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世荣越想越气,故意转过脸不看何长宜,提高了嗓门。
“哼,内奸!多管闲事!”
何长宜看了他一眼,谢世荣自己闭上嘴,气哼哼地往铺位上一躺,指挥谢迅去给他打水泡茶。
谢迅朝何长宜尴尬地笑笑,提着热水壶出去了。
何长宜看向窗外的雪景。
这趟倒爷专列上没有真正的无辜者,受害者和加害者的身份总在不断转换。
傍晚的时候,列车到达彼尔姆,这是抵达莫斯克前的最后一个大站。
明天就要到莫斯克,车上的倒爷们疯狂甩卖,车下的峨罗斯人疯狂抢购。
峨罗斯人什么都不挑,见了货就买,倒爷手上原本还有一些被前几站的人挑剩下的次品,此时也通通倾销出去。
这次何长宜没帮谢家叔侄卖货,抄兜站在一旁看热闹。
一个挺脸熟的倒爷看到何长宜闲着,喊她:“你那套阿迪达斯还卖不卖?要卖赶紧卖,要不然就真成抹布了!”
他说的是何长宜在霍勒津火车站买到的高价劣质品。
她将三套中还能挽救的衣服修补后拼成了两套,剩下一条长短腿的裤子和袖子颜色不同的上衣。
谢世荣窜包厢聊天的时候,把这事儿当作笑料讲给了别人。
旅途单调,火车上娱乐方式有限,众人闲极无聊,四处找人吹牛打屁,这事儿就这么传了出去。
这个倒爷对何长宜还算有好感,特地过来提醒她一句,别真把花钱进的货当抹布使了,卖出去多少能挣点。
何长宜笑着摇摇头。
这破烂玩意卖给峨罗斯人,她都觉得是在给祖国脸上抹黑。
虽说无商不奸,但好歹也得有点良心吧。
不过,显然车上的人不是都这么想。
这趟车在彼尔姆站只停留了二十分钟,当火车启动的时候,一个金发的峨罗斯姑娘追着火车,不断拍着车窗。
何长宜被窗外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她看到金发姑娘手上拿着一件缺了一只袖子的“阿迪达斯”,指着衣服不断地说着什么。
车上的人都冷漠地看着她,有人笑嘻嘻地说:
“嘿,真倒霉!”
金发姑娘急得直掉眼泪,但车上的人都无动于衷。
不管是把假冒伪劣四个字占全了的衣服卖给她的倒爷,还是看热闹的其他人,没有一丝的同情。
火车加速,金发姑娘被远远甩到了车后。
她跑不动了,弯腰撑着膝盖,气得直哭,恨自己买衣服的时候没看清楚,白白浪费一个月的工资。
就在此时,忽然一件衣服掉在她面前。
金发姑娘泪眼朦胧地捡起衣服,先看到了阿迪达斯的标志,摊开一看,是一件袖子一蓝一黑的运动衫。
她惊喜不已,不管这件衣服是从哪儿来的,但袖子正好可以拆下来缝在她买的那件缺袖衣服上!
天父保佑!
“这下好了,连抹布都没了。”
谢世荣嘲道:“善良,真是太善良了,你要是早二十年出生,共|产主义都得实现。”
谢迅扯了他一把,示意他别说了。
何长宜问他:“那衣服是你卖的?”
谢世荣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猫。
“我怎么可能在霍勒津买这种垃圾衣服!”
何长宜说:“那不就得了,不是你卖的你有什么好心虚的。”
谢世荣语塞。
“我、我、我才不心虚!我行得正坐得直,半夜不怕鬼敲门,我有什么好怕的!”
何长宜只回了一个字。
“呵。”
谢世荣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但考虑到何长宜简直不像女人的暴力,他保持了可贵的隐忍。
货卖得差不多,倒爷们都闲了下来,三三两两地凑成一堆,或去餐车吃饭,或躲在铺位上数钱。
谢家叔侄关上门点货数钱,并不住地用家乡话说着什么。
谢世荣拿着一摞字典般厚实的卢布,时不时犹疑地看何长宜一眼,像是想做点什么,但因为她的存在而不能做。
何长宜起身出门,清楚地听到身后谢世荣松了一口气。
她都走出包厢了,忽然又转身回来,对着被吓一跳的谢世荣说:
“藏钱的时候注意点,天花板的板壁已经松动了,放太多卢布会掉下来,我建议你换个地方。”
话毕,何长宜施施然转身就走,身后谢世荣气急败坏地问谢迅:
“她怎么知道我把钱藏在天花板了?!”
