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颜色自然不是天道之契,小师妹也并未受制于人,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赵离弦也忍不住有些动容:“这是,圣令与混沌之根相连的命线?”
渊清颔首:“正是,人魔两界相战数万年,自天地开辟混沌初歇,两界存在多久便争斗了多久。”
“无穷无尽绵绵无期,不知何时是个头。”
“数十年一逢的界域交汇,哪次不是死伤惨重,尸骨累累。”
渊清看着赵离弦,此时目光里没有平时的温情,只于一宗之主一界之长的冷酷。
“那一年,我在竹林小筑找到你的时候,除了满心的怜悯愤慨,还叫我看到了希望。”
“结束两界之争,让战乱止于吾辈的希望。”
赵离弦嘴唇微动,隐隐知道了师父的打算。
不待他组织起来,渊清便直接点明:“你想的没错,便是借你的吞噬之力,透过檀音捕获混沌之根,最后由你取而代之。”
“混沌之根与天道石一般无形无踪,若说天道石还有五洲大比之划分,有一甲子一次的露面,那混沌之根的元神才真可称来去无踪,幻化无形。”
“且它乃一界道基,又无惧侵蚀污染,地位仅次天道,万物生灵不可侵。”
“只它在一日,只要它吞噬三界之志不改,那三界便战火不止,永无宁日。”
他说话间,宋檀音眉心那一缕黑雾好似化作了盘根错节的根须,扎根于血肉之上。
渊清手一松,好似拉锯的两端有一方突然放手,那黑雾猝不及防的弹回去。
“可为师得到了你。”
“你吞噬之力霸道无解,便是天地尊位与天道齐名的辟时箭也最终与你融为一体,区区混沌之根自不在话下。”
“只要你取代了它,三界纷争何愁不止?而这只消你与你师妹结成天道之契。”
赵离弦蹙眉沉默,对于师父口中抱负与使命毫无波澜。
他尝试推演师父计划的可行性。
小师妹身负的圣令乃是混沌之根的分神,代表它统治魔界的意志与化身。
可否通过分神寻到,更甚重伤本体,通过先前与兔祖分神一战证明,是可行的。
那么所谓的与师妹结契,不如说是通过她与混沌之根结契,这样一来他就有了锁定捕获它乃至吞噬它的契机。
这个理由倒是能说得通师父为何一力促成他们的婚事,但——
“若只是这般打算,直说便是,为何要欺瞒我?”赵离弦问。
渊清淡淡道:“你可知圣令苏醒,魔尊归位是盛况?”
“百世凝聚之智慧,阅历,参悟顷刻灌注一身,届时你师妹都不好说还算不算你我熟知的宋檀音。”
“为师便想着,即便我所求不得圆满,也可借这百世记忆修补你道心,让你成为真正的人。”
赵离弦呼吸一停,猛的看向渊清,神色看不出喜怒。可本能却诉说着在意。
渊清却是一派坦然,颇有负担尽卸的轻松。
赵离弦从小便知自己与常人不同。
并非是他的出身来历, 修界跟脚奇特之人三界比比皆是,他虽让人贪婪, 却不是最罕见那个。
但他看这世间万物从来都如罩中看花,隔着一层。
他无法对旁人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也无法为恢宏的野心而激荡,为天授大任而澎湃。
一切在他眼里都是灰暗死寂的,偶有人性的闪光,生灵的璀璨,也是一闪而过,从未留下任何痕迹。
他只是活着,做着师父让他做的事,修行会让他平静, 暂时得以在死寂的枯萎的灰暗里解脱, 因此他沉醉于此。
师父说这不是他的问题, 辟时箭乃是独立于天道之外的创世神器, 自是视万物为尘埃,不以万物悲喜所扰。
他成为了辟时箭, 辟时箭也成为了他。他无法摆脱道身从此悬于高空之上,也无法扎根世间融于红尘。
师父承诺会补全他, 只是要改变创世神器之特性,非一日之功。
在那之前, 他得伪装成一个端方君子, 一个嫉恶如仇的正道神君, 一个完美的可堪依托修界的剑宗继承者。
一直伪装下去,直到神器的物性淡化,他终能体会这些荣耀。
即便对此厌恶,但赵离弦认为这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搭建自己的未来, 有这么一个盼头,日子尚且过得下去。
而此时听到他师父想出的解决之法近在眼前,赵离弦才惊觉自己好似并不多期待。
于是他沉默半晌后吐出两个字:“不要。”
渊清好似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皮耷了一下:“你说什么?”
