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夫人微笑道:“怎么还唤我夫人?”
严问晴害羞地低头,轻声唤道:“母亲。”
杜夫人将她揽在怀中,诚恳道:“你唤我一声母亲,我便视你如亲生女儿,你且放心,我不会叫你白白受这委屈。”
严问晴神情紧张,像是不欲令母子二人因她生嫌。
今日刚凑出来的婆媳二人正和谐地说着话,一道细微的脚步声小心翼翼靠近。
一扭头,便见李青壑的脑袋从屏风后冒出来,探头探脑的宵小动作,因其优异的容貌,竟看着有些调皮可爱。
可惜他恰与怒目而视的杜夫人打了个照面。
李青壑迅速撤回脑袋,顾不得许多扭头就往外溜。
“站住!”杜夫人一声喝令。
李青壑令行禁止,乖乖转过身来,俯首帖耳等待母亲的数落。
孰料杜夫人竟怒气冲冲道:“孽障!跪下!”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从一向中正持重的杜夫人口中说出来。
自己这不是老实回来了吗?何至于动如此肝火。
李青壑一撇嘴,不跪。
罚抄书、禁足、随手拿东西砸他,他都听之任之,只这一条,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说跪就跪?
更何况……
李青壑的眼睛一瞟,目光晃悠悠落到屏风没能完全遮住一角大红裙摆上。
不跪!坚决不跪!
杜夫人见他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又念及严问晴就在她身后,决心要替孤苦无依受人欺负的儿媳撑腰,遂猛地甩袖,冲竹茵嚷道:“取竹板来!”
竟是要在这大喜的日子里,狠狠揍李青壑一顿。
李青壑大惊。
自他十岁懂得讨巧卖乖后,再未叫母亲拿竹板打过,此时安能束手就擒?便立刻堵住门口,不许竹茵出去,并口中大声道错,求杜夫人歇歇气。
这认错毫无诚意。
可他两手扣着门框,将房门堵得死死的,竹茵如何能饶过他出去?
然而竹茵是个伶俐鬼,眼一转,就要去翻窗。
李青壑见他动向,再跑去堵窗。
竹茵虚晃一枪,又打房门走。
于是李青壑也折回来堵门。
李青壑长手长脚,竹茵争不过他,二人左摇右摆的做着假动作,活似“老鹰捉小鸡”,热闹非凡。
杜夫人见状,气泄了大半,忍不住笑出声。
听得母亲笑了,李青壑便知此事将告一段落,总算松下口气,暗暗给竹茵使了个得意的眼色。
竹茵亦悄悄挤眉弄眼。
可见二人心有灵犀,往日李青壑惹杜夫人生气,他们没少用类似的招数逗杜夫人消气。
就在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母亲请不要动怒。”
细微的脚步声几乎全被软底绣鞋吞没。
但李青壑不解——那为什么我还能听见呢?
他抬头,就看见清凌凌的眸子,沉静地望向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们也确实是陌生人。
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可他穿着细绣云纹的婚服,对方也戴着金玉玛瑙制成的礼冠。
今天是他们的婚礼。
不知为何,李青壑忽然有一种“我把一切都搞糟”的失落感。
他闷闷地别开头,耳朵却悄然竖起。
严问晴走到杜夫人身侧,柔声道:“眼见参辰皆已没,正是花好月圆时。劳母亲挂怀,儿媳诚惶诚恐。既然青壑已经回来了,就请母亲怜爱,容我同他单独说说话。”
说着,严问晴看向李青壑。
正好抓住他偷偷觑来的目光。
甫一接触,他就像被烫着似的猛地转头,“咔哒”一声清脆的骨头响,听得所有人都看向李青壑。
杜夫人让他气笑了。
被他丢在婚房里的新娘子正替他说好话,他却在这拧脖子玩!
杜夫人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李青壑道:“看在晴娘的面子上,我饶你一次。你且同晴娘好好解释,不要再辜负了她。”
这一段话,李青壑就听见了俩字。
“晴娘”。
原来这位严娘子唤作晴娘吗?
