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壑尚且沉浸在那似娇嗔的一眼中,咽了一口唾液,下意识拿着麦饼吃起来。
等大口咬下,李青壑才反应过来。
李少爷何时吃过旁人吃剩下的东西?
可也许是栖云院的小厨房厨艺一夜之间突飞猛进了,叫李青壑觉得今日的麦饼要远比以往的好吃,不忍心将其弃置,只好三下五除二啃完。
而后红着脸窥看严问晴。
严问晴没什么反应。
她原以为李青壑这种金玉堆里养出来的纨绔,合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未料得他竟喜欢吃田间地头干活常备的麦饼。
还是甜口的。
连吃剩的都舍不得丢。
严问晴没将李青壑的怪癖放在心上,又听到对方向自己道歉,觉得拿乔到这份上差不多了,遂微微一笑,顺着这个台阶下去,温声表示原谅了李青壑方才关于“女子香”的无心失言。
得到严问晴的好脸色,李青壑也高兴。
不过后来,李青壑才明白,一个人若是真的因为在意之人的言行举止恼怒,绝不是一两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达成如此干脆迅速的态度转变。
只要严问晴愿意,她和李青壑间的相处自是无比和谐。
二人相与步入正厅,落入众人视线中时,所有的说笑声齐齐一静。
无他,面前的场景委实养眼。
晨光洒落,环佩轻摇,女子面容皎如月色,晕染的胭脂点开一片春意,步态从容袅娜,少年修长挺拔,向来步履生风,这会儿刻意收敛了步子与她前后脚进来,含笑的眉眼让本就精致的容貌更添几分年轻人的盎然生机。
郎才女貌。
在座李家亲朋脑海中不约而同冒出这样一个词儿。
紧接着想起李青壑的脾气秉性,又不约而同的稍作修改——嗯,女才貌兼得,以及郎貌。
李青壑这张因惯是嬉皮笑脸早被家里长辈看厌的面孔,能借着严问晴的光在众人心中得到几分由衷的赞美,也幸好他没有读心的本领,否则依他的驴脾气定要作怪。
而严问晴看得众人满意的神情,便知自己在李氏立足的第一步站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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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新娘敬茶新郎磕,良缘忸怩孽缘至 天塌……
侍女端来茶碗,严问晴刚从她手中端起一杯枣茶,就听“咚”一声,李青壑已经直挺挺跪下,朝李父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而后拿过严问晴手中的枣茶塞进父亲怀里,又强买强卖般夺过父亲手中丰厚的红包塞到严问晴怀里。
他朝严问晴使了个眼色。
但严问晴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捧着公公喝完改口茶才给到儿媳的大红包,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这还没改口呢。
李青壑你这是闹哪般呀!
“叫爹!”李青壑小声提醒她。
自己都替她把磕头敬茶拿红包的流程走完了,她改个口就行,在这儿磨蹭什么呢?
严问晴虽未想通李青壑在做什么,但见他神情急切,敬茶的流程已经被他搞成一团乱麻,自己也只能领好她该做的事情,硬着头皮上了。
她朝李父盈盈一拜,唤了声“父亲”。
李父喝完茶,因为准备的红包已经被李青壑抢走塞到严问晴手上,他无物可给,只能尴尬地捋了捋短须,笑着说:“好啊,好啊。”
另一边,李青壑已经拿上另一杯枣茶。
紧接着又是干脆利落的“咚”、“咚”两声,枣茶被递到杜夫人面前。
杜夫人平静地抬眼。
李青壑与她对视一息,泄了气,低声可怜巴巴地求道:“娘,快喝吧,一会儿冷了。”
杜夫人瞪他一眼,接过茶碗。
李青壑的目光又往杜夫人头上的珠钗步摇徘徊。
敬茶的习俗是改口后婆婆为表亲近,会将鬓间首饰或臂上钏环脱下来赠给新妇。
李青壑眼神逛了一圈,还是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直到严问晴转而朝杜夫人福身,唤“母亲”,杜夫人方取下一对金钗,并手上两只通体翠绿的碧玉镯,递到严问晴手中。
她笑道:“好孩子,你莫恼这无礼的泼皮,他只当敬拜完就了事。”
杜夫人可谓最了解李青壑的人,一语道破他的心思——左不过这傻小子嫌事情繁琐,指望化繁为简,速速将敬茶的流程走通,好自去快活。
听她一言,严问晴亦茅塞顿开。
别说严问晴想不通,在座所有人都跟不上李青壑这一脑袋奇奇怪怪的念头,这时且茫然四望着。
严问晴抿唇一笑,吩咐凝春将带上的女红制物递来奉献给公婆。
一旁的李青壑没忍住把眼粘了上去。
这些玩意他会有吗?