赵离弦抬头看他:“我不要被圣令的百世记忆淹没。”
渊清摇摇头,笑道:“你可是忧心自己迷失于记忆洪流之裹挟?”
“不必忧虑,常人或许如此,譬如你师妹。圣令苏醒之时,恐怕属于宋檀音的百年人生顷刻便会被冲成碎片。”
“但你的神魂可吞噬辟时箭,便是百世阅历的冲刷,也无法撼动你神魂核心,你终归还是你自己。”
赵离弦却是仍旧断然道:“不需要借别人百世喜乐来修补,我内心缺失之处,已经被人填满了。”
渊清是何等人?对自己道体掌控已臻化境,可此时仍旧难免嘴角抽搐,对徒弟这便宜样不忍直视。
只片刻又恢复从容,但声音忽的空虚了几分道:“哦?是吗,何以见得?”
赵离弦却是听出他口气里的质疑,不悦的撇了他一眼:“师父你孑然一身,莫说与人两情相悦,数千年来身边便是一个女修都未出现过,又怎判得明白?”
就差指着渊清鼻子说你自己都不懂的事问什么问?
饶是渊清今夜要行事大伤师徒之情,心中对赵离弦原本愧疚不已,此时也忍不住想对孽徒破口大骂。
他深吸口气,僵硬笑道:“为师不是要质疑你,罢了,既然你说你好了,那便看看吧。”
也省了他将话头引到那处。
只见渊清单手掐了个决,数息之后一个阵法凭空出现在赵离弦脚下。
渊清是他的传道恩师,得随时把控他的修为方向,也常探查他元神中属于辟时箭的部分转变,类似这样的检查很频繁。
赵离弦此时虽做不到以往那样毫无芥蒂,但他自破境大乘以来,面对世间任何存在便都有了自保之力,因此也并不抗拒。
他抬腿盘坐,悬空于法阵中,一瞬间意识便与师父一起来到了识海之中。
在赵离弦本人的配合之下,不用费力便进入识海内核安置这元神的地方。
渊清一进来就看见有一缕红色的丝线,犹如一条游蛇,闲适自在的游荡在元神周围。
他一惊:“这是何物?”
说着便伸手去触碰,然后便看到淳国皇宫中,那凡女身着华服冲自己抬眸一笑。
渊清一惊,冲赵离弦骂道:“你在识海之核里放什么东西?”
修界天字第一号痴情种都干不出这种蠢事,真叫不把道心分散和心魔扰乱当回事。
孽徒却是一把拍开他的手,任那记忆的游丝溜走,缠绕回自己的指尖。
不悦道:“对别人的记忆瞎看什么?”
见师父实在气得要烧开了,赵离弦只得无奈解释道:“我的情形师父又不是不知,若它能牵扯我道心反倒是好事。”
“不过事实证明我没错,便是有它牵引,当初被卯赢吞噬之时,我才能这么快重聚意志,反扑回去。”
否则以他自己那活着可行,死了也无妨的散漫,势必要耽搁些年份的。
渊清听闻他这么说,此刻竟觉得自己要做的事多少算是正义之举。
否则修界就交到这满脑子情情爱爱的混账手上,岂非一界生灵当儿戏?