何长宜去了餐车,和前几天不同,今天来吃饭的人不少。
大概是因为货都卖完了,倒爷们不需要时时刻刻守在货物旁边,终于能来餐车吃点热食。
何长宜点了煎鸡蛋、面包和汤,共计花了一百三十卢布,合计人民币六块五。
看上去不贵,但听说现在峨罗斯人的平均月工资只有一千卢布左右,而这样简单的一餐饭就要花掉十分之一的工资。
通货膨胀,恐怖如斯。
何长宜吃完饭回去的时候,看到了第一天上车时见到的中年男人。
在占位未果、被赶出包厢后,这家伙没敢再回来,不知躲到了哪里。
不过现在看来,这六天他过得应该还算不错,红光满面,正拉着一群人开赌。
此时倒爷们正是手头最松的时候,全身上下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中年男人一呼百应,一群好赌的倒爷围了过来,摆开架势就玩了起来。
一摞摞的卢布像废纸般堆在地上,有的倒爷模仿起美帝电影,抽出张卢布,点燃后用来点烟。
列车员闻到烟味赶了过来,指着墙上的禁烟标志叽里呱啦说着什么。
倒爷们不以为意,放声大笑:
“不就是要罚款吗?老子多的是钱!拿去,不用找了,算我赏你的!”
中年倒爷看到路过的何长宜,像是想起被她爆肝的剧痛,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抽搐。
何长宜不躲不避地与他对视,中年男人率先挪开目光,掩饰般的喊道:
“还玩不玩了?赶紧的,不玩换人!”
“玩玩玩!谁不敢玩谁是孙子!”
“来了,开盅!”
明天就到这一趟列车的终点站,快要熄灯的时候,谢家叔侄看上去有些紧张。
谢世荣神经质地不断试验卡门栓上的小玩意是否起作用了,测试包厢门能不能从外面打开。
谢迅则是将没卖完的货物都堆到门边,以起到阻挡的作用。
想想不放心,谢世荣又让谢迅定了闹钟,每隔两个小时就换班值夜。
何长宜被这两人的紧张气氛所感染,但手头没有合适的家伙事儿,就把铺位上的床单拆下来,在水里泡湿后拧成麻花状,放在窗外冻了一会儿,变成一根硬邦邦的冰鞭。
何长宜拿回来试了试,感觉还挺顺手,就又放到窗外冻着了。
接着她又将灌满了开水的暖壶放在最顺手的位置,可以随时拔开塞子泼出去。
谢家叔侄看得目瞪口呆,何长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条件简陋,将就一下吧。”
谢迅坚定地把暖壶放到桌下。
“这种打架的粗活儿就交给我们吧。”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要是真让她动手,只怕包厢除她以外所有人都要变成烫毛死猪。
这一夜,车上的人都没能睡好。
半夜的时候,何长宜敏锐地听到包厢外的过道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板开合声,还有发出了一半的惨叫声。
谢家叔侄没能按照事先排好的值夜表轮班,两人都死死盯着门把手。
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踩点的时候没能打开这扇门,亦或是这个包厢里的人不是赚钱最多的,总之,他们惊险万分而又平安无事地度过了这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外面的人声渐渐多了起来,谢世荣才指挥谢迅打开了包厢门。
他到外面打听消息,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心有余悸地说:
“周围几个包厢都被抢了!幸好我们把门锁住、他们进不来,要不然也得被抢!”
何长宜走出包厢,看到有人狼狈地瘫坐在地,脸上都是被打出的淤青。
“呜呜呜,他们把我的钱都抢走了!我借钱进的货,这下要怎么还啊!”
“抢钱就抢钱,打我做什么……我都给钱了,凭什么还要打人……”
“该死的峨罗斯,老子以后再也不来了!”
其他逃过一劫的人忍不住庆幸道:
“幸好我没赚多少钱,要不然也得被抢!”
“这帮抢劫的是怎么知道谁赚的多谁赚的少的?难不成有内鬼?”
