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进到屋里,瞧见颜色暗沉的檀木镂空屏风,又在铜镜中看到自己随手扎起的头发,鬼使神差般套上一身今岁新裁的栀黄色衣裳,拿累丝缠红宝金冠束发,并顺手抄起鞘上錾金嵌玉的宝剑。
端的是利落潇洒。
只是穿着煌煌灼目,人却藏在冷清的角落里暗中观察。
等到李青壑不知道第几次挥开阴影里的小飞虫,低头看看身上华贵精致的装束,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搞这一套锦衣夜行的把戏。
他从小到大都没这么用心过。
为了支开杜夫人,费劲打听到母亲从前的朋友途径安平县,冒充杜夫人给那位夫人写信相邀,约在今日见面。
向来一根筋的李青壑甚至用上备案。
他买了一包泻药,若是那位夫人不来赴约,便将泻药下在杜夫人的早饭里。
好在旧友情深,没叫李青壑用上这么个“大孝子”的计策。
去接应卜世友的路上,李青壑忽然回忆起杜夫人的话,还有前些日子找卜世友出主意时他对严娘子的赞美,后知后觉到——怎么好像所有人都见过严娘子,只有他不知道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奇怪的不甘涌上心头。
他甩了甩脑袋,携卜世友往福佳寺去。
卜世友甫一见李青壑这身打扮,面色立马阴沉下来。
他疑心李青壑是诓自己去为他作配,否则做这一身富贵逼人的打扮干甚?
作者有话说:
----------------------
李小爷真是个严于绿己的冤大头啊。
李青壑对卜世友的怀疑浑然不觉。
直到李青壑将人带到福佳寺,转头穿着一身锦衣华服隐于暗处,卜世友这才放下心来。
他依照交代的时间守在山门外。
不多时,见娇客款款而至。
魂牵梦萦的美人不再以帷帽遮面,大大方方走在人群里,这份美貌在山清水秀间独一无二的亮眼。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卜世友,秀眉微蹙。
既没有看到杜夫人,也不见疑似李青壑的人,严问晴无奈一笑,心道:莫非他想用爽约的法子戏耍我?
正思索着,一道声音横插进来。
“姑娘可是在等人?”
严问晴闻声看去,是刚刚扫过一眼的斯文书生,又拿眼撇开。
一旁的凝春动两步隔开二人,对卜世友道:“我家娘子是待嫁之身,还请公子注意身份。”
卜世友心里闪过一丝快意,暗道:这可是你的未婚夫婿请我来的。
他笑道:“姑娘怎能确定,我不是你要等的人?”
这话说的奇怪。
严问晴转过头敛眉仔细打量他。
见他这衣物虽然合身,但袖口翻卷、衣摆歪斜,显然是不常穿这样繁复华贵的衣裳。
偏又说出这种暗有所指的话。
严问晴暗暗记下,对卜世友的话无任何回应,也不继续在山门外等不靠谱的李青壑,径直入寺内。
卜世友被忽视个彻底。
他面上骤然转阴,心下恨恨道:等……有你求我的时候!
李青壑隐约瞧见卜世友和一名女子在交谈着什么,只是他躲得远,福佳寺又香火鼎盛,吵吵嚷嚷的,既看不清楚,又听不真切。
他步子刚抬起来,又立马收回去。
这样一身光鲜衣着,只要从暗处现身,定会引起严娘子注意——李青壑再次闹不清自己出门时究竟怎么想的,为什么偏偏要特意去换这身招眼的衣裳。
他见卜世友似向这边看来,忙招手示意。
本指望问问卜世友方才和严娘子说些什么,岂料对方却像是没看见,转头入寺内。
李青壑踌躇片刻,寻摸到一处小径,试图绕进寺里。
他攀着一株老松翻墙的时候,还有闲心思索先后进入寺中的二人这会儿或许在做什么。
既然在门口能搭上话,也许现在正相谈甚欢。
严娘子的祖父曾任高官,她又那般受看重规矩的杜夫人喜爱,恐怕就是个呆板的书架子,平日里八成捧着他听着就头疼的诗词歌赋奉读,与卜世友这种读书人定有话聊。
待成功撮合两人,解了他这桩不情不愿的婚事,若杜夫人真心喜欢严娘子,他倒不介意亲娘认个义女,那些抬进严家的聘礼充作礼金赠与严娘子也无妨。
只是想想,严娘子大他三岁。
若真拜杜夫人做义母,那他岂不是要叫人一声“姐”?
