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觉得遗憾,济州能有多大,不过十几条街。人来人往,都没有相遇过。”
他没有再往下说,说自己懊悔与凤君相逢太晚,在她们一家艰难度日的时候,自己不曾陪在她身边。说两个人在同一座城里,隔着两条街,毫无干系地长大。如果早些知道,还来得及周济,她能变得更娇气一点,任性一点,不像现在,这样重的伤也忍着不叫痛。
林凤君没工夫想他此刻内心的百折千回,她很快地打起了小呼噜。
这天夜里,她做了个梦。
在梦里,林凤君又一次回到了平成巷深处那三间低矮的小房。暮色四合,晚霞漫天。母亲做完了一天的活计,洗净了手,正坐在老木门槛上,从一堆石头里挑出颜色鲜亮的,在地下摆成许多花样。
母亲头上梳着圆髻,晚风拂过她的鬓发,带来一阵淡淡的青草味。远处的天际线上,鸽子的翅膀划过霞光。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表情没有欢欣,也没有悲戚,只有一片柔和与平静。
她轻轻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肩膀贴着肩膀,能感受到布料下传来温热的体温。
“娘,我想你了。”林凤君低声问,“你这一生……心里有过遗憾吗?”
母亲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依然望着远天那最后一抹霞光,过了许久,才缓缓地、清晰地说:“我遗憾没能陪你们更久。”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可是仿佛就该是这个音调。
“我看见你当年定亲的那个男人了,他当了大官,长得……年轻时候应该挺好看的,配得上你。”
母亲淡然地笑了,“他呀,论长相没你爹英俊潇洒,论品行没你爹善良端正,谁要选他。”
“噢。”她点点头,心里有种隐秘的喜悦。
“都说嫁个好郎君,什么家世才情,都是虚的。要紧的是,一定得去喜欢一个好人。至于能不能相守一生……”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通透,“看老天的安排。”
“娘,我懂了。我也成亲了,他是个好人。”
“你是我最心爱的女儿,值得一位才德兼备、顶天立地的好女婿。若他待你不用心……”
“他不会的。”凤君急急地解释。
母亲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林凤君伸出手想抱一抱母亲,可是手就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她整个人已经变得完全透明,只是笑着冲她眨了眨眼睛,随后慢慢消失。
林凤君在床上坐了起来。
陈秉正惊慌地准备下床,“要喝水还是起夜?”
她眼角忽然有泪滑下来。他忍不住伸手紧紧抱住她,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只是拥抱着,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唯恐贴的不够紧似的。
过了许久,林凤君抬起头来。她的睫毛上湿湿的:“我娘要是知道你这么好,一定会替我高兴的。”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喃喃道,“我会尽力。”
她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然后满足地笑了,“等我好了……”
“那你要安心睡觉。另外……”他想了想又将话咽回去,“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外头是浓阴的天,陈秉正已经不见了。
青棠服侍她梳洗,“少爷去外头办公事。”
“噢。”她点点头,捏着鼻子将药喝了,“你给我去寻一条长一点的红绸。”
“什么?”
青棠将一朵红绸编成的大花拆了,按她的指挥,用手奋力向上一抛,绕过房梁,垂了下来。
她将红绸一端紧紧攥在左手里,打了一个结拽住。五指收拢的瞬间,伤口被牵扯,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立刻浸湿了鬓角。
“少奶奶,这不成……”
林凤君喘着气,等那阵眩晕过去,再次握紧发力。慢慢地,似乎也能榨出一点微薄的力量。
汗水淌进眼里,又涩又痛。不要紧,就当自己是个小孩子,重新学起。
陈秉正带客人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梁上挂着的红绸,林凤君正抓着那个结,将自己的身体往上送。
客人率先高叫了一声,瞬间冲到林凤君面前,将红绸硬生生从她手里掰开,丢到一旁。“有什么大不了的,能治,我说能治就能治。”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林凤君毫无招架之力,被推倒在床上。她惊骇地转过头去,看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因恐惧而变得苍白。
“李生白?”