渊清指着他手指颤了好几下,才咬牙道:“开核。”
赵离弦将红线往自己手腕一绕,这才对着识核一点,那巴掌大状似果核之物缓缓打开,一缕灼眼的亮光落在两人眼前。
若是常人定是只能看见元神刺目的闪光,但师徒二人却能透过灼目的外衣窥见其本来模样。
一把通体透明的微小箭矢被一拇指大小的元婴抱在怀中,那元婴沉睡正酣。
常人的元神通常是无法化形的,只凭光亮的明暗便可辨别元神强弱,而赵离弦的元神却是纤毫毕现,非是一缕无所凭依的幽光可比。
渊清目光落在那枚箭头上,心中不由感叹兔祖与卯赢的铤而走险,竟妄图以大乘之躯直接吞噬。
那辟时箭,光是目光触之,便觉神魂刺痛,仿似冒犯天威。
本意多些时日慢慢耗磨的,如今也顾不得了。
赵离弦本要开口,就见师父收回目光看向自己,那目光幽深得好似要把他吸进去。
不合时宜的,赵离弦突然回忆起了小时候。
那时师父将他带回剑宗不久,他因父母之功并不习惯现于人前,有一年多的时间都是待在师父的洞府内,每日由他教导。
这段记忆仿佛是蒙尘的书,平日虽无人打理,翻开后却是字字清晰。
赵离弦都有些疑惑自己为何对这日的记忆这般深刻。
这日师父为他读完书后,阖上书页,大手落在他脑袋上。
“徒儿,替为师做一件事。”
年幼的赵离弦疑惑抬头,便见师父手里拿了两根红色的绳子递到他面前。
“替师父将这两根红绳系成死结。”
年幼的赵离弦闻言,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空无一物,但他总觉得师父要他所做之事,好似与这处的什么东西有碍。
但只是系绳子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心中虽莫名犹豫,赵离弦还是伸出尚且幼嫩的双手,将红绳两端接过来。
笨拙缓慢的系成了一个结。
他将打好的绳结递到师父手里, 师父接过的时候,手有些微微颤抖。
接着那串红绳灵活穿织, 师父放了枚环状玉石上去,眨眼间就编织成饰。
师父将那玉扣递到他手里:“此物压制辟时箭器性,叫你便于行走在外,不至被当做异类。”
“戴上吧,若哪日你可自行压制时,方可取下来。”
年幼的赵离弦接过那玉扣,他来剑宗也有些时日,经师父教导多少通了些事理。
没有人会在杀了父母之后心无波澜,他曾在峰顶中遥遥看过同龄的弟子是是何面貌,不是他这样的。
因此虽心中抵触, 赵离弦仍是将此压制器性之物戴在了身上。
一晃快百年过去, 他早已不需要区区法器辅助伪装才可融入人群, 但也戴习惯了从未取下来过。
赵离弦伸手摸了摸自己脖间的玉扣, 温润的触感竟一时有些陌生。
但来不及多想,便听师父叫他:“看看这处, 可是越发凝实了?”
赵离弦松开玉扣看去,便见他元神中那枚幼微的小箭, 细看之下确实比上次更凝实,甚至表面浮现淡淡游纹, 只是细看却还无法捕捉规律。
饶是他也忍不住惊讶:“这——”
渊清皱眉:“按理说, 辟时箭越是凝实于元神主导便越强, 可你却并被物性挤占人性。”
“许是这符纹之功?为师却一时半会儿看不出这纹的蹊跷。”
赵离弦摒弃杂念闭眼融入元神中,审视自己元神的细微变化,只除了细微的牵扯和留念,却什么也感受不出来。
他想了想, 心中有所猜测,许是他如他倾慕于人,心有惦念,与这世间的牵连和不舍也多了几分。
心下了然,接着脸上就露出了笑意。
渊清:“……”
“行了,出去吧,为师去查查古籍,看看能否查到些线索。”
二人从他识海中出来,外界还维持着仿若静止的模样。
渊清广袖一挥,目之所及内开始流动,宋檀音也回过神,却并不知发生过什么。
虽解决了诸多疑惑,但赵离弦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问师父:“那时你为何要骗我说她是天道石。”
“你明知在我眼里,她来历是正是邪于我都别无两样,为何要撒那个慌。”
渊清眼睛微阖,叹了口气:“正是知道,才蒙骗于你。”
“为师总归是不愿你选择魔界的时候毫不犹豫。”
既要他借魔界之力,又不愿他心境坦然,这般矛盾的内心,赵离弦倒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
一时倒也勉强被这个理由说服。
接着又指向宋檀音:“那小师妹如何处置,你可想好了?”
渊清:“我们师徒一场,总不会叫她没有出路。”
他问道:“檀音,你可愿抛弃圣令肉身,割舍魔尊之位?”
