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不全是。”贪狼说,他有些阴沉,但又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瞒不过你。”
执微:……哪样?!哪样啊!?
执微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对劲,贪狼这话说完,她就感觉一切更不对头了。
她深吸一口气,和贪狼坐着悬浮艇在兰蒙另一个学区找到了安德烈。
他还带着人发物资呢。
不知道他跟着执微都学到了什么,之前第一天发麦饼营养液的时候,安德烈穿着紧身制服盯着大家干活。
现在,他改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背心,把整条膀子都露出来,胳膊上的肌肉线条流畅漂亮,有一种很慷慨的丰润。
他穿成这样,跟着一起发东西,前后左右都是飞行的派送小机器人,他一转身还撞到两只。
安德烈很不耐烦地抬手挥开,抬眼看见执微在对面,立马变脸,急忙露出欢喜的神采。
贪狼瞧见了,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似乎觉得安德烈是什么谄媚小人。
可能他确实是,但是,他对着执微是有些谄媚的……执微就,很吃这口。
她打量了下安德烈的神色,发现安德烈正兴高采烈地干活,不见之前任何一点那种勉强自己接受贪狼他俩的表情。
执微上前两步,扯住他的手腕,把他薅了过来。
“你那里有没有贪狼的详细资料,转我一份看看。”
安德烈没摸到头脑:“你之前不是看过了吗?”
是,执微看过了,也正是看过了,那平平无奇的简历压根没吸引执微的注意。
但现在结实出另一个物种的贪狼直接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
怎么这样!这不正常!
执微压低声音在安德烈耳边说:“再详细点,再详细点!”
“听着,我不要他什么历史理论全息防御课程的成绩单,也不在乎他各阶段的心理测评数据。你去找找他在同学中的风评,看看别人都是怎么议论他的,给我总结一份,快!”
她推着安德烈就走了。
安德烈干活儿还是很快的,他在星网上搜搜,又在校园论坛区域星网上做了检索,总结了一堆材料,咣咣咣一直往执微的光脑里发。
执微坐在一边,在自己面前扯出虚拟屏。安德烈帮她筛掉了污言秽语和人格侮辱,于是剩下的讨论,全是一种风格。
【那个活尸体模样的污染种又到处打人了!!】
【本来就没有资格到兰蒙读书,破例来了居然还殴打兰蒙的学生??】
【连着三堂机甲课了,每一节课都在打人!】
【拳头里都是骨头,骨头那么硬!他是要把人打死吗?】
【因为别人说他妹妹一句,埋伏着一天打了十七个人,他是什么阴暗污染种啊?!】
执微脑子嗡的一下。
什么叫,一天,打十七个人?
安德烈的信息整理得相当不错,执微快速浏览,终于了解到了在同学眼里,贪狼是个什么面貌。
贪狼……不愧被执微叫纯恨战士。不仅纯恨,而且战士,真的很能打。
作为污染种还能读书,本来就很拉仇恨,但凡贪狼软弱一点,兄妹两个早被欺凌走了。
到现在还留在兰蒙的原因,就很简单,全靠打架。
贪狼都瘦成那样了,饭都吃不饱,但也不耽误和人打架。
输赢大概四六分,一个骷髅样子的饥饿鬼,能打出这个战绩,已经十分可怖了。
执微不敢想他现在吃饱了,长了些肉,他会能打成什么样……
说好的羸弱护卫官呢?怎么像真的护卫官一样擅长打架?!
安德烈从不偷懒,执微叫他查贪狼,他还查了鹑火的,一并发给了执微。
叫他看,他对贪狼的好斗很满意,对鹑火就不怎么满意了。
“她好像有些自毁倾向,总是说自己想死。”安德烈很不满意,“她的命是你救的,她是你的私人财产,怎么可以随意死掉?”
这话毫不留情,听起来也不悦耳。执微拧起眉毛。
安德烈对于污染种的想法,是如常识般被灌注到骨子里的,他从小到大生长的环境就是这样,认为污染种卑劣,勉勉强强可做工具,已经是抬高了他们。
就是因为人类这样的想法,污染种的生死都不属于自己。
执微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生死都不属于自己,于是求死,便成了抗争的一部分。
贪狼是向外抗争,鹑火是向内抗争,贪狼未必是真的好斗,只是他要生存,鹑火也未必是真的想死,只是她负荷痛苦。
他们只是不得已。
执微的 心口像是坠着石头。
她把贪狼叫到自己面前,沉默地看了看贪狼的神情,盯着他微微上挑的凌厉眉眼。
心软是真的,崩溃也是真的。
她绝望地开口:“你是更擅长机甲战斗还是赤手空拳?”
贪狼:“我都可以。”
执微在心底尖叫,我都不可以!!
“你之前都瘦成那样了,都那么能打,你现在……”她深吸口气。
你现在吃饱了,岂不是更可怕?
“我现在不会随便打人的。”贪狼理解错了方向,低声道。
他扯扯自己的领口,努力适应着这件按着安德烈贵族礼仪标准定制的衣服,哪怕领口的刺绣磨着他的咽喉。
贪狼垂着头,甚至没有和执微对视,那些之前她见到的凶狠,那些她在兰蒙学生的文字里读到的杀气,都融化成他嘶哑的声线。
“我戴上了项圈,你是握着缰绳的人。我不会未经你的允许,做任何损害你形象、影响你竞选的事情。”
“我已经为你添了很多麻烦了。”他舔舔干涩的嘴唇,轻轻道,“别不要我。”
他神情落寞,微微抬着眼睛望了一眼执微,他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一般,眼里的光芒都落在执微身上。
之后,又垂下头。
“不要我了,也请要我妹妹。”
执微没留意他的心理斗争,她的思绪都被贪狼话里的内容吸引了。
她喃喃道:“对,还有你妹妹。”
贪狼干瘦但能打,是意料之外,但他妹妹鹑火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病秧子!