“是我。”李生白的语气坚定无比,“我一定能将你治好。”
陈秉正拍拍手,“李太医还是这样沉不住气,我娘子只是在练臂力而已。”
李生白略显尴尬地笑了。
林凤君定了定神,“相公,快叫我爹过来,还有……将霸天也带来,它最喜欢李大夫了。”
第183章
数日后的清晨, 运河的长堤上垂柳飘拂。河水是深沉的碧绿色。水上不时有货船驶过,推开层层波浪,拍打着石砌的堤岸, 发出慵懒的哗哗声。几条小船上的人家开始造饭,升起几缕炊烟。
陈秉正和郑越缓缓走在河堤上, 遥望济州码头,官船的桅杆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郑越微笑道, “我把母亲也接到了京城。她含辛茹苦抚养我读书成人, 是该享福的时候了。”
“你不知道我多么羡慕你。以前你的随身包袱里总有伯母做的豆渣饼,外酥里嫩。”陈秉正真心实意地说道。
郑越凝视着远处的栈桥,眼神复杂,像是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布衣求学的自己,“仲南,想起我跟你一同搭船去府学, 在船上谈笑风生,只觉得天下万世尽在掌握。想来恍如隔世。少壮离家老大回……”
“等你飞黄腾达, 入阁拜相,说不定真要到白发苍苍的时候,方能致仕回乡。”陈秉正笑眯眯地拍他的肩膀,“苟富贵无相忘。”
郑越看着眼前的陈秉正,他也不再是当年的华服少年,岁月像流水一样, 冲刷掉了他的张扬和傲气,可是底下那副沉默而坚硬的、属于他自己的骨架依然还在。
一顶四人抬的软轿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了下来, 丫鬟扶着冯昭华下轿。她穿一件沉香色织金缎长袄,没戴什么首饰,只有腕间一对白玉镯子温润生光, 含蓄风雅之至。
她走到陈秉正面前行礼,“仲南,我们就此别过了。”
他微笑回礼,“一路平安。”
郑越待要离去,又回头道,“仲南,等朝堂上的事尘埃落定,我在京城等你。你那一书柜的书还存在我家,十分占地方。我给你十年的工夫,你若是不来,我就……”
“就怎样?”
“都丢出去。”
陈秉正大笑起来,“说好的敬惜字纸呢。被你岳父知道了,小心你的腿。”
冯昭华笑道:“江南也很好,山明水秀。仲南,你再去省城履职,可以住在我家别院里,房子虽小,收拾得很干净。另外,我家还有熟识的大夫,给凤君疗养。”
陈秉正却摇头,“我已经向江南布政使告病,只说我旧疾犯了,恳求返乡休养数月。”
郑越夫妇都吓了一跳。冯昭华道:“仲南,你起复不过两年,这次告病,只怕影响官声。江南官场动荡,正是用人之际,说不定……再上一层也未可知。凤君多瞧几个大夫,雇些得力的下人伺候,用贵重药物慢慢调养就是。”
郑越也跟着点头,“娘子说得有理。你这一路走来,千难万险,何其不易,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前程为重。”
陈秉正却郑重地说道:“豫让说过,彼以国士待我,我故国士报之。你们都知道我一路艰难,能有今天,都是我娘子为我劳心劳力,说出生入死毫不为过。今日她卧病在床,也正是我倾力以报的时候。”
他语气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决。郑越见劝不动,只好笑道:“那我衷心希望尊夫人早日康复,好让你再度出山。”
“我少年失怙,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岳父和娘子便是最亲近的家人,有缘相伴,定当好好珍惜。昭华,你们俩也是一样。”
冯昭华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点头。
陈秉正瞧见远处大大小小的官轿已经到了,将济州码头塞得严严实实,“赶紧去吧,迎来送往的礼节,一个也不能少。再拖下去,只怕耽误了船只进港,我罪过就大了。”
郑越嗯了一声,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只是伸手握着他的臂膀,“后会有期。”
他转过身,立刻换上了那套圆滑客套的笑容,远远向着送行的官员们抱拳施礼。冯昭华戴上一顶帷帽,“仲南,擅自保重。”
“我会的。”
陈秉正站在原地,看着官船慢慢驶离码头,在水面变成一个小点,再也瞧不见了。
他脚下随意一踢,忽然踢到一块石头。他俯身将它捡起来,那是一枚被磨得光滑的卵石。灰扑扑的,毫无棱角,就那样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他忽然想道,这石头也曾有锋利的边缘吧?是在哪一条河里,被冲刷了多久,才变成如今这副更沉默更坚韧的模样?
