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留着沈玠站在原地许久。
没有缓过神。
正值初夏,天越发炎热,而瑶台楼临近湖泊,格外清凉,湖面波痕粼粼。
姜嫄走在树荫下的石径,走走停停,慢悠悠地在湖边纳凉。
宫人远远在后面跟着。
她脚步停下,忽见坐在湖边那个白衣如雪的,背影单薄的墨发男子。
那男子正拿着浸湿湖水的绢帕,轻轻擦拭着手臂上的伤痕,墨发垂落间露出截雪白的脖颈。
绵绵夏日,美如夏花。
而坐在湖边的美人听见了脚步声。
他蓦然回首,正好看到姜嫄,暗绿色的眼眸倏然亮起,如湖面骤起的涟漪。
“陛下!陛下您从宫外回来了。”
帕子跌落水中,他连忙站起身,奔向了姜嫄。
琼水走至她身前,又堪堪回过神,朝着她慌慌张张行了个礼,宽袖翻飞间露出更多交错的红痕。
姜嫄捏住他下巴,迫使他抬起头,“许久未见,琼水好像又漂亮了一些。”
琼水微微垂首。
她捋起他的衣袖,视线落在他手臂上的道道伤痕,“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打的你。”
琼水错开视线,眼睫如蝶翼般轻颤,“陛下,是贱侍做错了事情,不关别人的事情。”
“那你说说你做错了什么事?”姜嫄好整以暇问道。
琼水苍白的唇抿了抿,“陛下……”
姜嫄却更来了兴致,拽住了他的手腕,指甲陷入了他的肌肤。
“走,我替你去讨回公道,朕倒要看看是谁在朕的后宫动用私刑。”
琼水踉跄着跟在她身后。
他自然不想姜嫄真替他讨什么公道。
沈眠云本就憎恨他,若是她这么一闹,他的处境只会越发难过。
可琼水心底却又涌起扭曲的快意。
他恶毒地希望看到沈眠云狼狈的样子。
让沈眠云仔细瞧瞧,他苦苦痴恋的女子,是如何维护一个卑贱的宫人。
琼水“扑通”跪到了她身前,暗绿色的眸盈着泪花,泪水涟涟。
“陛下,别让贱侍坏了您和沈贵人的情分,贱侍……不值得。”
他越这样说。
姜嫄只会越觉得好玩有趣。
“无妨,若他真的故意罚你,我必然会为你讨回公道。”
沈眠云立在瑶台楼前。
他已经许久未见姜嫄,听闻宫人禀报,姜嫄正往瑶台楼走来。
他噙着笑意前去迎她。
夏风拂过湖边柳条,也让他看见不远处纠缠的两人。
姜嫄正攥着琼水的手腕,而那卑贱宫人暗绿色的眸子里盈满了欲坠的泪水。
沈眠云唇畔笑意渐渐凝固,眉心朱砂痣在阳光下愈发殷红,似要滴出血来,宛若慈悲的玉面菩萨。
他心底的欢喜顿时消弭殆尽。
“陛下。”沈眠云轻唤一声,声音仍如清泉漱玉,眼底却幽深如鬼火。
琼水闻声一颤,下意识朝着姜嫄身后躲去,衣袖翻飞间露出腕上几道未愈合的伤痕。
沈眠云眸光停留在那红痕停留一瞬,又慢慢移开,再而抬头时,又恢复了往日如水温柔。
瑶台楼前一时静得可怕,连聒噪的蝉鸣都似是安静了不少。
姜嫄却对此恍若未觉,轻佻地握着琼水的手腕,摩挲着他冷白肌肤上的红痕,“这些伤痕倒像是……鞭子抽的?还有热水烫的。”
琼水暗绿色的眼眸泛起潮气,余光瞥过沈眠云的身影。
他蓦然轻咳几声,脸色苍白,极可怜地看着姜嫄,“陛下,是贱侍不小心受伤的,与沈贵人无关。”
“阿嫄。”沈眠云上前几步,亲昵地牵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阿嫄,你许久没来看过我,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他的身体也隔开了姜嫄与琼水。
琼水也只能退到一边,跪地给沈眠云行礼,“沈贵人……”
“瞧你,怎么行这么大的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恶毒主子,成日里磋磨你折磨你,快些起来。”沈眠云瞥向跪地的琼水,心底再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表面是温柔如水般的和蔼模样。
姜嫄却重新牵住琼水,没有看沈眠云,而是指腹碾过琼水苍白的唇。
“瞧你这可怜样子,都已经是我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畏畏缩缩的,谁欺负你尽管报仇就是了。”
沈眠云看着对他疏离的姜嫄,身形晃了晃,想要牵住她的手,“阿嫄……”
她扬手打落了他伸来的手,“别顶着这张脸叫我阿嫄,你恶不恶心,做这种事情你玷污了这张脸还有这个名字!赝品就是赝品,你根本就不是沈眠云!”
