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塔里耶奶奶的朋友们都来了。
他们穿上最体面的衣服,一齐聚在深秋的墓园,用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唱起一首首过时的老歌,再一次送别他们的同志和战友。
“我们快乐地起舞,在圣诞树旁,在我们的祖国,我们是那么幸福!”
他们曾经如此真挚地期待着未来。
他们已经没有未来。
不远处,何长宜穿着黑色套装,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格外苍白。
她没什么表情,平静地说:“你看到了,阿列克谢不在这里,你可以让警察都撤退了。不过你们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想死人不会介意被监视。”
何长宜转头看向来人,问道:“你觉得呢,安德烈?”
安德烈没什么表情,可莫名就让人觉得他看上去狼狈极了。
他紧紧抿着嘴,不发一言,蓝色的眼睛像是深海漩涡。
何长宜便也不再说话,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甚至没有一句告别。
谢迅忌惮而同情地看了一眼这个过分漂亮的金发男人,转身去追何长宜。
肃穆而静谧的墓园,只有风声。
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快步走过来,低声说道:“没有发现嫌疑人的踪迹,是否需要继续派人蹲守?”
安德烈面无表情地听完,却说:“全体撤退。”
警察不解地去看他,而安德烈看向了不远处的那座新墓碑。
“他不会来了。”
说完这一句,安德烈不再说话,像在走神,警察不敢打扰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下一步的行动指令。
过了好一会儿,当警察以为不再有指令的时候,安德烈却突然开了口:“去弗拉基米尔市。”
“他会出现的。”
警察犹豫片刻,小心地问道:“会不会通缉犯其实已经死了?”
毕竟这家伙没有去见他唯一亲人的最后一面,也没有来参加葬礼,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都没有。要知道警察已经包围了墓园周边,可他们连一个疑似的家伙都没发现。
要怎样铁石心肠的人才能眼睁睁看着老祖母带着遗憾死去?
如果不是已经死了,他就算爬也要爬到墓碑前。
当然,他也可能现在就在墓园,以亡灵的身份。
想到这里,警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周围。
安德烈却笃定地说:“他是从战场的死人中爬出来的,不会轻易去死。”
他转身离开,风掀起大衣下摆。
“派人跟着她。”
顿了顿,安德烈补了一句,“小心点,别被她发现。”
莫斯克的街头,一辆被擦得过分干净的军用吉普车疾驰而过。
不过如今的莫斯克多的是国外进口豪车,一辆老式吉普车不算起眼。
车停火车站外,高挑内敛的年轻男人推门下车,正是谢迅。
东欧那边积压了太多的事,他必须得尽快赶回去处理。
在分别前,谢迅看向何长宜,斟酌着开口:“你要去哪里?要不然和我一起去东欧散散心,那里的气候要比峨罗斯更温暖,建筑风景都很美,人也热情,食物也还行……”
“听起来不错。”
何长宜冲他笑了笑,“不过我要回弗市,人总得吃饭。”
听说最近弗拉基米尔市要开展国企拍卖,目标是彻底拆解联盟遗留下来的庞大国有资产,新政府已经要迫不及待去试试手中的权力之剑是否足够锋利。
而此次国企拍卖不收钱,只收凭单,恰好何长宜现在手上最不缺的就是凭单。
这场百年一遇的疯狂盛宴,她已经为自己预订好了座位。
当无数刀叉快活地伸向餐桌中央时,一双筷子悄无声息地加入其中。
——那她开动了。
“该死的, 那帮联盟分子,难道他们还在指望下一次的总统选举吗?”
“我们简直像是敢死队员!”
“我们是在解放这个国家的经济!为了自由!”
几个西装革履、过分年轻的高官凑在一齐,忿忿大骂那群阻碍他们推进改革的老东西, 所谓的红色厂长、保守官僚以及布尔什维克残余势力。
人群中, 一个阴沉着脸的男人说:“不能再等下去,我们没有时间了!必须最大限度推进资产私有化,让国家的资产真正变成人民的资产, 不惜一切代价!”