他将它带了回去,给自家娘子看。林凤君很喜欢,“俗话说黄砂石上磨刀,快上加快。这可是个吉祥物件,我一定能好。”
他握紧她的手,“对,快快好起来。”
林凤君再次踏进郊外那座庄子的时候,夏天已经到了尾声。
庄子中间已经是一座演武场,木桩和兵器架上都多了许多磨损的痕迹。宁七和几个人在对练棍法,令人眼花缭乱。几匹马在直道上飞奔,扬起一路烟尘。打头的是陈秉文,胳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风采依然。
远处树林中一团一团的墨绿色叶子,像凝固的云朵。大公鸡霸天就躲在其中一棵大槐树的浓荫里,缩着脖子,仿佛在这暑气里睡着了。
下一个瞬间,它就醒了。瞳孔猛地收缩,强有力的翅膀“哗啦”一声张开,整个身体如同一支离弦的剑,直直地冲向门口。
林凤君小步挪了进来,身后跟着陈秉正。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师姐,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那些晒得黝黑、汗津津的小脸上,先是惊愕,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宁七将手中正在操练的棍子丢到半空:“回来了!师姐回来了!对了,还有陈先生!”
他们瞬间将林凤君围在中央,她挨个看去,有熟悉的面孔,也有新来的学徒。宁八娘、九娘、大小娟这些姑娘们挤在最前面,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陈秉文的手已经好多了,他搓着手,咧着嘴笑,眼里闪着泪光。
她笑着回应每个人的问候,随即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队伍后面的父亲,“爹,我要从头学起,你再教我一遍。”
林东华点头,“好。”他指着墙角的一棵树,“你就从太祖长拳开始练起吧。”
就在那群半大孩子旁边,林凤君稳稳蹲下。孩子们偷偷瞄着她。
她的膝盖开始发酸,大腿肌肉突突直跳。当年她觉得这基础功夫枯燥无比,如今却发觉它自有妙处,每一寸颤抖的肌肉都在重新苏醒。
旁边有个新来的孩子晃了晃,大概是还没掌握扎马步的技巧。她低声提醒:“沉肩,收腹,气沉丹田。”他赶紧调整姿势。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打最简单的入门长拳,冲拳、格挡、闪避,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没出几招,汗水就顺着额角流下,滴进泥土里。
忽然身侧有一阵凉气吹过来,她回头望去,陈秉正左手端着一盘冰奶酪,右手持着一把精致的折扇,正使劲地扇出阵阵冷风。
他挑了挑眉毛,“等化透了,你正好打完这套拳,两全其美。”
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可下一秒就“嘶——”地抽了口冷气,伤口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冷不丁头上来了一片云,将她罩在下面,又凉了三分。她愕然抬头看去,一把绢伞遮在了她的头上,握着伞柄的正是李生白。霸天见了他,立即冲上来,展开翅膀跳上他的肩膀,左顾右盼。
“霸天最厉害。”李生白被它的热情感染了,“我在街上瞧见有人卖伞,上头画着白蛇传的图样。我觉得你一定喜欢……”
她愣了一下,“多少钱买的?”
李生白眨着眼睛,“五两。”
“天杀的奸商,一定是有人拿货出来倒卖,岂不败坏我的名声。”她立刻来了力气,气鼓鼓地挺起腰,“没良心,专坑你这样的外地人,富家少爷不懂行情。我带你回去退货。”
“不用了吧。”
“那不成,他要是不给你退,我让他以后在济州赚不着一文钱。”
李生白呆呆地将那把伞转了一圈,上面是许仙和白娘子西湖初遇,“你不喜欢吗?”
“这图样就是我画的。”
“啊?”
