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后座,女人正慢条斯理地将一张皱巴巴的空白信纸撕得粉碎,车窗大开,纸屑被冬夜寒风卷得不见影踪。
她转过头,目光与司机在后视镜中对上,冬风吹动她的卷发,雪白的脸像是冰雕的。
“峨罗斯。”
京城,友谊商店。
正值下午,现代化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保安守在门口,目光炯炯地盯着进门的人。
当来者是长着一张鬼佬脸的老外,保安视若无睹地放他们进店。
可要进门的是黑头发黑眼睛的黄种人,保安就有些犹疑,盯着对方不住打量。
若对方穿着西服点头哈腰,唔,大概率是日本人,可以放进去。
若实在分辨不出来,保安就伸出手来,要求对方出示护照。
何长宜站在远处,琢磨要怎么混进友谊商店,和里面的老外换点美元。
她打听过了,办理入峨签证需要提供峨罗斯公安部门发放的邀请函,黑市上一张邀请函要价500美元;而京城到莫斯克的国际列车的车票单程需要164美元。
也就是说,何长宜需要换到828美元。
即使是只买一张赴峨的单程票,也至少需要664美元。
虽然她从杨家和蒋卫国那儿一共讹来了七千多人民币,但这年头普通人换汇受限,拿着人民币去银行也换不了美元,只能自己想办法。
在哪儿能换到美元呢?
何长宜想到了仅向外国人开放的友谊商店。
虽然黑市也能换汇,但汇率太高,何长宜手头资金有限,还要尽可能多准备本金进货,以便将来在峨罗斯出售,不能在换汇上花掉太多预算。
因此,直接和外国人换汇是更加经济实惠的选择。
何长宜盯着远处的友谊商店,心想要怎么骗过门口的保安,让他以为自己是老外呢。
是冒充日本人,还是假装成香港人?
正当她想得入神时,一旁忽然传来厉喝声。
“嘿,干什么的?!”
大概是因为何长宜站在这里太久,又一直盯着涉外商店,巡逻的公安起了疑,面色严肃地冲她走过来。
何长宜一惊,她没有京城户口也没有暂住证,这要是被公安发现,还不得被当成盲流遣送回乡啊。
还是不跑?
跑的话,皇城根下她跑得掉吗?
眼见大檐帽同志越走越近,何长宜忽然镇定下来,冲他露出一个友好而疑惑的微笑。
“Any problem?(有事儿吗?)”
这回轮到大檐帽同志愣住了。
何长宜指了指自己,满脸真诚的疑惑。
“Mr police,is there anything need my cooperation?(警察先生,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吗?)”
大檐帽同志半信半疑地盯着何长宜猛瞧。
“你是老外?真的假的?会说钟国话吗?”
何长宜保持礼貌而茫然的微笑,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大檐帽同志心里开始犯嘀咕。
对面站着的姑娘黑头发黑眼睛,表面上看就是纯正的钟国人。
可她的个子极高,打扮洋气,穿着只有男人才会穿的垫肩西服,看起来骄傲又潇洒,不太像国内女人的风格。
难不成是个归国华侨?
大檐帽同志艰难地回忆起局里的英语培训课程,比划着说:
“帕、帕斯,那什么,泡儿特。”
何长宜歪了歪头,像是没听懂。
英语到用时方恨少,大檐帽同志一边怀疑是不是记错单词了,一边努力比划护照的形状。
“帕、帕斯泡儿特……这么大的小本子,你入境的时候盖戳用的……”
何长宜一脸清澈的迷茫,大檐帽同志都快急出一脑门的汗了。
正当他想要不要通过对讲机找个会说英语的同事过来时,面前的姑娘忽然眼睛一亮,冲着旁边路过的一个大高个男人跑了过去。
她亲热地挽起对方的胳膊,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接着转过头来,冲大檐帽同志挥了挥手,便脚步轻快地挽着人走了。
大檐帽同志试图阻拦的手停在半道,缓缓放下。
——刚刚她拉住的那个男人,好像是个金毛蓝眼睛的小老外?
嗨,合着这姑娘还真是外国人啊!
