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君看得十分不忍,便从怀中掏出一块大饼,掰成几块,挨个递过去。驿卒笑道:“还不快谢谢东家。”
她摇头道,“不必谢我。掌柜的,劳烦给他们几个开一间大通铺,费用记在我账上就是。”
她提起灯,走向马棚。在她身后,那几个逃奴小声说道:“走运了……”
其中一个人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林凤君的背影,手里的大饼缓缓放下了。
第185章
天刚破晓, 山间起了大雾,浓得化不开。林凤君骑马走在镖队的最前面,正前方便是山谷。
她勒住缰绳, 抬手示意身后十几辆镖车停下,“起雾不散, 鸟兽噤声。有可疑。”
整支队伍瞬间绷紧了,“东家, 咱们怎么办?”
“等太阳出来, 雾散了再过。三娘,你带人守东侧。”
“是。”
话音未落,只听见尖锐的破空声响,一支箭瞬间穿过浓雾,直奔段三娘的面门。
段三娘侧身闪了一步,堪堪避开。她翻身下马, 动作干净利落,顺势抽出腰间双刀。雾中黑影幢幢, 数不清有多少人。
“镖车围圆!”林凤君高喊了一声,“别慌,听我号令——”
十几个蒙面人从三个方向压来,手里握着刀。
林凤君叫道:“合合吾吾。吃轮子饭的?”
打头的含糊着说了一声,“链子的。”
林凤君心中一宽,估计是新上山的土匪, 她脸上堆出客气的笑脸,从怀中取出一锭元宝, “济安镖局,身上有几个彩头,给弟兄们添点茶钱。”
打头的瞥了一眼, 站在原地没动。她想了想,又取出一锭:“常在这里走,拜个路子。我们吃的是弟兄们的饭……”
“合吾。”
打头的上前一步,作势要接过银子。林凤君刚松了口气,那人猛然拔刀出击,刀势狠厉直劈她左肩。
她向后闪身,抽刀在手,直奔对方咽喉。那人刀刀进逼,尽是杀招。林凤君手上却更快三分,双方过了十几个回合,难分胜负。剩余几个人已经和镖师们战成一团。
“东南角,缺口,死阵!”她突然扬声,镖师们将那一角牢牢锁住,力战不退。
那人将刀上挑,便要刺向她的眼睛。电光石火之际,林凤君不退反进,左手刀架住攻势,右手向腰间摸去。
“轰”地一声响,山谷间惊起一群飞鸟。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弥散开来。那人胸口炸开一团巨大的血洞。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手中长刀“当啷”坠地,仰面倒下。
林凤君持铳的手被震得微微发麻,火铳的管子冒着青烟。
众人都看得呆了一刹那,蒙面人停下动作,发出几声短促尖锐的的呼喝,在大雾中奔逃而去。
几个年轻镖师还要去追,林凤君长长地吹了几声哨子,他们站住了,目光游移不定。
“这些人彼此掩护,进退有度,不像寻常山匪。小心埋伏。”她将火铳收起,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确认他死透了,才俯身将那人蒙面的黑布解了。
晨光终于刺透浓雾,照亮那人狰狞的脸,黝黑粗糙的皮肤,剃得古怪的发型,不是山匪,竟是倭寇。
她大吃一惊,看向段三娘,“倭寇怎么会说春典?”
段三娘想了想,“那几个人逃走时的身法,有点像清河帮。难不成是一些镖师逃走之后,投奔了倭寇?”
“也有可能。”
她命人检查了这人全身上下,再没有什么发现。镖师问道:“东家,要不要挖坑将他埋了?”
