉跄爬起。
他们刚窥见一束胜利的曙光,竟在霎那间被这场无情的冷雨彻底浇熄。城头上一片死寂,只有雨打铁甲与砖石的声响,冰冷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难道……这是天意?”
不知谁颤声说了一句,有人不由自主地后退。
林凤君叫道:“不就是下个雨吗?仲夏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跟天意有什么关系?”
更多人则茫然望向陈秉正所在的方向。此刻,他就是济州城的顶梁柱。
他毫无惧色,大步踏上垛口高台。
“都看清楚,倭奴也被这场雨浇懵了!他们没什么可怕的,不过都是肉体凡胎,砍上去就出血,烧了就会死!”
他拔剑指向城楼下,倭寇们已经列队向后退去。“倭奴攻势已断,而我们的城墙还在!刀箭还在!火油还在!”
雨越来越大,陈秉正擦去脸上的雨水,“只要有血性,济州城就是铁打的!有死无退!”
城上杀气如燎原之火,轰然再燃,“谨尊陈大人号令!”
倭寇的队形并没有乱。他们整齐地后撤了十里,开始扎营。篝火星星点点地亮起,人影在火光间走动。林凤君忽然想起父亲讲过,在荒野中遇到狼群,那狼的眼睛就是这样,像是暗夜里的灯笼一直不灭,叫人心底发寒。显然,他们并未放弃,而是在暗中整顿,预备着下一轮更汹涌的进攻。
城头之上,趁着倭寇暂退,守军终于获得了片刻喘息之机。几个老兵蹲在箭垛旁,借着月光与未熄的火把,仔细搜寻着散落的箭矢。箭镞在青砖上“嚓嚓”磨过,刃口重新泛起寒光。摇曳的火把光影里,有人靠着冰冷的城墙闭目养神,胸口微微起伏;有人低头不语,用衣角缓缓擦拭手中的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石阶传来。陈秉文带着两个家丁及时赶到,手中提着好几个鼓鼓的包袱。“府里连夜赶制的,还热着。”
包袱解开,热腾腾的麦香顿时弥漫开来,那是新出锅的大饼,厚实焦黄,冒着丝丝白气。
守军们围拢过来,沉默地接过,就着冷水大口吃了起来。火光跃动,映着一张张沾着灰土却依然坚毅的脸。
饼在口中化开,暖意顺着喉咙一路滑落到胃里,疲惫无比的四肢似乎也松活了些许。陈秉正咬了一口,笑着打趣:“娘子,这饼味儿是真好,就是差一锅滚烫的羊汤。”
林凤君坐在他身旁,笑着接话,“你们公子哥儿还真是挑嘴,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羊汤?这倒不难,我叫厨房做了送来。”陈秉文点头。
“府里的羊汤一贯少油少盐,没什么意思。”林凤君叹了口气,“还得是大车店里的带劲,连盐带胡椒,吃得眼泪直流,痛快痛快。”
“二嫂,什么是大车店?是驿馆吗?”
“你不懂。”陈秉正眨一眨眼睛,“你先回去,给母亲报个平安。”
“我想留下来跟你们一块打倭寇。”
“后方安宁也很重要。”林东华拍拍陈秉文的肩膀。“听话。”
陈秉文站起身来,忽然愣住了,他指着城内,“那是什么?”
纷乱的叫嚷与奔跑声竟是从城内传来的。陈秉正与林凤君间几乎同时跃起,扑向内侧城墙垛口。
只见城中偏西、偏北几处地方,数道浓烟冲天而起,赤红的火舌在夜空中狂舞,迅速蔓延开来,映亮了下方慌乱奔逃的人影。
守军全乱了,“是我家的方向!我老娘,还有女人孩子还在家里!”
“我女儿女婿就住在那边!”
“是不是倭寇已经杀进来了?”
一种被前后夹击的冰冷预感攫住了每个人。有人下意识地想往城下跑,去确认亲人的安危;林东华叫道:“都不准动!”
副将们声嘶力竭地呼喝起来,试图重新稳住队伍。
从城墙向下看,已经能看到百姓们扶老携幼,惊叫着涌向街巷。
陈秉正将吃了一半的大饼塞进怀里,声音沉了下来,他向前一步,“秉文,你带一队人下去,帮忙稳住百姓,疏导去东边空地,防止踩踏!凤君,去下面看看火势,调民壮救火!”