又见严问晴向在座李氏亲族挨个敬茶认人,面对族亲倒不用行跪拜大礼,安平李氏一族以李父马首是瞻,又有杜夫人严明治下,各个待严问晴和善友好。
李青壑实在嫌这流程繁琐。
一个个认过去,哪里记得住这么多张人脸?况已快到辰时末,严问晴今早只啃了两口麦饼,这早饭还吃不吃了?
他终于耐不住,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量嘟囔道:“快点,赶着吃饭呢,饿死我了。”
好些人终于回过味来,这时听李青壑这般说,哈哈大笑着调侃:“是你这臭小子饿了,还是怕我们晴娘肚子饿?”
“好小子,婚前说什么誓死不屈,这不还是心疼妻子了吗?”
李青壑神色一僵。
这样的话最叫他讨厌。
他一向听不得这些成日在他耳边指手画脚的亲戚们肆意揶揄,好似他是个可以随便逗弄的顽童。
李青壑面色沉沉,再不言语。
敬完茶去用早饭的路上,李青壑也没再和严问晴走在一处。
严问晴有所察觉,但她完全顾不上解李青壑莫名其妙冒出的狗脾气。
她被杜夫人拉着整理昨日的礼单,筹备明日回门要携带的回门礼,严问晴虽父母双亡,严家祖宅却还握在她手上,家里旧仆老人皆在,及至回门日,保不齐严氏宗族还要掺和一脚,自要做好准备。
是以,当李青壑吃完早饭,先所有人一步离席,又在通往栖云院的路上走走停停,却半晌也不见严问晴的身影。
他心如乱麻。
既想折回去看看严问晴怎么还没出来,又怕撞上那群长着破嘴的族亲被他们灌一耳朵瞎话。
犹犹豫豫着。
道边的垂柳才抽枝,险些叫李少爷薅秃了去。
跟着主子的竹茵实在心疼这株垂柳,小声开口:“少爷难道不喜欢少夫人吗?”
瞧瞧,他都能猜到李青壑这是闹得哪门子别扭。
李青壑瞪大了眼,顾不上折腾垂柳,急声道:“喜欢她?怎么可能!”
“那咱们就快回栖云院去吧。”竹茵木着张脸说。
他心道:骗鬼呢。
不在意你能在这里不停徘徊?
李青壑叫竹茵的话一噎,又似给自己壮声势般大声道:“回去做什么?恁无趣,不如在园子里逛逛!”
那您倒是逛呀。
逮着一株垂柳薅算什么?这垂柳招您惹您了?
竹茵无穷腹诽不敢言,暗暗朝李青壑翻了个白眼。
李青壑没发现。
他虽然没再继续折腾垂柳,来回踱步着,蔫头蔫脑的模样,真是半点“闲逛”的表现都没有,可见他心里更是乱成一团。
喜欢她?
不可能,他是……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让着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子,对其宽厚,这不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吗?
只有这些淫者见淫的凡夫俗子,才会把好好的仗义豪爽之举当男女之情来看!
对,没错,就是这样!
虽然他总是无端端梦到晴娘……
那又怎么了?
李青壑忘记从哪本杂书上看到引用的圣贤之语——食色性也——他遇到长得漂亮的女郎,梦几回怎么了?
但他的梦不大正经……
朦朦胧胧的回忆随之再度浮现。
“啪——”
李青壑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低声骂道:“无耻之徒!”
惊得竹茵目瞪口呆。
那恶狠狠的模样,活像在骂一个觊觎自己妻子的卑鄙小人,火辣辣的痛感也驱散心猿意马的神思,终于给李青壑拉回几分母亲耳提面命的礼义廉耻。
她大我三岁。
李青壑如是对自己说道。
老女人。
他再次对自己强调。
虽然是个漂亮温柔的、嗯,老女人!
李青壑再一次下定了决心,强打起几分意气,快步流星往栖云院走。
没走两丈远的路,他脚尖一拐,又往回去。
险些和匆匆跟来的竹茵撞上。
“少爷?”
