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门轻轻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她已经没力气睁眼,更没有力气去提防这是不是来偷钱的小贼,心里想着快点拿钱滚蛋,然后把门关上,不要抢她的毛毯。
不过来的人显然不怎么体贴。
他上手去扯何长宜裹在身上的毛毯,有些粗鲁,丝毫不在意会不会将主人弄醒。
何长宜从愤怒中积蓄一点力量,努力睁开眼睛,却发现面前站着的是熟人。
阿列克谢皱着眉,伸手扯开她身上的毛毯。
何长宜抓着毛毯不肯给他,细声细气地骂:
“不许抢我的毯子,要抢就去抢隔壁包厢的……最好多抢几条,给我分一半……”
阿列克谢简直要被气笑了。
“松手。”
他冷淡地说:“你想要被冻死吗?”
何长宜冻得脑子迷迷糊糊的,没听明白阿列克谢在说什么,依旧死死地抓着毛毯不放。
阿列克谢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何长宜手上没什么力气,扯不过这头熊,最后硬生生被抢走了毛毯。
寒冷的空气一瞬间包裹住她,像是被推进了冷库。
何长宜恶狠狠地诅咒阿列克谢下半身要与西地那非共度余生,下一刻,她突然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列克谢坐在铺位上,将何长宜抱在怀中,像是抱着一只挠人的野猫,又或者不怎么听话的小狗,用毛毯将两人裹在一起。
他体温很高,像一个核聚变的暖炉,散发着让人迷恋的热度。
何长宜眯着眼睛,幸福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靠近更温暖的地方。
阿列克谢黑着脸,将她冷冰冰的手从自己衣服下面扯了出来。
“别乱动,不然我就把你扔出去!”
即使在有些不清醒的情形下,何长宜依旧审时度势地乖巧收回了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阿列克谢垂眸,看着她靠在自己胸前的黑色发顶,过了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当太阳再次升起时,何长宜已经满血复活。
她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列车员休息室,将一叠卢布拍在桌上。
“给我更多的毛毯!”
看在卢布的份上,列车员从善如流。
之前他还声称车上毛毯已经全部发完了,现在竟又从锁着的柜子中拿出好几条干净毛毯。
何长宜抱着一摞毛毯,像个凯旋的战士一般回到包厢。
听到包厢门响,看着窗外的阿列克谢没有回头。
下一秒,一条毛毯被扔到他的脑袋上。
阿列克谢扯下毛毯,沉着脸回头看过去,何长宜得意地叉着腰,对他说:
“现在到底是谁才会被冻死?”
当列车抵达边境海关时,这里已经排起了长队。
想要回国的钟国倒爷挤在口岸的铁门前,等待海关上班放人过关。
阿列克谢远远地跟在何长宜身后,当到达海关时,他停下脚步。
何长宜也默契地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两人无声地对视。
阿列克谢没有说话,也没有告别的动作,他只是最后看了何长宜一眼,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何长宜无声地叹了口气。
算了,能拖住他这些日子也行。
说实话,她没有信心真的将一头一米九的熊拖进钟国境内,除非给她一只麻醉|枪。
何长宜排在海关铁门外队伍的最后,在她身后,还有源源不断赶来的人群。
“这特娘的,老毛子的海关越来越不地道了,怎么都不来上班?合着他们总统炮打政府,他们也跟着一起放假了?”
“嘘,可别在这儿说这话,这帮海关都听得懂中文,要是让他们听到了,还不得找你麻烦啊?”
“听到就听到,我害怕他们不成?看见没,那边就是咱家,我就不信了,他们敢在咱家门口对我们做什么,当咱家的海关和边防是吃素的吗?”
话虽这么说,这个倒爷到底压低了声音,还做贼心虚似的朝左右看了看,生怕真的被峨罗斯海关听到。
在队伍前面,一个来得早的倒爷骂道:
“在咱家门口有什么用,这不还是在峨罗斯境内吗?人家说收拾你就收拾你,还能怕你不成?”
旁边的人附和道:
“可不是嘛,这帮大鼻子都穷疯了,真能干出不让人回国的事儿。你看我们,都来了两天了,到现在还不让过关!”