“赝品?”沈眠云唇瓣微颤,喃喃低语这两个字,怎么也咽不下喉咙里翻滚的难言苦涩。
初夏的风裹着草木香气掠过,却吹不散他眼底的落寞。
“阿嫄,你这是何意?我怎么会……不是沈眠云。”
沈眠云失魂落魄地看着姜嫄,声音破碎在微热的空气里。
琼水听了两人的争执偷偷抬起头,只见沈眠云素白的衣袂在风中簇簇抖动,像是枝头坠落的玉兰。
他听到了这般惊天的秘密,心底涌起一股恶毒的畅快。
没想到高高在上的沈眠云,不过是个可悲的替身。
沈眠云也有今天。
“他才不会像你这般恶毒。”姜嫄绞弄着手中的绢帕。
她对沈眠云的在意,仅仅源自于现实中那个死去的男朋友。
现实中的沈眠云,是不会做出这样恶毒的事的。
姜嫄嫌恶地将帕子砸在了他脸上,“你就在这跪着,跪满一个时辰,给我好好想想。”
沈眠云望着两道身影渐渐融进刺目的光晕中,距离他越来越远。
他没有再去看,而是垂眸,发现自己紧紧攥着帕子,手指苍白如白骨,指节处泛着狰狞的青紫。
……这双手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
沈眠云不禁自嘲一笑。
在这里,他愈来愈面目模糊。
那个会收养流浪动物,被朋友调侃的圣父心的沈眠云,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瑶台楼等不完的夜里。
湖畔的荷叶亭亭,但时节没到,还没有荷花。
姜嫄携着琼水走进了沈眠云寝殿。
这一路上,瑶台楼的宫人时不时侧目。
宫人们眼神犹如毒针,扎在琼水的脊骨,那些人眼底或是憎恨,或是恐惧,或是羡慕。
琼水低垂着头,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从前在这瑶台楼,人人都可以踩他一脚。
若是在前世,等到来日他一朝得势,不会放过这里的任何人,定要让他们尝尝被折辱的滋味。
琼水重活一生,看淡了许多事情。
此生除了姜嫄,他谁也不在乎。
沈眠云的寝殿素朴简单,除却一张檀木案几,一架竹屏风,还有张床榻,便再没有多余的陈设。
窗边瓷瓶里插着几枝新鲜的栀子,洁白花瓣在这暑气中,蒸得微微发蔫。
姜嫄在外面走了半晌,额头沁出了一层细汗,几缕乌发黏在脖颈,脸颊热得通红。
她随手在案几上捡了柄团扇,扇面轻展,凉风徐来。
她嘟囔道,“天越来越热了。”
琼水适时端了盆清水,拨开水面上飘着的玫瑰花瓣,拧了帕子。
水珠沿着他的腕骨滑落,他躬身向前,动作极轻地将帕子贴上她的脸颊,柔声道:“陛下,擦把脸吧。”
帕子浸了玫瑰花露,凉意裹挟着幽香,慢慢抚过她泛红的脸颊。
琼水垂着眼,暗绿色的眼眸,很像是某种阴冷的毒蛇。
但他的视线掠过她的脸庞,又像是融化的蜜糖,擦拭的力道却极轻,像是捧着这世间极为珍贵易碎的瑰宝。
这样低贱如尘埃的人,也会视别人如珍宝吗?