“晴娘……”
他低头呢喃出声。
“怎么了?”严问晴偏头问他。
李青壑如梦初醒,四望一番才发现杜夫人不知何时离开,竹茵、凝春等一干下人早早退出去,屋内现在只余他们二人。
意识到这个,李青壑的耳朵“轰”一下全红了。
严问晴下意识瞟了眼。
还挺可爱。
他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不断重复着刚刚停在舌尖的词儿:“晴、晴娘……”
“嗯。”严问晴再应一声。
又接连应了好几声。
严问晴再看李青壑已是半点怜爱也无。
她面上挂着和熙的微笑,眼底却是数不尽的刀光剑影,心下已然不耐到想将眼前这呆子大卸八块。
可惜李青壑傻得冒泡,半点不曾察觉,只抓着心里难言的喜悦,硬将它归结于严问晴方才替他说了好话,显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有这样位得母亲喜爱的善良盟友,何愁日后……
日后……
李青壑急忙打住快要偏移地神色,飞快地瞟了眼严问晴,低声道:“原来……你叫晴娘……”
严问晴脸上的假笑都快维持不住了。
虽然依照礼节,外男不好直呼未婚女子的名字,但他们议亲大半年了耶。
合八字、写婚书,哪一个不需要双方的姓名?
敢情这位李少爷不仅是个彻头彻尾的甩手掌柜,而且对即将与他缔结婚姻的女子全然漠不关心。
竟还敢在此装着纯情样。
严问晴用尽了自己的好涵养,生生憋下到口的冷言冷语,咬牙道:“我名严问晴。”
“啊。”李青壑立马道,“我叫李青壑。”
严问晴看着他,不说话。
在这静默中,李青壑忽然想起刚刚严问晴对杜夫人说的话——她知道自己叫什么。
他尴尬地笑了笑,很是多余地说:“哦,你知道啊。”
然后李青壑意识到,他也应该知道严问晴的名字。
可他不知道。
除了最开始得知这门亲事,后边他不愿也不敢听到严问晴相关,三书六礼的种种细节一概不曾过问。
事到如今,甚至连自己新婚妻子的名字,都是洞房花烛夜现问出来的。
李青壑低着头,攥着衣袖的手劲大到快把绸布拧裂了。
严问晴瞥到他局促的举动,终于大发慈悲,越过这个话题温声道:“饮过交杯酒咱们就洗漱歇息吧。”
“啊?”李青壑闻言大惊失色,囫囵话也说不出,“不、我们、那个,睡……不是,我们……”
“假夫妻的约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严问晴竟然能领会他的意思,出言解释道,“难道你还要夫人听说咱们分房而睡,大半夜再辛苦跑上一趟吗?”
李青壑被说服了。
不过他有一件事耿耿于怀,化解好一会儿也化解不去,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唤‘母亲’了?”
问完,李青壑倒是先红了脸。
严问晴一怔,带上几分真心道:“那是你的母亲,我纵使再喜爱、尊敬她,既然不嫁给你,也不该当着你的面称呼母亲。”
李青壑听这一番话,心里莫名酸胀。
也不知怎么想的,他脑子一抽,便迫切希望与严问晴达成更加亲密的关系,但“假夫妻”又似一根细绳紧紧勒住他最后的倔强,于是他道:“没关系。”
严问晴正琢磨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又听李青壑道:“咱们拜个把子,这样我娘就是你娘了。”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严问晴深吸一口气,暗自劝告自己:新婚当晚谋杀亲夫,不吉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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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壑:晴娘真是个善良温柔的好人
第17章 梳洗过心难舍晴娘,分铺后夜话唤壑郎 ……
严问晴截下“拜把子”的话题,走到一旁端起放着交杯酒的盘子。
看着清亮的酒液,严问晴忽然有些担心,李青壑等下会不会拿起酒杯,大喝一声“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接着一饮而尽。
她猛闭了下眼,将脑海中骇人的画面驱逐出去。
真是的。
难道她是被李青壑这个不着调的傻子同化了吗?
而一边的李青壑说完“拜把子”的话,就窘迫到险些咬到舌头,万不敢再放任自己这张嘴胡言乱语。
因他先时逃窜出去,房中喜婆福人一干此时皆已退下。
好在喝交杯酒不是什么难事。
二人一人执起一杯,相对而饮,各饮一半后交换酒杯再饮尽。
杯子用彩绳拴着,两人间的距离被迫拉近。
李青壑嗅到了那股浅淡的,却叫他魂牵梦萦的清香。
那个香囊……
万幸今日铺喜床,他早早将香囊藏到衣柜里,大约不会被严问晴发现……吧?