“我就纳了闷了,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关啊,难不成我们这堆人里还藏着叶某钦的奸细不成?拖拖拉拉的,真是恶心人!”
从这些人七嘴八舌的话中,何长宜大概听明白了,这个口岸的峨罗斯海关似乎成心刁难钟国人。
何长宜之前回国走的都是霍勒津或者二连,由于是大型边境口岸,平时的管理还算规范,这还是她头一次遇到拿过关来拿捏人的峨罗斯海关。
何长宜心想,大不了就给钱,反正老毛子就吃这一套,他们所做的一切刁难行为归根究底都是为了索贿。
但事实和她想的有一些出入。
好不容易熬到八点,海关开始上班,但海关大门只是短暂打开几分钟,放进去排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后,穿着制服的老毛子海关又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今天不放人过关了!
队伍中的倒爷轰地闹了起来。
“这什么意思啊,就算迟到早退、不好好上班,也没有说只上两分钟的吧!”
“什么玩意儿,有这样的吗?这不是成心使坏呢吗?!”
“快开门,我们要回国!”
队伍最前方的倒爷用手使劲摇晃铁门,要不是害怕一旁端着枪的边防军人,甚至有人都要爬上铁门翻到另一边。
闹腾得太厉害,一个穿着制服的、领导模样的工作人员走了出来,用生硬的中文威胁道:
“再敢闹事,就把你们全部关进去!”
像是觉得威慑力还不够,他又补充了一句:
“把你们的护照都撕了!罚款!你们通通去蹲移民监狱!”
这下算是戳中倒爷们的命门了。
即使是最闹腾的倒爷现在也不敢再摇晃铁门,老老实实地重新开始排队。
何长宜挤到角落,拉住一个路过的海关,好声好气地递上美元,恳求道:
“达瓦里希,能不能网开一面,让我先过关呢?我国内还有事情要处理。”
海关原本看见美元后脸色和缓,但当他听到何长宜称呼他为“达瓦里希(同志)”,立刻脸色一变,凶巴巴地甩开她的手,但留下了美元。
“看在你是初犯的份上,这一次我不追究你的责任。但如果你再敢这样做的话,我就把你抓起来!”
何长宜这才意识到,她对海关的称呼大概是触碰到对方的雷区了。
这也太嘲讽了,他们曾经称呼自己为“达瓦里希”,如今却连这个词都听不得。
无奈之下,何长宜只好先退回队伍,想其他的解决办法。
然而,和她想到一个主意的人不少,但通通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这帮老毛子是转了性吗?以前还拿钱办事,现在怎么光拿钱不办事啊?”
“我打听到了,说是上面的指使,现在政府里面有人想要关闭口岸,不许人进出。”
“那早上的时候不是还有人出去了吗?”
“可能是还没下来确定的命令,他们自己也拿不准吧。”
“唉,早知道峨罗斯这么乱,我就留在老家上班了,这好不容易赚几个钱,一天天提心吊胆的。”
队伍里的倒爷们唉声叹气地抱怨,此时也只能先按海关的要求,等待通行恢复的时候。
夜色再次降临,而这一次变成了露天环境,连可以勉强挡风的破车厢都没有了。
海关门前的队伍没有散去,反而更聚拢了。
一半是怕冷,报团取暖;一半则是怕被人插队,抢先一步回国。
队伍越来越长,四面八方的倒爷们都汇聚在这个小小的铁门前,挤得像是南极的企鹅群。
何长宜原本想要在附近找个旅馆住下,但见此情况也只能留在队伍中。
毕竟只要排得够靠前,就能多一分回国的机会。
第一夜,何长宜强撑着没有睡,实在冷得受不住,就原地跑跳取暖。
夜晚的寒气像是密密麻麻的细针,悄无声息地穿透衣服,深深地扎进骨肉,直到手指都无法弯曲。
第二天的海关,依旧是短暂开门,放进去几个人后海关再次哐当一声合上了大门。
何长宜瞪着近在眼前的大门,暗自运气,明天,只要到了明天,就轮到她过关回国了。
第二夜,依旧难熬。
白天的时候,有精明的峨罗斯小贩推着车来卖白桦树汁和黑面包,是正常价格的十倍。
何长宜买了面包,又买了一壶热茶,还加价让小贩卖给她一件旧军大衣。
虽然大衣里的棉花已经擀毡了,保暖性大打折扣,但足够厚实的质地还是能将寒风隔绝在外。
何长宜和队伍前后熟悉的倒爷说了一声,裹着军大衣,晒着太阳勉强补了一觉。
等到夜晚,她就不敢再睡,生怕会因为失温而无法醒过来。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何长宜知道,她又熬过了一夜。
等到海关上班,她今天就能回国了。
然而,海关开门放人的时间更短了,短的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
分明离回国只隔着一道铁门,此时却像是隔着遥不可及的天堑。
排了两天两夜队伍的倒爷们快气疯了,疯狂地朝前挤,人浪一股一股地拍在铁门上。
“开门!我们要回国!”