夫妻二人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林凤君重重点头,转身疾步带人下了城楼。陈秉文朝着浓烟升腾处冲下石阶。
后半夜了,城门口早已乱成一团。人群像被巨浪推着,一股脑儿涌向那两扇紧闭的厚重城门。男人背着鼓囊囊的包袱,一手拖着哭泣着的孩童;妇人怀抱着婴儿;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被人流挤得踉踉跄跄。
陈秉文带着一队守军站在城门下,差点被人群挤倒。
“快开城门,放我们出去!”嘶哑的吼声从人堆深处炸开,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倭寇要杀来了!留在城里就是等死!”一个赤膊的汉子挤到最前,用拳头捶打着包铁的门板,砰砰作响。
哀求声、哭喊声、孩童的尖叫、男人的怒骂,全都搅在一起,在城门洞下嗡嗡回荡,闷得人透不过气。陈秉文抽出刀:“不能开门,门外就是倭寇!”
“守不住了,我求你了长官,我全家大小十几口性命,能逃一个算一个!”
几个守门的兵士肩抵着长枪,死死拦住人群,额上青筋暴起,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让开!让我们走!”人潮又向前涌了一波,像决堤的洪水。不知道是谁家包袱散了,里面的零碎摔在青石地上,叮当乱响。有婴儿尖锐的啼哭声传来。
陈秉文声嘶力竭地吼道:“都给我停下!再挤要出人命了!”
人群短暂地一滞,与守军无声对峙。可沉默不过片刻,后方猛地炸开一声嘶叫:“横竖都是死,开门还有条活路!”
话音未落,一名挤在最前的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开嗓子嚎啕起来:“长官,行行好……让我娃儿出去,让他活!我们烂命一条……”
陈秉文斩钉截铁地说道:“听我的,济州城守得住!我是将军府的人,我们都在这里,寸步不离!”
那妇人却似全然听不见,扑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腿,另一只手竟发疯般去夺他腰间的佩刀:“开门!求你开门啊!”
陈秉文不愿伤她,急忙撤步后退,刀锋却在挣扯间倏然划过妇人手背,鲜血登时涌出,溅落在地。
“当兵的杀人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空气,人群如炸开的锅,彻底疯了。
忽然,林东华从斜刺里冲出来,将前方的几个人瞬间点倒。他整个人挡在陈秉文身前,举起手中的刀:“倭寇就在城外,出去就是死!”
人群中有人在叫,“怎么守得住?”
“官老爷不管百姓们的死活了!咱们自己开!”
“谁敢放肆!”一个洪亮的声音传过来,压过了所有嘈杂。
陈秉正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人群中带头叫嚷着的人。那是几个精壮汉子,眼神闪烁,帽子将脸挡了半边。
“那个穿褐色衣衫的汉子,你上前来!”他抬起手来,指着其中一人。“我认出来了,你就是衙门通缉的倭寇细作!诸位看那画像是不是!”
那人愣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后退。“不,不是我……”
陈秉正冷笑一声,“诸位听得明白,你不是济州口音,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脸色骤变,手急急地摸向腰间。陈秉正不等他反应,厉声道:“给我拿下!”
陈秉文应声扑出,干脆利落地将他扑倒制伏。林东华将他的衣衫撕开,露出胸口的大幅刺青,“是倭寇细作无疑!”
“我不……”
陈秉正手中的剑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送入了那人的胸膛。
周围瞬间死寂,所有哭喊叫骂声像被一刀切断。连林东华和陈秉文都看得呆住了。
陈秉正手腕一拧,抽回长剑,那人的尸体沉重地跌在地上,大睁着双眼,血在他身下向四面八方流淌开去。
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火把映照下触目惊心。他抬起头,脸上依旧平静。他转身面向惊魂未定的百姓,一字一句地说道:“父老乡亲们!倭寇在济州城内纵火,奸细趁机作乱,正是因为他们惧我城墙坚固,怕我军民一心!他们想让我们从内部生乱,不攻自破!”
百姓们仓惶地看着他。
“有人说守军不够?笑话,我们还有火油,还有一批威力无比的火雷,比火炮强百倍千倍。天黑之前,我已经派人去运了,只要几颗,就能将他们炸得灰飞烟灭!”他挺起胸膛,“我陈秉正今日在此立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信我的,拿起家伙,跟我守到明天!明天火雷就到了,胜负必分!”
