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沉思道:“或许炸鸡和可乐也可以,不得不说,霉国人的快餐真是棒极了。”
瘦子盯着那辆伏尔加轿车,兴致勃勃地说:“说实在的,我真希望阿列克谢现在出现。”
胖子迷茫地问:“啊?他会请我们吃肯当基吗?”
瘦子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该死的,你的大脑一定已经完全被脂肪占据了!”
胖子反击道:“别以为我听不懂!不就是爱情吗?哼,在我看来,爱情还没有炸鸡腿重要呢!”
“狗屁的无聊爱情!”他断然下了定义。
瘦子嚷嚷道:“你是在羡慕吧!除了肥肉,没有人想要和你在一起!哦不对,还有棕熊和老虎,它们一定会爱死你的!”
胖子恼羞成怒,大吼一声朝瘦子扑了过去。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齐齐滚在地上,黑色的伏尔加轿车从他们身旁驶过。
安德烈面无表情,单手拿出诺基亚,拨通了电话。
“是我……行动取消。”
电话另一头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冷淡地说:“我会承担责任。”
轿车驶过萧瑟无人的街头,安德烈在挂断前电话最后说道:
“我会亲手抓住他。”
他会亲自将那个人投进监狱。
永远都别想再出来。
何长宜走进屋内, 先习惯性地去卧室看维塔里耶奶奶。
电视开着,正在播放新闻中插广告,维塔里耶奶奶闭着眼睛, 像在听着电视睡觉。
老人总是这样, 开着电视睡觉,如果此时有人去关电视,他们就立刻醒过来, 声称自己只是在闭目养神, 哪怕呼噜声已经吵到要掀翻房顶,那也是没睡着。
何长宜便悄悄退出来, 小声询问保姆, 在她离开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保姆穿着围裙,一边做饭一边乐呵呵地说:“什么事都没发生!维塔里耶夫人中间醒过一次, 她说要看会儿电视, 可看着看着又睡着了。唉,你知道的,老年人总是这样, 他们总有太多的睡眠。”
于是何长宜放下心来, 看来警察还有一丝底线,没有粗暴打扰这位老人。
不必担心维塔里耶奶奶,何长宜的全部心思就都放在了阿列克谢身上。
……阿列克谢!
这个鲁莽的蠢货!
何长宜在心里破口大骂,不管检察官是不是他杀的, 阿列克谢居然能混到被通缉的地步!
何长宜怒火攻心, 要是现在阿列克谢出现在她面前, 她立刻就会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她气得在房间团团转,一边爆粗一边去翻通讯录,看看哪条关系能捞他一把。
只要能让阿列克谢摆脱杀人的嫌疑, 就算舍弃她一半的身家也值得。
当然,也不能白舍弃,阿列克谢以后就老老实实给她当牛做马,她要让他用抹布去擦商店的地砖!
穿着围裙!
跪在地上!
亲手擦干净每一块地砖!
就像男人幻想中的日本主妇那样!
何长宜不断地拨通电话,又不断地挂断。
她的表情渐渐紧绷起来。
——不行……没办法……太迟了……帮不了……
电话另一边全部都在拒绝。
即使是最贪心最胆大妄为的家伙,也只谈价钱,对结果闭口不谈。
他甚至不敢给出承诺,哪怕是骗人的。
何长宜的心直直沉了下去。
阿列克谢到底惹上了什么麻烦?
一通又一通的电话,通讯录都要被翻烂,终于有人肯含糊地告诉何长宜,这是黑|帮之间的斗争,安全起见,她最好不要插手。
“一头替罪羊,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管是不是他真的杀了人,但最后必须是他杀的。”
何长宜问:“为什么?他又不是帮派的教父,难道就没有比他更重要的大人物吗?”
“是的,他确实不是教父,可他和教父之间连着一根线,只要抓住他,就能把教父也扯进来。”
电话那头的人嘟囔着说:“他们把持日古力汽车厂太久了,那可是一块大肥肉,总该让别的人也尝一尝味道。”
何长宜沉默良久,追问道:“还有没有其他办法?什么办法都行!”