“快开门!你们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关!”
“去你的老毛子,老子以后再也不来你们这个狗屁峨罗斯了!”
“开门!开门!开门!”
铁门被摇晃得哐当作响,何长宜被裹挟在人群中,心中却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她用尽全身力气向后退。
而在此时,边防们拿着橡胶警棍劈头盖脸地朝人群砸了下来!
何长宜向后躲避的动作让她堪堪躲过了警棍,眼睁睁看着警棍砸到她前面的人的脑袋上,那人当时就瘫软倒地,头破血流。
这哪是海关,分明是鬼门关。
愤怒的人群被鲜血和暴力震慑住了,没有人敢继续往前挤。
第三夜。
何长宜的精神和体力已经撑到了极限,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体已经无法拼凑出更多热量来抵御夜晚的低温。
即使有军大衣保暖,但她本身的体温依旧在不断下降。
何长宜清醒地意识到,她只能坚持到这里了。
天亮了,何长宜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强撑着精神,打算先找一家旅馆休息,然后再想别的办法回国。
她才走了两步,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直直地朝地面摔去。
有人接住了她。
当何长宜再次醒来时, 是在一间陌生的办公室。
她躺在钢丝床上,盖着一件旧皮夹克,舌尖残留巧克力的味道。
有人开门进来, 满脸毛茸茸的络腮胡,几乎看不清五官。
当他看到撑着胳膊坐起来的何长宜时, 惊讶而礼貌地用峨语说道:
“您终于醒了。”
不待何长宜回答, 他扭头对着门外粗鲁地喊道:
“嘿,阿廖尼什卡,你的睡美人已经醒了,该死的,快带着你的姑娘从我的办公室滚出去!”
这人说话口音很重, 每句话中掺杂不少以苏卡结尾的“语气助词”,何长宜听得颇为费劲儿,纳闷地想“阿廖尼什卡”是谁, 她认识这人吗?
“伊万诺夫斯基,你的拳头如果能像你的嘴一样坚硬, 当初在中东的时候我可以更轻松一些, 而不是从炸毁的掩体里拖出一头二百磅的死猪。”
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 随之而来的是门边出现一道高大的影子。
伊万诺夫斯基嘿嘿一笑, 让开了门边的位置,顺势在来人肩膀上用力锤了一拳。
“我给你半小时的时间,或许对你来说有点太长?别这么看我,这毕竟是办公室, 你们应该去找一家情人旅馆!”
阿列克谢走进办公室, 反手粗暴地将伊万诺夫斯基推了出去,并一把砸上办公室的门,将伊万诺夫斯基和他的抱怨一起关在门外。
接着他转过身, 和坐在钢丝床上的何长宜面面相觑。
“日安?”
何长宜举起一只手,动作幅度很小地冲他摆了摆,顺便赠送一个疑惑的笑容。
“我以为你已经回到莫斯克了。”
阿列克谢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尾。
“是啊,我甚至还吃了祖母亲手做的馅饼,味道好极了。”
何长宜确实有被惊吓到。
“呃,不好意思,这么问可能有些冒犯,但——你是不是已经被气疯了呢?”