“你看我做什么,我差点也被抢了!我晚上都没敢睡觉,一直守在门口,就怕有人闯进来……”
“唉,这狗日的,好不容易赚的钱,全特么贡献给了小偷强盗!”
车轮滚滚向前,在延误了五个小时之后,列车终于抵达了终点站——莫斯克。
是暂时的结束,也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满地垃圾,污水横流,到处是乞丐和醉鬼。
看得出来,这座位于莫斯克市中心的火车站曾经非常的雄伟壮观,而现在却是破旧不堪,像是一件被虫噬出洞的泛黄蕾丝裙。
与钟国不同,峨罗斯的火车站不需要检票,可以随意进出。
车站里,有人在地上铺了报纸席地而卧,有人靠着墙喝酒,到处都是抽烟的家伙。
钟峨班列的乘客们鱼贯而出,陌生的异国面庞引来许多人不怀好意的注视。
倒爷们下意识将装满了卢布的皮包抱在胸前,试图隔绝四面八方投来的觊觎视线。
何长宜顺着人群走出火车站,新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对她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全然陌生的。
一个亟待探索的新地图。
“何小姐,你千万要小心,不要相信这儿的任何人,老毛子绝对不能信,不认识的钟国人最好也别信……”
分别前,谢迅热情地向何长宜科普莫斯克生存小常识。
谢世荣不耐烦地插了一嘴:
“有完没完?婆婆妈妈的,话怎么这么多!赶紧的,还要去取托运的行李呢!”
谢迅有些遗憾地收声,转而向何长宜伸出一只手。
“那何小姐,我们就再见了?”
理论上来说握手应该是女士或上位者主动伸手,但在经过六天六夜的同吃同住,此时再计较这些社交礼仪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何长宜干脆地握住他的手,用力摇了两下后干脆松开。
“忙你的去吧,我这儿没什么可担心的。”
谢世荣说:“听见了没?人家不需要你惦记!”
谢迅也不恼,笑眯眯地说:“好歹让我帮何小姐叫一辆去旅馆的出租车,她刚来莫斯克,连峨语都说不顺,送佛送到西,帮人也要帮到底。”
谢世荣拗不过谢迅,只好气哼哼地放任他去讨好那个除了脸蛋一无是处的凶女人。
然而,当谢迅转过头来时,却找不到何长宜的身影。
“何小姐?”
她像一滴水珠般,顺滑无比地汇入了人来人往的莫斯克。
谢迅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刚刚握过的那只手虚虚地合拢了一下。
……很警惕呢。
谢世荣催促道:“走啦!人家都不稀罕你,我都懒得讲你,看到漂亮女人就巴巴凑上去……”
谢迅只是说:“何小姐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谢世荣不屑道:“那她是什么人?还能是仙女不成?”
谢迅露出一个和平常完全不同,带着点攻击性的笑容。
“一个很厉害,也很有意思的女人”
谢家叔侄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被周围人群的峨语完全覆盖。
何长宜走在莫斯克的街头,在这里,她的身高不再显眼,甚至显得有几分娇小。
不过她一贯的大跨步的行走方式,看起来倒有几分气势。
走到一处十字路口,何长宜看看地图,伸手示意要搭乘出租车。
然而,出租车还没到,本地特产就先来了。
一个穿着全套“阿迪达斯”运动衫鞋的峨罗斯版精神小伙挡在何长宜面前,对着她随身携带的行李袋虎视眈眈。
袋子里除了卢布就是卢布,要是被人抢走,她就准备一路乞讨到大使馆求遣返回国吧。
她后退一步,眼睛盯着精神小伙,同时将行李袋的背带在手腕上缠绕一圈。
路过的人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绕过这个疑似抢劫案发现场。
精神小伙指了指她手里的行李袋,对着何长宜凶神恶煞地说了一长串话。
“听不懂,不过——”
何长宜突然笑了:“敢抢老娘的钱,送你一句话,苏卡不列。”
精神小伙也听不懂何长宜说的中文,但苏卡不列还是听得懂的,当即惊讶又生气,没想到这个亚洲女人不仅不乖乖交出卢布,竟然还敢骂人。
他上前一步,抬手就要去推何长宜的肩膀。