直到走出一百多米,何长宜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就出师未捷先遣返了。
这年头想去外地拼事业可真不容易,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当成盲目流窜的盲流。
幸好她运气好抓了个老外,要不然以大檐帽刨根问底的架势,就算假装听不懂中文也逃不掉。
“%&*%#¥@#@?”
耳边忽然传来一串乱码,何长宜这才想起被她随手抓差的路人小哥。
他低头看向何长宜,湛蓝的眼睛里满是疑惑,脸上微红,试图从她的手里抽出胳膊。
何长宜余光扫到大檐帽同志还在远远地看着这一边,她不但没有松开手,反而搂得更紧了。
身侧的年轻男人身体一僵,几乎是被她拖着向前走。
何长宜仰起头,甜蜜地冲他微笑。
“Change money?(换钱不?)”
男人一脸茫然,再次开口:
“&*%#¥@#&*%#¥@#?”
听不懂……
何长宜垮下脸,这哥们怎么说的不是英文啊?
“会说中文吗?”
男人再次以乱码回应。
何长宜叹气,算了,路边随手一抓就能抓到老外解围已经很幸运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不过,虽然没办法换钱,但这张脸还可以当通行证啊。
何长宜冲他一乐,男人愣了一下,生硬地回了一个微笑。
而下一秒,他就被何长宜拖进了友谊商店。
保安大老远就看到一男一女相拥着走了过来,阳光下男人的一头金发看起来有些晃眼。
他不由腹诽,外国人可真不讲究,大庭广众下就搂搂抱抱起来,伤风败俗。
进门时,女人亲热地靠在男人怀里,看不清脸,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和乌黑的卷发。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保安也忍不住撇了撇嘴。
啧啧啧,瞧瞧这帮老外,可真够不检点的,要不怎么说外国人开放呢!
他收回目光,麻利拦住下一个想混进店里的本国人。
“是老外吗你就进!”
友谊商店内陈设着各式各样的特供商品,漆器,景泰蓝,牙雕,丝绸,珠宝翡翠,古董字画……还有进口的电视冰箱洗衣机,以及代表西方时髦的万宝路威士忌。
商品种类五花八门,进门后像是陷入购物的迷宫。
转过一道弯,确认大门保安完全看不到后,何长宜松开了男人的胳膊,后退一步。
“好啦,多谢帮忙,拜拜~”
用完就扔,何长宜干脆地转身离开,男人下意识追上去。
但她腿长走得快,三步两步就没了影,徒留他莫名其妙被拉进了友谊商店。
男人摇摇头,一头雾水地走出商店,将要离开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奇怪的漂亮女人……
何长宜进了友谊商店后如鱼得水,很快就找到愿意换汇的外国人。
老外们很乐意换点人民币,这样他们就可以绕开管制,自由出入国内的餐馆和商店,而不是只能用外汇券去指定场所消费。
何长宜以比银行高出20%的汇率换了500美元——能买一张邀请函;以及价值200美元的外汇券——够买一张去往峨罗斯的单程票
尽管比黑市便宜不少,但还是花掉了她四千多块人民币。
美元到手,何长宜立刻去黑市买了张邀请函,马不停蹄办理护照和签证。
接着是买钟峨罗斯际列车的火车票。
此时正是联盟解体后峨罗斯实行休克疗法导致通货膨胀物资匮乏的时期,国内开始出现“去峨罗斯做生意一星期就能挣辆奔驰”的传言,在社会上掀起了一股去峨罗斯发财的潮流。
因此,每周发车两次的钟峨班列的车票十分紧张,去火车站买票要排两个多月的队,还不一定能买到。
何长宜原本打算省钱,自己去火车站买票,但当看到排到京城站外、看不到尽头的人肉长龙后,她嘴角一抽,被迫放弃,加了一千块找黄牛买了发车时间最近的火车票。
赶在列车发车的前几天,何长宜坐公交车去了西单进货。