阿列克谢轻蔑地哼了一声,这让他的表情变得生动多了。
“我想我的神经还不至于脆弱到这个程度。”
阿列克谢突然向前一步,探手触碰何长宜的额头,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又收回了手。
“退烧了。”
何长宜也抬起手试了试自己额头温度,不确定地问:
“我发烧了吗?”
阿列克谢定定地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有点吓人的微笑,轻柔地说:
“当然没有,你只是在低温慢煮自己,非常好的烹饪方法,让肉质变得细腻而柔嫩。”
何长宜大声地重重叹气。
“阿列克谢,你能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说话?”
这头熊什么时候学会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
他现在的中文水平已经不能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了,分明是坐地日行八万里,进步速度快到吓人。
阿列克谢终于肯收起笑,冷冰冰地说:
“我以为用你习惯的交流方式能够让你感到更加舒适,特别是在生病的时候。”
何长宜无奈地抬手撑住还有些昏沉的脑袋,举白旗求饶。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中文老师,阿列克谢大爷,求求你了,别折磨我了,你再说下去我真要吐了……”
阿列克谢看了何长宜一会儿,终于肯高抬贵手放过她。
双方停战,恢复正常交流,何长宜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在哪儿?”
阿列克谢说:“这是边防办公室。”
从阿列克谢简短的讲述中,何长宜得知,当时在海关门前一别,阿列克谢并没有回莫斯克,他留在了附近,目送何长宜过关回国。
阿列克谢拒绝去想自己为什么要留下,只当是为了给维塔里耶奶奶一个交代。
但由于峨罗斯海关迟迟不放人过关,导致何长宜被迫滞留,在露天的环境中待了三天三夜。
阿列克谢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始终没有出现在何长宜面前,而是一直不远不近地看着她。
看着她因为寒冷而原地蹦跳,看着她向小贩买军大衣,看着她被人群裹挟着冲击海关大门,又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边防的警棍。
当何长宜白天晒太阳补觉时,阿列克谢曾短暂地出现在她身边,像一头无声的地狱恶犬,吓退所有想要占便宜或偷东西的宵小。
而在她快要睡醒时,阿列克谢便像他来的时候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群中。
何长宜不知道,还以为是海关门口的倒爷们格外规矩,让她藏在口袋中的开刃匕首没有用武之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何长宜轻声地问:“至少我们可以轮流休息。”
而不是一个提心吊胆地补觉,而另一个清醒地熬了三天三夜。
阿列克谢的眼下是浓重的乌黑,眼球布满红血丝,而半张脸满是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有些扎手,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熊了。
何长宜朝他伸出手,阿列克谢没有避开,于是她的手成功落在了他的脸上,轻轻地滑过。
那些胡茬果然如同看到的一样硬到有些扎手。
“你在犹豫什么?”
何长宜再次开口问道:
“阿列克谢,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难道让何长宜知道他仍在关心她是一件很难以启齿的事吗?