他心事重重地接过严问晴递来的酒杯,唇贴到杯沿,触及一片湿润,才意识到自己正挨着严问晴方才饮酒的位置。
李青壑的面色又红上几分。
他悄悄觑着严问晴,情不自禁地想:她也会碰到自己刚刚喝过的位置吗?
宽大的衣袖遮挡住视线。
李青壑脑海中却已浮现出红润水泽的唇。
他猛地一颤,险些握不住手中酒杯。
慢条斯理饮尽杯中残酒的严问晴可不知道李青壑满脑子龌龊念头,她自是避开了杯沿上残存的痕迹,待放下酒杯,才发现李青壑还捏着杯子,神情恍惚里带着些许不安与惶恐。
好像他才是那个将入洞房的黄花大闺女。
严问晴又有点牙痒痒。
扭扭捏捏、优柔寡断、装模做样、行事无常。
真是百无一用。
除了一张好看的脸。
严问晴看在这张清秀可人的脸的面子上,压下心中戾气,柔声道:“快去洗漱吧,我唤凝春为我褪妆。”
李青壑呆呆“哦”了一声,又忽然想起:“那、等会我们,就是睡……呃,等会……”
严问晴道:“只好委屈李公子今夜睡在地上。”
“哦。”李青壑又低低应了声,乍一听好像还有点失望,到底说不清是何意味。
不过从来养尊处优的李小爷,就这么被支去打地铺,竟未同严问晴争论一番,如此从善如流实属罕见。
他转身到耳房洗漱的时候,模模糊糊升起一个念头——共处一间分铺睡隐瞒假成亲就罢,又无旁人,为什么一定要老实依照婚俗喝下这杯交杯酒呢?
盖因李小爷酒喝的开心,扭头就将这个念头丢了。
——自然是因为严问晴没当这是假的。
什么假夫妻!她既然决定嫁进来,就没想过有朝一日顶着所有人同情的目光,灰溜溜下堂而去。
李青壑不喜欢她又如何。
只要公婆器重,他一个从不经手家事的纨绔,还能越过高堂不成?
所谓假成亲,哄小孩子玩罢了。
凝春细致小心地卸下严问晴头顶珠翠,又绞好帕子供她洗净铅华。
耳房隔得有些距离,只有些微水声传来。
凝春轻声问:“娘子何必替他说情?”
李青壑一言不发将主子丢在婚房,叫主子颜面扫地,却只受几句不痛不痒的责骂,凝春实在为严问晴感到不值。
严问晴淡声道:“杜夫人既已不想责罚于他,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凝春有些茫然。
杜夫人都没有开口让竹茵停下,主子如何知道她不打算继续惩罚李少爷?
一想到李青壑做了这么荒唐的事情,却没有受到一点儿惩罚,主子还要卖个人情给他,凝春又不忿地说:“那李少爷恐怕不会念着娘子的好,何必为他求情?”
“该改口了。”严问晴提醒完又笑道,“我这人情可不是送给他的。”
凝春更加不明白。
这时外间传来脚步声,凝春掩下疑虑,端着水盆快而稳的趋步走出。
与李青壑擦肩而过。
李青壑的目光追了过去,几息后才收回。
刚刚卸下装束的严问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得生出一阵厌烦——新婚夜竟一个劲盯着妻子陪嫁丫鬟看,岂非好色无礼之徒?
若是李青壑知其所想,定要大呼冤枉。
原来,他看的不是凝春,而是那一盆经严问晴洗漱后浮着香粉的清水。
至于为什么盯着看,实是李青壑自己也说不清。
他揣着道不明的心思,看也不敢看严问晴一眼,可在严问晴眼中却恰恰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严问晴面色微沉,无视李青壑径直向耳房走。
这在李青壑看来着实突兀。
刚刚还温柔和善的人,怎么忽然冷若冰霜起来?
他下意识跟了上去。
严问晴脚步一止,斜眼瞪他。
李青壑讷讷,方想起不能跟着人家进浴室,又借口问道:“你换洗衣物有吗?”