何长宜眯起眼睛,握紧拳头,瞄准了他空门大开的肝区。
正在此时,一道峨罗斯男声忽然响起。
精神小伙动作一顿,和何长宜同时看向出声的峨罗斯男人。
一头熊……
这是何长宜在看到他时的第一反应。
男人个子极高,大概有一米九,肩宽体壮,站在那里时投下的阴影能将人完全笼罩。
黑发,灰眸,看人时像正在狩猎的狼。
他穿着旧夹克,头发剃得极短,气质危险,像是黑手党。
或者他原本就是。
精神小伙不甘心地嘟囔了句什么,在男人沉默而充满压力的注视中,被迫放弃到手的肥肉,狠狠地瞪了一眼何长宜,悻悻地转向旁边另一个提着包刚下火车的旅客。
旁边传来求救的惊呼,何长宜看向面前的男人,蓄力反击的拳头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绷。
男人却对她的行李袋不感兴趣,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转身离开。
直到男人走远,何长宜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这鬼地方不能待了,得赶紧走。
何长宜快步离开这里,在高鼻深目的斯拉夫人中惊喜地发现一群黄种人时,便赶紧凑了过去。
好歹让她在这里安安稳稳地打个车。
然而,这群人并没有在异国他乡看到同胞的友善,反而诡异地打量着何长宜。
其中几个人分别朝旁边走了几步,隐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不会吧……
何长宜顿觉不妙,转身就要走。
然而有人从衣服里掏出尺长的匈奴刀,对着何长宜就逼上前来。
何长宜:……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倒霉催的,她怎么就一头扎进匈族人的贼窝了!
早在火车上时,她就听其他倒爷提起过这趟列车的匈族小偷。
这帮人充分发挥了祖上的游牧精神,偷不成就抢,抢不成就打,敢在车上抡着斧头劈人。
倒爷们没少遭匈族人的罪,说起来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何长宜原本还在庆幸这回在车上没遇到匈族小偷,结果没成想,下了火车反而遇上成建制的匈族黑|帮。
她当时就想去教堂给本地天父供点卢布。
何长宜脑子飞快转动,要怎么从持刀的匪徒中无伤脱身。
她余光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警察,连忙冲他大喊:
“卡达乌!”
卡达乌是峨语中救命的意思,除了苏卡不列,何长宜就属对这个词记得最清楚。
“卡达乌!卡达乌!卡达乌!”
生怕警察先生听不到,何长宜挥着手,冲他喊了好几声。
然而,那个中年警察只是漠然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开。
何长宜愣了一下,是她表述的还不够清楚?还是这里的情况不够明确?
一个拎着行李袋的孤身女人被一群不怀好意的持刀男人包围,就算是傻子也该意识到不对劲了。
而那个警察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离开?
继放走本国小偷、棍打外国受害者之后,何长宜再一次被峨罗斯的警察震惊了。
虽然不是社会|主义国家了,但总不能连现代文明社会都不当了吧?
——显然,他们真敢。
何长宜眼睁睁地看着中年警察越走越远,面前的匈族人露出嘲笑的神情,像是笑话她这个异国人一点都没入乡随俗,居然还敢指望本地警察救命。
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何长宜抿着嘴,紧紧盯着周围的匈族人,观察他们之间站位的空隙,随时准备夺命狂奔。
而匈族人也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是他们之前捏过的软柿子。
他们互相使着眼色,像鬣狗狩猎一样,堵住她所有可能逃走的方向。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时,忽然,有人突兀地闯进了猎场。
“#¥%&*@#!”