陈秉正补上一句:“凤君名下的绣坊产的,有五六种花样,李大夫要是喜欢,我们每样送你十把都行。”
李生白恍然大悟,无奈地笑了。他看着那精致的伞面,许仙和白娘子两两相望,虽是初遇,眉眼中却情意流动,只可惜……
他将伞仍旧擎着给她遮阴,随即豁达地自嘲,“凤君,我本来以为许仙是个大夫,我也是个大夫,想必能靠得近些。万万没想到,原来我真正的位置,是青青姑娘,只能站在你后面端茶打伞。”
几个人都大笑起来,林凤君笑得直抽气,“世上女人千千万……”
陈秉正跟上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李大夫,京城那么多好人家,必有合适的姑娘跟你匹配。”
“也许吧。我多做善事,说不定……”李生白笑道,“或者她下辈子也可以选我。”
“那不成。”陈秉正有些紧张,将他拉到一边,“你知不知道,夫妻缘定三生,月老的红线栓得紧,刀砍不断。”
“我可无意当法海,你别误会。”
“那就好。不过我倒有正经事求你。你是有名的大夫,一定有办法。”陈秉正先拱手作揖,李生白见他神态肃然,只得压低了声音回应,“难道是我留给你的方子不好使?再烈性的可就伤身了。”
陈秉正脸色一僵,“不是这事。”
“那就好。”李生白松了口气,“只管讲来。”
“我这次告病留在济州,实是出于两重不得不为的考量。一来我娘子身体虚弱,身边需得有人悉心照料;二来沿海倭患日益猖獗,这些贼寇盘踞海岛数十年,根基深厚,迟早会卷土重来,大举进犯。若要守住这片家园,单靠官府兵力远远不够,必须及早培养我们自己的御敌之力。我大哥与岳父已经深谈过数次,商定要将武馆的授业范围大大拓展。不仅要传授拳脚棍棒这些基本功夫,更要开设兵法阵法,让他们懂得排兵布阵、协同作战。城里的方铁匠已开始带着徒弟们打造火炮火雷,还有船上用的便利火器。只是这火器虽利,一旦开战,伤亡终究难以避免。当年我就剩了一口气,你都能把我从阎王殿拉回来,太医国手当之无愧。我想请问你能不能挑一些学徒,将救治伤患的本事倾囊相授,教出一批懂得包扎止血、接骨疗伤的人。这些学徒将来在战场上多救回一条性命,可能就是多保全一家人。”
李生白垂下头,脸上有些难色,一时没有回应。陈秉正道:“我知道你是家学渊源的本事,既然你为难,我可以再找别的大夫。”
李生白摇了摇头,“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应当竭尽全力。只是学医跟读书一样,没有速成之法。学徒们既要能吃苦,又要有悟性……”
“吃苦,悟性……”陈秉正忽然站直了,眼睛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一眨不眨地望向大门口。那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扎马步的林凤君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她也看清楚了,芷兰此刻正风尘仆仆地立在门廊下,嘴角挂着个略带歉意的笑。
她张了张嘴,那个在舌尖滚过无数次的名字,此刻却只能咽了下去。
孩子们蜂拥上来,“金花先生!”
芷兰含笑走到他们面前几步,“我叫林银屏,是金花先生的妹妹,她托我来给你们讲课。”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眼睛里全是疑惑。最后宁七站了出来,拍一拍手,“银屏先生,你跟金花先生的学问一样好吗?”
“我啊,跟她不相伯仲,谁知道伯仲是什么意思?”
宁八娘叫道,“我知道,就是不相上下,伯是老大,仲是老二。”
“那老三呢?”