“自然。”
严问晴此时已经有些不耐烦。
不过李青壑没听出来。
他愣愣地看着落在脚边的裙摆。
婚服的款式独具匠心,下半裙身铺着大片晴空行鹤的图案,振翅仙鹤栩栩如生,腰身叫一道缠枝牡丹纹的腰带束住,看似不盈一握,上身则如花瓣群围,捧着含苞待放的玉人。
然后,就正对玉人横眉冷眼的神情。
“还有何事?”
“……无事。”
严问晴离开后,李青壑愣了好会儿神,脑海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似脱兔般冲到衣柜前翻找,掏出那枚绣着“严”字的香囊后,又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能藏哪儿呢?
他环视一圈后仰起头。
严问晴着家常衣物回到房中时,李青壑已然铺好铺盖,直条条躺了进去。
床上的花生干果已经清走。
严问晴气顺了些,同李青壑打了声招呼,走到床边。
一股熟悉的香气随着她的靠近迎上来。
严问晴脚下一顿。
她经常调香,对气味敏感,更何况这种香是她亲手研制的,颇受她喜爱,如何闻不出来?
严问晴微微抬头。
她余光里瞟见李青壑“腾”一下翻身坐起。
严问晴没有继续往上瞧,扭头对他笑道:“这床幔上的花样雅致。”
李青壑心不在焉,胡乱点头。
他若是将香囊藏在衣柜,香气被柜门遮挡,严问晴一时半会还察觉不到,可他把香囊藏到床顶上,香气肆无忌惮地发散,他自以为香囊放了大半年,香气早就变淡,而且距离远也传不下来,却没料到严问晴甫一接触已然了如指掌。
他怎么会有我调配的香料?
严问晴敛眉沉思。
她自然而然想到曾经遗失的香囊,福佳寺外那段惊心动魄且让她十分恼火的经历复牵着种种情绪卷土重来。
原本已经看李青壑顺眼了些,又是功败垂成。
再转念想到李青壑拾到她的香囊竟不动声色私藏起来,也不知打得什么主意,更是罪加一等!
李青壑还以为成功隐瞒。
他觑着床幔的形状,总疑心方才碰歪了些,怕叫严问晴发现。
就像那化形的野狐狸,担心自己变得不够漂亮,却没发现身后正垂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严问晴吹灭床边的烛火,外间龙凤花烛火光透过半透的云母屏风,为里间蒙上一层朦胧的光雾。
懂点事的,现在就该闭嘴睡觉。
偏李小爷惦记着自己“像不像人”,总出言试探严问晴。
试探的话术水平,只差将“你有没有觉得房间里哪里不一样”贴在脑门。
严问晴深吸一口气,终于憋不住火,讽笑道:“我还以为,李公子有几分佛缘。”
“啊?”
话题跨得有些远,李小爷脑筋一时没转过弯。
严问晴本想扯出福佳寺的事情,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住。
她思及自己刚刚嫁入李家,不宜大动干戈,遂闭了闭眼,冷着脸换上玩笑的口吻道:“李公子今夜行色匆匆离去,我当你似话本里的道济和尚,忙着新婚之夜出家去也。”
听严问晴提到熟悉的志异故事,李青壑松快许多。
他贫嘴道:“我可做不成济颠僧,既放不下爹娘祖业,也放不下……”
目光一转,落在暧暧灯光下浓淡得衷的侧面上。
李青壑暗暗吞下“如花似玉的新婚妻子”,又变成个石像,僵在原处。
他的话,严问晴全当耳旁风。
她敛起怒火,阖眼欲睡。
可就在半梦半醒间,好容易安生一阵子的李青壑忽然再次开口:“晴娘,你私下唤我李公子,若是叫习惯了,不慎当着娘的面叫出来该怎么是好?不如……换个称呼?”
离入睡只差临门一脚的严问晴暗暗咬牙。
她心道:我还想唤你扰人好梦的小畜生呢,你且应不应?
又听李青壑道:“要不,你唤我壑郎吧?”
严问晴突然睁开双眼,带着几分审视意味偏头看向睡在地铺上的李青壑。
他像只蹲在床前的小狗,正偏头期待地看着她。
严问晴默然哂笑。
她柔声道:“好啊,壑郎。”
李青壑咧开了嘴,他道不清自己为何因为一个称呼高兴,只享受此时此刻纯粹的愉悦。
——可惜日后他翻旧账,硬将这个称呼的来源赖到严问晴头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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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插播一条紧急辟谣,近日有关安平县李家小少爷是个傻子的传言,纯属虚构!有请李少爷现身说法——
李青壑:最近总有人质疑小爷的智商,爷再强调一遍,小爷我脑子正常得很!万一流言传到晴娘耳朵里,那不给我丢分吗!都不许再胡说八道!