“琼水,你爱我吗?”
姜嫄的手指流连过他的脸颊,像是逗弄一只乖顺的宠物。
最后轻轻扼住了他的脖颈,指甲陷入了他的肌肤。
好像不说爱她,就要将他扼死。
琼水眼睫微颤,手中的帕子被攥得发皱,“奴才身份低贱,怎么配……爱陛下。”
姜嫄唇角弯起,桃花眸潋滟,“琼水,你不会恨他们吗?怎么还会有多余的情感来喜欢别人。”
她指腹摩挲着他不明显的喉结,“你应该恨我才对,该想杀了我才对。”
她与琼水原是差不多的,可她选择去恨,从不会去爱。
琼水神情迷惘,似是听不懂她的话,“为何要恨陛下?”
他要恨也只会恨沈眠云,怎么可能会恨姜嫄。
他会恨世道不公,命运不公。
可面对姜嫄,爱她还来不及。
“陛下,奴才替您扇风。”琼水跪在榻上,轻摇着罗扇,带起一阵浸着花香的凉意。
他其实更想引诱她。
在这沈眠云的寝殿里,让瑶台楼所有人都知道她宠幸了他。
琼水从来都知道她极容易被引诱。
可此刻姜嫄枕着手臂,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是影,在这清凉的凉风中,有些昏昏欲睡。
这让琼水舍不得打搅她,舍不得搅了她片刻的安宁。
窗外乌云翻墨,骤雨忽至,雨珠砸在琉璃瓦上,雨幕如珠帘。
琼水想手腕早已酸软,却仍旧不肯停下。
噼里啪啦落起的雨,将炎热一扫而光。
他望着姜嫄熟睡的面容,痴痴地凝视着她。
琼水放下了手中的扇子,鬼使神差地俯身,缓缓凑近她,在她脸颊轻轻落了一吻。
殿门被推开,沈眠云浑身湿透站在门前,额前头发滴下的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死死盯着床榻上交叠的身影。
那个一贯认为人人平等的沈眠云,此刻心底却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惊惧的恶念。
这样的贱奴,也配碰她?
沈眠云如游魂一般,无声地飘至了床榻边。
琼水余光瞥见了素白身影,身子重重颤了一下,刚想要出声,却在触及沈眠云幽深如墨的眼眸时,顿时噤了声。
沈眠云转身走到了一旁屏风后,水珠溅落在地面,拖出一道模糊的水痕。
琼水慌忙跟在沈眠云身后,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地砖上,“主子,奴才……”
“啪!”
一记耳光狠狠地掌掴在了琼水脸上,琼水唇角溢出一道血痕,他咽下了喉咙中的腥甜。
沈眠云终是撕下了伪善的面具。
琼水身上那些鞭伤也好,烫伤也好,都是宫人在他的授意下对琼水下的手。
而沈眠云在琼水面前,总是扮演着好主子。
可现在他装不下去了。
琼水偏过脸,散落的发丝遮住脸颊的红肿。
他低垂着头,嗓音惊慌:“主子,都是奴才的错。”
沈眠云盯着他看了许久,脸色缓和了许多,伸手抚上了他的肩膀,语气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起来吧,上次你说能让人立即落胎的香,可制好了?”