林凤君冷着脸道:“这不是江湖人,不必守江湖的规矩。浇上火油,就地烧了。”
“是。”
一团火焰照亮了山道,她翻身上马,声音平稳如常,“天黑前必须抵达济州,大伙儿都等着这批救命的药。”
风卷起镖旗,猎猎作响。
傍晚时分,林凤君赶到了济州城。还没走近庄子的大门,她就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草药味,还有一丝隐约的腐败气息。娇鸾站在门口迎接,脸色苍白地指挥镖师们卸货。
林凤君走进武馆。演武场上的兵器已经被搬走了,空地上铺的是一排排门板与稻草垫。大娟和小娟蹲在门槛边磨刀,刃口沾着深褐色的旧血渍,在磨石上一来一去,发出“沙沙”的单调声响。她们穿着半旧的青色衣裤,袖口高高挽起,手臂上溅着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忽然听见屋里爆发出一声惨嚎,像野兽被捕兽夹子锁住的声音。她们的手停顿了一瞬,随即又低下头,磨刀的动作并没有停。
嚎叫声中,还夹着含糊的呜咽,芸香低低地唱着曲子,像是在安抚:“锦衣绣袄兵十万,枝剑摇环,定输赢此阵间……”
半露天的厨房架着几口大锅,底下柴火不息,咕嘟咕嘟地熬着药汁。青棠带着几个丫头用木棍搅着汤药,苦涩的蒸汽混着炊烟袅袅升起。
陈秉玉穿着一身铠甲,抱着双臂,神色凝重地站在堂屋门口。林凤君走上前去:“大哥,我回来了。”
他像是把魂儿从九重天外拉了回来,“哦,弟妹。”
林凤君看他的样子,便知道战事激烈,互有胜负。“大嫂怎么样了?”
他微微点头,“还好。”
屋内忽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叫声:“不成,不成,我不让……”
李生白的声音本来很平和,此时仿佛高了好几个调子,“要腿还是要命,你自己选。”
陈秉玉三步并做两步奔过去,那妇人冲上来,抱着他的腿跪下:“将军,你救救我男人,要是残了,家里还有老的小的,活不成了啊……”
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伤兵仰面躺着,左腿自膝盖以下缠着的布条已被血浸透。李生白冷着脸,用剪子铰开湿黏的布,露出伤口。是刀伤,深可见骨,边缘皮肉翻卷,已经有些发白肿胀,渗出黄浊的液体。他的语气不容辩驳:“再不截腿,人就没了。”
那伤兵的嘴唇干裂成一道一道,他发着抖:“不用救了,将军,抚恤的银子给我老娘,你改嫁……”
妇人瘫坐在地上,哀哀地叫道:“娃儿他爹,你说什么,我不答应……”
陈秉玉喝道:“来人,将她架到外头去。这里听李大夫的。”
李生白微微蹙眉,向旁边伸出手。宁八娘立刻将一柄在火上烧灼过的薄刃小刀递上。
宁八娘递过一条拧成团的毛巾,那伤兵偏过头去,将它咬得死死的。李生白吸了口气,将刀用力切入肿胀的位置。伤兵的身体骤然绷成一张弓,脖颈上青筋暴起,牙齿深深陷进毛巾里,发出“咯咯”的闷响,冷汗瞬间就湿透了身下的草垫。
厢房里,木板上躺着的是轻伤的病人。芷兰用白布包住口鼻,将煮过的药布蘸着捣烂的草药敷到新鲜的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时间。
包扎完毕,她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这才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她示意九娘给伤兵喂些温水,转头看向门边:“大娟,刀磨好了么?”
大娟递上刀,她又俯下身,仔细地剜去伤口上的腐肉。李生白悄没声息地走了过来,将一个陶罐放在她身边。她从里面抓出一把土黄色的药粉,熟练地搓成一个丸子,塞进病人嘴里。
林凤君叫道:“我帮你,这活我也能干。”
芷兰抬眼看见是她,手上并没有停:“凤君,你歇一歇,我忙得过来。”
李生白点头:“银屏姑娘手很稳当,又快又好。”
芷兰苦笑一下,像是回应他的称赞,“就是病人难免挣扎。”
林凤君自认为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置身在伤兵之中,心里依然一阵凄怆。她走出门,陈秉玉还站在原地。
有人抬了一个伤兵过来,不过十几岁光景,肠子流出来一大团,还在微弱地蠕动。“救人哪,救救……”
叫了几声,后面便是哭腔。陈秉玉走上前去,轻轻合上他的眼睛。“抬到后面,叫人来认吧。”
陈秉正的总督衙门不过是临时征用的五间房舍,外面挂着几盏红灯。亲兵们见到林凤君,便让了条道出来:“陈大人正在议事。”
她安静地在院子里寻了个台阶坐下。她伸开手,借着灯光,能瞧见右手掌心有一块焦黑的痕迹,是火铳留下的,用力搓也搓不掉。那一声巨响,胸前的大洞,乱飞的血肉……她闭上眼睛。
几畦菜地无人耕种,杂草丛生,从墙根一直漫到石阶缝里。忽然有扑棱声从草深处钻出来。她睁开眼就瞧见七珍和八宝。它俩正踩在草穗子上埋着头,又急又快地啄食着那些熟透了的草籽。它们偶尔抬起头,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细碎的壳从嘴角簌簌往下掉,落在草叶上又弹开去。
“也许它们才是济州城里唯一逍遥的生灵。”她忽然想道。
屋子里隐约传来陈秉正的声音,像是在跟人争论着什么。过了一会,门开了,几个参将走了出来,神情各异。
屋里只剩了一盏灯。陈秉正站在屋子中央,眼前是一整个舆图,图卷上已经磨出一层油润的光。他将手指重重压在靠海的位置。
林凤君走了进来,夫妇俩瞬间用眼神交换了千言万语。
“娘子,你回来了?”