另一个男人皱着眉说:“塔拉斯, 我们做不到的,没有厂长们的同意, 没人能拿走他们的工厂。就像现在这样, 他们只会把快倒闭的工厂推出来,而那些真正赚钱的工厂都被牢牢抓在掌心。”
塔拉斯重重一拍桌子, 吼道:“那就把他们全部枪毙, 或者全部关到监狱!我们有总统和部长签发的行政令!”
没人接话,众人面面相觑,办公室内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幸好此时传来敲门声, 外面的人探进脑袋, 提醒道:“先生们,拍卖会就要开始了。”
塔拉斯用鼻子重重喷出一口气,整了整西服下摆,率先带头走出这间简陋的临时办公室。
“哼, 走吧, 来看看弗拉基米尔市都给我们准备了什么。”
狭小的大厅, 原本悬挂列宁像的位置现在被一张横幅所遮挡,横幅上写的是【弗拉基米尔市国有企业私有化拍卖会】。
办公桌充当了拍卖台,业余拍卖师孤零零站在台上, 不住地用手去扯领带,一副不自在的模样,
由于没有拍卖专用的木槌,拍卖师手上拿着的是一柄小铁锤。
台下密密麻麻地摆了几排折叠椅,间距狭窄,来宾们不得不努力将自己挤进椅子中,小心翼翼缩着肩膀,免得抢占了邻座的位置。
作为本场拍卖会的推进者,塔拉斯的座位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西服皱巴巴的团在身上,地方支援中央的发型也乱了,暴露出锃光瓦亮的秃头。
但他已经顾不得去在意这些。
拍卖师磕磕巴巴地喊道:“下一个是拉巴尼亚大街79号的小酒馆,百分之三十股份,起拍价一百五十份凭单!”
全场寂静无声。
拍卖师又喊了一遍,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不确定地举起手来。
“呃,我出一百股,每股……二分之一张凭单?”
拍卖师如释重负,急忙敲下拍卖锤。
“拉巴尼亚大街79号的小酒馆,一百股,每股二分之一份凭单,成交!”
而拍下小酒馆的人怀疑地对旁边的人说:“我是不是出价太高了?”
旁边的人安慰道:“你还来得及逃走,就现在,在真正成交之前。”
与此同时,塔拉斯的心情糟糕极了。
从快餐店到小酒馆再到理发店、裁缝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店几乎占据了整场拍卖会的百分之九十拍品,不算流拍的那些,加起来总计才卖了六千万卢布。
要知道前几个月政府进行了货币改革,尽管新卢布取代了旧卢布,但并未能止住卢布暴跌的趋势。到了现在,美元和卢布的汇率已经变成了1:1300。
如今每张凭单的市价只有十美元,还是受到国企私有化拍卖的这一重大利好消息的刺激。
也就是说,拍卖会进行到现在,一共才卖出去不到五万美金的国有资产!
和联盟遗留下来的庞大的国有资产相比,卖出去的这点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按这个进度继续下去,就算到二十一世纪也不能将国家从联盟的阴影中拯救出来。
塔拉斯直喘粗气,光秃秃的脑门上全是汗,也不知是热还是气。
另一边更舒适的座位上,几个中老年男人看到他这副模样,互相对了个眼神,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莫斯克的男孩帮想从他们的口袋里抢走国有资产,那是白日做梦。
这是联盟厂长、经理以及本地官僚的工厂——当然为了好听,也可以说是工人们的——还轮不到那群民主投|机分子来插手。
冷冷清清的拍卖会步入尾声,终于抬上了压轴的拍品。
熟练了些的拍卖师大声喊道:“最后一个,本市乳制品工厂,百分之五十一股份,起拍价——”
他突然卡了下壳,拿起提示词手卡,不可置信地凑在眼前,又伸出手,念念有词地去数起拍价里的零。
“起拍价是,一千,等等,这是一万……那座破工厂居然还值一万五千份凭单?!”
拍卖师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而现场人群没有责怪这名不专业的拍卖师,因为他们此时也很震惊。
一万五千份凭单相当于十五万美元,也就是将近两亿卢布。
那座三十年前建立的老工厂居然还敢卖两亿卢布?
就算把整个工厂的设备和工人一起打包卖了也不值两亿卢布!
