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片野塘。荷花正开得疯,大朵大朵的红色花儿高高挑出水面,泼辣辣地挤满了池塘。雨水积在荷叶心, 聚成亮晃晃的水银,风一过, 荷叶摇摆起来,水就冷不丁全倾进塘里。水气混着荷香,湿漉漉地扑人一脸。
他站住了, 用那只剩下的独眼扫过塘岸。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塘泥从脚趾缝里漫上来,凉嗖嗖的。水蓼开着小紫花,在腿边随着水摇晃着。一棵老柳树斜斜地探向水面,就是这儿,他藏了一艘破旧的小船。可现在,只剩截麻绳头在水里漂着,一漾一漾。
何怀远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汗从额角滑下来。他开始奔跑,这野塘并不大,绕了半圈,还是什么都没有。
忽然,他瞧见不远处有一艘乌篷船。舱里探出半个身子,是个十岁左右的小船娘,藕荷色的旧衫子,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腕子细白,手上却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大概是长年握篙留下。
“什么人?”声音清凌凌的。
他叫道:“去……对岸柳湾,多少钱?”
小船娘旁边坐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俩人商量了一下,“三百文。”
何怀远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向船里一抛。少女笑了笑,侧身给他让了个空。他弯腰钻进去,一股桐油味混着荷叶的香气。
船轻轻一晃,离了岸。他这才看见,少年用的不是篙,而是桨。两支老旧的木桨,在他们手里却服服帖帖,入水、拨动、提起,水声均匀而柔和,哗,哗,哗。
“快点。”他坐下去,“我给加钱。”
“急什么。”少女回了一句,毫不在意的样子。她侧身坐着,手垂在船舷外,在满塘的荷叶之间轻轻翻找。
“这儿有个大的。”少年说道。他用船桨轻轻拨开一片歪倒的荷叶,底下果然垂着一蓬莲房,鼓鼓的,绿中透出些暗紫的纹理。
少女探过身去,身子微微一倾,船便跟着晃。她左手攀着船舷,右手伸长了,指尖刚够着那莲梗。掐是掐不断的,得用巧劲一掰,脆生生的便断了。
莲房蜂巢似的孔洞里,隐约透出莲子象牙色的光。她剥出一颗,褪去青皮,再细细撕去那层白衣,圆润的仁儿便露出来,水灵灵的。
“你先吃嘛。”少年笑眯眯地说道。
“哥。”她软糯地叫了一声,伸手越过窄窄的船舷,递到少年身边。他正撑着桨,手腾不出来,就微微低了头。她将莲子轻轻搁在他唇边,给他咬住了。
何怀远原本是闭目养神,此刻却睁开了眼。他的目光先落在少女脸上。她鬓边簪了朵野花,金黄色的,花瓣上带着露水。他恍惚了一下。
这荷塘,这乌篷船,这咿呀的桨声,忽然都褪了颜色。他看见另一只乌篷船,要小些,篷也新些。船里坐着个穿短衫的姑娘,辫子又粗又黑,随意散在脑后。
凤君的手很快,采莲子的时候比这姑娘利落得多。阳光透过荷叶的缝隙洒下来,她忽然转过脸对他笑,薄薄的花瓣蹭在她脸上。
“师兄,给你吃。”她倔强地将手伸过来,手心里是剥干净的莲子。
眼前出现了一只手,“大叔,你尝尝。”
他从恍惚中骤然醒过来,低头只是苦笑。他拈一颗莲子放进嘴里,清甜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苦涩,一颗,又一颗。
满塘擎着的荷叶忽然开始抖动起来。少女冲他笑了,脸上有种狡黠的得意,他心中一震,只觉得嘴中的莲子变了味道。舌根泛起了一种奇异的麻木,还有一丝甜腻,不是莲子的甜。而是……
浑身的力气正顺着指尖、脚底,一丝丝地漏走,像沙漏里无声流泻的细沙。他试图抬一抬手,抓住船舷,手指却只是无力地搭着,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肢体。
船停了,少年将桨扔在身侧,弯腰拿起一捆绳子。
何怀远被捆住了。透过缝隙,他的视野里只瞧见一朵开败的荷花,花瓣边缘已经焦卷了,垂着头,雨水正顺着瓣尖往下滴,一滴,又一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少年吹响了哨子,声音尖利。
一艘两层的官船在近处停了下来,投下的阴影将小小的乌篷船完全笼罩。
宁七高声叫道:“师姐,快来。”
林凤君从官船甲板飞身而下,稳稳地落在小船中央,“宁七,八娘,干得漂亮。”
“师姐好妙计。”
宁八娘嘟着嘴说道:“这倭奴是个老色鬼,盯着我色眯眯地看,讨厌死了。”她踢了一脚何怀远,“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气的货。”