阿列克谢没有回答,却突然反手抓住何长宜的手腕,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将她的手缓慢拉了下来。
“我们该走了。”
伊万诺夫斯基是阿列克谢在军队服役时的战友,退役后阿列克谢回到了莫斯克,而伊万诺夫斯基则回到了位于边境的家乡小城,成为一名边防军官。
在何长宜晕倒后,阿列克谢将她打横抱起,要离开海关区域时恰好碰到这位久未联络的旧日战友。
伊万诺夫斯基很仗义,不仅将自己的办公室让出来,还找来驻地的军医,紧急给正在发烧的何长宜输了液,将她过高的体温降下来。
阿列克谢也不客气,从他的办公桌上翻出一盒巧克力,在伊万诺夫斯基的抱怨声中(“那可是我老婆送我的情人节礼物!”),剥开糖纸,动作生涩地喂给了昏迷的何长宜。
何长宜的病没有完全好,或者说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疾病,而是由于短期内积攒过多压力以及过于恶劣的外部环境导致的身体耐久性告急。
就像是手机弹出“电量不足”的警告后仍然开着高耗能的应用,电量耗尽后手机强制自动关机。
何长宜的晕倒就是一次能量耗尽的强制关机。
在营养供应和短暂睡眠后,何长宜又积攒了一些能量,勉强支撑她维持一个较为清醒的状态。
但和健康人相比,显然,她还需要更多的休养。
不过在阿列克谢看来,继续留在峨罗斯对何长宜的身体没有任何好处,只有尽快回到钟国境内,她才能得到真正的放松和休息。
何长宜对此表示赞同。
她需要星级酒店的大床,还有颐和园听鹂馆的荷叶饼卷烤鸭,最好再配上一份滋养的排骨莲藕汤。
有了伊万诺夫斯基这个内部人士的帮忙,何长宜不需要再和铁门前的倒爷们去挤,而是顺利地从内部通道通过海关。
在入境前,她停下脚步,看向阿列克谢。
他远远地站着,离国境线颇有一段距离,仿佛赋予他另一半血统的国家是什么洪水猛兽。
注意到何长宜的目光,阿列克谢安静地抬起眼睛看着她。
像是在不解,又像这只是一个沉默的告别。
何长宜抿了抿嘴,转身走过去,步子越来越快,直到走到阿列克谢面前。
“谢谢。”
她突然伸出手,在伊万诺夫斯基兴致勃勃的目光中,用力地抱了抱阿列克谢。
“以及,抱歉。”
阿列克谢没有动作,只是垂眸看着何长宜。
她松开手,后退一步,突然冲他粲然一笑。
“不过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说罢,何长宜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大跨步迈过国境线,真正地回了家。
她像是只要站在大地上就能有无穷无尽力量的阿喀琉斯,当走上自家国土的一瞬,分明两边在物理上没有任何区别,可身体像被极速充电,立刻充满了活力。
何长宜站在国境线的另一端,转身冲着阿列克谢用力地挥了挥手。
“再见,还有再见。”
暂时告别,以及等待再次相见。
阳光似乎有些刺眼,阿列克谢眯起了眼睛,他的目光追随着何长宜,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伊万诺夫斯基伸手搭在阿列克谢的肩膀上,大大咧咧地说:
“嘿,我觉得何是个好姑娘,说真的,你需要一位妻子,然后再生一群孩子,就像我一样,每天回家都有听不完的‘爸爸爸爸’。”
阿列克谢转身,顺便甩开伊万诺夫斯基的手,冷淡地回道:
“是啊,你还有洗不完的奶瓶,真羡慕你的床上布满了儿童尿渍,你们家能找出一条干净的床单吗?顺便问一句,你的工资还能负担得起全家人的生活吗?”
伊万诺夫斯基反应了一下才听明白阿列克谢在说什么,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
“你这个毒辣的坏家伙!你这是在嫉妒!我要用钢琴牌伏特加淹了你!”
阿列克谢不客气地回道:
“好啊,我会将你完整地送回家,免得你像在战场时那样,抱着坦克炮管大哭要找妈妈。”
伊万诺夫斯基急了。
“嘿!我们说好的,你不能再提这个!”