全场哗然,人们纷纷交头接耳,一时间竟无一人举手出价。
塔拉斯不明所以,去问身旁的幕僚:“谢苗,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没有人想要买?”
他事先看过资料,这座工厂的建立年代虽然早,但作为弗拉基米尔市唯一的乳制品工厂,其产品不止销往本市,还售往邻近城市,巅峰时期员工数量超过八百人,年产量五千吨,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副食品加工厂。
尽管在八十年代后这座工厂出现了联盟国有企业的普遍弊端,比如说机构臃肿、人员冗余、产品过时、效率低下等问题,但再怎么说这也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工厂,起拍价只有区区十五万美元,这和白送有什么区别?
谢苗显然了解的要更多一些。
“塔拉斯,你知道的,这是联盟工厂。”
谢苗尽量委婉地说,“没有人想要接手一群四五十岁的老工人,在付工资的同时还要为他们支付医药费和黑海疗养院的费用。”
塔拉斯气急败坏地说:“现在不是联盟了!没有终身雇佣制!新股东可以把他们全部开除,如果厂长和经理阻拦的话,就把他们也一起开除!”
谢苗为难极了,不知要说什么,后排的本地人探过脑袋,热心地说:“没有厂长也没有经理,他们跑得比脚下抹了黄油的兔子还要快!”
塔拉斯顾不上吃惊,连声追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出价呢?”
热心人说:“谁会愿意买一家要倒闭的工厂?他们生产的牛奶都是臭的!在弗拉基米尔市,我们宁愿饿着肚子,也不会去买这家工厂的东西。我想你一定是外地人吧,不然就算我十岁的小儿子都不会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
塔拉斯:……
他气得几乎要咆哮出声,但身处人家的地盘,他也只能压着嗓子对谢苗大骂:“我要报告总统和部长!他们是故意的!”
明明弗拉基米尔市有的是优质资产,那些内燃机工厂、摩托车制造厂、还有精密机械加工厂,每一个拿出来都让人垂涎不已的优质资产!
可拍卖会上要么是小酒馆、理发店这种不值钱的小商店,要么就是濒临倒闭的老工厂,就算是傻子也不会拿出十五万美元来买一家注定破产的工厂!
他们是在和峨罗斯政府对着干!
这帮贼心不死的联盟分子,残余势力!
台上的拍卖师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用锤子敲了敲桌面,对着下面的人群喊道:
“两亿卢布的乳制品工厂,有没有要出价的?没有就流拍——”
话音未落,台下突然举起了一只手。
“全部股份,每股一又十分之一份凭单。”
嘈杂的人群顿时一静,人们纷纷扭头去寻找这位出价的勇士。
最后一排,戴着墨镜的女人坐姿随性,乌黑短发衬得肤色雪白,唇色鲜艳,像是一副冲击力过强的工笔画。
在她身后站着两名斯拉夫彪形大汉,手扶着腰间,虎视眈眈地扫视周围。
拍卖师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问:“这位女士,刚刚是您在出价吗?”
女人反问:“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人想要买下这家工厂?”
拍卖师尴尬一笑,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一句:“女士,您是真的在出价吗?我的意思是,您真的要花一万五千份凭单买下乳制品工厂?”
台下的塔拉斯在心中破口大骂:愚蠢的拍卖师!
他为什么不立刻将那把该死的锤子砸在桌面上,将这个女人的出价落实?!
买定离手,落槌无悔,难道在场还有其他人想要买一家糟透了的联盟工厂吗?!
他居然还去提醒那个女人!
如果今天乳制品工厂流拍了的话,塔拉斯发誓,他一定要派人狠狠给这个拍卖师几拳!
在众人注视中,墨镜女士轻飘飘开口。
“不。”
众人同时松一口气,就说嘛,谁会乐意买一家快要倒闭的工厂,就算只要十五万美元也不值。
塔拉斯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哀嚎了。
“不是一万五千份凭单。”她说,“一万六千五百份凭单。”
全场骤然安静下来。
塔拉斯失态地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去看那位出价的女人。
她戴着大得夸张的墨镜,几乎挡住了小半张脸,教人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
可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是能让人看出这位墨镜女士的好心情。
“一万六千五百份凭单,这就是我的出价。”
她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坐着的众人下意识仰头看她。
“还有谁想要出更高的价格?”