林凤君嗯了一声,“一点也不错,你俩先上大船去。”
“好。”
何怀远挣扎着抬起脸来。记忆里那个在荷花丛中巧笑嫣然的姑娘,与眼前这个神色冷峻、目光如冰的女人,猝不及防地重叠了。她穿一身素净的靛蓝色衫裙,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高髻,脸色红润,眼神澄澈,一看就知道过得很好。
她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被绑缚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样子。舱内寂静,只听得见船身轻微的摇晃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
何怀远叹了口气,“凤君。我该想到是你。这野塘偏僻得很,只有咱俩知道。”
“你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我不抓你,上天也容不得你。”她冷冰冰地说道。
他笑了一声,“今日你说话的口气,跟那姓陈的真挺像,道貌岸然。当年跟我一块贩私盐的时候……”
话音未落,清脆的掌掴声在船舱里炸开。何怀远的脸偏过去,迅速浮起红痕。
“狼心狗肺的东西。”林凤君收回了手,指尖微微发颤。
何怀远用舌尖顶了顶发麻的口腔,竟又笑了。他啐出一口混着血丝的唾沫,忽然扬高了声音:“既来了,何必藏着?这船再小,多一个人的分量总是不同的。”
舱帘掀动,陈秉正稳步走入。他的手按在剑柄上,神色肃然。“娘子,我只是放心不下。”
“我明白。”
“我在舱外守着便是。”
“不必了。”何怀远眨了眨眼,那眼神竟有几分旧日的狡黠,“既是故人,不妨开门见山。你们想问什么,直说便是。”
“谁指使你?同伙还有谁?济州城里,谁为你们安排落脚?”林凤君语速极快。
何怀远摇头,笑得有些苍凉:“济州城……我闭着眼睛都能走遍每条巷子,何须旁人接应?”
这句话像火星溅进了油锅。林凤君强压的冷静轰然崩裂,她一步踏前,像是在喷火:“原来你还记得这是你的故乡!平成巷看着你长大的叔伯婶娘,你都卖得毫不留情!那条巷子烧起来的时候,卖烧饼的阿婆差点死在火里!”
“肉烧饼——”何怀远忽然侧过脸看向陈秉正,眼神飘忽起来,“从前走镖得了赏钱,常拉你去吃的那家。”
“是不错,”陈秉正语气平静,带着几分胜利者的宽容,“梅菜干馅的尤其好。凤君推荐的点心铺子,从不出错。”
“阿婆攒了三十年——”林凤君声音发颤,“三十年才盖起那三间瓦房!你但凡,但凡还剩一丝人味儿——”
“她可是跟着骂了,骂你们护城无方,吃人饭不干人事,最后不还是冲向陈府了么?还有城门。”何怀远忽然打断她,眼神亮得吓人,“百姓哪有什么主意?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只要有人领头,丢块骨头就能跟着走。”他顿了顿,喉咙里滚出一声古怪的笑,“那晚我就差那么一点就赢了。”
“你的心比毒蛇还毒。”林凤君忽然卡住了,寻不到合适的词,只得怒目而视。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道理你不懂,他该懂。”何怀远仰起头,脖颈青筋微现,“姓陈的,你们日日奉承的那些大人,背地里哪个不是酒色财气?该伸手的时候,谁比谁干净?倭寇……闹了这么多年,始终未能根除。说穿了,不过都是上头的人有意纵容、暗中豢养罢了。哪一回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剿一阵,偃旗息鼓;停一阵,死灰复燃。这来来去去,早成了心照不宣的戏码。”
何怀远冷笑道:“倭寇在江南一日,朝廷征调的赋税钱粮便要从这险地源源过手。这层层流转之间,经手的、克扣的、抽成的——从地方衙门到京城各部,再到宫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谁的手不曾沾过这油水?高高在上的人,吃相都比我们干净些。你欺软怕硬,不敢骂上头,反而骂我这等小卒子,我冤枉得很啊陈大人。”
陈秉正和林凤君都沉默了。何怀远摇摇头,将沾满泥的草鞋伸出来,“你这个人,自恃有几分本事,可到底是愚鲁之极。你以为守城是立功?你以为你比我高明?我告诉你,都一样,你和我都像这草鞋,要走路就免不了要沾泥水,上头用你的时候假装瞧不见,不用你的时候便弃若敝屣。那天晚上你瞧见了吧,只要有人吹一吹风,百姓自己都能将你活剐了。我实在是运气不好,要不是你们还有那几颗石雷……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
“看似差一点,其实天差地别。”陈秉正冷笑道,“你赢不了。”