“姐姐”。
李青壑莫名咀嚼这两个字,直到轻喃出声才反应过来,忙打几下嘴,唤回正经神思。
刚回过神,一低头,李青壑便与树下一名持棍武僧眼对眼。
他暗道一声:不好!
立刻旋身麻溜顺着树干滑下去,听着一墙之隔的喧闹,着急忙慌将自己藏入隐蔽的角落里。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外边正兵荒马乱的时候,严问晴的身边却是一片安静祥和。
她出手大方,这些年常捐香火,故福佳寺住持特意为这位大小姐辟出一间清净的寮房,上尊准提佛母像,三目十八臂的佛母俯瞰下首的信徒,半阖的眼似悲悯似无情。
严问晴拜佛。
只是她跪在佛像下,心中想得却是:若神明当真公允,为何会叫一场小小的风寒夺去一位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的老人安享晚年的时光?为何会让宅心仁厚、义利并举的夫妻双双落河溺亡?为何要逼得弱质女流蝇营狗苟独木支厦?
她睁开眼,看着自己礼佛的两只素白纤手,只觉得可笑之极。
隔着渺渺青烟,严问晴无礼地直视佛母,心中求解,耳边却安静的只有她的呼吸声。
严问晴起身,唤来凝春返程。
闻言凝春一怔,又想她们不是潜心修佛的人,既然李家爽约,继续待着也没意思。
遂出去吩咐屋外的随从备马返家。
那头的李青壑因前头形迹可疑,引来寺中武僧围追堵截,又因打扮太过招摇,一旦从藏身的地方出现,立马有警惕的武僧上前“请”他,他还要忙着盯计划进度,既不想和这群秃驴掰扯,又怕被扭送官府,只得一边躲人一边寻人。
也不知严娘子去了何处。
李青壑一直在福佳寺外围打转,扭身余光一扫,瞧见个眼熟的标记,定睛再看,真是严家的马车!
这才过去多久,严娘子怎么要走?
他顾不得许多急忙追上去。
追了几步路,又一拍自己的木头脑袋,暗道:我追她做什么?
难道他能将严娘子的马车拽回山上去吗?
心知自己这回徒劳无功,李青壑悻悻停下步子,预备折返回去找卜世友问个清楚。
这厮也忒让他失望。
明明都和严娘子遇上了,怎么留不住人?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瞧见两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家伙朝严家马车离去的方向指手画脚,随后鬼鬼祟祟的溜进一旁树丛。
李青壑其人,一贯粗枝大叶。
但他用心的时候,又比任何人都要敏锐,拥有着近乎百发百中的直觉——尤其是在亲娘因外事极其不悦,他总能未卜先知不去触杜夫人的眉头。
这会儿熟悉的不安涌上心头,李青壑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想:左右我无事,跟一程又如何?
于是提着手中宝剑解下自家拉车的马儿,也不管描金嵌银的紫檀木车身何去何从,更是将一道拉来的卜世友抛之脑后。
他就这般骑着骏马追严家马车而去。
严问晴掀着车帘赏山景,忽然眉头一蹙,唤来凝春低声嘱咐几句,凝望闻言瞪大双眼四望一圈,果然在路旁狰狞的老树上瞧见些不寻常的痕迹。
她立马吩咐一名随从佯装小解脱离,折返回山上请护院武僧来助。
——严问晴怕这路上还有眼睛,发现她想要回头提前动手。
尽管严问晴神情自若,拿赏景做借口令马车速度更慢以拖延时间,可没过多久道旁丛林里还是传出不寻常的动静。
且看那随从拼了命往山上跑,恰与策马下山的李青壑撞见。
随从见一少年公子驭马疾驰忙拦住他,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请他返身上山求援。
李青壑听说严问晴使马车降速待援,问得这名随从懂骑术,立刻翻身下马,紧握宝剑让他上山报信。
他则飞速向山下奔去。
人是他做主约出来的,要是出了差错,亲娘岂能饶他?
跑着跑着,李青壑还顺手扒掉身上外衣、金冠,又撕了块衣摆遮面,把剩下的布料团成一团丢到路边树丛里。
更奇的是他速度竟一点儿没降。
就是披头散发的模样活像个打林子里钻出来的野人。
马车彻底停下来。
不多时,树丛里钻出七八个人,打头那个脸上有个显眼的大痦子,冲严问晴邪笑道:“小娘子好眼力。”
严问晴定了定神,主动开口:“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竟敢在官道打劫?”
