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塔里耶奶奶脸上浮现出少女般的光芒,矜持地说:“我们一起读诗,或者唱歌。”
隔着漫长时光,她依旧还记得那些诗。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死神一次次被我挫败/就让那些不曾等待我的人/说我侥幸/那没有等下去的人不会理解
你在等待/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从死神手中/你把我拯救出来。
我是怎样死里逃生的/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明白
只因为你同别人不一样/你在等待。”①
维塔里耶奶奶慢慢重复了最后一句:“你在等待……”
她摇了摇头,“不,是他在等待。他已经等了我太久。”
气氛不对,何长宜赶紧说:“很美的诗,我也很喜欢峨罗斯的诗歌,就比方说——”
她绞尽脑汁去想一些积极阳光向上的诗,然后绝望发现峨罗斯的诗人们人均抑郁症,他们的主题总在萦绕失恋、死亡以及失恋后想死。
要么是“我的名字对你能意味什么/它将死去,像溅在遥远的岸上/那海浪凄凉的声音”②,要么就是“人世间,死不算什么新鲜事/可活着,也并不更为新鲜”③。
都说苦难造就艺术,可这特么也太艺术了吧!
就不能来一首阳光开朗、赞颂生命的诗吗?!
维塔里耶奶奶像是看出了何长宜的郁卒,笑呵呵地拍了拍她的手。
这时突然响起手风琴的声音,卖艺人的歌声响起,是《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何长宜眼睛一亮,推着维塔里耶奶奶就往卖艺人的方向走。
“我还是更喜欢联盟的歌曲,许多钟国人都会唱这首歌。”
卖艺人的周围已经有许多听众,大都是老年人,而卖艺人本身年纪也不小,头发花白,满面沧桑。
而他的嗓音像是开裂的丝帛,又像是生锈的铜像,与这首歌一样,在当今的峨罗斯有种不合时宜的顽固。
“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边境不再是边疆,祖国也不是那个祖国。
但无论如何,喀秋莎总归是喀秋莎。
何长宜将钱放进卖艺人身前的盒子里,而对方垂着头,一双眼始终只肯去看手风琴。
逛完广场,维塔里耶奶奶的精神还不错,她兴致勃勃地要请何长宜吃饭,就在她年轻时与阿列克谢的祖父约会的餐厅。
虽然餐厅的装饰已经和几十年前完全不同,经营者也从国家变成了私人,但总归菜单上还是有眼熟的菜,即使换了厨师也换了口味,也不算白来一趟。
维塔里耶奶奶按照记忆里的印象,大手笔地点了一桌子的菜,何长宜试图阻止:“太多了,我们吃不完的。”
“不,不止我们。”
维塔里耶奶奶笑着冲隔壁桌的两个保镖招招手,“来吧孩子们,坐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吃。”
两个保镖先去看何长宜,见她点了头,才坐了过来。
维塔里耶奶奶说:“小伙子们,你们今天辛苦了,多吃点吧。”
她像世上任何一个慈爱的老祖母一般,努力往孙子嘴里塞饭,塞得两个保镖从眉开眼笑到欲哭无泪,最后捧着肚子连连求饶。
维塔里耶奶奶不满道:“你们吃的实在太少了,我的阿廖沙可从来不会吃得这么少。”
何长宜笑嘻嘻地补充道:“这就是他为什么能长成一头熊。”
两个保镖:……
不,他们是人,不会变成熊,更不会变成一头一米九的巨熊。
一餐饭快吃完时,餐厅门口忽然吵闹起来。
“不!你们不能进来!快出去!”
“我们为什么不能进来?难道这里只向资本家开放?!”
何长宜闻声看去,只见一群穿着联盟军装、胸前挂满勋章的老兵们站在餐厅门口,正在和试图阻止他们进门的服务员争论。
服务员不耐烦地说:“听着!我不管你们是谁,总之你们不受这里欢迎,别打扰了我们的客人!”
老兵气愤道:“看看这些勋章,我们到底曾经为谁而战?你不感到羞愧吗!”
服务员轻蔑地说:“那你就去找给你颁发勋章的联盟吧!我们不需要你们了!”