“没有石雷,我就能。”
林凤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听着,王有信有他的杀猪刀,卖烧饼的老婆婆有菜刀,铁匠有打铁的火钳,农夫有种地的铁锹。我就算在城门口死了,你们踏着我的尸体进了瓮城,济州城还有十几万人,你们就是赢不了。”
何怀远嗤笑一声,“不足为惧。”
“你算计了守军的数量,算计城墙的厚薄,却从没算过人心向背。你谋划攻城,暗通内应,布局不可谓不周密。可你从始至终,都没把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人放在眼里。在你心里,他们不过是乌合之众,是墙头草,是随便撒把米就能哄走的鸡鸭。可百姓不傻。他们或许说不清大义名分,或许一辈子没读过圣贤书,但他们认得什么是恶。倭寇杀过多少人,抢掠过多少村庄城镇。这些事,都刻在济州人的骨头里,绝不会黑白颠倒。他们不需要知道我是不是清官,讲什么忠孝节义的道理。他们只知道,身后是祖宗坟茔,是快成熟的稻子,是弱小的老人孩子。守军可以战死,城门可以被撞开。但只要还有一个济州人站着,这城,就没陷落。”陈秉正冷静地说道,“一天守不住,就守十天。十天守不住,就守百日。今年守不住,还有明年。我这一代人拼光了,还有儿子、孙子,济州人的脊梁不会断。就算我看不见那一天,可是我们的后人一定能看见。江南大好河山,绝不会亡于异族手中。”
何怀远脸上那种古怪的笑容收敛了。他微微偏过头,声音里透着一丝真实的困惑:“难道……我算的还不够?”
“远远不够。”林凤君的回答斩钉截铁。
何怀远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目光复杂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陈秉正上前一步,语气依然保持着最后的风度:“何帮主,此时悬崖勒马,犹未为晚。只要你肯指认幕后之人,我愿意……”
何怀远喉咙里滚出一声嗤笑,就是这一刹那,他被绳子捆缚的双手猛地向内一缩,关节咔的一声,竟将绳子挣断了,动作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他如鬼魅般贴近陈秉正,伸手顺势一探一抽,陈秉正腰间那柄装饰华贵的长剑已然出鞘!
“小心!”林凤君惊呼一声。
何怀远眼中闪出杀意,挥剑毫不犹豫地刺向陈秉正心口,“噗嗤”一声!
是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鲜血瞬间溅出,染红了陈秉正的前襟。
何怀远抽剑后退,任由陈秉正瘫倒在地。他甩了甩剑上的血珠,仰天大笑:“爹,我报仇了!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满口大义、自以为是的白面书生!凭着几句漂亮话,就想——”
话音戛然而止。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在室内炸开,硝烟味瞬间弥漫。
何怀远浑身一震,缓缓低下头。他胸前的衣袍已然碎裂,露出一个碗口大的恐怖窟窿,边缘皮肉焦黑翻卷,鲜血正汩汩涌出。他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去,林凤君站在三步之外,手中一杆火铳正冒着烟。她的脸色十分平静。
与此同时,地上本该死透的陈秉正,竟捂着胸口爬了起来。他抓住那柄穿透身体的长剑,轻轻一抖,竟是将它完整抽了出来。
他在自己身上戳着,剑身一伸一缩。
何怀远张了张嘴,鲜血从嘴角不断流下。他眼中的光芒急速涣散,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最后的目光死死钉在林凤君脸上,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质问什么,最终却只化作喉间的嗬嗬声。
“江湖把戏,不值一提。”林凤君蹲下身,伸手轻轻覆上他兀自圆睁的双眼,叹了口气,“安心去吧。何帮主。”
何怀远的眼皮在她掌心下缓缓合拢,最后一丝气息也随之消散。
船舱内陷入短暂的死寂。林凤君低头看着何怀远逐渐冰冷的面容,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陈秉正轻声道:“他犯下滔天大罪,总是要死的。我费这一番做作,就是为了省去你日后纠结。否则,我真怕你想起他,心中就难受。”
林凤君沉默片刻,将手中火铳插回腰间,转过身去。“我难受什么。回去给霸天上药。怪不得它一直不待见你。”
她的背影挺直,脚步平稳,唯有在跨过门槛时,衣袖飞快地拂过眼角。
宁七带人疾步围上来,目光先急切地落在林凤君脸上:“师姐,方才里头可是出事了?”