阿列克谢冷静地说:
“不,那只是你单方面的请求,但我从没答应过。”
两个男人的身影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国境线的另一端。
当何长宜回国后,她没有马上回京城,而是就地在这个东北边境小城住下。
当地最好的酒店是政府招待所,何长宜塞给前台阿姨一百块钱,住进了招待所最好的房间,配备了一间简陋的独立卫生间。
招待所的暖气很足,室内温暖得像是在过夏。
何长宜将全部衣服甩在地上,用热水冲了一遍全身,湿淋淋地栽倒在床,足足昏睡了一天两夜。
期间前台阿姨不放心地来敲了几次门,何长宜昏昏沉沉地爬起来开门,接着便继续昏睡。
在深度的睡眠中,她的身体在缓慢修复。
直到再次睡醒,何长宜躺在温暖的被窝中,全身软绵绵的,几乎不想起床。
但现在不是疗养的时候,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处理。
拖着还没有完全康复的身体,何长宜退了房,买了最近一班的火车票前往京城。
在抵达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将存在保险箱中的金条都取了出来,马不停蹄地去金店换成了现金。
峨罗斯动乱发生得太突然,完全没有给人准备时间,像是一场毫无征兆的中东港口大爆炸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港口的管理混乱得像是儿童积木,仓库里过多的危险物储存品迟早会将这里炸成一片白地,但直到有人冒失地拿着焊枪走进仓库时,焊接的火星落在易燃物上,伴随巨大的冲击波和蘑菇云,专家们长久的警告才终于变成了现实。
何长宜就像是一个在港口卸集装箱的可怜吊车司机,即使已经意识到可能有危险,但她无法松手将集装箱粗暴扔到下面忙碌的工人头上,而是拼尽全力在爆炸前将集装箱平稳地放在地面。
在十月之前,何长宜已经有意识地收缩生意规模,除了一些货在途中,无法中止的合作以外,其他的合作项目能拖就拖,能停就停,即使客户不满地抱怨,威胁要换一家华人批发商合作,也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但还是慢了一步。
谁也无法预料到黑色十月的威力会席卷整个峨罗斯,酿成数十年都无法修复的创伤,将无数人的人生拖进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潭。
原本以为只是一场短暂的寒潮,没想到却变成了持续数年的冰河纪。
世人总爱说人定胜天,但实际上,人定胜天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奇迹,而天定胜人才是日常。
命运无常,人力有限。
何长宜就像是一个勤勤恳恳地建设蚁穴的工蚁,突然从天上浇下一壶滚烫的铝水。
她的蚁穴全完了。
在这场席卷了整个莫斯克社会的动乱中,她的仓库们被砸得砸,抢得抢,烧得烧,没有一个能幸存下来。
还有那些收货后尚未支付货款的客户们。
他们有的死了,有的重伤,有的像是一片雪花,消融在这一片混乱中,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最终,预备交付的库存商品全部变成了账本上的一行零,连带着她的应收账款一起灰飞烟灭。
虽然何长宜为了避免资金链断裂准备了足够多的储备金,但不够,远远不够。
国内已经发货的厂家在催着她付尾款,国外没有收到货的幸存客户在催着她发货,或者退还预付款,两头夹击。
像是盗墓小说里,四面八方的墓道同时向中间挤压,要将闯入者压成一片肉饼。
天降巨债。
当然,何长宜也可以选择赖账,带着剩下的财产隐姓埋名,让供应商和客户一起抱头痛哭。
可是她咬着牙,没有选择退缩,变卖了金条和房产,先将国内厂家的尾款付了,然后将客户的预付款退了。
最后,何长宜所有的资产几乎一夜清零。
一场危机过后,像是火山爆发后的庞贝古城,原址上再也看不到建筑,也看不到活人,只有冒着热气的厚厚灰烬。
一切回到了原点。
何长宜站在京城的新房子里,买房的人兴高采烈地从她手中接过钥匙,不住地夸赞:
“您这房子装修得可真不赖!审美真好,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
何长宜勉强地笑了笑。
“您喜欢就成。”
这房子是何长宜花一番大力气装修的,一砖一瓦无处不她最喜欢的风格,是她在国内的老巢。
原本还想邀请维塔里耶奶奶和阿列克谢来钟国旅行时住在这里,看来现在只能请他们暂时下榻酒店了——当然前提是她还付得起酒店费用。
何长宜在出门前,迟疑了一瞬,想要对房子的新主人说些什么,但似乎说什么都不再有意义。
于是她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不再迟疑。
当走在街上时,除了兜里记录欠账的账本外,何长宜已经是空无一物。
不过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从头再来吗?
何长宜长长吐出一口气,仰头看向天空。
她已经试过一次白手起家了,再来一次也没问题。
女人,不会被这点小挫折击倒。
何长宜久违地坐上了公交车,来到了位于郊区的越州村。
她熟门熟路地步行进村,敲响了挂着“朝霞服装公司”招牌的大门,面对来开门的陌生员工,泰然自若地说:
“你好,我找你们大老板。”
作为行业内出了名的女倒爷,何长宜的事已经出口转内销,以惊人的速度传到了国内同行的耳中。
有人夸她仗义,有人说她太笨,还有人想看笑话,这个难搞的女人还能保持她的潇洒姿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