这群山匪却不打算多说,现身后便立即挥着手中铁器冲上来。
严问晴立时反应过来——他们不图钱,只图人。
因这条路走惯了,从未听闻有山匪之流出没,严问晴出门单点三五驭马驾车的随从,身边人手不够。
这群人显然是冲她来的。
她心一横,趁着山匪与随从缠斗的工夫,迅速解开马身上套车的绳索。
“娘子小心!”
严问晴闻声迅速撤身跌回马车里,但见一只蒲扇似的大手刚刚险些抓住她的脚踝。
立马有随从扑上来拉开逼近马车的山匪。
好在严家的马匹训练有素,不会轻易受惊。
严问晴深吸一口气,抽出头上发簪半戳半扯地拉断绳索,数次用力过猛刺到自己掌心,洇出的血迹很快染红一片白马的鬃毛。
她爬到马背上,因没有马鞍只能死死抱住。
严问晴夹紧马腹瞅准空当大喝一声,马儿受命当即撒开腿逃奔生天。
就在这时,烈日映着剑光从她眼前一闪而过。
严问晴下意识后望,迎着日光瞧见个宽肩窄腰的……
……野人?
李小爷虽然文不成,但为着横行霸道的时候能跟硬茬过上几招,也是正正经经学过几年功夫,这会儿横斩竖劈气势磅礴,看着很有练家子的架势。
山匪本想在官道上速战速决,没料到严问晴这三五家丁竟有悍不畏死的忠勇,又冒出个蒙面的绊脚石,未免自个儿折进去,立马风紧扯呼,溜之大吉。
虽解了围,李青壑却怕这些歹人卷土重来不敢走。
犹豫的工夫,严问晴已经驱赶着白马踱步回来。
李青壑忙将乱发拢到面前,一丝一毫都不敢露,生怕自己的英雄救美叫严娘子一见钟情,更毁他的妙计。
轻灵的嗓音紧绷后还未完全松弛,带着几分沙哑:“多谢公子相救。”
虽说严娘子只在上次拜访李家时听得他一顿鬼哭狼嚎,可李青壑还是怕出声被认出,电光火石间生出些急智,张嘴使劲发出点气音,装成是个哑巴。
因长发遮挡,李青壑没能瞧见严问晴若有所思的神情。
就在严问晴准备出言确认猜测的时候,又一阵喧闹响起,上山传讯的随从领着寺中武僧来了。
严问晴从马上滑下来,由凝春搀扶着向前来的僧人道谢。
从李青壑身旁走过时她微微偏头。
李青壑立马后退,拿手捂着脸。
欲盖弥彰。
他也知道自己这般行径很是可疑,只想赶紧趁乱溜走。
偏那名借马的的随从通过他手上那柄剑鞘辉煌的宝剑认出了他,冲高呼一声“公子”,牵着李青壑的马上前归还。
严问晴的目光落在那匹油光水亮的骏马上。
也没有马鞍,只在马首上套着笼头。
若非严家养马的随从马术熟练,这骑光背的行为寻常人断不敢尝试。
看清李青壑此时的模样随从一愣。
——下马的时候还是个富贵逼人的英姿公子,怎么这会儿成了个衣裳不整的野人?
“您这是……?”
李青壑“啊呜啊呜”打断他的疑惑,飞身上马一溜烟没了踪迹。
随从更是大骇。
——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看着李青壑慌忙逃窜走的方向,心中无限震撼难以言表,只觉许是日头太晒,这才出现匪夷所思的共同幻觉。
“那位……?”领头的武僧伸手指了指。
严问晴哑然失笑,面上已是笃定的神情。
她道:“一位顽劣的故人路过相助,我会另备谢礼上门。”
既是故识,周围人敛下心中疑虑。
严问晴一面请武僧相助治伤,一面对身边的随从道:“多谢诸位舍命护我,凡伤者药钱皆由严家出,若有伤重者,严家供养其终身及亲眷。另有金银聊做补偿。”
这时凝春道:“这些歹徒胆敢青天白日里在官道上劫掳,事有蹊跷,咱们尽快报官吧。”
她怕是户自矜阴魂不散。
严问晴也有和凝春相似的猜测,她正要应下,动作忽然顿住,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且慢。”
严问晴眼中那点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冷厉的警惕。
她面不改色地奉上谢礼,请武僧护送她至县城城门外。
待外人走后,凝春终于耐不住,拧着秀眉问道:“娘子何故拦我等报官?”