对方却劝她:“忘记他吧!莫斯克多的是好小伙,你可以去军队看看,艺术学院也行,到处都是漂亮的男孩!”
何长宜轻声地说:“不,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这个时代已经不再流行爱情。去寻找快乐吧,这要容易得多!”
电话挂断,何长宜走了一会儿神,很快又醒过神来,果断地去拨打下一通电话。
她就不信了,区区一头熊,她还能捞不出来不成!
连着打了一晚上电话,何长宜哑着嗓子入睡,睡前都在想第二天要去拜访什么人。
可半夜的时候,她被惊慌失措的保姆摇醒。
“维塔里耶夫人发烧了!”
原本还昏昏沉沉的何长宜瞬间清醒过来。
她连拖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跑到维塔里耶奶奶的卧室。
床上的老人脸色潮红,双眼紧闭,眼尾不住地淌出眼泪,意识不清地喃喃自语。
何长宜探手去摸她的额头,触手滚烫,显然已经超过了三十八度!
“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她当机立断,叫醒睡在隔壁客房的两个保镖,莱蒙托夫出去热车,解学军则留下来帮忙。
保姆慌乱地要给维塔里耶奶奶穿上衣服和鞋,何长宜止住她的动作,将维塔里耶奶奶全身都裹在被子里,让解学军小心地打横抱出去。
解学军肌肉发力做好准备,可真的抱起时却惊讶地发现老人轻极了,一大半力气都落空。
他顾不得多想,匆匆将人抱上车,小心放在后排座位。
何长宜只来得及在睡衣外套上大衣,抓起钱包就走,临走前还吩咐保姆留下来看家,要是阿列克谢回来,让他留在家里别出门。
她顿了顿,又嘱咐一句,别告诉他维塔里耶奶奶生病的事。
保姆不明所以,一头雾水地答应下来。
吉普车在深夜的马路上横冲直撞,闯了每一个红灯,最后一个刹车停到医院门口,没等车熄火,何长宜跳下车,指挥解学军抱上维塔里耶奶奶就往急诊冲。
值班的医生正趴在办公桌上补觉,突然就被人粗暴地扯了起来。
他正要发怒,一叠钱已经被拍到了脸上。
于是医生的起床气立即化作绕指柔,万分热情地为这位只是发烧的病人检查身体。
直到维塔里耶奶奶住进单人病房并挂上了水,体温开始缓慢下降,这场突如其来的兵荒马乱才算告一段落。
何长宜疲倦地坐在床边,低声对两个保镖说:“去休息吧,留一个人就够了。”
莱蒙托夫和解学军对视一眼,谁也不肯先去休息。
最后何长宜要发怒,解学军连忙将莱蒙托夫推到了外间的陪护床上。
莱蒙托夫也没睡,想了想,开车回去一趟,把何长宜的衣服和鞋都拿了过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脚,冰冷得像是两块石头。
不知是莫斯克医院的技术不行,还是维塔里耶奶奶这次病得太重,这场发烧迟迟不见好。
经常是白天体温降了下来,晚上又突然烧起来。
何长宜很快就和病床上的维塔里耶奶奶一起憔悴下来。
住院期间,安德烈来探望过一次。
何长宜头发蓬乱,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眼下一圈乌黑,嘴唇苍白,其实是不好看的。
可安德烈却像是没看到,低声地说:“我找来两位有经验的护工。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何长宜摇摇头,哑着嗓子说:“我不放心。”
安德烈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别担心,我不会让他们来打扰这位老太太。阿列克谢……”
他艰难地说:“你不用担心,他藏得很好,我们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何长宜却说:“我希望你们马上就抓到他。我只有一个请求,在送进监狱前先把他送到医院,说不定维塔里耶奶奶在看到孙子后病就好了呢。”
安德烈又沉默了,然后他说:“放心,如果我抓到了他,我一定会先把他带到医院。”
何长宜扯出笑,“那你记得用衣服盖住手铐,我不想吓到维塔里耶奶奶。阿列克谢是个混蛋,但他的祖母不是。”
安德烈没有笑,只是说:“我会的。”
两人沉默地站在走廊,病人和医护来来往往,浓烈的消毒水味。
突然,安德烈上前一步,抬手抱住何长宜,用力地亲了亲她的头发,带着点儿无处发泄的愤怒。
“别让我担心。”
她一怔,安德烈已经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安德烈没再出现,但他派来的护工却一直照顾着维塔里耶奶奶。
医院方面的态度也变得不一样了。
之前的态度也还算不错,但总带着点儿银货两讫的意味;而现在却更像是在讨好,似乎要透过何长宜向背后的什么人献媚似的。
尽管院方派来了最好的医疗团队,可一天又一天过去,维塔里耶奶奶的病却迟迟不见好。
退烧的时候,她的精神好一些,便拉着何长宜聊起年轻时候的事,关于信仰,关于理想。
维塔里耶奶奶骄傲地对何长宜说:“我见过列宁,活的那个,我还握过他的手,是热的!”