宁八娘眨了眨眼睛,“不知道。”
陈秉正笑了,“老三叫叔,老四叫季。”他看向陈秉文,“是吧,叔康。”
“是,二哥。”
芷兰转身走到林凤君面前。凤君瘦了,头发梳成了妇人发髻。她为什么脸色这样苍白……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石火间闪过,却都来不及捕捉。下一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那是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凤君的手臂箍住芷兰的后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银屏,欢迎回家。”凤君哽咽着说道。
“我回来了。”芷兰的声音也在颤抖,“再也不走了。”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松开的时候,凤君脱了力,险些跌倒在地上。
芷兰被吓了一大跳,李生白想伸手去扶,却没有陈秉正手快。他将她扶起来,一步步走远。
走出大门,林凤君的汗已经流了一头一脸。
他弯下腰,“娘子,快上来。”
“我不。”她倔强地扭头,“我是镖师。”
“当年你背我的时候,我也没反对。”
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踩在碎石路上。她更多的汗水则顺着鬓角、脖颈一路向下,悄无声息地洇湿了他的后背。
“累不累,我很重。”
他摇摇头,托着她腿弯的手又紧了紧,“我也是苦练过的……”
他一路向山上走,在那块大石头前停了,小心地把将她托举到上面。石头被太阳晒得温热,他用手掌擦了擦上面的浮尘,在她身边坐下。
山风拂过,他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靠过来。“你是我娘子,我是你相公。你靠着我,我靠着你,一辈子就这么过。”
“嗯。”
依偎在一起的夫妇俩齐齐看向远方。远山如黛,济州城外的稻田在太阳下闪着金光,夏末的风拂过原野,携着将熟未熟的稻香。
山下的武馆内,少年又在演武场上操练起来,招式日渐凌厉,阵法有模有样。李生白低着头,正在和芷兰说着什么,手中比比划划。
演武场上的呼喝声、风过稻浪的沙沙声,在午后的光晕里融成一片。
“今年会有个好收成。”
“一定会。”
第184章
同年八月, 锦衣卫南下,将江南巡抚张通、江南按察使李修文捉拿进京,揭开了彻查江南贪腐大案的序幕。此案牵连数千人被查, 江南四品以上官员几乎被一网打尽。
与此同时,司礼监的紫檀匣子内, 装满了各地言官的弹劾本章。朝堂表面上仍是一团和气,实则每个人都清楚, 平静的水面下, 惊涛骇浪正在酝酿中。
不过这都是郑越的信中,偶尔透露出的一句半句。京城的风云变幻,被重重关山阻隔在这江南小城之外。
新婚夫妇搬回了林家居住,收拾行李的时候没有忘记带那投壶用的器具。
林凤君手臂力量消减了些,开始只能靠腰腹扭转之力,配合手腕的巧劲出刀。在父亲的指导下, 她开始尝试将过去的刀法与新的领悟融合,将招式改得更加刁钻灵活。每日练功回来, 她便以投壶的距离测试武功恢复的进度。
陈秉正除了在学堂讲授课业,一直专心照顾她,熬药煲汤,无微不至。
直到新年前夕,她终于能够站在院子里,挥手将箭矢投入数丈之外的贯耳瓶。
所有人都过了个无比快乐的新年。上元节那天, 黄夫人包了一整条画舫,邀请众人游船。陈秉文和宁七带头在船上点燃了冲天的烟花。火光窜过水面, 炸开连环绣球,引得众人欢呼雀跃。
林凤君拍手叫好之余,却也有些纳闷, “大哥大嫂怎么没有来?”
李生白在她耳边低声道:“将军夫人诊出了喜脉,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只是不便透露。”
她喜出望外,双手合十,“土地爷爷奶奶,河神大人,观音菩萨,各路神仙……千万保佑大嫂平安生产。”
芷兰笑道:“凤君,你也可以顺手替自己求一求。”
陈秉正忽然插话,“我们兄友弟恭,大哥大嫂先来。”
夫妇俩走到船尾,远望济州城里城外灯火通明,烟花倒影把整条运河染成流光溢彩的锦缎。月亮一出,圆圆满满。
“等过了年,你……咱们就回省城,你该去上任了。”
他握紧她的手,“嫌我天天在家守在你眼前,闷了烦了?”
“说什么鬼话。”她推一推他,忽然想起他伤后赋闲的日子,“你这一身本领,总还要拿出去卖,对吧。”
“文成武就,济世安民。”他顿了顿,“能做到自然无憾,若不成,当好林镖师的丈夫也是一种荣耀。”
她心里一动,只觉得他这人说话越发花样百出,五脏六腑都暖洋洋的舒服。他伸出手来,像是讨赏钱似的,“我照顾林镖师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大大的功劳。你要什么?”
他弯下腰,简直要咬住她的耳朵,“你亲口说过的,还认不认了?”