“这件事不像户自矜的手笔。”严问晴摇头,“户自矜没有那个门路对我的动向了如指掌。”
凝春一点即透。
她随严问晴穿过垂花门入内院,轻声道:“娘子的意思是……”
严问晴肃然道:“那群歹徒手持铁器,衣裳老旧却还算齐整,不像刀口舔血的土匪,更何况在游人往来频繁的官道上行打劫之事,定是早有预谋。你使人仔细查查,安平县游手好闲的流氓里有没有这样的人。”
凝春愕然:“娘子觉得山匪也是假?”
“那这出山匪劫道的戏……”
能清楚知道严问晴今日动向的,只有两户人家。
严家自不必说,上下一心宛如铁桶。
就算不论品行,杜夫人也绝没有立场做出这等下作的安排。
凝春想到今日并未现身的李家小爷,又想起他那些拒婚的难听话,胸中瞬间被怒火挤得满满当当:“莫非是李家那个赔钱货设计陷害娘子,欲使娘子主动退婚?”
严问晴沉吟道:“他今日既然主动相助,不可能打这样的主意。”
“主动相助?”凝春瞪大了眼,随后想起今日那个举着一柄光彩熠熠的宝剑,但蓬头垢面的怪人,“那是李家的公子?”
“他刻意蒙面披发隐藏身份,甚至只着里衣,可他这身衣裳是上好的绫罗,洁白新亮。”严问晴摊开受伤的手,任严家女医清创包扎,另一只手则端起刚上的茶碗浅啄,“除了避我如蛇蝎的李家公子,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干出这种自欺欺人的蠢事。”
凝春闻言却更糊涂了:“那李家公子既然不愿娶娘子,又何苦设计?”
杯中展开的叶片随着水波不得不撞在一块。
严问晴放下杯盏,神色倦倦:“他许是替旁人安排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只是中途出了差错,不得已才以身试险。”
“顺便查查今日山门外那个无礼的书生吧。”
此时刚刚回到家中的李青壑尚且不知有半口黑锅已经严丝合缝地扣到他头上。
他披着发,那身织金绸缎制成的外衣像抹布一样被他甩在肩头,手上勾着破烂似的金冠,堂而皇之回到家中。
却说先前李青壑驾马逃离后,打山间小道遛一圈,又绕了回去。
他心道:衣裳还没捡回来。
也不知一向指缝里能漏船的李小爷何时这般勤俭持家的。
方才冲突的地方只余下零零散散的血迹。
李青壑一眼便瞧见车辙之间落了个缃色的香囊,他拾起香囊,见其上仅有简单的方胜纹,边角绣着一个小小的“严”字,稍贴近些,便能嗅到清冽淡雅的香气。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倩影。
挡在眼前发丝似帐幔般朦胧映得那道秾纤得衷的身影。
李青壑忽然想:这阴魂不散的影子,不仅印在他的屏风上,现在还要印在他的头发上。
但他把香囊揣进了怀里。
心道:这香囊好闻,款式又不女气,就当是给我舍命相助的谢礼。
丝毫不觉能以香囊定情的世道,他这种行为多么暧昧。
不过收到这份自个儿找来的谢礼,助人为乐的李小爷总算开心了些,乐呵呵牵着马搭着衣裳回家去也。
而后,就在房间的铜镜里照见了一道鬼影。
李小爷天不怕地不怕,也被突然冒出的黑影唬了一跳,凑近看去才发现正是形容狼狈的自己,顿时怒不可遏,朗声唤来竹茵,急令竹茵备上镜衣盖住这面照不出他英明神武的破镜子。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藏香囊朝令夕改,入迷梦六神无主 记得……
有些人胆子小,乍照得镜影总疑神疑鬼,怕叫镜子摄了魂去,遂不用镜子的时候便罩得镜衣,只是李家不讲究这个,李青壑又无惧鬼神之说,故栖云院的小库房里不备镜衣。
竹茵办事兢兢业业,听得李青壑吩咐,忙裁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绸缎盖在镜子上。
一扭头,便见没事找事的李小爷捋着头发打量新换的屏风。
他的性子风风火火,嫌弃身边小厮磨磨唧唧,平常类似简单绾个头发这样的小事懒得假于人手。
不过见他盯着屏风出神,竹茵心下“咯噔”,直觉不好。
果然,李青壑目光转到他身上,随口道:“这檀木的颜色暗沉,不大透光,换了。”
新屏风走马上任不过几天,又被主人厌弃。
明明是他要求换个不透光的屏风,这会儿却嫌弃人家不透光。
竹茵感觉前次搬屏风时撞着的腰身又隐隐作痛,心里叫苦不迭,口中只能恭恭敬敬地问:“少爷想换个什么样式的?”