何长宜便配合地说:“真遗憾,要是我现在去找列宁握手,只能摸到冷冰冰的那个。”
维塔里耶奶奶大笑:“不!你现在可不能去见他!但我可以,到时我们都是冷冰冰的了!”
何长宜握着维塔里耶奶奶的手,温声道:“那您还是别去见他啦。”
目光落在床头的花瓶上,里面插着的花有些干枯,也有些单调。
何长宜顿了顿,又说:“莫斯克的春天快到了,到时会有更多的鲜花。”
维塔里耶奶奶只是慈爱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于是何长宜便没话找话,试图填满每一秒的空白。
而发烧的时候,维塔里耶奶奶闭着眼睛,昏睡中一直在流泪。
何长宜拿着棉签,机械地将那些浑浊的泪水全部擦干净。
她动用所有关系,大捆金钱开路,找来了莫斯克顶级的临床医生和医学家。
一群白大褂对着X光片、CT报告还有血液尿液和大便样本苦思冥想,一通头脑风暴后得出结论,维塔里耶奶奶的肺部感染了一种罕见的细菌,现有的抗生素无法杀死细菌,导致免疫系统孤军奋战,与细菌极限争夺每一块阵地,最终表现出的症状就是反复发烧。
何长宜问有没有特效药,无论要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几个医生互相看了看,年级最大的一位老医生谨慎开口:“有特效药,但目前还处于临床试验阶段,还没有获得批文……”
何长宜果断道:“试验药也行,现在顾不了这么多,再这么烧下去,她要没命的!”
老医生表示他可以联系制药公司的朋友,但最后能不能拿到药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制药公司在太平洋的另一端,一来一回至少要花费五天。
何长宜焦头烂额,一边是生病的维塔里耶奶奶,一边是群龙无首的生意,一边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阿列克谢,她几乎要被撕裂。
偏偏不巧的是,她生病了,也是肺炎。
当谢迅听到消息来找何长宜时,看到的就是一个烧得神志不清,还要挣扎着出国的病人。
“不,不行,都别拦我,我得去,现在就去……”
解学军劝得嘴皮子都要磨破,一旁的莱蒙托夫手忙脚乱,试图从她手中扯走护照藏起来。
谢迅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将何长宜摁回床上,输液管已经在回流血了。
“你在发什么疯?不要命了吗!”
谢迅愤怒极了,恶从胆边生,头一次敢对着何长宜大吼。
而何长宜也不客气,随手抓起床头的保温杯就砸过去。
“滚!不用你管!”
谢迅被气笑了:“不用我管?我偏偏就要管!我告诉你,你给我老老实实躺着输液,要不然我就让护士把你捆在床上!”
即使烧得迷迷糊糊,何长宜惊怒交加地去瞪谢迅,嘶哑着咆哮道:
“你算老几,你还想管我?!”
谢迅冷笑着说:“是,你说得对,我屁也不算,可今天这闲事儿我偏偏管定了!”
他去找医生,强硬要求给何长宜打一针镇定剂。
在药物的作用下,她终于沉沉睡去。
谢迅坐在病床边,手里暖着输液管,从解学军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脸色阴晴不定,良久才说:“你说那个杂种有什么好,就算他妈的要爱屋及乌,总不能连老太婆也一并爱吧!爱到连自己命都不顾了?!”