墨镜女士环视一圈,用再标准不过的莫斯克口音问道。
无人开口。
于是她满意地点点头,对拍卖师说:“没有其他人出价,您是不是该落锤了?”
拍卖师如梦惊醒,连忙举起手上的锤子,可就要在落下时,他又犹豫了,于心不忍地再次确认道:
“您真的要买?”
塔拉斯几乎要尖叫出声了。
——让她买,让她买!
墨镜女士没有说话,穿过人群,径直走到最前方,从目瞪口呆的拍卖师手中拿过锤子。
“当!”
锤子不轻不重落到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扬声宣布:
“弗拉基米尔市乳制品工厂,一万六千五百份凭单,拍卖成交。”
“老板,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买一家快要倒闭的工厂?”
直到一行人离开拍卖会场,保镖莱蒙托夫才终于将这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当时拍卖成交后, 一个叫塔拉斯的官僚虎视眈眈地盯着工作人员办理完毕乳制品工厂的拍卖成交手续, 他看起来简直比何长宜这位买家还要急切。
这让莱蒙托夫一度怀疑这家伙是乳制品工厂的债主,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位富有的新股东来还债。
毕竟在峨罗斯人人都知道,真正的好东西得去争抢的, 就像商店货架上的香肠、奶酪和新鲜牛肉, 只有过期的发臭军需罐头才没人去抢。
吉普车后座,何长宜翻看着拍卖文件, 头也不抬地反问:
“你知道同等规模的乳制品工厂在欧洲的拍卖价吗?”
莱蒙托夫不确定地说:“呃, 三十万美元?”
他已经是往高了猜的,足足比弗拉基米尔市的这家乳制品工厂的拍卖价要高两倍呢。
何长宜却说:“不, 是五百万美元。”
这下就连没有说话、专注开车的列夫都震惊了。
“五百万美元?!只是一家乳制品工厂?!”
列夫手一抖, 没扶稳方向盘,差点就把吉普车开到了对向车道上。
而莱蒙托夫的舌头快要打结了,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您一定是在开玩笑吧?那只是一家老工厂而已!联盟到处都是这样的工厂, 他们甚至连工资都发不出!”
何长宜说:“很显然, 先辈为你们留下了一座宝库,但看起来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座宝库的价值。”
莱蒙托夫咕哝道:“我的父亲就是工人,说实话,我从来都不觉得大多数联盟工厂有什么价值。”
那些破旧过时、设备老化、毫无竞争力的工厂, 产品已经滞销, 没钱进账, 偏偏还要供养数以千计的工人,以及这些工人背后的父母和子女,甚至配偶。
在大部分人看来, 这些联盟老工厂是彻头彻尾的累赘,巨大的负担,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所有的资产加起来都不足以抵销负债的零头。
何长宜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能买下这座工厂。”
莱蒙托夫摇了摇头,“我敢说您一定会后悔的,只要您亲自看到那些老工厂,您就会知道为什么那些贪婪的官僚会舍得放到社会上任由人拍卖。”
何长宜终于将视线从文件上移开,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那我们打个赌吧。”
莱蒙托夫好奇地问:“赌什么呢?”
何长宜说:“就赌我多长时间会后悔。”
莱蒙托夫兴奋又犹豫,委婉表示:“这样不好吧,毕竟您可是老板,我怎么能赢过老板呢……那我就赌一个月的工资,要是我赢了,您得多发一个月的工资。”
何长宜笑眯眯地说:“一个月太少,三个月吧。”
莱蒙托夫极力压制笑意,但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快乐的大白鲨!
“列夫,列夫!你也加入进来吧,这可是个发财的好机会!”
前排驾驶座上的列夫看了一眼后视镜,迟疑道:“我想先听听赌输的后果。”
莱蒙托夫不满道:“嘿,你在说什么……哦我忘了,你是农民的儿子,不是工人的,好吧,你确实不了解那些工厂有多糟糕。”
列夫不理他,坚持要问:“老板,如果我们输了怎么办?您少发一个月的工资吗?”