李青壑歪着头,好似在思考,又好似发呆没听着竹茵的话。
过了半晌,他闷闷地说:“先前那个就挺好。”
竹茵:……
被主子无辜折腾一顿的小厮扁着嘴,招罗人将“新欢”打回冷宫,去库房迎回“旧爱”。
那边三五仆从忙着搬屏风,这边李青壑自个儿捋顺打结的烦恼丝,正正经经绾好发,又换上一身简便的衣裳,揽镜自照,见镜子里映出个清清爽爽的端正小郎君,方满意地点点头,随手把新镜衣丢给刚刚摆正屏风的竹茵。
“不要这玩意,麻烦。”
竹茵:……
得亏李家不由李小爷做主,否则以这朝令夕改的作风,一家倾颓也不过是朝夕之间。
跟了这样的主子,能怎么办呢?
竹茵心里哀叹一声,搭着镜衣抱起李青壑方才换下的衣裳出去。
“等等!”李青壑一摸胸口,猛地叫住走到门口的竹茵。
竹茵心下大叫一声:又怎么了祖宗!
人赔着笑转身。
李青壑一把将他手上的脏衣服抢过来,挥着空闲的手臂令他退下,又反手将房门“砰”一声关上。
——窗户也紧随其后关上。
神神秘秘,鬼鬼祟祟。
道李青壑这是在做什么?
原来他方才摸着胸口,忽然发现自己拾回来的香囊不见踪迹,这才想到那堆衣物,生怕叫人发现夹在里头的香囊,急忙唤住竹茵,把脏衣服一股脑夺回来。
在里边翻翻找找半天总算搜出那枚小香囊。
确认没有不慎遗失后,李青壑稍松了口气——可见他不是对这类惯常用于私相授受的物件一无所知,到底听书看戏读话本,才子佳人的故事纵不以为意,也总知晓一二。
他将鼻尖凑到香囊边深吸一口,汲取其中已然浅淡的香气,顿觉神清气爽。
可左顾右盼,又不知将香囊藏在哪里最安全。
犹豫片刻后还是把香囊往怀中藏。
可恨这身衣裳在他腰身处紧紧一束,虽是勾勒出矫健的身形,却也叫一个小小的香囊都无处隐藏,在心口的位置直愣愣戳出个突。
李青壑慌忙忙把香囊掏出来。
他盯着自己主动拾回来的烫手山芋无所适从。
又不能戴出去。
指尖在那个“严”字上摩挲半晌,某一瞬,李青壑突然冒出个“好主意”——把这“严”字拆了不就死无对证了吗?
他在细密针脚绣出铁画银钩的“严”字上捏了半晌,也没下定决心拆掉这个字。
最后将香囊暂且藏在枕下。
出门的时候还频频回头,总惦记着这枚香囊,尽管将脏衣物丢给竹茵时,已经严厉禁止他们翻弄屋里的物件,也怕风儿虫儿作乱,叫这秘密暴露。
一个劲的杞人忧天。
倒是竹茵早习惯主子风一阵、雨一阵的,将李青壑的吩咐记下,全不去深究背后目的。
天色渐暗。
李青壑一抹脸,去到主院里陪爹娘用晚饭。
李父刚推了外边的交际归家,就瞧见儿子伴着傍晚的凉风施然而至。
还没到饭点呢。
平日里没瞧见他这么积极过。
八成另有所图。
对儿子秉性了如指掌的李父暗暗警惕。
李青壑朝李父打了声招呼,将身往垫着软垫的太师椅一丢,翘上二郎腿便道:“咱们安平县这般不太平?官道上都有山匪胆敢抢劫。”
在这个家里,他也就仗着自己是根独苗,只敢在亲爹这儿逞威风。
李父被他这番话说愣住。
本是经商为生的人,哪里会不清楚各处官道的安危?他从未听说过附近的官道有山匪作乱,又知道儿子虽不着调,但绝不会无的放矢,遂打算细问是哪里出了匪乱。
还未张口,便听一道沉肃的声音传来。
“什么土匪?”