“我家都被烧了……”
“我已经派人救火,并命令商会收容无家可归的百姓。”
人群中的恐慌虽未完全散去,但那尸体就在城门正前方,没有人有勇气再向前一步。
陈秉正归剑入鞘,转身大步走向城墙马道:“所有人,各归各位!”
陈秉文压低了声音,将林东华拉到一边,“万一这人不是细作?”
“他必须是。”林东华冷冰冰地说道。
大火沿着城西的街道一直烧着,滚烫的风卷着火星漫天乱窜。混乱中,一声凄厉的呼喊格外清楚:“有孩子!孩子还在里面!”
林凤君刚勒住马,闻声心头一紧,毫不犹豫地翻身跃下。热浪扑面而来,灼得皮肤发痛。她一眼瞥见旁边有人提着水桶,便猛然夺了过来,将整桶冷水从头顶浇下。
正要往里冲,一个魁梧的身影踉跄着撞了出来!他双臂紧紧护着什么,后背的衣衫已烧出破洞,露出底下灼伤的皮肉。冲出几步,那身影便支撑不住,轰然跪倒在她面前。
林凤君急忙上前扶住他,竟是杀猪的王有信。她又惊又喜,声音哽在喉咙里:“王大哥?”
王有信抬起头,深深咳了几声,胡乱擦了把脸,“凤君,你先别管这儿,快、快去守城门!那里要紧!”
“可你……”
“有我呢,我带人灭火!这街坊谁能有我熟!你快走,守住了城门才有救!”
他将林凤君往后一推,随即转向周围惊慌的人群:“是男人的,跟老子去河边提水救火!女人孩子退后,别挡路!”

林凤君用袖子抹去额角的烟灰, 朝城东疾驰而去。
马蹄踏过混乱的长街,远远便望见将军府门前竟围着一簇簇躁动的人影,粗略估算也有上百人。火光晃动中, 传来一阵阵激烈的叫嚷。
“他家都是官儿,早知道守不住, 女眷们肯定先跑了!”
“凭什么我家都烧光了,他们在高墙大院里还能大吃大喝!”
“冲进去, 把东西都抢了, 死也做个饱死的鬼!”
人群中不断飞出石块,砸向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台阶前面,陈府的护院手持棍棒刀枪,组成一道单薄的人墙,却只是躲闪。两方沉默地对峙,形势已是岌岌可危。
林凤君心头一紧, 正欲策马冲散人群,沉重的府门忽然从内缓缓打开了。黄夫人穿着一身深青衣裙, 端正地站在门内,鬓发上只插了一支银簪,却是纹丝不乱。她缓步迈过高高的门槛,身后空无一人。
火光映亮她清瘦而沉静的脸,门前的喧嚣竟骤然停歇。
“诸位乡邻,听我一言。”她的声音不高, 却字字清晰,自有一股威严, “我是陈家主母。我的儿子、儿媳,从未弃城而逃。此时此刻,他们都在城头浴血, 为的便是护这一城人的周全。陈府库中存粮,早已尽数供应守军。如今府中所余,不过是老弱仆从几日口粮。”
她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在几个眼神闪躲的煽动者身上略微停留,随即看向惊惶的百姓:
“你们若觉得,烧了这宅子、抢了我家这几斗米,便能换得活路,那便动手罢。”她向前一步,护院随即移动,牢牢护在她左右,“只是请先踏过我这把老骨头。济州城若破了,无论高门寒户,谁都难逃一死,倭寇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我陈家满门。我留在此地,就是因为我信这济州城能守住。”
“我苟活至今,已无所畏惧。眼下正是携手抗敌的时候,大伙儿却来自相残杀,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她目光陡然凌厉起来,望向人群深处,“若有谁妄想趁乱作恶,我亦不惜血溅这头上的“忠烈”匾额,以正视听!”
话音方落,护院齐声怒喝,刀枪并举。门前百姓多半原是被裹挟而来,见此阵势,顿时怯意丛生,向后退缩。少数煽动者见势不妙,还想鼓噪,却被林凤君看准时机,策马上前,长鞭一指,厉声喝道:“煽乱者与倭寇同罪!还不快滚!”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