李青壑努力维持着洒脱的神情,道:“爷要出门,跟娘说一声去。”
平日倒不见李小爷这么懂事,出趟门还要特意禀告杜夫人。
李青壑由头也找好了。
成亲后怎么着得请兄弟们聚一餐。
李少爷在外的“朋友”多,他连脸都没认熟,更别说使人给他们挨个送上请柬,只给有头有脸的几个去了信。
昨儿那般招摇的大婚,今日自然要宴请未能得李家一封请柬的朋友小聚。
李青壑自觉有了正经理由,腰杆都挺直许多。
及至主院,恰逢秋明走出来,她看李青壑气宇轩昂的得瑟模样,露出几分难言的疑惑。
好端端这副作态干甚?
“秋姑姑。”李青壑底气十足,“我娘在吗?”
“在同少夫人清点昨日礼单。”
李青壑一听“少夫人”三字眼睛“嗖”一下亮起,他却浑然不觉,还装模做样道:“我要出去一趟,来和娘说一声。”
秋明答:“那我去同夫人禀告。”
李青壑忙拦住她:“我亲自跟她说!”
秋明原还纳闷,少爷至少有七年不曾在外出时特意来通禀夫人了,怎么今天如此恭敬?
被他一拦,秋明才明白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她笑着说:“好,就在里头堂屋。”
李青壑一马当先,兴冲冲近乎小跑着过去。
屋里婆媳二人正核对礼单。
人情往来一向大有门道,尤其是李氏这样的豪富之家,其往日交际的亲疏远近从礼单里便能窥见一斑。
杜夫人很是细致的同严问晴讲解着这页礼单上各户人家同他们的交情,以及这些人家的家境人品,严问晴亦听得仔细,偶尔说几句不痛不痒的笑言,逗得杜夫人眉眼弯弯。
在高县令这一栏,杜夫人并未多言。
及至赵讼师这一栏,杜夫人蹙起眉对严问晴道:“此人与县令关系亲近,然其家风不正,虽以厚礼相赠,我们也不必待其亲厚,泛泛之交便是。”
严问晴眸光微闪。
她笑着应“是”。
不待杜夫人翻页,李青壑打外边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娘!”
踏进堂屋,他倒不着急禀明来意。
他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来,大有几分不肯挪窝的架势,杜夫人实在嫌他碍眼,径直道:“有话快说。”
恰好这时秋明也从外边进来。
李青壑见没法顾左右言他强留在此,只好低声道:“我出去一趟。”
就盼着亲娘没听清他说什么。
可惜杜夫人未及不惑之年,尚耳聪目明,任他说得如此小声也听得清清楚楚,径直回道:“那你去就是了。”
大约堂屋的椅子被涂了鱼胶。
李青壑“哎”一声,屁股却粘在椅子上不动,又道:“娘不问问我干甚去?”
杜夫人讽笑道:“无非是同你那群狐朋狗友厮混。”
平日听母亲这样说,李青壑不过一笑了之,这回却急了:“这怎么能叫狐朋狗友?都是平素玩得来的朋友,好些人都有本事在身的!”
杜夫人终于察觉异常。
她看了眼身边静悄悄的严问晴,微微挑眉,睨着李青壑道:“那你快去啊。”
“我……”李青壑打个磕巴。
母亲这般了然于胸的神情激起他几分叛逆,将忸怩的心境尽数顶翻。
“走了!”
椅子上不存在的鱼胶终于失效,李青壑“腾”一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
这一眼恰与严问晴投来的目光对上,她只是淡淡一瞥,却看得李青壑如芒在背。
他这次出门破天荒带上了竹茵。
大步走出李家的时候,李青壑只想:如此一来,我便有个证人了。
至于他要个证人做什么,李少爷是绝不肯深思的。
打发走搅局之人,杜夫人继续翻页。
“咦?”
严问晴正想着李青壑要做什么去,忽然听到杜夫人奇怪地说:“户自矜送这么重的礼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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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不改色道:“户自矜?是赌坊那个户老板?”
“正是。”杜夫人不假辞色,“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与咱们素无往来,突然送此厚礼不知是何居心。”
因李氏前情,李家上下对赌坊自是深恶痛绝。
严问晴神色如常:“既是经商之人,也许对公爹的生意有所图谋?”