杜夫人板着脸入内。
李青壑忙不迭撤下腿、撑起骨头,端端正正坐好。
他见母亲看过来,心道:我若如实相告,娘定觉得我对严娘子出手相助就是有好感,这段婚事更没法作罢。
于是李青壑含糊道:“路上听人说的,我也不知是哪里的土匪。”
“恐怕是危言耸听,不必放在心上。”
听父亲这样说,李青壑心里不忿,可旁边站着铁面的亲娘,他不敢开口反驳。
杜夫人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对李青壑说起更为重要的事情:“老实说,你在外边打什么鬼主意?”
“什么?”李青壑佯装一无所知。
“别在这儿装傻充愣。”杜夫人轻拍桌面,“你假借我的名义,约我旧友今日登门来访,为的就是支开我自己去福佳寺。你想做什么?”
李青壑没打算一直瞒着杜夫人。
但没想到亲娘如此精明,与老朋友寒暄几句便从对方的话中猜到来龙去脉,她还替儿子瞒下这桩失礼的行为,不动声色应下写信相邀的事情。
李青壑又搬出今早的理由:“有您在,严娘子当然千般好,说不准她平时都是奉承呢。”
“那你今日去见她了?”
李青壑连连点头:“自是去见了。”
“如何?”
这李青壑哪里说的上来?
他支吾了好半天,想到山门外卜世友没和严娘子说上几句话,对方就丢下他入寺,便立刻扬声道:“她倨傲得很,我刚开口她就甩下我走了。”
杜夫人皱了皱眉:“此话当真?我可是要去严家拜访一二的。”
李青壑大惊,立马补充:“不过我没道明身份。”
他又道:“面对素不相识之人如此无礼,这不是两面三刀吗?”
杜夫人却笑了:“严娘子而今与你有婚约在身,遇到陌生男子上前攀谈,自然是要避嫌的。”
显然她听闻此事对严问晴更加满意。
而李青壑听杜夫人这般讲,心里也莫名被什么撞了下,耳根悄然发热。
杜夫人嗔道:“你果真是阳奉阴违,不自报家门便上去惹人家。”
李青壑现在满脑门浆糊,连母亲说了什么都没听清,胡乱点点头,后边更是晚饭吃了什么皆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洗漱完躺在床上,那股淡淡的香气悄然缠上来,他才回过神来。
原本呆怔怔的少年猛地鲤鱼打挺,惊得一旁守夜的竹茵茫然望来。
李青壑挥挥手令他出去:“以后不需要守夜,你们晚上睡去就是,小爷有手有脚,要做什么自个儿能动。”
竹茵应了一声,顶着满头疑惑退出去。
阖门的动静刚落下,李青壑迅速从枕头底下掏出那枚香囊,香味浓了些,李青壑觉得淡雅的香味随着他的呼吸布满五脏六腑,撑得这副少年身躯充实又满足。
他揉捏着香囊静静出神。
原来今日严娘子没和卜世友说上几句话就离开,是因为她已经是自己的未婚妻了。
可她甚至都没有见过他。
李青壑脑中一炸,定定地盯着香囊——没错,她根本没有见过自己,只是因为严守礼义纲常才拒绝和别的男人搭话。
他瞬间泄了气。
香囊散发的香气又像是只流于表面,轻飘飘从他鼻尖抚过。
李青壑想到杜夫人说话时的笑脸,她现在对这个儿媳妇肯定更加满意了。
该怎么办?
李青壑紧紧攥着手中的香囊,又一条“妙计”浮上心头。
不如……
将香囊交给卜世友,让他冒领出手相助的恩情,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话本子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真是个好主意。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刚健有力的五指死死握着香囊,心也跟这香囊似的被牢牢攥紧。
李青壑这一晚睡得不怎么踏实。
他梦见一位长发披散的女子,骑着无鞍的白马从面前跑过,他在梦中紧追着对方不放,跑的直到喉咙里泛起铁锈般的钝疼。
下一瞬,他变成了那匹白马,轻柔的绸缎隔绝不了灼热的体温,柔软的身躯紧紧抱住他,因恐惧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