琼水脊背一凉。
这安抚的话语,比方才的耳光更叫人胆寒。
琼水太过熟悉他温言软语后,潜藏着的杀意。
“陛下既然对你青眼有加,不如我可以向陛下求个恩典?给你封个小侍,总好比当个没名没分的奴才。”沈眠云循循善诱。
琼水的性命捏在沈眠云手里,这味香是他保命的筹码。
他怯生生地问,“主子想要奴才做什么?”
沈眠云轻笑,“三日后陛下面见使臣,皇后和后宫宠妃皆会在场,届时我会向陛下举荐你,你可要好好打扮,最好戴着香囊……你家中的爹娘可还在苦苦盼着你出人头地。”
最后一句已经是在威胁。
若琼水不想爹娘出事,就得乖乖听话照做。
他从琼水单薄的肩上收回了手,哪怕看见琼水就觉得恶心,脑海里不自觉浮现他方才亲吻姜嫄的画面。
还有前世那些更恶心的场面。
沈眠云已经想好了,宴会上靖国使臣在场,鱼龙混杂,正好一石二鸟。
除了皇后腹中的胎儿,又能解决了琼水。
“奴才谢过主子。”琼水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沈眠云没有多看他一眼,径直绕过屏风。
他坐在床榻边,捡起了那柄罗扇,素白手指抚过扇骨,轻轻摇晃,带起一阵凉风。
姜嫄被凉意唤醒,迷迷糊糊间瞧见浑身湿了透的沈眠云。
她懒懒地掀了掀眼皮,“跪够一个时辰了?”
“嗯。”沈眠云声音低哑,“我错了,不该那般对琼水,我只是嫉妒他……”
“嫉妒他什么?”
“我嫉妒陛下待他太好,却不喜欢我。”
话未说完,姜嫄仰起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知道错了就好。”她环住了他的脖颈,“你身上都湿了,正好抱我一起去沐浴。”
姜嫄又补充了一句,“让琼水在一旁伺候。”
转眼就已经到了接见靖国使臣的日子。
李晔在此期间,曾趁乱出了宫,但偏生姜嫄回宫,六宫上下忙得脚不沾地,也无人留意留在宫中的靖国使臣少了一人。
李青霭混在了献舞的队伍,穿着乐师衣袍,腰间悬着横笛,跟着靖国使臣一起进了宫。
金丝笼里的金发美人仍旧被锁着。
轻纱被风吹动,隐约露出笼中雪色舞裙,像是被折了翅的鸟雀。
李青霭远远跟在后面,眼神不善盯着被薄纱覆盖的金丝笼。
上次和李晔反目成仇后,他受了重伤,杀了这祸水的事就被耽搁了。
此次冒险入宫,也是因着好几日未见姜嫄,李青霭终日惶惶不安如丧家之犬,他生怕她将他弃如敝履。
他实在是等不下去,这才跟着靖国队伍偷偷潜入宫中,李晔也不知此事。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李青霭从前不解此句,读来只觉得矫情不已,现在却深切体会了一番其中辛酸滋味。
无极殿内,靖国使臣早已落座多时,而女帝却迟迟未至。
在场的使臣不由得心生愤懑,席间渐渐响起臣子不满的私语。
“主子,这大昭如此怠慢,分明欺我靖国无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李晔神情恍惚,心不在焉。
元娘过了约定的期限还未归家,李晔心底同样不安,派人去寻却什么也没查到,好似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元禾这么个人。
她骗他一次不够,还要骗他第二次。
李晔却无暇为她欺骗他而愤怒,他更怕她真的狠心抛弃了他和腹中骨肉。
他掌心抚住尚且平坦的小腹,眼底闪过一丝决绝。
若是姜嫄真的不要他和孩子,他就服药堕胎,此后与她再无瓜葛。
他绝不能让他的孩子,去经历与他相同的人生。
她可能有什么事被耽误了,这才迟迟没有归家。
她不会那么狠心的。
“再等等。”李晔哑声道,也不知是在安慰臣子,还是安慰他自己。
直到宴席开始,女帝仍旧没有出现。
皇后主持了大局,吩咐开宴。
珠帘后,皇后的声音隐约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李晔蹙眉细细分辨,却因垂帘遮挡,看不真切。
但他心底仍旧浮上恼怒。
本来约定好了今日见面商谈停战条件。
可姜嫄无缘无故缺席,未免也太不把靖国放在眼里。
谢衔玉看了眼青骊,低声询问:“陛下怎么还没来?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吗?”