“他算哪门子经商之人?”杜夫人将礼单一摔,“蝇营狗苟之徒。不过他做这种勾当,一直被官府惦记着,还能常青至此,背后恐有高人指点。晴娘,切记不要同他往来,小心被此人坑骗。”
严问晴柔声应下。
清点完昨日的礼单,杜夫人又带着她去到库房,挑选几样合适的礼品用作回门,做完这些已是金乌西垂,杜夫人留严问晴用过晚饭。
回到栖云院后,严问晴遣退李家仆从。
凝春为严问晴松泛筋骨。
主仆俩不免说些小话。
“少夫人,杜夫人怎么有点……”凝春欲言又止。
“急?”严问晴笑道。
“嗯。”凝春闷声道,“今日该是敬茶认亲的日子,怎么拉着您看了一下午的礼单名册?”
今日杜夫人的行为恰恰验证了严问晴的猜测。
她道:“杜夫人坚持做主迎我过门,看中的是我治家的能力与严家高洁的家风。她实是在为自己百年后独子的半生做绸缪。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严问晴叹了口气:“只是她大抵是想不到,好竹里生出我这个歹笋。”
凝春不以为然。
她觉得李家少爷是祖坟冒青烟了才娶到她的主子,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能有这么多钟灵毓秀的人为他谋划后半生,只求他一世富贵无忧,这上哪儿说理去?
提及李青壑,严问晴不免好奇:“少爷下午是要做什么去?”
凝春下午就与人打听出来,听主子问到便答:“与朋友吃酒。大抵是酒肉朋友太多,不及请来席上,才婚后请客一聚。”
严问晴没什么反应,只道:“今晚多留意些。”
凝春应下。
主仆俩又说了会体己话,聊到明日回门及对周嬷嬷的思念。
后边严问晴独自练了几帖字,待到烛台上堆着厚厚一层蜡油,凝春才匆匆跑进来,神色有些惊慌。
“娘子!”她失措下唤了从前的称呼,“李少爷带着一身伤回来了。”
“发生何事?”严问晴搁下笔,神情严肃。
凝春道:“听说是在外和人打架。现在正在主院见夫人。”
严问晴秀眉拧起:“打架?”
且说,两个时辰前李青壑梗着一口气出门,往安平县最大的酒楼请客吃酒。
李小爷是店中熟客,酒楼上下无不殷勤。
只是不知为何,大金主今儿兴致缺缺,点上几桌好酒好菜后,便自坐在主位上默然吃菜,酒也没喝几口。
一群素来游手好闲的男人聚在一处,免不了聊到红粉之事。
尤其是在场还有个昨儿刚刚成婚的李少爷。
起初尚有几分收敛,连着黄汤灌肚,好些人眼前天旋地转到亲爹亲娘都不认得,口中话自肆无忌惮起来。
也不知谁先聊起李青壑的新婚妻子。
这行人中有个得幸领到一张婚礼请柬的商户之子,昨日挤在角落里,窥见点玉人佳影,这会被没能登入李家大门的兄弟们怂恿,便邪笑道:“实话实说,就新娘子那身段,只要不是眼歪鼻邪,咱李小爷都是赚的。”
众人纷纷哄笑。
酒楼里人声嘈杂,李青壑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听得一阵哄笑,便奇怪地看过去。
又听得此人道:“听闻少爷这位少夫人,云英未嫁时最乐善好施,常至福佳寺久住,福佳寺主持特意为她辟了间静室,就在禅房环绕之处,有佛音不绝。寺中上至方丈、下至沙弥,皆亲敬以待。比丘守门户,长□□手谈,就是途径此地前来化缘的头陀,得见几分好颜色,也会立时忘记多年苦修的坚守,只想入福佳寺内同其共处一地,做个扫地沙门都甘之如饴。”
方还在说李家那位新妇身段如何,又忽然聊起她未婚时与和尚相好,言辞暧昧,这些人各个看惯风月话本,什么尼姑和尚道士的谙熟于心,此时皆“嗤嗤”笑出声来。
此人趁热打铁,故作风雅地吟道:“佛门曲径风流夜……”
戛然而止。
他朝盯着自己的李青壑讪讪一笑。
李青壑眉间紧锁。
他一时没想明白这群人在笑什么,这话似乎没说严问晴哪里不好,但李青壑又敏锐觉察到他们的笑声不怀好意,面上强打起的精神也沉下,阴恻恻盯着这些哈哈大笑的人。
好些人触到他的眼神,立刻心虚的噤声。
如此举动更叫李青壑怀疑。
他拿眼扫视一圈,最后看向欲言又止的竹茵,随便找了个借口带着竹茵离席。
见他走远,方才起头的那人笑道:“傻子听不懂,哈哈!”