她在市场里逛了几圈,发现皮夹克和假阿迪是这里最畅销的商品,十家档口有八家在卖,柜台前围着的都是卷舌头的斯拉夫人,一摞现金拍到桌上,论打采购皮夹克和运动衫。
何长宜当机立断,挑了一家性价比最高的档口,一口气批发二十套皮夹克和十套阿迪达斯运动衫。
皮夹克是最便宜的猪皮夹克,每件盛惠70块;阿迪达斯是假货,一套只要30块。
何长宜几乎花光手头的所有钱,临到上车前,她只剩下了不到一百块钱,连回程的车票都买不起。
这也就意味着,她的这趟峨罗斯之旅,要么一把梭|哈,要么全盘皆输。
不过何长宜不在乎,从河里爬出来的那天起,她活的每一天都是赚的。
去峨罗斯本就是一趟赌博,要赌就赌一把大的,不然也太无趣。
拖着足有一人高的行李袋,揣着护照和车票,何长宜走进了国际列车的候车厅。
候车厅里熙熙攘攘,大多是高鼻深目的外国人,少部分是钟国人,男多女少,几乎没有老年人。
虽然肤色不同,但相同的是所有人都扛着大包小包,摩拳擦掌,要去峨罗斯赚一大笔。
作为少见的女倒爷,何长宜的出现引来不少人的瞩目。
她泰然自若地从各色目光中穿过,找了一个离检票口近的位置,把行李袋往地上一放,定定心心地等着发车检票。
旁边有人不住地打量这个陌生面孔,而何长宜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候车厅里的人。
高鼻梁的斯拉夫人,混血的斯坦人,矮壮的匈族人,以及嗓门响亮的钟国倒爷。
不同族群隐约抱团,互相排斥提防,看起来比国内列车的候车厅气氛要紧张得多。
何长宜垂下眼眸,这一路上不会太平了。
距离发车还有两个钟头的时候,忽然来了几名站务员,将一个巨大的磅秤搬到检票口。
“所有人来过行李!每人只能带35公斤行李,超重部分按公斤加钱!”
站务员的话音未落,候车厅内轰然吵闹了起来。
“什么意思啊,之前不是不管行李重量吗?怎么突然就要查了?”
“我们大伙儿这么多行李,三十五公斤怎么够?起码得五十公斤吧!”
“五十?一百公斤都不够!”
“同志,你们火车站事先也不通知行李限重,大家伙儿都没个准备,您看都要发车了才提这事儿……要不这回就算了吧,下次,下次我们肯定按限重的来……”
站务员被七嘴八舌的倒爷们围住,吵得他耳朵都是嗡嗡的。
“谁说没通知行李限重了?我们车站一直规定的都是单张车票携带重量不得超过三十五公斤,谁让你们要带那么多行李?赶紧过秤,没过秤的一律不准上车!”
倒爷们怨声载道,语言不通的老外在弄清发生了什么后,迅速露出满脸愁容。
这趟车是国际列车,路途远耗时长,收取的行李超重费可不低,搞不好这一趟收入的五分之一都要贡献给火车站。
有人抱怨道:“我们大伙儿那么多货,得交多少超重费啊!”
站务员不客气地说:“就是因为你们老是带太多行李才要过秤!”
候车厅里闹哄哄的,有人吵,有人骂,有人抱怨,还有人给站务员递烟说好话,试图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先放大伙儿一马,要不然,先放他一马也行啊。
一片混乱中,何长宜嚯地站起身来。
她没有像其他倒爷似的去和站务员纠缠,而是手脚麻利地打开包得严严实实的行李袋,从里面扯出一件皮夹克,二话不说就往身上套。
她在批发皮夹克时考虑到斯拉夫人的普遍体型,选了最大号的尺码,此时可以轻松叠穿在冬衣外。
一会儿工夫,何长宜就往身上套了五六件皮夹克,上半身像是穿着铠甲的拳击手,两只胳膊绷成一条直线,没办法打弯。
在暖气不足的火车站里,她脑门上都是热出的汗
一套皮夹克足足有三斤重,往身上套上五件皮夹克,就可以给行李减重十五斤。
旁边的人看得目瞪口呆,脑子转的快的人立刻就模仿起了何长宜,手忙脚乱地把衣服往身上套,将自己穿成个圆滚滚的球。
其他人反应过来,也赶紧往身上套衣服。
一时间,整个候车厅里都是疯狂叠穿衣服的倒爷。
直到实在套不下更多衣服,何长宜才将行李袋重新打包好,拖着行李袋走到最前方,冲站务员说:
“同志,我来过行李。”
站务员目瞪口呆,看看上半身臃肿不已的何长宜,再看看瘪了不少的行李袋,忍不住竖起一个大拇指。
“姑娘,可真有你的!”