青骊额角沁出冷汗。
她又怎么敢说,姜嫄其实早就来了,不过是被了个美貌小侍勾了魂去。那奉酒的小侍故意打翻了酒盏,又借着更衣之名百般撩拨……
只怕现在还在床榻上颠鸾倒凤着。
这话无论如何也不敢与谢衔玉讲的。
“陛下贪杯吃酒吃醉了,就去歇息着了。”青骊硬着头皮解释道。
她话音刚落,里间就传来阵阵调笑声,“陛下觉得,臣侍与皇后,陛下更喜欢谁?”
“皇后哪及美人半分。”
谢衔玉脸色骤沉。
他听出是许小侍的声音。
许小侍素日里就是个荒唐的,时不时勾缠着姜嫄做些不着调的事,但位分低微也闹不出什么风浪。
“这就是你说的吃醉了酒?”谢衔玉冷声问道。
青骊哪里敢答话。
而荒唐还在继续。
“陛下,我们玩游戏可好?”许小侍柔软的声音带着蛊惑,“就来玩捉迷藏如何?今日人多,若是陛下能在人群里找出臣侍,就证明陛下是真心喜欢我。”
姜嫄迟疑不决,“外头还有靖国使臣,怕是不太好吧。”
“战败之国,何足挂齿?”
下一刻,锦衣少年嬉笑着窜入大殿,身后跟着蒙着眼的姜嫄。
二人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无极殿的国宴上玩起了捉迷藏,追逐嬉戏起来。
无极殿内霎时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李晔手中的酒盏,“咔嚓”一声,碎成了几瓣。
不仅仅是因为大昭君主荒淫无道,目中无人。
更是因为那蒙眼追逐少年的年轻女子。
李晔哪怕是化成灰都认识。
这不是他等了好几日,却迟迟未归家的未婚妻子。
……她竟然是大昭的君主。
姜嫄眼睛蒙了绢布,掠过殿内众人,陡然捉住了一片熟悉的衣角。
指尖的布料细腻,带着淡淡的药香,味道十分熟悉。
而大昭的使臣,看见姜嫄捉住了自家主上,欲行轻薄之事,几欲快跳了起来,又被李晔眼神止住。
“可算是捉到你了。”她笑着扯下蒙眼的布条,却在看清眼前人时,笑意微微凝固。
怎么是李晔。
李晔脸色苍白,眼底翻涌着滔天恨意,指节攥得咯吱作响,连呼吸都带着颤,“你是姜嫄?”
姜嫄却只是挑了挑眉,没有否认这句质问,随手将布条扔在一边,“不是说在家中等我吗?不好好养胎,到处乱跑什么。”
那语气随意得像是谈论今日的天气。
连装都懒得装。
李晔喉咙涌上一股腥甜。
过往无论她如何骗他,他原谅她并非是毫无底线,而是觉得她心里总归是有他的。
可现在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一切是场阴谋,是场骗局。
他竟然爱上了敌国的皇帝,还怀上敌国皇帝的骨肉……
这让他几欲作呕。
“你竟还记得我怀了你的孩子。”李晔冷笑,每个字都淬着毒,“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是不是?你故意骗我叫我怀孕是不是?”