在莱蒙托夫的抗议声中(“嘿,快闭嘴,这太不吉利了!”),何长宜不动声色地说:
“我不要你们的钱。”
列夫和莱蒙托夫同时松了一口气。
何长宜说:“如果你们输了,就绕着商店跑一圈吧。”
列夫闻言大喜,装模作样地补了一句:“您真是太慷慨了……”
何长宜却说:“我还没说完。”
列夫和莱蒙托夫同时竖起耳朵,不知为何,他们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在客流量最大的时候绕着商店跑一圈。”何长宜慢悠悠地说,“但什么都不穿。”
列夫、莱蒙托夫:……!!!
等等,他们都听到了什么?!
两个彪形大汉的视线在后视镜中对撞,两边皆是不可置信的惊恐,如娇花般瑟瑟发抖,
莱蒙托夫:“老板,我想一个月的工资,啊不,两个月的工资更合适作为赌注……”
列夫补充道:“三个月或更久的也可以!”
总之,他不想光着屁股在最冷的冬天当着无数陌生人的面裸|奔!
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行!
何长宜自顾自地一拍手掌,愉快道:“好了,就这么决定了。”
吉普车在马路上开得狼奔豕突,只言片语从车窗中泄露出来。
“拜托了,请您再考虑一下!哪怕留一条内裤也可以啊!”
“莱蒙托夫你这个蠢货,我当初在中东就该记住的,永远不要和你待在一个战壕!”
买下乳制品工厂的股权只是第一步。
在办理完毕股权变更手续后,作为控股股东,同时也是建厂以来的首位私人股东,何长宜不出所料地在首次来到工厂时遭到冷遇。
——嗯,非常冷,就像零下二十度的天气一样寒冷。
何长宜坐在会议桌的主位,不动声色地将貂皮大衣裹得更紧了些。
对面的副厂长女士还在慢条斯理地念着数据。
“……目前乳厂的在职员工是五百七十九人,累计拖欠二十一个月的工资和津贴,总计是六千九百七十九万五千卢布;关于集体农场的原奶货款,自今年以来还未支付,累计拖欠九千四百二十六余万卢布;电费和燃气费累计拖欠……;税费和社保累计拖欠……;银行贷款和政府预算拨款累计拖欠……;厂办学校、诊所、疗养院等的服务费……;家属区和职工宿舍的水暖费用……”
何长宜听得头晕眼花,硬生生从副厂长女士的数据汇报中听出一句话外音——
还债的冤大头可算来了!
何长宜没忍住,开口打断了副厂长同志的发言。
“柳德米尔女士,怎么都是乳厂欠钱的,难道就没有人欠乳厂的钱吗?”
柳德米尔副厂长推了推老花镜,和蔼地说:“当然有。”
不等何长宜询问,她笑容可掬地说:“弗拉基米尔市的国营商店、政府机关以及本地军队都拖欠了我们工厂的货款。”
何长宜充满希望地问:“那他们什么时候会还钱?”
柳德米尔副厂长笑容不变地说:“他们已经拖欠了十年。”
何长宜:……
十年!这都成坏账了!审计看到都要大声喊一句:“调账!必须调账!把这堆应收账款通通给我全额计提坏账准备,一分不留!”
何长宜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工厂委托律师起诉的话,他们至少会把今年的货款结了吧?”
柳德米尔副厂长用一种温柔而怜爱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这位工厂的新主人。
“何小姐。”她说,“工厂已经停工八个月了。”
何长宜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从椅子上摔下去。
她就知道。
便宜没好货。
就算是中等规模的乳制品加工厂,也会像尾货甩卖一样,在价格低到不可思议的同时,还有同样让人瞠目结舌的巨大瑕疵。
但说到底,她买下这座工厂才花了不到十五万美元,按市价来算,她这一单生意就挣回来超过四百万美元,比抢劫都来得快。
就算把全厂生产线拆下来卖废钢,赚回来的钱也不止十五万美元了。
打从一开始,当何长宜买下这座工厂后,她就已经稳赚不赔。
但——为什么就不能再多赚一点,少花一点钱呢?