解学军只是苦笑,他也不能理解老板为什么会对一个普通峨国老奶奶有这么深的感情。
“要不是因为我没签证去不了霉国,我就替老板跑这一趟了。唉!”
解学军又指了指莱蒙托夫,“他们那帮人还不如我呢,连个护照都没有!你说说你们当初是怎么出国打仗的啊?”
最后一句他用的是峨语,莱蒙托夫抗议道:“打仗不需要护照!难道我们在出国前还要去敌人的大使馆申请签证吗?”
解学军说:“所以就说你还不如我呢!我能办下来霉国签证,你就不一定了!”
莱蒙托夫气得直挥拳头,偏偏还无从反驳,因为他真的办不了霉国签证,想去只能偷渡。
解学军嘟嘟囔囔地说:“可惜办签证得回国,还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老太太等不及……唉,难不成还真让老板跑一趟啊,她还生着病呢……可拦又拦不住……”
谢迅的脸色很差,突然开口说道:
“我去。”
这两个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带着咬牙切齿的嫉妒和恨意。
解学军怀疑道:“你能去吗?你有霉国签证?”
“我没有。”他干脆地说。
解学军一拍大腿:“那你说这顶什么用啊!”
谢迅却说:“我有西班牙护照。”
他在去东欧后联系了早年黑在西班牙的同乡,对方前不久通过“黑户大赦”取得合法身份,并借此做起了移民生意,一个拉一个,链条式地把国内亲眷都带过来,人多到可以在异国他乡建立起一个老家分家。
谢迅就给自己花钱弄了张假|结婚|证,成功蒙混过关,搞到了第二本护照。
此时的西班牙公民可以免签去霉国,也就是说,谢迅不需要办签证,只要拿着外国护照买一张机票就能直接飞到霉国。
解学军不懂,追问道:“啥意思啊?”
谢迅却不解释,起身去找医生要制药公司的联系方式,临走前还指挥解学军接替他的位置,继续去暖输液管。
谢迅脸上挂着笑,游刃有余地从老医生口中掏出实验室负责人的信息,又让对方欣然地去联系负责人,主动搞定中间步骤,而他只需要飞到霉国,把一摞美金交到负责人手上,再带着试验药飞回来。,
他看上去是个友善而亲切的年轻人,恰到好处的笑容,让老医生好感倍增,拉着人热情聊天。
谢迅脸上在笑,心里却在发狠,咬牙切齿地诅咒。
该死的黑毛杂种!
该死的何——不,不能该死——可恶的何长宜!
他真是疯了,放着生意不管,去管这一摊子烂事!
呵,去帮杂种的奶奶买特效药?
买块清仓的裹尸布还差不多!
谢迅用尽所有最难听的脏话,恶毒地在心里辱骂那个一面之缘的男人;而与此同时,他还在彬彬有礼地与老医生交谈,试图从对方口中套出更多关于实验室的消息。
谢迅几乎要将自己撕裂。
一个是扭曲疯狂的,一个是笑容可掬的,还有一个在半空中冷酷凝视着自己。
看看,他多可悲,为了一个不爱他的、蔑视他的、冷酷无情的女人——
区区一个女人!
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女人!
……可,她们都不是她。
谢迅将她的名字含在齿间,翻来覆去地咀嚼。
何长宜,何长宜,何长宜……何长宜!!!