“不是。”姜嫄不耐道。
她最开始的确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殿内一派死寂。
靖国使臣们瞠目结舌。
谢衔玉脸色难看,他不在乎谁怀了姜嫄的孩子,却在乎姜嫄的体面,不想外人议论她。
而沈眠云默默饮了杯酒,神色平静。
李晔只觉得荒谬至极。
他视为珍宝的孩子,于她而言不过是个利用他的工具。
“陛下。”许小侍从柱子后探出头,看了看李晔,嗔怪道,“陛下,您认错人了。”
姜嫄抬起头,像是得到了有趣的玩具,甩开了李晔的手,“原来你躲在这。”
她追逐美人而去,毫不在意李晔死活。
李晔枯坐在席间,竟低低地笑出声,喉咙一阵腥甜,蓦然呕出了一口鲜血,溅在了案几上,鲜红刺目。
“主子!”靖国使臣立即惊呼。
“这便是大昭的待客之道?大昭可把靖国放在眼里!莫不是两国还想交战!”为首的使臣拍案而起,声音因愤怒陡然拔高。
“陛下顽劣不懂事,使臣们勿怪,本宫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珠帘轻响,谢衔玉挺着孕肚从垂帘后走出,手中长剑拖过地面,摩擦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他慢慢走向了许小侍。
许小侍脸色煞白,方知害怕,惊慌地看向姜嫄,“陛下……”
他还未来得及求饶惊叫,头颅已然滚落于地。
谢衔玉将剑扔在了地上,绣着竹纹的青衣纹丝未乱,“秽乱宫闱者,当诛。”
姜嫄瞥了眼地上的那滩血泊,缓缓蹲下身。
她苍白的脸颊溅了几滴血,乌发用金簪挽起,穿着玄色龙袍,有一种诡异的美丽。
她捧起少年尚带余温的头颅,在逐渐冰凉的唇瓣轻轻落了一吻,“美人,你安心去吧。”
她这一动作叫靖国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李晔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不是没有耳闻大昭女帝是个疯子,但眼前这个疯子前几日还在他膝头撒娇,与他耳鬓厮磨,约定好了厮守终生。
大昭的人却早已司空见惯。
谢衔玉执起姜嫄染血的手,牵着她重回龙椅。
宫人无声地收拾残局,清理了尸首。
丝竹声适时响起,仿佛方才的血腥从未发生过。
金丝笼的纱幔被侍女层层掀开,笼中美人口中衔着娇艳的蔷薇,赤脚踏着鼓点翩然起舞,金发如瀑。
他雪色轻纱下的纤细腰肢如蛇,腰肢上缀着金铃,随着舞姿妖娆响动,那双异色眼瞳在烛火下流转着妖异的光芒。
靖国使臣强压怒火,启声道,“愿献于陛下,换取靖国陆昭将军。”
姜嫄支着下巴欣赏着舞姿,闻言轻笑,“真不巧啊,陆昭已经死了。”
金发美人踏出金丝笼,异色的眸如猫眼石般夺目,他直勾勾地看着姜嫄,耳垂悬着的明珠耳坠轻晃,熠熠生辉。
他脚上缠着金链,每步落下,步步生莲。
他执着那枝殷红蔷薇,跪着献给了姜嫄,。
“倒是人比花娇。”姜嫄接过蔷薇轻嗅,抚过花瓣时,金发美人旋身跌进了姜嫄怀中。
青骊陡然将匕首横亘在他的咽喉,不许他轻举妄动。
在金铃脆响中,美人竟然迎着刃口仰首,将染着蔷薇香的唇贴上了姜嫄的唇。
血珠顺着匕首滚落,在他雪色颈间划出艳色痕迹。
李晔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声撕心裂肺。
他死死地盯着姜嫄抚在美人腰间的素手。
本想献个美人分女帝心神,未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姜嫄手指勾起美人的下颔,轻轻抚过他眼尾的潮红,“靖国要陆昭没有……”