匈族人们脸色一变,出鞘的刀又藏回了袖子里,若无其事地往后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何长宜只看到了一道挡在她面前的身影,穿着警察制服,瘦而高,帽子下露出的头发是金色的。
他一手摁着腰间枪套,身体绷得很紧,警惕地看向匈族人。
直到匈族人一哄而散,他转身拉着何长宜就走,步速极快,几乎是半抱半拖,直到将她带到一处安全的位置才慢了下来。
也是直到此时,何长宜才看清了他的脸。
金发蓝眼……
熟悉的长相,不熟悉的表情。
至少在友谊商店时,他看起来没这么严肃。
小警察才认出何长宜,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何长宜抱歉地一摊手。
“对不住,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只学了卖货和救命的几句,咳咳,还有脏话,其他的还没来得及学。
小警察意识到双方语言不通,伸手拿过何长宜手上的地图,比划着问她去哪儿。
何长宜将地图上圈着的一处旅馆位置指给他。
小警察看了看,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门,将何长宜塞了进去,又探身和司机说了些什么,这才关上门,示意司机开车。
何长宜摇下车窗。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小警察疑惑地挑眉,他的脸像是童话里的快乐王子,璀璨而纯洁,有种奇异的色气。
至少在何长宜看来是这样。
特别是刚刚脱离险境时,他那极具反差的表现让人记忆深刻。
迷人至极。
更迷人的是他的制服。
何长宜拉住小警察的手,将一只钢笔递到他的手上,撸起袖子,露出来雪白胳膊。
“把你的电话写在这里。”
“至少在莫斯克,我还想再见到你。”
小警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看明白了何长宜的动作,抿起薄薄的嘴唇,耳朵泛起浅浅的红晕。
出租车司机也不催促,饶有兴致地探头看戏,满脸写着八卦。
何长宜拉过他的手,催促他快点写。
小警察看了眼何长宜,快速在她手上写了一串数字,然后强行将她的胳膊塞回车内,示意司机快点开车。
何长宜笑眯眯地和他道别,一路都在欣赏着那一串字体优美的数字,直到车辆抵达斯旺旅馆。
这家旅馆是谢迅推荐的,据说是钟国人开的,专门接待钟国人,是刚到莫斯克时最合适的住处。
然而当何长宜到达旅馆,却发现门口摆放一张巨大的牌子,上面用生硬的字体写着一行中文——
【禁止钟国人入内!】
斯旺旅馆的门口乱糟糟的,地上堆满了装满货物的行李袋和垃圾。
有的行李袋塞得过满,拉链崩开,里面的皮夹克和羽绒服像爆米花似的溢了出来。
惊爆眼球的色|情海报和杂志大咧咧地暴露在阳光下。
几个醉汉昏头昏脑地坐在地上,眼睛红通通的,不住地揉脸打哈欠。
还有几把斧头随意扔在地上,旁边栓了凶神恶煞、流着涎水的大狗。
旅馆门口围满了人,大都是钟国人,对着一片狼藉指指点点。
“什么情况,这旅馆怎么说倒闭就倒闭,还‘禁止钟国人入内’?老板发哪门子疯?”
“你不知道?”
“我刚从国内进货回来,我上哪儿知道去?!”
“嗨,还不是老毛子闹得,说什么以后房子不租给钟国人了,逼着我们退房。这不,我昨儿打了一晚上的牌,还没睡醒,就让逼着把房间腾出来……”
“有钱都不赚,老毛子脑袋让枪崩了吧!”
何长宜站在一旁,从旁人的交谈中听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这家斯旺旅馆原本是峨罗斯人开的,后来大量钟国倒爷涌向莫斯克,其中头脑精明的人和峨罗斯老板商谈,承包了旅馆的两层楼,专门接待钟国人。
但不知何故,峨罗斯老板突然反悔,强行收回了承包出去的两层楼。
住在里面的钟国倒爷被赶了出来,门口还竖起一张禁止钟国人入内的牌子。
也不知期间发生了什么,能让峨罗斯老板如此恨意深重,简直像直男网恋被女装基佬骗炮,结果喜滋滋上床时发现对面掏出来比自己还大而且他还是下面那个(……)
何长宜有些头疼。
莫斯克这地儿是不是和她犯冲?
自从下了火车就没遇见好事儿,不是差点被抢劫,就是旅馆倒闭,挣点卢布比去西天取经还难。
她是不是真得去教堂拜一拜本地玄学扛把子?
都说东西结合疗效更好,要不然让神父拿柚子叶往她身上泼点圣水去去晦气?