过于漫长的沉默,柳德米尔副厂长询问似的喊了一声:“何小姐?”
何长宜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慢慢地将账本推到一边,哀伤地说:“事已至此,先发工资吧。”
她纵横峨国商界这几年,富过也穷过,但就算她穷得口袋空空,也从没拖欠过手下人的工资。
即使是一群素未谋面、用工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的陌生乳厂工人。
听到何长宜要发工资,柳德米尔副厂长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即使隔着老花镜也掩盖不住她眼中的兴奋。会议室内的其他人也同样高兴,冰冷的气氛立竿见影地就变得火热起来。
“何小姐,发工资是好事。”柳德米尔副厂长含蓄地说,“但钱在哪里?”
何长宜站了起来,原本因坐姿而堆叠起来的貂皮大衣如流水般淌了下来,毛尖波光粼粼。
她用一种过分平静的语气说:
“钱,我带来了。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在场所有厂领导疑惑的视线中,何长宜说:“我要见到每一位员工,亲自将工资发到他们手中。”
柳德米尔副厂长迟疑道:“可乳厂的员工足足有五百七十九人……”
何长宜打断了她的话。
“这不是问题。”
何长宜向外走去,保镖已经先一步为她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不少人围在会议室外,好奇而忐忑地看向这位过分年轻的乳厂新老板。
——多稀奇,她居然还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鞑靼人!
——真糟糕,我们变成了钟国人的工厂,这一定是阴谋,是经济殖民!
何长宜泰然自若地从各色视线中穿过,她的保镖们用恐吓的眼神和拳头吓退面带敌意的家伙。
柳德米尔副厂长急匆匆地追了上来,一边走一边说:“请放心,我会在一周内,啊不,三天内就安排您亲手发工资的事!”
何长宜脚下不停,没什么表情地说:“没有三天。今天,或者明天。”
柳德米尔副厂长为难道:“可是我们有五百……”
何长宜不客气地说:“是的,五百七十九个无所事事的工人。难道他们正在生产线上忙碌吗?”
一行人走到吉普车旁,保镖拉开车门,何长宜抬腿上车,在关闭车门前她对柳德米尔副厂长说:
“今天审计和律师会进驻工厂,请您,以及工厂所有人予以配合。”
柳德米尔副厂长不快地说:“难道您认为我在欺骗您吗?!”
何长宜摇了摇头,“我对您的个人品德没有任何意见,但对于一座已经建立了三十年的工厂而言,更加详实和准确的报告有助于我作出决策。”
柳德米尔副厂长下意识问道:“什么决策?”
何长宜突然笑了,“改革,或者破产。”
数辆军用吉普组成的车队从马路上呼啸而过,轰鸣声浪,车轮驶过处掀起满地浮尘。
柳德米尔副厂长摘下老花镜,擦了擦镜片。
——乳厂好像来了一位了不得的新老板呢。
涉及到发钱, 一向效率拖沓的乳厂立刻变得麻利起来。
当何长宜坐到工厂内部礼堂的主席台上时,距离她放话要亲手发工资才过去不到二十四小时。
台下坐满参会者,个个目光炯炯地盯着何长宜, 火热视线让整个礼堂都热了起来。
对于此时严重缺乏时间观念的峨国人来说, 能在准时准点地出现在礼堂内相当不容易,毕竟峨语中“现在”的原意可是“目前一个小时”。
也就是说,一个小时内都算“现在”。
而当大钟的分针转来到约定的工资发放时刻, 整个礼堂甚至没有一个人迟到!
何长宜扫视一圈, 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毛。
——看来还不算无药可救。
柳德米尔副厂长走了过来,穿着一套过分严肃的棕色套装, 看起来像是二十年前的时尚流行。
“何小姐, 乳厂应到五百七十九人,实到四百三十六人。缺席的人有的在外地, 有的在生病, 还有一些人要去打零工……这些人的工资可以由其他人帮忙代领。”
何长宜问:“有委托书吗?”
柳德米尔副厂长一愣,“委托书?不,我们不用这些, 在这里每个人都互相认识, 不会有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