谢迅笑着和解学军告别,笑着将护照递给海关,笑着从跨洋飞机上下来,笑着将美金递给负责人,笑着把特效药交给老医生。
“别担心了。”他柔声细语地对何长宜说,“老夫人会病好的。”
何长宜苍白单薄像一张纸,薄薄地摊在病床上。
她动了动手指,谢迅便体贴地握了上去,笑着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谢谢你。”何长宜用气声说道,“还有,对不起。”
谢迅心中那股无处发泄、不断膨胀的愤怒就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忽地就瘪了下去。
他的笑便再也维持不下去。
谢迅轻声地说:“我恨你。”
何长宜努力去回握他的手。
“我知道。”
谢迅却说:“不,你不知道。”
何长宜询问地看过来,而谢迅重新又挂上了笑,熟练地将话题转移。
不,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即使是最恨她的那一刻,恨不能杀了她再吃掉她,他依旧忍不住要下贱而卑微地去祈求。
——请你爱我。
——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或者恨我。
——像我恨你一样地去恨我。
谢迅长久而宁静地注视着何长宜。
——你不会爱我。
——所以恨我吧。
何长宜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谢迅不说话,只是笑着摇摇头。
既然无法相爱,那就互相憎恨好了。
——我恨你。
——我爱你。
第96章
特效药的效果很好, 在服药后,维塔里耶奶奶几乎是立竿见影地就退了烧,状态好的时候甚至还能坐着轮椅来探望何长宜。
她心疼地用手摩挲着何长宜的额头, 嘴唇颤抖, 只能不断地重复:“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何长宜想要笑,可眼泪先掉下来。
她将脸贴在维塔里耶奶奶粗糙的手心, 哽咽着撒娇道:“没事, 会好的,我们都会好的……”
她们都会好起来的。
就像布拉特的诗里写的那样, 我们赢得了一切, 赢得了幸福的日子和晨曦。
去迎接下一个春天。
然而,就在准备出院的那天, 情况直转急下。
维塔里耶奶奶突发急性肺水肿, 并发心力衰竭,短短几天内医院连下数张病危通知书。
何长宜的手背上还扎着留置针,一笔一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阿列克谢不知所踪, 现在, 她就是维塔里耶奶奶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签字人。
何长宜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什么样的,才会让谢迅斟酌着说出:“老人的寿数就到这了,谁也不能怪, 你……想开一点。”
何长宜平静地反问:“我有什么好想不开的?我算什么人, 要想不开也该是阿列克谢想不开, 他就算要去殉葬我都不奇怪,我还会给他打一副好棺材呢。”
谢迅的表情奇怪极了,像是在难过。
可他为什么要难过?就算全莫斯克的人都死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会快活地给国内连发电报, 催促赶紧运来裹尸袋和除臭剂,这里有一笔千载难逢的大生意。
何长宜不明白,也没有心情去明白。
谢迅便什么都不再说,只是花费了更多时间陪在何长宜身旁。
陪她去迎接一位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老人的死亡。
安德烈也来过几次。
他很体贴地穿着便服,每次来都会带上一束鲜花,可ICU不能送花进去,反倒更像是送给其他人的慰藉。
何长宜每次只问他:“有阿列克谢的消息吗?”
安德烈看了她一眼,简短地说:“没有。”
何长宜很不满意,不客气地批评道:“你们警察局的工作效率实在太低,连通缉犯都抓不到,我实在不理解你们怎么好意思花纳税人的钱。就算阿列克谢要逃跑,你们就不能打断他的腿吗?!退一万步来说,给我一具尸体也行,我总要让维塔里耶奶奶看一眼吧!就算是死了的也行啊!!!”