“嗯。药材和棉布我都带回来了。”她简洁地说道。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将她死死揽入怀中,脸颊紧贴着她带汗的鬓角。
“娘子,你身上有血腥味。”
“你鼻子怎么比狗还灵。我去过庄子了。”
“不对。”他还是摇头,“你跟人交过手,对吧?头发上还有血迹,你瞒不了我。”
她在他紧绷的臂弯里轻笑了一下,“火铳很好用,多谢。”
他稍稍松开她,双手仍拢着她的肩,目光如炬,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仿佛在确认她的完好无损,“局势不算好。”
“可是咱们没有退路了,是吧。”
“只能决一死战。”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186章
夜已经深了, 总督衙门的堂屋内仍是灯火通明,陈秉正沉默地坐在上首,将一封插着鸡毛的信件放在桌上, 封皮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将信封割开,里面的字迹分明是仓促写就的, “严州派人连夜赶来求援。”
短短一句话,却让屋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有人问道, “倭寇有多少人?”
“不到一千人。”
“严州守备有整整三千精锐!”陈秉玉一拳砸在粗糙的木案上, “一千人都对付不了,还要求援,我朝无将可用,无人可挡吗?”
他声音已经嘶哑,虎口处的绷带像是崩了,隐隐渗出一抹暗红色。
林凤君赶紧按住他:“大哥, 稍安勿躁。”
一名副将向着陈秉正解释:“总督大人,倭寇的刀实在太快了, 不知道使了什么鬼法子。”
“放屁!”陈秉玉厉声打断,“倭刀我也缴过,不过寻常兵器而已。”
陈秉玉扫视全场,“都怕了?打不过就不打了吗?”
另一个副将忽然站起身来,抱拳行礼,“总督, 将军,某愿领兵与倭寇决一死战。”
“我愿前往。”
副将们接连站起身来, “我也去。”
忽然有人轻声说道,“倭寇惯会以少胜多。”
林东华坐在远离桌子的一角,他人在阴影处, 众人全不留意。他一开口,那副将便道:“这位是……”
有人小声提醒,“小声说话,那可是陈总督的岳父。”
副将们面面相觑,又看向他旁边坐着的林凤君,脸上颇有些不平之色。陈秉正平静地说道:“我岳父是多年的镖师,走南闯北,颇有经验。”
“当兵和做镖师可差得远了。”有人嘀嘀咕咕。
林凤君笑着解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也只是帮忙出主意而已。”
“老实听林镖师讲话。”陈秉玉冷冰冰地扫视全场,他御下极严,众人噤声,“最近让新兵试练的阴阳阵法,就是他首创,效果颇佳。要不是这套阵法,又要搭上二百多条人命。”
林东华从怀中取出一把豆子,在桌上摆开,指着说道,“不是倭寇的刀快,是他们阵型灵活。各位见过野狼聚众围猎没有?散则各自为战,聚则首尾相顾,诡变难测。”
“正是。”林凤君心有余悸,她将豆子摆成一线,又从中间截断,“我刚从江州方向过来,那里已经很不太平。倭寇分作小股,截断行进,一旦阵脚被冲,兵士便心慌自乱。我亲眼见过一小队倭寇进退有度,绝非散勇蛮斗,竟像是江湖上训练过的镖师一般。”
“咱们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副将虎着脸道。
“不到一千倭寇……济州比严州人少,守军不过两千人。贸然出击的话,济州城守备空虚,只怕被人趁虚而入。”
一群将领听他说得有理,都犹豫起来。
陈秉玉目光如炬,“严州不能不救。十几年前,我军在济州城外与倭寇遭遇,弹尽粮绝,我父亲战死沙场,几乎尸骨不存。我身中数刀,险些追随父亲而去。全赖严州守备派了三千精锐援助,我才能活着扶灵回家。那一仗打没了一千多人,济州城家家户户都是哭声。”
众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往日的耻辱像一块浸透水的厚毡,沉甸甸压在每个人胸口,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烛火不安地跃动,将人影胡乱投在墙壁上,上下摇曳。
“江州、济州、严州三座城池同气连枝,放弃了任何一座,倭寇便能直插省城。”陈秉正站起身,将灯挪得离舆图近了些,“有没有城外斥候的消息?”