陈秉正笑道,“无妨,不过是姓何的畏罪自尽了。”
“自寻死路!”宁七啐了一口,将自己的手掌摊开:“这倭奴走狗倒阔绰,师姐你瞧,我掏出来的,金的、银的——”
林凤君的目光原本散淡地落在远处摇曳的荷花上,却被宁七掌中一抹亮色吸引了。那是一枚金戒指,已经有了不少擦痕。
她伸手拈起那枚戒指,沉默了半晌。最后她深吸一口气,便要掷入荷塘之中。
“且慢。”陈秉正的手虚虚一拦,“金子就是金子。天快冷了,不如拿去卖了,给被烧掉房子的灾民们添几块砖,早日修复。”
“……也好。只当是他自己赎罪,菩萨保佑下辈子投个好胎。”她将戒指轻轻搁在他手上,这是它最好的归宿了。
船只平稳地停泊在济州码头。恰在此时,远处城墙方向,军号苍凉浑厚的声音破空而来,在风中连绵不绝。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欢呼,由远及近,如潮水般涌过来,
“陈将军得胜归来——!”
“严州大捷!倭寇溃退百余里!”
陈秉正微笑道:“走,咱们快马加鞭,给大哥报喜去!小侄子鼻直口方,漂亮极了,将来准是个好汉子。”
“好!”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翻身跃上马背。两骑并肩,化作两道离弦的箭,向着济州城的方向飞驰。济州城楼的红灯笼已经亮了起来,仿佛在庆祝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也仿佛在迎接一个充满希望的新生。
同年九月, 皇帝下诏,恢复原兵部尚书范申元的所有官职,并赐予祭葬及追谥。
等冯昭华的信加急送到济州的时候, 已经是十月初了。
江南正是好时节。风吹过郊野,掀起无边无际的稻浪。温厚的稻香一层层漫过田埂。稻穗垂得很低, 沉甸甸的,泛着金玉般的光泽。农夫们弯下腰, 镰刀闪过, 将它们一束束揽入怀中。
另有一种香味无处不在,甜得浓烈,稠得化不开,却又丝毫不腻。桂花树开遍了济州城的街头巷尾,在秋日的晴空下。那香气便从花间蒸腾出来,丝丝缕缕, 缠缠绵绵。就算在济州码头,也能闻得到水汽中的花香。
河水缓缓拍打着岸边, 一艘双层货船静静泊在栈桥旁,船身随着水波起伏,发出单调的吱呀声。船夫探出半个身子,眯眼望向岸上,扯着嗓子问:“人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宁七远远听见,跳起来挥手。
坐船的和送行的都到了。十七八个人, 或许更多,簇拥着一个穿水绿衫子的姑娘, 是芷兰。
武馆的学徒们站得密密麻麻,把她围在中间。平日里踢桩打拳的小皮猴儿们,此刻却都成了锯嘴的葫芦。大娟和小娟已经偷偷用袖子抹了好几回眼睛, 鼻头红红的。
宁九娘憋红了脸,往前蹭了两步,拳头攥了又松,终于闷出一句:“银屏先生非得走么?”