她视线流连过美人耳垂明珠,“不过朕可以答应你们别的条件。”
最后以大昭与靖国边境和平三年为约。
沈眠云适时执盏,“陛下,臣侍也为陛下备了份薄礼。”
谢衔玉轻飘飘地看了眼沈眠云。
他垂眸抚住了自己隆起的小腹,唇角勾起一抹冷意。
琼水抱琴而出,素手拨琴,暗香随着琴声浮动,琴声悠扬,扣人心弦。
曲终时他盈盈一拜,如雪的衣摆在地面上铺开如绽放的昙花。
“陛下。”琼水嗓音如同浸了蜜。
“过来。”姜嫄勾了勾手指,像是在唤一只宠物。
琼水温驯地膝行上前。
谢衔玉闻到了一股隐秘的香气,不动声色蹙了蹙眉。
沈眠云悠悠饮酒,看不出奇怪的地方。
谢衔玉心底愈发不安,他蓦然按住腹部,强撑着起身,“臣身子不适……”
姜嫄现下左拥右抱,哪里会在乎他,摆了摆手由着他去。
珠帘重重垂落,谢衔玉刚转入内室,想要命人传唤太医,而身后的门已然被关紧。
沈眠云慢条斯理地锁上门栓,“方才不是还好好的,皇后怎么突然就身体不适了,臣侍略懂些医术可以帮忙看看。”
谢衔玉缓过神,“沈眠云,琼水身上的香,是你动的手脚。”
“皇后说笑了,是琼水献的曲,与我何干。”沈眠云素来温柔的假面,渐渐剥离,露出真正的面目。
他一步步逼近谢衔玉。
谢衔玉挺着孕肚步步后退,踉跄地扶住案几,脸色越来越差劲,腹中绞痛,“沈眠云,你真是疯了。”
李晔的视线穿过觥筹交错的热闹,死死地钉在龙椅上的身影。
他滴酒未沾,却头痛欲裂,自始至终视线就没从姜嫄身上离开过。
李晔看着她左拥右抱,来者不拒。
姜嫄倚在龙椅,唇瓣胭脂模糊,腮上印着不知哪位男宠的吻痕。
与传闻中的昏君做派如出一辙。
敌国君王如此昏庸淫靡,李晔本该高兴才是,他一直都有统一天下的抱负。
漠北与靖国早已结盟。
只要这女人继续沉溺酒色,不理朝政,用不了很久,他就可以实现这一抱负。
他本来期待的不就是如此吗?
可喉间翻涌的苦涩让他眼睛发烫,李晔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记忆里那个性子古怪,却天真单纯的元娘,如今只剩下了龙椅上那个模糊的影子。
她懒怠地支着额头,冷眼看着几个男人如斗兽般撕咬争夺,绞尽脑汁争宠,只为了换她漫不经心地一瞥。
腹部突然抽痛不已,李晔不禁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他想起方才血溅当场,尸首分离的小侍,连她一滴泪水都没能换到。
那他呢?还有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
在她的心里,只怕还不如那个小侍。
李晔失魂落魄地起身,最后望了眼那片衣香鬓影,转过身广袖带翻了桌案上的酒盏。
不想再看,也不愿再看。
就让这段与姜嫄过往,永远死在记忆里罢。
姜嫄的视线追随着李晔的背影,看着他越走越远。
“陛下……”琉焰低声唤了姜嫄,金发流泻在他的膝头,异色的眼瞳盛满天真又放荡的水光,“您不开心吗?”
“是啊,我不开心。”姜嫄掐住了他的下颔,指腹碾过他潮湿的唇。
“怎么样陛下才会高兴。”琉焰牵住了姜嫄的手腕,引着她探入自己半敞的衣襟,“这样陛下可会欢欣些?”
温软香玉猝不及防盈满掌心。
她没忍住抓了一下,满手的滑腻之感,是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垂帘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
姜嫄虽然顾忌被别人看见,但又松不开手,揉捏的力度加重了些许。
琉焰喘。息着仰起脖颈,衣襟滑落露出点缀着金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