虽未指名道姓,闻听此言的哪个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这些人被金银财帛所诱,皆是碌碌无为之辈,平日靠捧着一个年不满二十的小少爷得利,多压抑心中的轻蔑与苦闷,此时被酒气一激,纷纷散发出来,黄牙大口里冒出的笑声真是又臭又秽。
另一头李青壑将竹茵叫到拐角,径直询问他刚才那人说的话什么意思。
竹茵磕巴一下:“这……福佳寺中的僧人皆是男子。”
看似说了句废话,却终于点通李青壑榆木关窍,让他脱开俗世的身份,仅以“男女”看那一番话,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一声不吭扭头往回走。
竹茵急忙跟上。
里头席间还在推杯换盏,各个喝得红光满面,酒气熏得面目扭曲,乍一眼看去竟辨不清人脸,再道貌岸然的人,此时也狰狞着胡言乱语。
酩酊醉鬼摇摇晃晃,险些撞着人。
醉鬼被一把推开后正要破口大骂,一抬头正对上刀子般冰冷锋利的目光,冻得脑袋激灵,人也清醒许多,讷讷不敢作声。
一撮人勾肩搭背,正聊着勾栏的粉头、窠子的暗娼,身边突然一空。
不待他们费力睁开眼,就听“砰”一声巨响,杀猪般的惨叫撕裂一室浊气,惊得所有人酒虫四散溃逃,只瞪大眼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幕。
李青壑阴沉沉揪着那人衣领,一把将其按住,攥紧铁拳抡圆了往他脑袋上砸。
眼见被压在桌上的那人鼻腔里喷出血沫,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上前抱住李青壑的拳头急声道:“小爷、李小爷,我的大爷!且消消气,他哪里冒犯了你,咱们有话好好说!”
四五个人七手八脚才将一身蛮劲的少年拦住。
李青壑余怒未消,冲着将爬起来的那人狠狠揣了一脚,跌得他四脚朝天。
那人回身瞪李青壑。
周遭一圈人皆劝李青壑息怒,一个没留意,方才趴在地上的那滩烂泥突然暴起,抓着掉落地上的瓷盘便冲被团团拦住的李青壑的脑袋砸去。
动作太快,人影遮挡,竹茵想扑上去时已经晚了。
“哐当”一声,瓷盘落地摔个粉碎。
万幸李青壑眼疾手快,拿小臂挡在面前,方才动手拦着李青壑的众人见状刚松口气,却见他浅色的衣袖上慢慢渗出一大片深红濡湿的痕迹。
早晨用发钗划开的浅伤被猛烈的撞击撕裂,鲜血一股一股的往外涌。
李青壑叫血腥味激出凶性,两步冲上去。
周围人再不敢拦。
那人惊慌失措,抓住什么就往李青壑身上丢,却挡不住李青壑一把箍紧他的脖子朝地上掼。
死亡的恐惧迫在眉睫。
那人急忙高声求饶,眼睛鼻涕和着血丝糊了一脸。
李青壑不听,连给他数拳,揍得他辨不出原来模样,最后扫了眼他的手,一脚踏在他方才拿瓷盘的手,使劲碾上两下。
惨叫声震得所有人心有惶惶。
就是当初纠集一帮子兄弟和王少爷干仗的时候,也没见李少爷有如此凶性。
“店家。”李青壑呸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结账。”
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的店家忙“哎”一声,慌慌张张上前,哆哆嗦嗦地报出账单。
李青壑随手解下荷包丢给他。
“还有今日损坏的器物。不够去李家结。”
说完,李青壑沉着脸离开。
竹茵紧随其后:“爷、爷,您的手……”
“不碍事。”
李小爷冷着一张俊脸,好似那英雄话本里的绝世高人,事了拂衣去——
痛得直咧嘴。
李青壑打架的时候一腔愤懑,任杂物砸上身亦是一往无前,可激烈的情绪渐渐平息后,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淤青血口齐齐造反。
下马车时脚下趔趄,一面搀扶住竹茵,一面低声嘶气。
刚到家门口,门房见少爷如此惨状,立刻招呼人请郎中、通知夫人。
李青壑本不欲扰杜夫人的清净,但又想到栖云院中现在有一位严娘子,脚步一顿,还是往主院去了。
反正娘已经习惯自己的德性。