下台的李青壑又突然跑上来:还有,男大十八变没听过吗?爷明年就十八了,咱们走着瞧!莫欺少年穷!
注:我检索到古代关于济公的传说故事,是没有他新婚夜丢下新娘出家的情节,这里架空小说取用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文里的种种称谓也是各朝各代混用的。
请大家看个热闹(轻轻跪下)
第18章 晨起惺忪搂新妻,行路恍惚啃残饼 吃剩……
严问晴有一套凝神入睡的功夫,不管身旁辗转反侧的家伙如何扰人,她自沉入深眠,一觉天明。
翌日早,严问晴神清气爽。
一夜未得好眠的李青壑萎靡不振。
她召凝春为自己梳妆,透过铜镜观察李青壑的动向,见他在铺盖上蠕动半天好容易支起身,晃晃悠悠团好被褥塞进衣柜里,半眼没往凝春身上放,严问晴总算稍松了口气。
李青壑困得浑浑噩噩,打了个哈欠往床上倒。
一陷入柔软的床铺,李青壑便感觉眼皮逾千斤重,淡淡的甜香包裹上来,叫他现在只想睡个回笼觉,全不去想这股嗅得人软绵绵的陌生香气从何而来。
严问晴梳妆得体,转眼便见李青壑呼呼大睡。
她长出口气,移步床边垂眸唤道:“壑郎,醒醒,该向爹娘敬茶了。”
连唤数声,才见李青壑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严问晴刚松懈些,岂料这厮竟突然伸手,一把握住严问晴的胳膊,将她拽倒在床上,而后似藤蔓般缠上来,紧紧抱住严问晴,又把脑袋搁在她的颈间,复闭眼欲继续美梦。
严问晴大骇,忙伸手推搡。
可她被李青壑裹着,又是侧躺使不上劲,更别提十七岁的小子一身牛劲,无论如何都推不开他。
且因着她的挣扎,半梦半醒的李青壑抱得更紧,脑袋往严问晴细腻光滑的颈子轻蹭,干燥的有些起皮的嘴唇擦出一阵又痒又疼的细微触感。
严问晴的脖颈通红一片。
她窘迫非常,只恨不得一脚踹废此人,以解心头之恨。
“李青壑!”
她提高了音调,震得近在咫尺的李青壑惶然睁眼,尚且无措着呢。
一旁的凝春也赶忙上前拉他。
缓缓回神的李青壑这才意识到自己温香软玉在怀,亦是大惊失色,慌张撒手连连后退,直缩到角落里,呆怔怔地望向严问晴,仿佛他才是刚刚被强行抱在怀里的姑娘家。
气急败坏的严问晴一把捋下松了的发钗砸到李青壑脸上,头也不回地走到外间,凝春也瞪了眼李青壑,紧跟而去,为严问晴整理仪容。
李青壑呆呆握住掉下来的发钗。
不知过去多久,他突然给了自己一耳光,声音清脆响亮。
那是梦!是梦!
李青壑你清醒一点!
凝春替严问晴重新梳妆时,心绪不宁的严问晴伸手使劲揉了揉颈子,直搓出一片刺痛,方觉那股怪异的触感消失些。
待她收拾好情绪,令凝春寻来里间的元帕。
李青壑还缩在床角。
凝春不管他,捏着被角一翻,险些将心神不宁的李青壑也甩下床去。
抽出被底洁白如新的元帕后,凝春瞪了眼李青壑,方转身复命——口口声声说着不愿娶她家主子,却又强行搂着主子不放,真是无礼好色的狂悖之徒!