她慌张地四周看去,没有人在附近,这才小声道,“回家洗干净等我。”
他被这句话说得浑身一麻,心想放眼整个济州,不,两京一十三省,这样知情识趣的娘子哪里找,越发觉得自己福从天降,“娘子,让我多出些力气也好。”
“咱们回家商量。”她转一转眼珠,“这一百多天,又欠了些帐,就算一天三回……”
“我勤能补拙,早日弥补亏空。”他赶紧拍着胸脯保证。
在这般打打闹闹、哭哭笑笑中,时间飞快地溜走了。新婚夫妇的甜蜜之旅没过多久,早春二月,圣旨就到了济州。
为妥善办理江南备倭事宜,特设江南总督一职,从三品,居中调度全省军务,统辖各卫所,练兵、屯田、海防等皆在管辖范围。首任总督便由陈秉正出任。林凤君封三品诰命淑人。
林凤君很高兴,她对着那大红色的大衫霞帔欣赏了很久,“以后要是你再进大牢,就不用母亲和大嫂告状了,我自己就能去。”
“……”陈秉正本能地想纠正她,可是细想自己素来不合时宜,未来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我尽量不进大牢。”
她想了想,又垂下头去,刚才的喜悦也一扫而空,“这不是什么好事。朝廷给你这个官,就是要准备打仗了,对不对?”
“是。”他老实回答。
“打仗就会有人死。”她闷闷地说道。
“军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既然要打,就做万全的准备,一定要打赢。”
数月后的盛夏。
岭南往江南的官道上,一支镖队正缓慢行进。林凤君的脸被汗水浸得发亮。她眯眼看了看天,哑着嗓子喊道:“前面有片林子,歇两刻钟!”
段三娘抹了把汗,敲响手中的铜锣,“合吾——”
她们身后的二十多辆镖车都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插着“济安镖局”的镖旗。
林荫下总算有了些凉意。段三娘仔细清点镖车,确认每辆车的封条都完好无损。这趟镖是岭南的药材和棉布,采购时颇费了一番心血。“东家,这趟走完,我可要喝个痛快。”
“我陪你喝。寿生酒,金华酒……”
天空飘过来一团黑云。段三娘立即站了起来,“要变天了,上雨布!”
轰隆隆的雷声滚过,豆大的雨点砸下,在尘土上溅起烟尘。南方夏天的雨来得又急又猛,转眼就成了瓢泼之势。镖队慌忙取出油布遮盖镖车,人在雨中很快湿透。
林凤君突然举手示意停下。她望向前方,七八个黑衣汉子拦在路中间,手中的钢刀在雨中闪着寒光。
她取下斗笠,抱拳道:“济安镖局路过,朋友报一报迎头。”
“济州的济安镖局?”领头的人打量着她。
“正是。”林凤君掏出一张银票,“朋友行个方便。”
黑衣汉子伸手接过,迅速退入林中消失不见。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擦掉脸上的雨水,“前方就是江州。”
又翻过了一座小山,一行人到达江州城时,已经过了申时,城门已经关了。
林凤君带人在城外十里处寻了一家客栈,在那里等待天亮再启程。
她们要了几间上房。林凤君便和段三娘住在一间。十几日风餐露宿,有时便在马车上凑合过夜。好不容易有了床铺,便睡得安稳许多。
到了半夜,忽然外面淅淅沥沥,又下起小雨来。林凤君心中牵挂着货物,棉布淋湿倒也罢了,临行前李生白千叮咛万嘱咐,药材进了水,怕是要失效。
她拿起床头的提灯,走下台阶。这台阶是木质的,有不少年头了,轻轻一踩便吱呀作响。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客栈大门被推了开来,撞在土墙上,震落下簌簌灰尘。一股混杂着血腥和腐烂味道的寒风瞬间灌满了整个厅堂。几个人踉跄着扑了进来。
油灯的火焰剧烈地跳动了几下,险些熄灭。那几个人脸上满是干涸的血污和泥泞,脚上没有穿鞋。进了客栈大门,便缩在屋檐下,并不进屋。
林凤君险些以为是乞丐,柜台后面坐着的老掌柜倒是见怪不怪,“都是逃奴,被倭寇掳了去的。多亏这个月官军打了几回胜仗,救回来一些。可怜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碗盛了些米粥送过去。逃奴们一哄而上,瞬间就喝得干干净净,又不住地用舌头去舔,样子凄惨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