老兵们愤怒极了,可年轻力壮的保安已经围了过来,他们也只能愤怒。
正当老兵们要离开餐厅时,一道清亮女声响起。
“请留步。”
众人闻声看去,说话的是一个东亚面孔的年轻女人。
她站起身,身后跟着两个保镖,快步走到餐厅门口,含笑对服务员说:
“让他们进来吧,我请这些老先生们喝一杯。”
服务员犹豫道:“可是……”
“没有可是。”
她慢条斯理地将小费塞进服务员的上衣口袋,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想没有餐厅会拒绝客人,特别是一群值得尊敬的客人。”
她转身,笑着对老兵们说:
“请允许我请您喝一杯苦酒。”
一群疲惫而低落的老兵鱼贯而入, 走进了这座他们曾经保卫过的建筑。
服务员敢怒不敢言,忿忿地将酒瓶用力放下,转过身一边翻白眼一边还要去端下酒菜, 左手鲱鱼土豆右手腌蘑菇, 盘子上还要摞一叠肉冻,简直像在表演杂技。
后厨正忙得不可开交,那位慷慨的钟国女士点了峨式烤乳猪和煎小牛肉, 这可是个大工程, 连帮工都忙得脚不沾地。
领头模样的老兵瞎了一只眼,很客气地对何长宜说:“同志, 我们只需要坐下休息就够了, 请不要点菜,这太浪费了。”
何长宜说:“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你们是战争英雄, 只是一顿饭而已,请别放在心上。”
一个脾气急躁的老兵就说:“英雄?我们算什么英雄,难道这个国家还有人记得我们这些老东西吗?!他们恨不得把我们像联盟铜像一样丢进钢炉里, 或者直接扔到垃圾场!”
领头老兵立刻呵斥道:“中校, 注意你的言行!”
急脾气老兵不情愿地说:“是,门沙克将军。”
何长宜有些惊奇,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兵居然会是一位将军。
而一旁的峨国保镖莱蒙托夫显然要激动得多。
他急切地问:“门沙克将军?您就是那位在战场上正面击溃德国精锐部队的门沙克将军?!”
领头老兵平淡地说:“我想如果没有第二个门沙克的话,你说的应该就是我。”
莱蒙托夫啪地一下双脚并拢, 郑重其事地向一只眼的将军敬礼。
“近卫第九摩步师第一旅坦克团前作战参谋莱蒙托夫向您致敬!”
门沙克将军抬手回礼, 见莱蒙托夫肃立在旁, 不肯坐下,他平静地说:“请坐吧,莱蒙托夫少校, 这里不是军队,我也不再是将军了。”
莱蒙托夫犹豫了一下才坐下,但脊背绷得笔直,像是插了根钢条。
维塔里耶奶奶看了看几人,语气轻松地说:“真巧,我的丈夫也曾是一名军人,十年前他下葬时戴上了所有的勋章,那些勋章甚至比我们的结婚戒指离他的心脏更近。”
门沙克将军专注地听着,听完点点头,说:“您的丈夫很幸运。”
维塔里耶奶奶欣然地说:“他确实一直是个幸运的家伙。”
急脾气的老兵嚷嚷道:“真希望我能和您的丈夫一样幸运!能够作为英雄死去,而不是一个乞丐!”