行李袋过秤,磅秤的指针在二十公斤的刻线处左右摇晃。
站务员摇摇头:“才二十公斤,你费这么大事儿,这不是白折腾嘛,这行李原本也不超重啊。”
何长宜冲他一乐,没多解释,就站在磅秤旁,对朝这边看过来的中外倒爷们喊道:
“有偿帮带行李,200块钱15公斤,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倒爷们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时,一个年轻男人响亮地应了一声:“我要了!”
他拿着十件皮夹克和二百块钱递给何长宜,她收钱办事,立刻就把皮夹克算在自己的行李里。
这次,磅秤的指针稳稳的停在了三十五公斤的刻线。
站务员啧啧称奇,原来还能这么干啊,这女倒爷可真机灵,没上车就赚了一笔小钱。
其他人受到启发,也纷纷在候车厅里找人帮带行李。
不过这趟车的乘客大多都是来往钟峨的倒爷,个个行李超重;而少部分公干和旅游探亲的,也客串了一把倒爷,能帮忙带行李的寥寥无几。
有的倒爷在交完超重费后,心疼得直嘬牙花子。
“火车站的这帮家伙可够真心黑的,我这一趟挣的辛苦钱都给他们拿去了!你说那姑娘喊价的时候,我怎么就犹豫了?要不然多少还能省点钱呢!”
“嗨,还不是那二百块闹的,要是便宜点我也就答应了。二百块?两件皮夹克赚的钱全搭进去,搁谁不心疼啊……”
“最后给火车站交的超重费更多!”
“没辙,人家定的二百块的价格就是让你肉疼,但咬咬牙吧,也还能接受。你说,这么厉害的姑娘,以前怎么没见过呢?”
“我看这姑娘是个人物,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多着呢……”
被评价“是个人物”的何长宜,此时正扛着巨大的行李袋,在人流的裹挟下艰难地挤上了火车。
这趟列车是峨罗斯的,车厢过道狭窄,仅供一人通过,偏偏上车的人都扛着小山似的行李,将过道堵得像后世的京城早高峰,蚂蚁来了都得踮脚侧身。
何长宜买的是硬卧车票,费了老大劲儿才拖着行李从人堆挤出来,找到车票上显示的包厢位置。
与国内绿皮火车不同,峨罗斯车的硬卧车厢是四人一间的包厢,类似于后世的软卧。
何长宜打开门,却发现属于她的铺位上堆满了行李,一直顶到了天花板。
下铺同样也塞满了行李,仅留出一小块儿供人睡觉的位置。
一个矮胖凶相的中年男人正歪在下铺,叼着烟吞云吐雾。
包厢门被打开,他斜着眼,上下打量来人。
何长宜把行李扔到身前,抬起下巴点了点上铺,不客气地说:
“谁的东西放我铺上了?赶紧挪开!”
中年男人“哟”了一声。
“小娘们还挺厉害啊,哪儿的啊?自己一个人来的?”
何长宜不答反问:“问那么多干什么,是你的东西吧,你挪不挪?不然我就自己动手了!”
中年男人坐直了起来,盯着何长宜,威胁似的说:
“小娘们这么凶干什么?这火车要走六天六夜,你这样的能全模全样到莫斯克?大家难得有缘坐一趟车,都是钟国人,你得互帮互助,懂不懂道上的规矩?”
何长宜翻了个白眼。
“什么道上的规矩,我只知道火车的规矩是按票就座,买了哪个铺位的票就坐哪个铺位,管好自己,别乱占别人的位置。”
“你是自己搬,还是我替你搬?”
何长宜的嗓音清亮,声音拔得高,周围几个包厢的人听到后都凑过来看热闹。
“什么情况,谁又占谁位置了?”
“哎,这不是二百块帮带行李那女的吗?”
“这娘们泼辣,不是个好惹的。”
“姓赖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下有好戏看了……”
中年男人脸上挂不住,腾地站起来,脑袋差点磕到上铺床板。
“你个小娘皮吓唬谁呢?是不是想挨打了?妈的敢威胁老子,是不是不想活了?”