宋檀音好似被针扎了一般,卷起自己身上的锁链便急退至角落,惊恐警惕的瞪着渊清:“不,我死也不要堕于平凡。”
“师父我求你,求你别这么做。”
渊清神色悲悯:“傻,你天资本也不俗,即便不依赖圣令,修至合体也不过是千年内的事,若得机缘,踏入大乘也未可知。”
“何苦不顾性命抓着魔尊身份不放,此番之情者太多,便是为师有意维护,也不定护得住你性命。”
宋檀音根本就不听,尖声道:“机缘在哪儿?我这一生最大幸事已经在出生前便耗光了,若我弃之,便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天命便不会再眷顾于我。”
“要我苦修数千年才止步于合体,我的血海深仇无从得报,我从此代天骄逐渐泯然众人,那些本该听我号令为我驱使的也将弃我如敝履。”
“我死都不要这样。”
这话若外人听了,指定要骂宋檀音心比天高。
修界多少惊世天才最终也才止步于合体,这其中百岁以内修为远超她的比比皆是。
可她曾知道自己上限在哪,注定登上一界最高位,又哪里甘心接受“平庸”?
好在渊清和赵离弦是比她更眼高于顶的人,倒也不觉得她的抵触有何不妥。
见她实在不愿,渊清只得摇摇头:“罢了,你好好想想吧,过几日为师再来见你,若那时你想通,也好早做准备。”
宋檀音警惕的盯着他们离开,这才稍稍放松,全然忘了二人没来之前自己如何盼望的。
离开渊狱后师徒二人便分别回了自己的洞府。
赵离弦一现身自己房间,便见王凌波并未离去。
此时手里正拿着一枚随手取下的玉简,用可显化玉简内容的法器随意查看。
赵离弦心中高兴,见王凌波抬头便道:“可有你感兴趣的?”
王凌波点头:“这些高深功法秘典我虽无法深耕,但囫囵吞枣瞧上一眼也颇有意思。”
“神君这便回来了?竟是没有打起来。”
赵离弦在她旁边坐下,思忖如何如何跟她说。
若要打消凌波对师父的怀疑,势必不能藏话,她心思敏捷,见微知著,在她面前刻意隐瞒反倒弄巧成拙。
但若全盘托出,那便涉及幼年时在竹林小筑那段过往。
赵离弦不愿将它诉诸于人,数月前小师妹哪怕无意窥见,他都能毫无顾忌送她去死。
如今斟酌,心中依旧不愿,可下意识的抵触过后,又有些隐匿的,可耻的期待露头。
不愿狼狈现于她眼前,亦渴望一场迟来百年的慰藉。
见他神色犹豫,几度嘴唇张合,王凌波倒是来了兴致:“怎的吞吞吐吐,不像平日的神君了。”
赵离弦被这不轻不重的一激,冲动很快淹没了所有。
他咬了咬牙道:“你可还记得在淳京之时,我无端杀死小师妹,引得师父瞬息而至那事?”
王凌波心下了然了,嘴上却还佯作无知应道:“记得,宗主那时还与我有些不愉快来着。”
赵离弦:“……那次确实是师父无理取闹。”
“总之今日要同你说的事,便是与当日小师妹看到的有关。”
王凌波忙道:“且慢,神君说完不会如当日杀宋姑娘那边,也捏断我脖子吧?”
赵离弦当即气得站起来:“你怎么如此作想?我怎么会想杀你?”
第167章
王凌波并不理会他的质问, 只用一种“这还用问?”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便拒绝在此事上纠缠。
赵离弦先前在渊狱被小师妹骂刻薄寡恩毫无触动, 这会儿倒是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以前做事太不讲情面了。
以至于王凌波始终警惕的守着他一开始划出来的线不敢逾越。
可天晓得他多希望她此刻没那么清醒,最好能恃宠生娇得意忘形,好顺势践踏掉先时那些双方默契的底线。
只是这时候不说正事掰扯这些,肯定又要碰一鼻子灰。
赵离弦只得悻悻的收回质问的架势,冲王凌波伸出手。
王凌波回握住他,下一瞬便置身于识海之内。
赵离弦的识海一望无垠,宽阔且平静,若一个人置身其中,定会为这天地之广而无所适从,无处不彰显他身为一个大乘修士的底蕴气派。
接着又是身体一沉, 没入海中, 本能的恐慌褪去后, 已经抵达了幽暗的识海核心深处。