总不能让刚过门的新婚妻子瞧见他这副打架斗殴后血淋淋的模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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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夫人[愤怒]:请打开麦克风交流。
第21章 悔当初口不择言,怪今时自作聪明 狗叫……
杜夫人听说孩子一身血回来,惊得什么都顾不上,匆匆忙忙快步往外赶,恰与来主院的李青壑遇到。
见他身上虽有数道伤痕,却行走无碍,才松了口气。
只是目光微移,便瞧到他衣袖上大片的血痕,忙关切询问。
李青壑正要撸起袖子道明情况,忽然想起这伤最初是今早严问晴划的,上边还覆着一层纱布,若叫杜夫人看见实在不好解释,便装是抬手拍拍衣袖的模样,故作轻松道:“别人的血,他哪能把我伤成这样啊。”
竹茵盯着李青壑。
李青壑瞪了他一眼。
也就杜夫人现在心乱如麻,没注意到两个人的眼神官司。
大夫火速赶来。
一行人便至堂屋,交由大夫诊治。
杜夫人又问他出去吃酒怎么闹成这副模样。
李青壑嫌那些话恶心,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清楚个所以然。
杜夫人知他脾气,没再多问。
从大夫口中得知李青壑并未伤筋动骨,都是些皮外伤后,杜夫人松了口气,忍不住数落道:“成日里在外斗狠,像什么样子!也亏得你无有泰山,否则明日随晴娘归宁,顶着这副尊容,定要贻笑大方。”
李青壑闻言,却觉得很难受。
他低头看着衣袖上已经干涸变深的血迹,心想:母亲为我选晴娘做妻,是因为晴娘无父无母,不论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会有娘家人替她做主吗?
杜夫人哪里想到李青壑突然生出一颗敏感多愁的心。
她正要交代李青壑明日仔细照顾严问晴,忽闻李青壑轻声道:“他们轻慢晴娘,我气不过,揍了那个领头的一顿。”
李青壑实是连那人姓甚名谁都不记得。
杜夫人亦沉默。
好一会儿,她轻叹口气道:“若追根溯源,岂非你先轻慢晴娘?”
李青壑猛地抬头:“我……”
张嘴欲解释,却没了下文。
老女人、老妖婆,这都是他亲口说出的话,他不肯被杜夫人强压着娶晴娘,和母亲胡闹,却是一个劲的辱骂与他毫不相关的晴娘。
莫大的羞愧淹没了少年。
他红着眼眶低头,紧紧咬唇。
杜夫人打量他一眼,突然皱眉捂住心口,轻轻“哎呦”一声。
李青壑闻声慌张望向母亲。
杜夫人摆了摆手:“不妨事,去岁落下的病根,许是今日吓到了。”
她摸摸李青壑,温声道:“你既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更要好好待晴娘。娘年纪大了,只求你们夫妻二人琴瑟和鸣。”
一旁的大夫也是熟能生巧,立刻装模做样诊脉。
然后说了一堆玄之又玄的话,绕得李青壑半句都听不懂,只觉得母亲这病厉害,一时半会好不全。
李青壑心事重重准备离开,又被杜夫人叫住。
“此事先不要告知晴娘。”
“为什么?”
李青壑虽身上、心里都难受得紧,却认为自己将那满口喷粪的家伙揍成猪头,实乃英雄之举,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叫晴娘知道你的朋友在外胡乱编排她?”
李青壑急了:“那不是我的朋友!”
杜夫人气得闭上眼:“不是你的朋友,你今夜出去同他们喝酒?”
李青壑哑口无言。
那点仅存的得胜喜悦此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怏怏低头。
垂头丧气地回到栖云院,李青壑一抬头,便见温暖的灯光从门窗流泻而出,照亮院里那段奔向主屋的路。
窗上似乎印着一道沉静的影。
李青壑忽然觉得眼睛又有些酸涩,忙未雨绸缪地揉了揉双眼,生怕不小心落下泪,失掉他男子汉的气概。
人刚徘徊两下,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严问晴钗鬓已解,长发散在肩头,披着外袍从屋里走出,其下中衣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