原来这些老兵郑重其事地穿旧军装、披挂半身勋章,不只是为参加战争胜利的纪念日,而是要向当局抗议施压,要求提高退役军人的补贴金额。
毕竟在如今通货膨胀严重的峨罗斯,继续沿用联盟时期制定的补贴标准相当于是在慢性虐|杀这些曾经为国家出生入死的军人。
他们每月收到的政府补贴甚至不够吃一顿饱饭,而存款的购买力正在疯狂缩水。
莱蒙托夫用自己做例子,忿忿地说:“我的薪水只够买一公斤最便宜的香肠或者十张大饼,可我还有三个孩子,没办法,我卖了我的狗,它……”
他忽然停住,仿佛嗓子被卡,好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下半句话:“它被卖到了肉店……”
莱蒙托夫说不下去了,他看上去痛苦极了。
一个老兵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都是这样。当初在战场上,我们被德军包围了,逃不出去,可总要活命,就只好杀了我的马,割开马肚,掏空里面的内脏,好让人钻进去藏起来。”
说着说着,老兵也沉默了,半响才喃喃道:“那真是一匹好马……”
为了养家糊口,莱蒙托夫找了各种各样的工作,有时是卸货工,和外科医生、钢琴家一起干活;有时是修理工,通马桶修房顶,给钱什么都能干。
他也当过保安,不过保护对象不是什么富商,而是上夜班的妓|女。
无论如何,年轻的莱蒙托夫还能找到工作挣钱,而这些老兵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们在人生的尽头被迫陷入贫困窘境,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苟延残喘的老狗。
新生的国家不需要他们。
门沙克将军带头向政府要求提高补贴标准,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其他老兵那么义愤填膺,反而看起来很平静,却让人能感受到他深入骨髓的疲倦与麻木。
“我们的时代结束得比我们的生命更早。”他说,“死亡是一种解脱。”
急脾气老兵大嗓门地说:“我宁愿去死也绝不屈服!白宫里的那些家伙夺走了我们的一切,财富,荣誉,还有未来!但他夺不走我们的信仰!就算最后一座列宁雕像被推倒,我的心也绝不会改变!”
他激动地跳上椅子,挥舞着拳头高喊:“去他的民主,布尔什维克万岁!”
其他老兵纷纷应和,高唱起五十年前的歌:“前进!不畏惧死亡,你不会白白死去,鲜血构筑了根基……”
他们曾在战场上唱着这首歌冲向了德国人的坦克群,也曾唱着这首歌流着泪将战友埋葬。
五十年转瞬而过,那些曾坐着大篷车奔赴前线的年轻人们如今垂垂老矣。
他们的理想实现了吗?
年轻的服务员端着烤乳猪过来,嘟嘟囔囔地说:“要是没有你们,我们早就过上欧洲人一样的好日子了!”
激昂的歌声骤然一停,餐厅气氛像被冰封。
急脾气老兵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门沙克将军摁住了他,平静地对服务员说:“孩子,你了解历史吗?”
服务员不屑道:“历史书?那上面全都是谎言!你们甚至把喜欢枪杀年轻的白军军官的屠夫吹捧为英雄!你们杀了那些勇敢的骑士!”
急脾气老兵忍不住了,怒道:“那可是白军!如果不是我们红军解放了所有人,你现在还在给贵族老爷们当农奴!”
服务员轻蔑地说:“那你一定会在劳改营里继续唱赞歌吧!斯大林做过唯一正确的事就是把你们这群狂热分子都投入了劳改营!”
老兵们愤怒极了,却也无能为力极了。
这不是他们的时代,不是他们的国家。
正当服务员像只打了胜仗的小公鸡一般,得意洋洋地仰着脑袋要走时,突然有人喊住了他。
“我向餐厅支付了超过两倍的钱,不是为了让一名服务员教训我的客人。”
何长宜敲了敲桌子,冷淡地对服务员说:“道歉,或者我砸了你们的店。”
服务员又惊又怒,大声嚷嚷道:“你在威胁!这是违法的!”
何长宜没有和他多话,转头看向两位保镖,不等她开口,早就按耐不住的莱蒙托夫率先站了起来,甚至掏出了腰间的枪包拍在桌子上!
解学军不明所以,他的峨语还停留在劝酒和脏话的阶段,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管他呢,听老板的就对了。
他依葫芦画瓢地也将枪包拍在桌上,威胁地瞪着脸色苍白的服务员。
服务员不知是倔,又或只是单纯吓傻了,哆嗦着嘴唇一言不发。
“你既然喜欢资本主义,那就按资本主义的游戏规则来。”
何长宜没耐心,见他不说话,便要挥手示意开砸,旁边躲着的餐厅经理急忙跳了出来。
“道歉!我替他向您道歉!”
何长宜问他:“所以你刚刚在哪里?在看着你的服务员羞辱客人吗?还是说,你们餐厅的风格就是放纵服务员辱骂客人?”
莱蒙托夫配合地将枪抽出来,咔哒一声上了膛。
餐厅经理满头大汗,脸上努力挤出笑:“对不起,我道歉,我也道歉……”
与此同时,他凶狠地去摁服务员的脑袋,呵斥道:“你这头蠢猪,你竟然敢对客人说这样无礼的话!你必须立刻道歉!”