估计渊清也没料到他这前脚造访, 后脚好徒弟就大开识核迎客,因此赵离弦的识海之核尚且维持着他离开前的模样。
赵离弦甚至没有关闭那种子一般识核——反正一会儿也要大开。
这是去赴约之前两人的约定, 王凌波不信渊清不在此时动手,哪怕这个动手不一定流于表面。
因此设好关窍后, 承诺回来后在渊狱发生的一切都会事无巨细的呈于她眼前,她要自行判断。
至于是否单纯只是为查验渊清是否出手, 这便要问王凌波自己了。
总归赵离弦觉得自己的记忆或要渊狱发生的事都在这里, 便图轻省直接摊开给王凌波看。
王凌波见过他切割记忆的样子, 但此次却不是从脑中拉出一条线,身在他意志的核心,要看哪一段记忆,立马就能身临其境。
熟悉的竹林小筑, 静谧美丽犹如蒙了一层绿色薄纱的地方。
王凌波再度被人引着推开那面篱笆院门。
或许是辟时箭的缘故,赵离弦记事很早,早到他还未出生之时,便能记得到父母耕种侍药,赏景静修,恩爱不疑的时日。
他甚至清楚的记得母亲分娩那日的场景,出世后父母脸上的狂喜。
因为记忆深刻,王凌波几乎是旁观了他整个幼年。
她敢笃定赵离弦是不会这般清晰的记得日常琐事的,他一贯散漫不将人放在眼里,大多不过心,时常忘记许多事,只因他修为高深,修炼勤勉,反倒得了个不为外物所动的名声。
他幼年的记忆很沉重,一开始只是汲取血液,固锁元神,单是如此已然让二人修行大有裨益。
再之后越来越不满足于此,索取的就更多直到超过一个幼童能承受的极限。
再接着是彻底当成可再生器物的取用,剥皮剔肉,敲骨吸髓。
赵离弦眼睁睁的看着幼年的自己,脸上除了淡漠之外还夹杂厌弃,他并不同情自已。
哪怕一丝自怨自怜的情绪都会让他感到羞耻。
他厌恶无力自保的自己,并非厌恶他的弱小,更厌恶他将孺慕与真心交付给了两个贪婪低劣的小人。
苛责过去的自己是无理取闹的事,更遑论那还是不谙世事的幼童,但他就是无法一笑置之。
他厌烦于多看一眼那傻兮兮的小崽子,所以目光多半落在王凌波身上。
将她从一开始的平静审视,再到警惕蹙眉,接着面露隐忧,直到看到第一次突破底线时的紧绷震惊,全部都尽收眼底。
她并不对事大惊小怪,这是赵离弦一早就了解的她,再是惊险的处境她都会是个完美精明的旁观者。
此时也一样,王凌波并未就一对父母对自己孩子犯下的不可饶恕罪孽流露多余的情绪。
这让他很安心,又隐隐有些失望。
赵离弦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分明当初小师妹流露一丝异样,就被他恼羞而杀。
想到这里他一惊,莫不是她也是忧虑于此,所以这时不敢露出半分异样?
替她找好借口,赵离弦又陷入了恼恨的悔意中。
竟不知时间已经来到了尾声。
借着赵离弦的血肉生魂,夫妻二人修为已至世间绝顶,若要更进一步,唯有一枚的辟时箭注定无法公平分配。
于是至亲至密的这对夫妻终究为了贪欲反目成仇,殊死相斗。
惨烈的阴谋斗法再到不计后果的搏杀后,终归是赵离弦的生母笑到了最后。
然夫妻二人均是实力强悍,对对方了解甚深,便是最终得胜那个,也是重伤不愈,几近丧命。
她别无选择,只能寄希望吞噬亲生儿子来治愈伤痛,突破境界,打破世间修士之屏障,与天同齐。
但她失败了,夫妻二人决斗之时,好似遵循了默契,都特意没有波及最终作为战利品的赵离弦。
他亲眼见证至亲厮杀,从未被浇灌过人性的神器被激起了活性。
尚不知反抗为何物的幼童错误的理解厮杀的本质,模仿着刚肉眼见过的绞索与吞噬。
认为这是至亲之间浓烈深刻的情感表达,却未料到在神识中与母亲嬉玩获胜过后,脱力枯萎的父母再也没有站起来。
他蜷缩在房间开阔的窗前,对一切无措茫然。
两位决定高手之战便是掩盖得再紧密,也惊动了遍寻他们的剑宗。
渊清是最先赶到那个,入眼的触目惊心叫他飞快了解事态,然后第一个发现了赵离弦身世。
为免他日后都陷于无休止的觊觎窥探,渊清毁了有关他身世的一切证据,清理了夫妇二人残存的神魄记忆。