陈秉玉摇头,“一切太平,没有异常。倭寇出动了一千余人去严州,济州暂时还是安全。”
林东华拧紧了眉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岳父大人,我们没有别的选择。”陈秉正脸色肃然地取出令牌,“便请大哥带济州守军走一遭。有新的火器,还有阵法,胜算会大一些。”
陈秉玉起身接过,“得令!”
副将们纷纷离去。陈家两兄弟沉默地注视着对方,这一刻他们不再是上司与下属,而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陈秉正上前一步,手按在大哥肩头的铠甲上。明明是夏天,可是铁甲触手冰凉,寒意仿佛能透进骨头里。他喉头一哽,低声道:“大哥,我……”
“我懂。”陈秉玉笑起来,眼角漾开许多纹路。他声音不高,却稳如磐石:“怡兰还在家等我,她身子重了,夜里总睡不踏实。等我出了城……”
“我去照顾大嫂。”林凤君站在一旁,眼圈已隐隐泛红。
“等孩子落地……”
“大哥。”陈秉正忽然打断他,手指在冰冷的甲胄上收紧拍了拍,“快去快回。”
陈秉玉闻言,脸上的笑意停滞了。那笑容里仿佛盛着半辈子说不尽的话,最终只化作一句:“你和弟妹,也该抓紧了。”
“知道了。”陈秉正垂下眼,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大哥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铠甲铿锵作响,他的背影在晨光中越来越远,像一柄缓缓归鞘的刀。
林东华仍旧坐在角落里光与暗的交界处,影子拖得很长。“我让宁七带人到周围村庄探查,时时报告动静。”
林凤君眼神一凛,“爹,你是说……”
“但愿我是多虑了,可城中空虚,不可不防。”
“是。我派剩下的守军加强巡逻。”
林东华自嘲地笑了笑,“我也许是老了,总是心神不定,好像能听见远处有人在敲战鼓,咚咚乱响。”
林凤君竖起了耳朵,外面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哗哗声,还有几声蝉鸣,“爹,你听错了。”
“那就好。”他搓一搓手,“凤君,你留下来陪秉正。”
“嗯。”
从屋顶上看去,远山巨大的影子蛰伏着,像是俯卧的巨兽。天幕低垂得不可思议,平日里高远缥缈的银河,今夜竟显得触手可及。星星不是点缀,更像是无数颗冰冷的、沉默的眼睛,挤挤挨挨,俯视着这片不再太平的人间。
“我爹说他当年在西北的时候,风沙特别大,刮起来遮天蔽日,张嘴就会吃进沙子,他们就不大说话。晚上天特别低,比这里要低很多。他们习惯看着北斗的勺柄辨认方向。所以我很早就会认这颗星了。”
林凤君将手伸向天空。忽然在她指的方向,一道明亮的光划过天际。它来得那么快,那么急,拖着一条短暂却耀眼至极的尾巴。
她的手抖了一下,“扫帚星?”