安德烈突然字正腔圆地喊出她的名字:“何长宜。”
何长宜猛地收声。
她转过头,深深呼吸,没有去看安德烈,语气平板地说:“抱歉,我失态了。”
安德烈又用过分熟练的中文喊了一声:“长宜。”
何长宜不看他,极力轻松地说:“没什么,你走吧,这里与你无关,你不应该过度关心一个通缉犯的祖母。”
她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医院周围已经部署了足够多的警察,我想医护中也有你们的卧底,你没有必要再来亲自试探。”
安德烈沉默了很久。
“我没有试探。”他说,“我只是担心你。”
何长宜语速很快地说:“关心什么?我活着,没死,也没有自杀的打算,你的担心毫无意义。”
她转过身,背对着安德烈朝病房的方向走去。
“好了,你该去工作了,我也有事要忙,再见。”
安德烈没有再开口。
不远处,谢迅皱着眉朝这边看了过来。
不过奇怪的是,他看上去并不为此而感到高兴。
何长宜的步速很快,径直从谢迅身旁走了过去。
她换上陪护服和鞋套,戴好口罩,在护士的带领下进入ICU。
何长宜每天只被允许进来陪伴维塔里耶奶奶半个小时,幸运的是,今天维塔里耶奶奶是清醒的。
她甚至看上去精神还不错,还有心情安慰何长宜。
“不要难过,我的孩子……长寿是危险的……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维塔里耶奶奶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片落叶或者羽毛,几乎被医疗仪器的运作噪音所掩盖。
何长宜不得不将耳朵靠在她的嘴边,才能勉强听清楚。
她咬着牙,若无其事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您还没见到千禧年的太阳,为什么要急着离开。难道您已经厌倦了地球吗?可是我们还有太空,像加加林说的,那里没有上帝和天使。”
维塔里耶奶奶慢慢地摇了摇头。
“孩子,接受它……接受死亡……”
何长宜只能感觉喉中像被塞了棉花或铁块,哽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不,我不接受,绝不。”
长久的,维塔里耶奶奶没有说话,艰难地喘着气,像是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嘶嘶的声音。
何长宜便又说:“难道您舍得扔下阿列克谢吗?他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阿廖沙……”
维塔里耶奶奶看着天花板,眼尾慢慢淌下眼泪。
“我的……我可怜的……阿廖沙……”
何长宜手忙脚乱地去为她擦眼泪,自己的眼泪则滑进口罩里面,湿湿凉凉地贴在脸上。
她忽然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维塔里耶奶奶从来没有问起过阿列克谢。
哪怕一次都没有。
何长宜心中突然涌起一点明悟。
……她知道的。
……她已经知道了。
维塔里耶奶奶一定是看到了电视上的新闻,屏幕上放出阿列克谢的照片,新闻主持人用一本正经的夸张腔调宣称一名堕落的退役军人为黑|帮服务,谋杀了正直的检察官,谁能想到这个杀人犯曾因英勇作战获得红星勋章,现在任何人都被允许击毙他,还可以带着他的尸体领取三百万卢布的悬赏呢。
这可是一笔好买卖,只要一颗子弹或者一把刀,实在没有勇气的话,报告给最近的警局也行啊,至少能拿到五十万卢布的赏金。
现在维塔里耶奶奶家已经被蠢蠢欲动的赏金猎人们包围了。
还有医院,不过这里是警察的地盘,这群不折手段的赏金猎人们也只好遗憾地守在外围,指望能从警察手底下捡到漏。
不过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抓住那个狡猾的通缉犯,甚至连他的踪迹都没发现一丝半分。
不少人怀疑他其实早就被杀人灭口了,尸体捆上水泥块后沉入了无名河流。
也许,维塔里耶奶奶也是这样想的。
从阿列克谢参军那天起,她已经做了十年的心理准备。
现在,她要走了。
她会与她的小阿廖沙重逢的。
何长宜用力咽下喉中梗块,尽量平静地说:“我发誓,我一定会救回阿列克谢的,他不会有事的,我会竭尽全力还他清白,我知道那不是他干的,他是个笨蛋,但他一定还活着……”
她说的语无伦次,最后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别走,别走……”
“求您了……”
心脏监控仪发出刺耳的报警声,维塔里耶奶奶的目光开始涣散。
医护蜂拥而入,何长宜被从床边挤开,隔着重重的人,她看到维塔里耶奶奶的嘴唇轻轻翕动。
医生急促地用听不懂的拉丁词根医学术语说着什么,护士依令行事,ICU内仿佛变成临时战场。
死神手握巨镰,缓慢靠近,它的斗篷悄无声息地拂过每一人。
何长宜站在角落,像是置身于台风眼,人群在她面前来来去去,她却奇异的置身事外。
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她竟然在耳旁清晰听到了维塔里耶奶奶的声音。
“往昔不可复返……”
“嘀——”
心脏监控仪的屏幕上拉出一条全剧终的直线。
万籁俱寂。
何长宜什么都听不到了。
——往昔不可复返。
——没什么值得悲伤。
——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树木在成长。
上一个时代的大树倒下了。
下葬那天是莫斯克难得的晴天。
维塔里耶奶奶不信教,于是葬礼上没有教堂,也没有神父,只有一面折叠整齐的联盟国旗,一张党证,以及一块雕刻着锤子和镰刀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