接下来的事不用看下去也知道,渊清将人带回了剑宗,悉心教导,掩埋过去,有了今日的离弦神君。
王凌波眼中的画面定格在年幼的赵离弦倚靠在生母的尸体前,抱着膝盖盯着窗外落日的情形。
暗淡的日光从竹林的缝隙穿过,一缕一缕如同箭矢打在他身上,犹如万剑穿身将他钉在此处。
见她久久未语,赵离弦不知是期待还是逃避,开口道:“这便是一切的源头。”
“师父所行在你看来的异常之处,大多也因此而来。”
“先出去再说吧。”
王凌波点点头:“走吧。”
赵离弦下意识跟上她准备离开,便见她脚步停下来。
视线穿过他落到还蜷缩着的那个幼童身上。
“我是叫他。”
一刹那,那宛如箭矢一样细锐的阳光仿佛散开了。
第168章
那留存在记忆里本不会与她这个旁观者有所交汇的孩子, 好似透过百年的时光壁垒,听到了她说出的话。
麻木沉寂的身体动了动, 然后缓缓抬头,看向她的方向,目光逐渐汇集定焦到她身上。
而她身旁年长的赵离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但王凌波知道他就在那里。
此刻时间混沌,虚实不分,唯有绝顶修士终于甘愿回到孱弱的身体里,继续一场迟来百年的抉择。
王凌波冲他伸出手,微微点头,那孩子总算起身, 试探般搭上她的指尖, 好似触碰烧热的锅底, 警惕灵敏的收缩两下。
接着才确认不似作伪一般, 紧紧抓住,好似要将他的血肉焊进来再不分开一般。
王凌波牵着人走出了竹林小筑, 再踏出篱笆院墙的那一刻,身后的世界燃起熊熊烈火, 终于如它真实的命运一般被烧毁,而非固执顽强的存在于某人记忆中。
似水波拂过全身, 王凌波回到了识海核心当中, 掌心的触觉已经从攥在手心的幼嫩, 变成包裹住她的密不透风。
她试着松开手,却被进一步攥紧。
王凌波看向赵离弦,发现他先一步别过头,耳朵有些发红, 手上却又攥了一下。
王凌波欲说着什么,却在看清识海现状时忘了言语。
此时的识海一片灰白,入目皆是苍凉死寂,显得本就浩瀚空寂的天地更加窒息可怖。
王凌波:“这是——”
赵离弦声音有些轻颤:“这才是我识海本来的样子。”
“只是师父说修士与人相斗,神识难免被人窥探。若我这般显眼的道识破绽为人所知,接下来便是针对我无休止的攻心布局。”
“因此我必须将自己识海粉饰得澄明浩瀚,与剑宗继承人的道心相符。”
他话音落下,腕间那一缕记载着王凌波当日在淳国风姿的记忆红线散开,落在识核之上。
霎时色彩开始在在这个空寂冰冷的识海中蔓延,为这苍白灰暗的世界装点了颜色。
赵离弦好似被拨开雾罩,头一次看清了这个世界。
原来一花一叶,竟也可以让人心生欢喜,潺潺流水的声音叫人舒适得快化入其中。
仅是活着什么都不必做,也能平静欢愉。
赵离弦眼神雨洗过一般前所未有的澄明,好似盛放了星子。
他终于敢看向王凌波,用玩笑掩盖笨拙局促:“正好,今后都不用耗费心力伪装识海了。”
王凌波好似也心有触动,手在识核上抚过,打从心里感同身受一般:“我知道。”
王凌波想,我懂你此刻如获新生,因为我也曾这般被人缝合。
正是如此,才决无法原谅你的所作所为。
王凌波率先打断这温存,问道:“所以宗主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赵离弦偶尔有些恨这人不解风情,悻悻的瞪了她一眼,才不情不愿带着她踏入渊狱的那段记忆当中。
王凌波旁观了师徒三人的争执,冲突,安抚,说服。
最后只得感叹渊清布局深远,根本不是临时发难能打断的。
恐怕他唯一没有料到的变数,就是赵离弦竟能百余年内便突破大乘,这才有了破解他筹谋的可能。
王凌波指着他为红绳打结的画面问:“你确定这段记忆没有问题?”
赵离弦从脖颈间拨出那枚玉扣:“此物从幼时便被我随身佩戴,若只是伪造,关于它的所有记忆都经不起推敲。”
“我还不至于连这么跨时久远细节遍布的破绽都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