何长宜一边深思熟虑东西玄学叠加的可行性,一边抽空琢磨一下今晚住处的问题。
至少住的地方得让她不用担心睡觉时被枪指着脑门抢劫。
一辆大卡车停在旅馆门口,几个倒爷吆喝着将地上的货物搬到车厢上。
眼见旅馆倒闭成了既成事实,门口站着的人群开始陆陆续续地散去。
何长宜挑了一个长得最面善的,打听大伙儿接下来要去哪儿住。
大哥热心地告诉她莫斯克还有一家钟国人开的贝加尔旅馆,不过就是收费比斯旺旅馆贵了点。
何长宜跟着人群去了贝加尔旅馆,这里的环境果然要比斯旺旅馆好多了,当然价格也很可观,住宿费一千卢布/天
——相当于本国人一个月的工资,相当昂贵。
但即使已经这么贵了,由于她来得有点晚,太多倒爷涌入,贝加尔旅馆已经没有多余床位。
站在旅馆门口,何长宜仰天长叹。
真是没想到,竟然有一天她会遇上有钱没处花的苦恼。
与斯旺旅馆不同,贝加尔旅馆门口站着的大多是斯坦人,他们两手空空,看到钟国面孔就兴奋地围上来。
其中就有人找上了何长宜,用生涩的中文问她换不换美元。
何长宜问他换汇的比价是多少,对方犹豫了一下,打出1:150的手势。
何长宜算了一下,按这个汇率,她手上的卢布大概可以换成七百多美元,正好方便带回国。
不过此时天色已晚,不是个换汇的好时间,两人约好明天在贝加尔旅馆碰面。
斯坦人热情表示要帮何长宜找一家可以入住的旅馆,被她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了。
——开玩笑,在对方明知她携带大笔卢布的情况下还要接受对方安排住宿,这和把脖子往屠刀上撞有什么区别?
对于只有一面之交的陌生人,还是别太赌人性本善。
当何长宜准备走时,看到一个峨罗斯老妇人正在向来往的倒爷兜售一把银茶壶。
老妇人穿着厚重的大衣,裹着头巾,不苟言笑,看起来很严肃,经典的峨式老祖母形象。
银茶壶大概是用了很久,通体泛着温润的光泽,造型古意盎然,一看就是家传的老物件。
如果是其他时候,何长宜就买了,但今天她兴致实在不高,看了两眼便打算离开。
正要走时,她看到有个胖倒爷拿走银茶壶,递给老妇人一张从未见过的人民币。
何长宜脚步一顿。
——什么时候咱家发行面值一千的人民币了?
此时由于卢布贬值,峨罗斯境内最坚|挺最保值的货币是美元,其次就是人民币,因此人民币还被起了个“二硬通”的外号。
在峨罗斯,有时人民币比卢布还管用,不少峨罗斯卖家更乐意收人民币,至少人民币的汇率不会每时每刻都在下跌。
但人民币再怎么坚|挺,也不能用假|钞来唬人吧。
胖倒爷随意地将银茶壶在手里颠来倒去,差点就摔到了地上。
老妇人急忙拿回茶壶,珍惜地抱在手里反复摩挲。
胖倒爷一脸的无所谓。
“行了,老太太,知足吧,一千块钱呢,你那破茶壶值这个价吗?也就是我好心,见不得老人受苦,要不然谁买这破玩意儿。”
老妇人紧紧地抿着嘴,满脸都是不舍。
但想到银茶壶可以换来供全家吃一个月的面包和黄油,再不舍也要舍弃。
正当她要将银茶壶交给倒爷时,忽然一道女声响起。
“巴吉尼(假的)。”
何长宜走到老妇人旁边,指了指一千块面值的人民币,用生硬的峨语重复了一遍。
“巴吉尼(假的)。”
老妇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胖倒爷先不乐意了。
“嘿我说,你谁啊,你特么多管什么闲事?这跟你有关系吗?”
何长宜翻了个白眼。
本来心情就不好,还遇上个欺负老人的傻逼,简直火上浇油。
“我说你差不多就得了,拿张假|钞哄谁呢?哪儿来的一千块人民币,你发明的?”
胖倒爷狡辩道:
“谁说没有?峨罗斯都有一千块的卢布,怎么就不能有一千块人民币?”
何长宜不耐烦地说:
“你找人民银行说去,就说你发明了一千块人民币,还是专在峨罗斯发行,你看看是公安来得快,还是你跑得快。”
胖倒爷恼羞成怒,举拳威胁起来。
“我说你是不是不想混了?!你知道我是谁吗?得罪了我,你别想在这地界混下去!”
何长宜刚要反唇相讥,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的老妇人像头发怒的母狮,一把将她扯到身后,冲着胖倒爷火力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