“彗星现,刀兵动。”
她低下头去,双手合十,“土地爷爷奶奶河神大人观音菩萨……大吉大利。”
“又过去一个。”他喃喃道。
林凤君有些心慌,她缓缓起身,望了一眼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星空。“他们敢来,就跟他们拼了。”
他忽然握住她手腕,触到脉搏在皮肤下急跳,和他的一样。
“会活着的。”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倔强地说道,“天命?我偏要制天命而用之。”
这天晚上,有些地方比夜色更深。那里没有号角,没有烽烟,只有两颗心跳得又急又乱,像被困住的兽。每一个抚摸都带着力气,都像在确认什么即将消失的东西。特别是那些凹陷的疤痕,新的旧的,浅的深的,纵横交错,像是一副隐秘的地图。
银河依旧滔滔地流淌,漠然,亘古不变。仿佛人间的所有离别、恐惧、无声的等待与即将到来的厮杀,在那片星光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第二天的晨光十分稀薄,照在铠甲上只泛起暗淡的光。周怡兰蹒跚地走了出来,仿佛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沉默地替丈夫整着肩甲的系带。
他的指节抵在她腕间,很轻,“娘子。”她不应,只将系带又紧了一分。
周怡兰身体前倾,像是要给他一个拥抱,可隆起的腹部隔开了夫妇俩。他继续嬉皮笑脸地拍拍她的肚子,那里有明显的起伏,“乖,不要折腾你娘。等我回来。”
黄夫人站在门边,轻声道:“秉玉,你放心就是。”
往日繁华的大街骤然空了。两旁的店铺的每一扇门板都合得严严实实,幌子还在晨风里兀自晃着。
可是人还在。满街都是沉默的人。满脸皱纹的老人,抱着孩童的妇人都挤在道路两旁,站了几层。连哭哭啼啼的孩子也被这铁一般沉重的静默慑住了,只把脸深深埋在母亲的衣襟里。
每家门前都摆上了一条长凳。上面放着一只粗陶碗,一碗斟得满满的、浑浊的土酒。
整齐的脚步声从街角那边传过来,咚,咚,咚。队伍沉默地移动着。士兵们扛着长枪,嘴唇紧抿,目光平视前方,没有表情。
满街的人忽然都动了起来。他们端起自家门前的酒碗,并不上前,只是那么端着,向着那沉默行进的队伍发出邀请。手臂静静地举在空中,像一片突然生长出来的树林。
陈秉玉下了马,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从人群里迈出一步,端起自家门前那碗酒。陈秉玉双手接过,一饮而尽,随即回头叫道:“干了这碗父老送行酒,他日必定凯旋!”
风穿过街心,发出呜呜的声响,将大口的吞咽声和人们的呜咽声全盖住了。
终于,最后一个士兵的身影,也消失在长街尽头的拐角。
陈秉正和林凤君站在城门边,目送他们远去。过了很久,她都觉得那支沉默的队伍还在那里走着。
第187章
天阴沉沉的, 暑气从四面八方漫上来。宁七在水塘边走走停停,脚上的麻鞋已经湿了大半。他蹲在岸边,佯装采着野菜, 眼角的余光却死盯着不远处那片芦苇荡。
芦苇无风自动了一下,有点奇怪, 他伸长了脖子去看,只瞧见一只野鸭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惹得笼子里的白球也咕咕乱叫。
“师父是不是太多心了, 这种偏僻小道,怎么会有倭寇。”他苦笑着直起身,挎起半满的竹篮,沿着田埂往回走,步子不快,仿佛一个寻常的乡野少年。
忽然, 他远远瞧见乡道尽头,天际线上有一片黑压压的影子。
与此同时, 离着几百步远,岔路口的老槐树下,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戴着破斗笠,穿一件褐短褂,裤腿高高卷起,像是个田间地头的农夫。可仔细一瞧, 他的草鞋太新,几乎没有泥渍;露出的小腿上肌肉虬结, 倒像是个练武之人。
宁七心中猛地一跳,他眼光落在那男人腰间,被短衫挡了一点, 但他还是能从形状瞧得出,那仿佛是一把倭刀。
在铜盘岛那一晚他跟倭寇交过手,这倭刀再熟悉不过了。他的心陡然狂跳起来。
那人的眼光已经扫了过来,阴恻恻的。
宁七镇定地弯下腰去,仍旧从地上刨了两把野菜丢进篮子,停停走走,径自朝着一条更荒僻的小路走去。
那人跟上来了。宁七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凉凉地落在他后颈上。他没有停,停了就是心虚。
七弯八绕,宁七一闪身钻进了密实的芦苇丛,蜷缩在一处凹陷的泥洼里。外面的世界瞬间被层层苇叶隔绝,只剩下自己狂擂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那人的脚步声近了,在芦苇丛外徘徊,苇杆被粗暴拨动的哗啦声杂乱无章,时远时近。有一刻,那声音就停在离他藏身处不到三步的地方,宁七甚至能听见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他死死咬住下唇,屏住呼吸,指尖抠进了湿冷的泥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消失在芦苇荡的另一端。
他悄悄拨开一隙苇叶,向来路窥探——后面并无人追来。或许那人当他只是个寻常农家子,不值深究;又或许,对方也不敢在离城这么近的地方闹出太大动静。
乡道上倭寇继续行进着,忽然,一只白鸽扑啦啦从芦苇深处窜起,朝着济州城的方向振翅飞去,未曾引起任何人留意。
济州陈家后院。
院角有一架葡萄,用层层叠叠的叶子制造了一小片清凉地界。成串的葡萄还是青色的,裹着一层朦胧的白霜,发出一股略带酸涩的香气。
周怡兰坐在葡萄架下,看着绣娘在绣一只虎头鞋。林凤君坐在旁边,给她用绢扇扇风。
她穿一件薄薄的夏布衣衫,腹部被撑起一道饱满的弧线。然后,毫无预兆地,那弧线的弯处轻轻一跳。像是深水里一尾顽皮的鱼吐了一个泡泡。那处的布料便漾开一个极细微的涟漪,随即平复。
凤君瞧着有趣极了,她小声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儿,李大夫说过没?”