在众人的惊呼中,他挥着拳头冲到何长宜面前,却尴尬地发现自己比她矮了一头,只能仰头看人。
送上门的沙包,何长宜抬手便是直拳爆肝,在对方疼得弓腰如大虾时,又是一记干脆利落的膝撞。
中年男人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便痉挛着身体倒在地上抽搐。
围观人群甚至没反应过来,几个热心肠的人还打算上前帮忙,见状都是一愣。
几个原本轻蔑地称呼何长宜为小娘们的男人,此时震惊而敬畏地看着她。
何长宜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伸手卡住中年男人的腋下,将他拖到包厢外,啪地关上门,同时隔绝了其他人探究的视线。
过了片刻,包厢门打开,几个行李包被丢到中年男人的身上。
啪,门又关上了。
围观群众终于找回了舌头。
“这年头可真够乱的,女人比男人还狠。”
“武侠小说不是写了吗,行走江湖的女人、小孩和老人都是不好惹的,没点绝活谁敢出来混……”
“都小点声,你们是怕她听不到吗?”
车门隔绝了外面的吵闹声,何长宜挽起袖子,将行李袋往床板下塞,实在放不下的就堆在铺位上当褥子和枕头。
火车铺位上的床品脏而旧,不知多久没有换洗,泛着黑乎乎的油光,还有让人不能细想的异味,实属蟑螂圣地,人类炼狱。
车厢里灯光昏暗,气味浑浊,一想到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上六天六夜,饶是以何长宜的忍耐力,也不由得感觉难熬。
这时的火车窗户还是可以打开的,何长宜用力将锈蚀的车窗由上往下地压下来,冰冷的空气流进车内,让人顿觉头脑一清。
“呜”的一声鸣笛,火车缓缓开动,响起了峨罗斯风格的音乐。
车厢左摇右晃,这时,包厢门突然打开,小心翼翼地探进来一个脑袋。
“姑娘,我们能进来住吗?这是我的车票……”
与何长宜同住一个包厢的是一对姓谢的叔侄。
叔叔谢世荣,长了张精明的商人脸,进门就在悄悄打量何长宜,看看她的鞋子,再看看她的手,最后看看她带的货。
看完了什么也不说,吆喝着侄子去车厢连接处打热水,他要泡茶喝。
侄子谢迅,天生一张笑面孔,高高瘦瘦的小伙子,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像个没成精的小狐狸。
之前正是他抢先用二百块让何长宜帮忙带十五公斤行李,不少慢了一拍的倒爷们过后扼腕叹息。
谢迅很健谈,自从上车后就一直找话题与何长宜聊天。
“何小姐,你是第一次来峨罗斯吗?”
“何小姐,你胆子可真大,很多男人都不敢这会儿去峨罗斯呢!”
“何小姐,你怎么就带这点衣服?半路上就卖完了,根本等不到莫斯克。”
“何小姐,你在哪儿进的皮夹克?西单吗?说不定你进货的那家老板我认识呢。”
“何小姐……”
何小姐长何小姐短的,何长宜简直以为自己在参加什么访谈节目或是进了审讯室。
她不胜其烦,又想从他口中挖出点有用的,干脆用提问来夺回主动权。
“你们带这么多行李,怎么不办托运?随身才能带三十五公斤的行李,但托运可以带七十公斤,这不比交超重费好吗?”