凝春将元帕交给严问晴的时候,李青壑臊眉耷眼地走出来。
他飞快抬眸扫了眼严问晴,又低下头,将手中发钗双手捧起,递还给严问晴。
严问晴接过发钗。
就在李青壑收手的时候,严问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撸起他宽松的衣袖,持发钗往他小臂内侧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
“嘶……”
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严问晴拿元帕往伤口处抹,白帕子上多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李青壑敢怒不敢言,低眉顺眼的任她施为。
伪造落红后,严问晴将元帕揉皱成一团,连同沾血的发钗塞到李青壑怀中。
李青壑看着严问晴一言不发转身走人,觉得自己就像个被扯坏后丢到一旁的破布娃娃,小臂上的伤口还一阵一阵的疼呢。
但是……
手腕上还残留着严问晴刚刚抓住时柔软温暖的触感。
于是还在冒血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他把元帕丢到一旁,却擦去发钗上的血迹,将它细致摆放回妆奁里,而后轻车熟路找出疗愈的药物,利落包扎好伤处,一抬头,发现严问晴就站在门口,稍侧身看向自己。
李青壑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的心头软肉。
她在等我。
虽然她很生气,但她依然愿意等我。
——他也不用脑子想一想,新婚第二日敬茶,新妇能丢下新郎自去寻公婆吗?
但李小爷不管。
李小爷这会儿正美滋滋甜津津呢。
他麻溜地披上外衣、系好系带,并快步走到严问晴身侧,脸上的傻笑毫不遮掩,早将什么“假成亲”、“坚决不娶严娘子”的豪言壮语忘得一干二净。
严问晴仰头看他,眸光微动。
“蹲下来些。”
李青壑不明所以,但在严问晴专注的目光、温柔的吩咐下,什么都乖乖照做。
玉簪从发丝里抽出,本就松散的发髻解开,长发落在肩头。
纤纤玉指拢住他的头发,仔细梳理一番后,灵巧地绾起。
院子里竹茵和凝春说着话,眼神却在往这边瞟,栖云院中来来往往的仆从看到这一幕都暗自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李家的仆役谁也不知道,这对不熟的新婚夫妇刚刚还在房里闹出龃龉。
李青壑对周遭数不清的目光浑然不觉。
他只听见严问晴轻声道:“你方才吓到我了。”
李青壑急于解释,但他又无可抵赖,嗓子眼里像是堵着块推不开的大石头,恨不得回到一刻钟前,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自己揪起来狠揍一通。
“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突然的事。”
李青壑连连点头。
冰凉的发簪近乎贴着头皮擦过,缓慢而又坚决,没有一丝停顿,玉制的死物带来些许叫人感到危险的战栗。
他抬头,只见柔和的凝视。
绾得有点紧,发根生疼。
但严问晴的指腹时不时擦过他的鬓角,咫尺之距的皓白手腕散发出温暖的甜香,注意全被牵引走,顾不得头皮疼。
“你用的什么香?”
李青壑一问这个,严问晴就想起那枚藏在床顶上的香囊,三分温柔冷了瞬间。
“我今日未曾用香。”
李青壑恍然大悟:“那这就是所谓的女子香了?”
严问晴彻底撂下脸。
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李青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蠢话,忙要追上去,猛的起身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凝春与竹茵一个跑去追严问晴,一个跑来扶李青壑。
那些会叫人失去理智的情绪,严问晴总能及时疏解干净,等李青壑追上她时,她只摆出淡漠的神情,以示自己尚在生气。
李青壑递给她一块油纸包的麦饼。
“你昨儿没吃什么东西,先来块麦饼填填肚子。”
新婚翌日,向公婆敬茶后新妇同婆家人一道用早食,这是安平县的传统。
严问晴昨日只吃了几块点心,此时腹内空空,全靠她端得住架子,寻常人看不出她五脏庙里正大闹天宫。
这一根筋的臭小子能瞧出来真是稀奇。
严问晴接过麦饼,受下李青壑的好意后待他的颜色也好了几分。
李青壑见她启唇咬下一小块饼,隐约可见贝齿,细细咀嚼时点着口脂的红唇轻轻抿动,他莫名感到口干舌燥,忙别过头去喋喋不休:“我最喜欢吃这口麦饼,栖云院的小厨房每早备着。这是刚从铁镬里拿出来的,烤得两面金黄外酥里嫩,尚且温热,一咬开里边的糖汁都流了出来……”
终于把自己说的口齿生津。
他正说着,就瞧见严问晴忽然捂嘴。
原是糖汁从缺口处淌出来,严问晴一时不察,险些沾到衣领上。
真是一语成谶。
严问晴横眉瞪他,将手中剩下的麦饼塞给李青壑,自接过凝春递来的帕子小心擦拭唇边残留的糖水饼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