宁七拍拍她的肩膀,“先生家里有事。”
芷兰弯下腰,拉住几个女孩的小手。八娘还能勉强憋住了,九娘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扑上去死死抱住她的腰,“先生别走!我以后再不偷懒了,我把千字文天天练十遍,不行,二十遍……”
陈秉文果断出手将九娘拦腰抱起来扛在肩上,她拼命挣扎飞踢,“大师兄的话你听不听,别把先生的衣裳蹭得脏了。”
九娘哭着叫道:“不行,他们说先生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都会骑马了,天南海北也就十天半个月的工夫,知道吗?”陈秉文将她放下,“江湖儿女志在四方。”
他从怀中掏出一大把金豆子,不由分说塞进芷兰手中:“见着什么好的便买,路上多打赏,别叫京城的人觉得咱们济州寒酸。”
大小娟提着竹篮子上前,里头是油纸包和瓶瓶罐罐,“这是新米打的白糖糕、糖渍的桂花,我娘现做的,先生路上慢慢吃。”
段三娘走上前,将篮子收起,微笑着在芷兰耳边说道:“我先上船等你。”
娇鸾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提着一件鼓鼓囊囊的包袱,“这是一件素绢的棉袄,款式自然不比京城时兴,凑合穿吧,船上冷。还有几把绢伞,各个式样都有,京城买不到的,拿去送人合适。”
芷兰鼻子里涌上一阵酸楚,她克制住了,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到京城办完事就回来。”
孩子们面面相觑,林凤君将她拉到一边,找了个货仓边安静的角落,这才说道:“芷兰,这些孩子们我能安抚,至于后面的路怎么走,还是以你的意愿为重。”
芷兰压低了声音,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江面,“范家幼女已经跳河身亡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此去京都,只是想亲眼见我爹娘出殡下葬,送最后一程。我已经想得很清楚,让昭华带我进灵堂,祭拜完了就离开。”
陈秉正悄然出现了,他微笑道:“郑越已经升官了,给你在范家族谱里找个身份,大不了写个义女的名号认祖归宗,也没那么难。相信事在人为。”
芷兰苦笑道:“在济州的日子,听着霸天的叫声起床,晨间教孩子们念书,午后听他们在院中追逐嬉笑……那样的踏实,是千金也换不来的。姓林的日子真好。”
“不管你姓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林凤君真挚地看着她,“那不重要。你要学会为自己打算。”
陈秉正点点头,“如今京城人心浮动,你做事定要谨慎。让昭华和郑越出面打听范家的事。”
“是。”
船夫不耐烦地叫了一声:“东家,再不走晚上来不及投宿了。”
凤君仍旧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嘱,“三娘是最资深的镖师,你只管听她的。客房一定要上房,南北通透的,被褥细细检查,怕有跳蚤。你这细皮嫩肉,可不比我……”
陈秉正笑道:“娘子,你走镖也没有这样细致。”
话音未落,芷兰忽然倾身抱住凤君,两个人同时落下泪来。凤君声音都哽咽了,“我也想你早点回来,可是我琢磨着,你是不是回京城做大小姐更好一些,有大宅子有铺子,没人敢欺负你……”
“在济州我有你、师父还有师伯。又有一帮徒弟,这比大宅子宝贵多了。”
林凤君忽然想到什么,她掏出一张文书,“这是你的放良书,正经盖了官印。省得昭华说我收了钱还不办事。”
芷兰破涕为笑,她从头上摘下一支桂花,插在林凤君鬓边,那花是温润的淡黄色,一簇一簇攒成小团,透着甜香。“多谢东家。这便是我的赎身钱了。”
她提起简单的行囊,转身走向栈桥,脚步稳重。在那里,林东华和范云涛师兄弟站在那里,两个人都身形挺拔。
芷兰直直地跪下去,“师伯救命之恩如山,师父授艺之德如海,不敢相忘。”
林东华掌风一拂,将她托起,“范姑娘,冤雪恨消,故人可安,本是天地间一大欣慰。你还年轻,重展蛾眉,寻个王孙公子……”
范云涛哼了一声:“师兄你这人说话忒地俗套,男子汉跟个媒婆似的。徒弟你听着,嫁人不嫁人倒是随便,只不能受人欺负。万一受了委屈,传话给我,我即刻去揍他。”
芷兰又哭又笑,“我当一辈子女先生也很好。”
林东华温和地说道,“一辈子还长,若有知心人并肩看朝夕烟霞,人生就没有遗憾了。希望你也早日遇到合适的人。”
芷兰望着他,释然地微微一笑,“那我走了。”
就在她踏上跳板的那一刻,身后突然爆发出参差不齐却用尽全力的呐喊:
“先生保重,我们会用功的!”
“等您回来!”
芷兰蓦然回首,只见那群孩子挤在码头最前端,一个个踮着脚、红着眼,用尽全力朝她挥手。泪水顷刻模糊了视野。她站在甲板上,拼命挥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穿梭寻觅——
那个人,终究没有来。
船夫起锚撤跳,船缓缓驶向河心。
林凤君哭得不能自已,忽然瞥见芷兰的神情像是在张望。她抹着泪环顾四周,喃喃道:“好像少了一个人……是谁呢?”