服务员被迫低下脑袋,不情愿地说了一句“抱歉”,声音低到连狗都听不清。
何长宜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向我道歉?”
枪口下,餐厅经理的脑子转得快极了,马上就恍然大悟,揪着服务员转向老兵们的方向,连声地说:“对不起,他太年轻,不懂事,您是国家的英雄,请原谅这个无知的孩子吧!”
他一边说一边往死里掐服务员,手背上青筋迸发,力度堪比老虎钳。
服务员疼得要叫出声,可还是不想道歉,特别是对着那群老兵。
该死的老顽固……嗜血的战|犯……极|权的帮凶……
他们早就该死,如果不是他们,他现在就应该在别墅里喝啤酒看球赛,而不是做一个又穷又累的小服务员,每月的工资甚至买不起一条牛仔裤!
餐厅经理咬牙切齿地在服务员耳旁说:“再不道歉我就开除你!”
服务员浑身一震,从别墅啤酒的美梦中惊醒过来。
他低着头,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对不起……”
何长宜不满意地问:“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只要开了口,似乎接下来再说什么都无所谓。
服务员索性破罐破摔,大声地说:“对不起!我说错了!你们是英雄!我道歉,行了吧!”
何长宜还是不满意,门沙克将军却开了口,平静地说:“孩子,你只是太年轻。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真实的历史。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祖国,为了下一代,我们为全人类而牺牲。”
服务员满脸不服,显然没把门沙克将军的话听进去。
但门沙克将军却只是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餐厅经理松一大口气,拽着服务员就走,他不能继续把一颗不定时炸|弹放在这里!
何长宜询问地看向门沙克将军,他只是说:“争论没有意义。”
他顿了顿,又说:“我们需要说服的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整个社会,一个没有理想也没有信仰的社会。”
维塔里耶奶奶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老兵们沉默地吃掉所有桌上的食物,在离开时往盘子下塞了几百或几千卢布。
钱不多,但已经是他们能拿出最多的了。
何长宜让莱蒙托夫将钱还给老兵们,可这些缺胳膊断腿的老家伙却相当固执。
“我可不是乞丐!我不能伸着乞讨的手走进坟墓!”
“就算我老了,我也不能让一位年轻的姑娘请客。”
“拿着吧孩子,虽然不多,但也是我们的心意。”
老兵们依次与何长宜告别,蹒跚着走进夜幕将近的黄昏。
有人说:“愿上帝保佑我们。”
另一个人说:“上帝才不会在乎小人物!”
门沙克将军最后与何长宜告别。
“谢谢你,我的孩子,你让一群老狗吃上了一顿饱饭,就算在坟墓里他们也不会忘记。”
何长宜问:“或许有什么我能做的吗?我是说,我可以招募一些人来工作……”
门沙克将军温和而坚定地止住了她的话。
“孩子,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国家抛弃了我们,但我们不是你的责任。”
他向何长宜行了一个军礼。
“再见了,我的孩子。”
过了一段时间,何长宜在报纸角落看到一则新闻,政府拒绝提高退伍老兵的补贴。
又过了一段时间,何长宜看到了一则讣告
——著名二战将领门沙克将军在战场旧址吞枪自杀。
过了夏天就是冬天, 莫斯克的秋天短暂得像一场幻觉。
温暖的壁炉前,维塔里耶奶奶靠在躺椅上半阖着眼,膝盖上披着厚实的旧毛毯。
火光映照在何长宜手中的书页上, 她用峨语读诗, 有时是散文。
她也用中文背诵古诗,维塔里耶奶奶虽然听不懂,却很喜欢那些陌生语言的韵律。
何长宜读的最多的是布拉特·奥库扎瓦的诗, 维塔里耶奶奶总会说:“我的孩子, 请再读一遍吧。”
于是何长宜无声叹了口气,再次轻声念了起来。
“往昔不可能复返/不过没有什么值得悲伤/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树木在成长……”
渐渐地,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维塔里耶奶奶嘴角含着笑,慢慢地睡着了。
保姆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小声地对何长宜说:“有人在门外等您。”
何长宜点点头, 将诗集放在一旁,嘱咐保姆留下看护维塔里耶奶奶,她悄悄走出了客厅。
门外是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他沉静地站在台阶下, 不远处一胖一瘦两个家伙在探头探脑, 却不敢像对待其他人那样粗鲁地赶人,可能是因为那辆公务专用的漆黑轿车,也可能是因为客人身上的灰色制服。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抬头看过来, 在看清人后, 目光蓦地变得柔和起来。
而何长宜已经惊讶开口:“安德烈?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猫竟然来耗子家做客。
安德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家伙,“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何长宜打开房门,示意安德烈进来, 他却摇摇头,走到路边的轿车旁。
他拉开副驾车门,简短地说:“上车。”
何长宜迟疑片刻,返身从屋内衣架取下大衣,并和保姆说了一声,快步走下台阶,看了一眼安德烈,矮身坐进车内。
安德烈替她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上车,伏尔加轿车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
胖子和瘦子下意识追了两步,在意识到追不上车后又同时停步,不约而同扭头震惊对视。
糟了,阿列克谢的女人在他们的眼皮下被灰皮狗拐走了!