绣娘听见了,赶忙停下手里的银针:“二夫人再不必问。瞧这肚子尖尖,一定是位小少爷。”
周怡兰却笑了笑,“男女都好。男孩生在将门之家,注定要子承父业的。”
绣娘陪笑道:“将军府这么大的家业,以后都叫小主子担着……”
周怡兰脸色一变,她看了看灰色的天空,扶着腰慢慢起身,“凤君,陪我走走。”
凤君搀着她,两个人沿着回廊走去。周怡兰喃喃道,“要下雨了。”
“是。”
“山路湿滑,不好行军,也不能生火造饭。纵使到了严州,人困马乏……”
林凤君笑道:“大嫂你问到行家了,雨天用茅草裹住马蹄,可以防滑。再给马头上罩上一块布,让它只能看前面行进,便不要紧。”
“哦。我不懂,只会乱想。”周怡兰的脸色松弛了些,露出一丝笑容,她下意识地摸摸肚子,“若我有个女儿,可别叫她嫁给武将,没有一丝安宁。”
“等仗打完了,天下太平……”林凤君还没说完,忽然空中有一只白鸽直直地落下来,爪子抓住了她的肩膀,“咕咕,咕咕。”
她心下一凛,从白球腿上拆下纸条,上头画着一柄弯刀,写着二十的字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周怡兰却在她背后开口了,声音焦急,“是不是你大哥出事了?”
她摇摇头,“大嫂,你不要这么风声发紧……什么来着?”
“风声鹤唳。”
“我上个月叫铁匠用精铁打一柄腰刀,他们说还有二十天才能取货。”林凤君将纸条往袖子里一揣,气鼓鼓地说道,“奸商,我就知道他们存心坑我。”
“加点钱就是了。”周怡兰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不成,我得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拆了这奸商的招牌。”
“叫几个护院……”
林凤君捋起袖子,招呼后面的丫鬟,“杀鸡不用牛刀。青棠,你来扶着大嫂,我这就走了。”
她一溜烟地消失在长廊尽头。
廊下,只剩周怡兰独自站着。青棠小心地扶住她,却感觉到她的手臂在微微发抖。周怡兰望着林凤君消失的方向,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嘴唇抿得发白,瞳孔因巨大的惊恐而收缩。她一只手紧紧护住高耸的腹部,仿佛那是狂涛中唯一的浮木,另一只手在身侧徒劳地抓握着,指尖冰凉,什么也抓不住。
庭院里,葡萄叶一动不动,死寂沉沉,只有天际隐隐传来的、闷雷般的滚动声。
林凤君出了府门,翻身上马,扬手就是一鞭,脆响声撕开凝滞的空气。时间不多了——倭寇离城仅二十里,必须快!
她伏身策马,疾驰在炙热的大道上,如一支离弦的箭。前方,总督衙门的灰影从蒸腾的地气中渐渐浮出轮廓,越来越清晰。
士兵的呼喝穿透热浪,径自传来。马匹忽然扬蹄长嘶,林凤君已跃下马背,直往院内闯去。
“总督大人正在议事……”
“十万火急。”
“夫人,您别为难我们……”
陈秉正站在舆图前,正锁着眉头听副将禀报,院子里却骤然骚动起来。只见林凤君大步流星踏入厅内,将一张字条按在案上:
“倭寇来袭。”
几名副将霍然起身:“怎么会?消息是准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