她终于发现了,“李大夫怎么不在?”
大娟说道:“早上我们去找,他就不在屋内,是不是去买药了。”
“太不像话了。”林凤君望着河上渐行渐远的孤帆,泪水又涌了上来,“他是不是记错日子了。”
“说不定是遇上重病的病人了。”大娟想了想。
直到那艘船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众人才拖着沉重的步伐陆续离开。林凤君上了马车,仍在嘟嘟囔囔:“李生白……他怎么了?”
陈秉正挑一挑眉毛,“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去哪里不必向咱们通报吧。”
“他跟芷兰友情深厚,却不来送行,真不讲义气。”
“义气……不讲就对了。”陈秉正笑起来,带着点狡猾的意味,“我前一阵子点拨过他,看他有没有悟性了。”
“你点拨他?”凤君很怀疑,“是不是教李大夫做坏事?”
陈秉正略有些不忿,“在你心中,他是清清白白,我就五毒俱全。我好歹是你相公。”
“内外有别,对你当然要严格些。”
他对这句话很满意,突然凑过去在妻子脸上亲了一口:“我是有娘子的人,教他怎么做男子汉。”
凤君脸色陡变,“他还没成亲,你……难不成是教他……”她狠命推了他一把,“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他将双手举起,“冤枉,天大的冤枉。”
“快说。”
“好好好,我全都交代……”
老马识途,不紧不慢地踏着青石板路,稳稳地向济州城走去,哒哒的蹄声混在街市的喧嚣里。
七日后的黄昏。天光一丝丝地从西边收走,变成一片青灰色。从船上远远望去,有三两点昏黄的灯火。
段三娘笑道:“又该投宿了,明日就能到通州码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芷兰站在船头自言自语。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慌,不是风浪颠簸带来的眩晕,而是胸膛里像被一根极细的丝线来回拉扯。
船只在码头停泊,一行人踏着有些摇晃的跳板上了岸。石板路尽头,挑着两盏气派的大红灯笼,“悦来客栈”四个饱满的黑字清晰可见。
客栈是两层木楼,飞檐翘角,门口石阶被往来脚步磨得光滑,“方圆几十里,数这家最体面。”段三娘说道。
芷兰点头,“都听你的。”
伙计早已哈着腰迎上来,引着她们进了上房。房间宽敞,陈设虽不奢华,却样样齐全。凭窗望去,运河倒映着岸边零星的灯火。楼下宾客的谈笑声,混着灶间传来的炒菜香气和隐约的酒味,构成一种喧腾而又踏实的暖意。
忽然从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大声问道:“有没有运河渡船来的女客?”
段三娘和芷兰都吃了一惊,只听见楼下掌柜的嗓门也拔高了几分:“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楼下的人放软了声调,“我们想打听一位女客,从济州来的……”
三娘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她倏地抬眼,与芷兰目光一碰,无需言语,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醒。她迅速拔刀出鞘,将声音压得极低,“我护着你,咱们从后门走。”
芷兰果断点头,深吸一口气,迅速拎起随身的小包袱,吹熄了油灯。屋内顿时陷入黑暗。
她俩一前一后闪身而出,极轻地将房门掩上,未发出一丝声响。楼下堂前的喧闹人声,此刻成了她们行动最好的掩护。
穿过弥漫着油烟气的后厨,推开后门,是一条狭窄的背巷。远处主街的灯火人声传到这里,像是隔了一层。
段三娘脸上惊疑不定:“是仇家寻来了?”
“说不准。”
争执声隐约传来。忽然,一声嘹亮的鸡鸣破开嘈杂,紧接着是掌柜的叫声:“哪儿来的一只鸡!”
那声啼鸣落在芷兰耳中,却如一道惊雷劈开迷雾,“是霸天,是咱们自己人。”
段三娘将信将疑:“当真?”
“绝不会错。”
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从巷口传来,带着几分迟疑:“银屏——是你吗?”
她蓦然回首,巷口立着一道清隽的身影,正含笑望着她,衣袂在晚风里轻轻拂动。
“银屏姑娘,”他温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的心忽然跳得厉害。
段三娘见状抿嘴一笑:“既然不是仇家,我便不在这儿碍眼了。”说罢悄然退入更深处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