车上,何长宜问安德烈:“发生什么事了?”
正值红灯,安德烈的视线从前方道路短暂移开,转过头看了何长宜一眼。
很难说那一瞬间他在想什么。
可能是懊悔,可能是犹疑,也可能是挣扎。
但最后,安德烈还是开了口:“那个黑|手党,阿列克谢,他被通缉了。”
何长宜一惊,立即追问道:“他做了什么?”
安德烈说:“他涉嫌谋杀州检察官。”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蔑与厌恶。
何长宜断然道:“不可能!阿列克谢不会做这种事!”
安德烈反问道:“为什么不可能?他是一个黑|手党,一个堕落的退伍军人,我见过许多像他一样的罪犯,为了钱他们什么都愿意干。”
何长宜反驳道:“阿列克谢也许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一定不是个蠢货,至少他分得清帮派狗咬狗和谋杀国家公务员的轻重。”
安德烈突然冷笑一声,这与他平素的模样完全不同。
“你了解他?”他尖锐地问道,“那你知道他杀过多少人吗?”
何长宜抿了抿嘴,说:“我只知道他曾经为了国家在战场上学会杀人,也学会接受被人杀死。”
安德烈讽刺地问:“你是想说是国家授予了他杀人许可吗?”
何长宜说:“不,但你们的国家教会了他用杀人来谋生。”
红灯转绿,安德烈踩下油门,轿车平稳地通过路口,只有握着方向盘的白手套上的褶皱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漫长的沉默。
何长宜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是要找人把阿列克谢捞出来,一时痛骂这个混蛋,一时又在想千万不能让维塔里耶奶奶知道这个消息。
轿车突兀刹车,接着是车门被粗暴甩开的声音。
安德烈站在车外,面前是无穷无尽的枯黄荒草,萧瑟而肃穆。
何长宜这才注意到,原来不知不觉间轿车已经开到了城市的边缘。
她走下车,迎面刮来荒野的风,大衣在风中剧烈摆动,猎猎作响
安德烈背对着她,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我后悔将消息告诉你。”
何长宜正朝他走过去,闻言停下了脚步。
“我应该道歉吗?”
安德烈转过身,神情压抑而沉痛。
“你让我厌恶自己。”
嫉妒,愤怒,贪婪,傲慢,以及欲|望——他犯下了七宗罪之五。
甚至,还有杀意。
他变得不像自己,或又像是变成更真实的自己。
何长宜沉默下来,半响才开口:“也许是我的错,一开始我就不该打扰你。”
话音未落,安德烈突然向前一步,与何长宜的距离呼吸可闻。
“不,我宁愿去厌恶自己。”
何长宜仰起头,犹豫地缓慢抬手,去触摸他的脸。
安德烈没有动,眼神贪恋地黏在她的手上,而她却在将要触碰到时,迟疑着停下了动作。
于是他拽下手套,一把抓起何长宜的手,俯下|身,将自己的脸贴到她手中。
开始时是冰冷的。
但渐渐地,在皮肤接触的地方升腾起融融热意,温度不高,却几乎能让人为此融化。
“请不要离开。”
安德烈低声地说:“即使看到了我的卑劣,也请不要离开……”
何长宜上前一步,主动完成了这个拥抱。
“我很抱歉,我让你痛苦,并且还将继续痛苦下去。”
安德烈珍惜而克制地收拢双臂,仿佛怀中是一触即碎的薄瓷,让他必须压抑自己。
“痛苦是灵魂在燃烧,这证明我依旧活着。”
何长宜轻声地说:“你听起来像一个诗人。”
安德烈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总让人多愁善感。”
何长宜抬起头,问他:“你在说什么?”