谢家叔侄上车后将随身携带的行李堆满了包厢,从地面摞起来,几乎与上铺平齐。
两人的铺位上也全是包裹,塞得密不透风,连睡觉的位置都没有。
大包小包一直堆到门边,几乎关不上门,要是想出去就只能从包裹上爬过去。
整个包厢中唯一比较宽裕的位置就是何长宜的铺位,他们不愿步中年男人的后尘,到底没敢侵占她的空间。
没想到何长宜会问这个,谢迅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下后才笑着说:
“嗨,谁说没办,这不是办了托运还不够,只能自己带上,谁知道车站突然要查超重……不过这托运也确实难办,得在京城站排上四天四夜的队,中途还不能离开,离开就没号了。到莫斯克取托运的行李也不方便,老毛子办事敷衍,能糊弄就糊弄,还不如国内呢。”
何长宜见他说的都是干货,是个有经验的倒爷,便和颜悦色起来,对他也多了几分耐性。
谢迅属于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的主儿,见对面的漂亮姑娘笑意盈盈却不多话,就忍不住想多说点来逗她开口。
不过他口风紧,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峨罗斯逸闻,至于他在哪儿进货,又在哪儿销货,一概闭口不谈。
谢世荣不说话,只竖着一双耳朵偷听,觉得谢迅说的有点多了,就不轻不重咳上一声,谢迅便心领神会地转移话题。
不过即便如此,何长宜还是从他口中得到不少有用信息,对接下来的峨罗斯之行更有信心了。
这趟车在晚上八点半发车,没过多久就到了列车熄灯的时间。
当灯光暗下去,谢迅急忙将包裹往包厢里归拢,费了大劲儿将门合上,又从兜里掏出个小玩意,卡在门栓上。
包厢的门是无法反锁的,一般情况下内外都能打开。
但经谢迅这么一番操作,外面的人就无法打开包厢门。
谢迅试了试门,见卡得严实,这才满意。
他才要转身,差点与身后的何长宜撞到一起。
谢迅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何长宜却并不在意两人间突破社交距离后过分的近距离,反而还倾身上前,几乎将谢迅压在门板上。
“这是什么?”
她打量着门栓上的小玩意。
谢迅手足无措,眼睛都不知往哪儿看,整个身体都僵硬起来。
太近了……
昏暗的车厢,当视觉的作用被削弱到最低时,其他感官便加倍灵敏。
气味,声音,还有她呼吸时胸前的轻浅起伏……
“……是用来锁门的。”
“锁门?为什么要锁门?”
何长宜向后退了点,谢迅一个大喘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在屏息。
谢世荣看不下去侄子的窘境,主动开口解围:
“何小姐,你别担心,不是针对你,这趟车上不安全,半夜经常有贼来翻包,锁上门安全一点,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我们是好人,你可以放心的。”
何长宜说:“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她爬上铺位,扯了件皮夹克盖在身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谢迅忍不住追着她的动静看过去,即使什么都看不清。
黑暗中,何长宜的声音带着几分满不在乎。
“你们是不是好人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再说,就你们两个——”
“呵。”
黑暗中,好像有谁被满地的包裹绊倒了。
这年头没有手机电脑,车上也没有电视,人们都睡得很早。
车厢里此起彼伏的打鼾声,几乎能盖住列车运行的噪音。
半夜的时候,原本闭着眼睛的何长宜忽然睁开了眼。
她悄无声息地坐起来,借着窗外投进的月光,隐约看到包厢门的把手在转动,发出细碎的声音。
“嗬——呸!”
谢世荣忽然响亮地吐了口痰,把手定住,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人没再继续动作。
谢迅踩着包裹,探到何长宜铺位旁,低声道:
“何小姐,别怕,还没出国呢,车上都是货,他们也就是来试试水,不敢真的闯进来的。”
何长宜问他:“出国就敢了?”
谢迅还没说话,谢世荣咕哝了一句:“怕死做什么倒爷……还睡不睡了?不睡到外面待着!”
谢迅冲何长宜摆摆手,轻手轻脚地回了原位。
一夜无话,包厢门上的把手没再转过。
第二天,天光微亮,车厢里就热闹了起来。
此时列车已经过了山海关,离国境线越来越近。
车上的钟国人互相攀谈,交流着彼此的来意,大多是来淘金倒爷,小部分是来公干考察的干部。
不过不管是什么身份,乘客们都或多或少带了些货物以备出售,赚取一些路费。
带的最多的是皮夹克,其次是假阿迪达斯,还有鞋子、手套、帽子、内衣,甚至有人带了一匣子的大大泡泡糖准备去峨罗斯卖。
人们口中谈的都是生意经,有个带发夹的,甚至还没等到出国,他的货就被其他人高价收走。
谢家叔侄在这趟车上的熟人不少,不断有人来找他们聊天。
作为少见的女倒爷,大家对何长宜也很感兴趣,但见识过她昨天的“英姿”后,对于这个过于厉害的女人,没人敢主动招惹,大多是假装路过,悄悄打量几眼,再心满意足地离开。
谢世荣和老乡用家乡话说着什么,指了指包厢门,又摇摇头,愁眉苦脸又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