安德烈没有回答。
他小心地保守着这个人尽皆知的秘密,将它藏进没有锁的天鹅绒匣子。
天色昏暗起来,深秋的阳光转瞬而逝。
暮色中,轿车行驶在回城的路上。
安德烈单手扶着方向盘,慢条斯理地将谋杀案可公开部分的案情告诉了何长宜。
案件不算复杂,被谋杀的检察官死前正在调查盘踞汽车城的黑|帮,并据说已经掌握了关键性证据,足以将“汽车教父”送进监狱。
但就在前天深夜,检察官被发现死于办公室,身中数枪,从中枪位置和弹道痕迹来看,杀手受过长期军事训练,而恰好,阿列克谢当天就曾出现在检察大楼。
落魄的退伍军人,同时还是汽车城黑|帮骨干,没有人比他的嫌疑更大。
当地警察在案发后立即将嫌犯目标锁定在阿列克谢,并在抓捕的过程中遭到猛烈反抗,出现数名警员受伤的情况,这更加重了阿列克谢的嫌疑。
尽管最后他逃脱了当地警方的围捕,但也被列上了通缉犯的名单,举国追捕。
安德烈看向前方路面,语气平静地说:“警察将包围德米特洛夫大街,我希望你能搬出来,或者回到弗拉基米尔市。”
何长宜却说:“我不能走。”
她不能就这样将维塔里耶奶奶交给一群警察,特别是一群峨罗斯警察。
安德烈像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抚道:“我会让他们尽量不要打扰那位老人。”
何长宜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在这时候抛下维塔里耶奶奶,我必须和她在一起。”
安德烈的眼睛依旧看在前方,但原本扶着变速杆的手却去握何长宜。
“你更重要。”
顿了顿,他又说:“请相信我。”
何长宜反手抓住他的手,“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
无论如何,她不能在这时候离开。
即使不是为了阿列克谢。
但听在旁人耳中,她就是为了阿列克谢。
那个该死的逃犯。
安德烈忽又愤怒起来,冷声道:“那我现在就送你去弗拉基米尔市!”
他一打方向盘,轿车从回城的道路拐向了另一条出城的路。
何长宜只是叹了口气。
“安德烈。”她喊他的名字,“别这样,这不像你。”
安德烈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低哑。
“不,这就是我。
但在最后,他还是将车开回了德米特洛夫大街。
何长宜拉开门下车,在敞开的车门旁迟疑片刻,对车内的安德烈说:“请别将阿列克谢的事告诉维塔里耶奶奶。”
安德烈则说:“如果他潜逃回家,你必须马上通知我。”
何长宜再次叹气,重复道:“阿列克谢不是坏人。”
“是,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个杀人犯!”
安德烈突然住口,带着几分狼狈,转头看向另一侧车窗。
“别再提他。”
他没再听到何长宜说话,只有车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
莫斯克的夜晚太过安静,静到能清楚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开锁声,以及最后的关门声。
当安德烈再次转过头时,街上已经没有了何长宜的身影。
他就坐在车内,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突然,雕塑动了起来,抬手重重砸在方向盘上。
胖子和瘦子躲在街角,远远地盯着这边。
胖子迟疑地问:“他失败了,是吗?”
瘦子则说:“谁知道呢,不过我希望他失败,我可不想何小姐变成灰皮狗的女人,她会给那帮黑警送礼物的!就像送给我们一样!”
胖子摇了摇头,“爱情太复杂了,我总搞不明白。”
瘦子拍拍他的肚子,不走心地安慰道:“你只要搞明白炸馅饼和龙篙汽水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