她亲眼看见过鹑火惨白的面色和虚弱的身体,这是准的,这是坐实的,这是无法翻转的,这是不能再带给她惊喜的!
这总不会出错了吧?鹑火总没事儿了吧?!
说好的干枯骷髅小可怜,怎么成了霸王龙了?
即便前面有病秧子妹妹如同胡萝卜一般吊着执微这只反骨小驴,但现在发生的这些已经足够执微崩溃的了。
但……她还是在幻想。
毕竟是学生们说的, 万一那些学生只是说法有些夸张呢?
毕竟挨打的, 都会说自己被打得很惨, 是吧!
她干脆和贪狼一起去了校内的全息模拟战场,打算亲眼看看贪狼的实力。
贪狼正缺乏安全感,执微让他试试看,他怕执微不肯要他,玩命似的狂拱。
去场上试炼了一下,好嘛,从机甲到对战,从体术到武器,没有丝毫体系, 没有任何流派, 就靠猛。
执微坐在场边, 盯着全息战场的反馈屏。
屏幕里转播着场内的贪狼,随着他一个利落的动作躲开攻击,镜头聚焦在他的脸上,他昂着头去锁定目标, 这个角度看他有些三白眼, 眉眼间尽是杀气,看着格外凶残。
全靠着凶劲儿十足的野路子,和机器系统对战几局下来, 嚯,一把没输。
执微沉默着,看着贪狼下场走到自己身边, 她盯着贪狼眉眼间软下来的忐忑,只感觉一股怨气堵在心头。
好厉害啊,真的很强,强到执微有些欲哭无泪了。
她以为贪狼吃不饱饭,是个小可怜,可毫不影响他吃不饱的时候,就暴揍同龄学生。
现在吃饱了,一上场,凶残得都出残影了。
执微用了极大的表情管理,才稳住了自己的神色,没有哀嚎出声。
看贪狼这样的野路子,倒也不是很像护卫官,但已经很能打了!完全超出执微的预期了!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在地上滚了半圈,被安德烈用枪械指着脑袋,整个人干干巴巴说话嗓子像劈叉的贪狼去哪里了?
这个掀起衣服下摆胡乱擦擦额角,下场的时候随手拍拍机甲的侧面凸痕,向她这里走过来的时候步履稳健的精瘦男人是谁?
贪狼走到她身边,站好,她试探性地问贪狼:“你战斗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贪狼果然不辜负纯恨战士的威名。
贪狼冷漠道:“杀了算了。”
执微又试着问:“……有人威胁到我,你会做什么?”
他眉心微蹙,显得凶意十足:“给他们都杀了。”
执微:……豆沙了我才是要给你们豆沙了!
你怎么支棱起来了!那之前她的美好幻想算什么?算酸酸甜甜小麦饼吗?!
执微突发奇想:“有人欺负安德烈呢?”
贪狼沉思一瞬,权衡了一会儿,好像有些不情不愿:“也杀了好了。”
一连说了三个杀字,执微捂着脸,使劲按自己的太阳穴。
执微长长地叹了一声。
贪狼紧张起来了:“我知道我现在实力很糟糕,肯定达不到你的要求,主官,但我会努力提升自己的。”
他好真诚哦,执微对真诚的人都很没办法的。
“我一定会做好护卫官的工作,谁也别想近你的身,谁也不能威胁到你的安全。”
他甚至蹲下来,半跪在执微面前,做出效忠的姿态,此时眼中没有半点凶意,只是黑乌乌,就这么望着执微。
“谁要靠近你,就先杀掉我,将我的灵魂都碎成粉末。”
贪狼望着她,像是望着一捧新燃却恒久的篝火:“我不信神,我只信你。”
执微咂摸了一下,总觉得他最后一句话在悄咪咪地拉踩安德烈。
她把贪狼扶起来,叫他坐下,他不坐。他像一匹警惕的狼,站在执微身后,任由执微沉思着想事情,随时等待着执微的命令。
执微抬头,看见全息战场的反馈屏里,贪狼那光鲜的一片胜利字样。
也行。她琢磨着,贪狼能打,倒也是好事。
毕竟搞个安保,实力好一些自己也安全。
万一真被刺杀,身边真的全都是菜鸟,她也很慌的好不好!
没事!事情还是尽在掌握!
她努力打起精神,想,不亏,贪狼那儿还送一个病秧子妹妹呢。
那病秧子妹妹可是货真价实的病秧子妹妹,鹑火到现在还没苏醒,那可不是吃几顿饱饭就能库库库震撼她人生的。
“你先回去吧,你还要照顾鹑火呢。”她和贪狼说。
执微看着贪狼离开后,她不信邪,她自己返回了战斗场,上了几节连堂的全息机甲对战课程。
直到她被系统殴打得有些神情恍惚了,才明白纯恨战士真的不是谁都能当的。
下课的时候已经午夜了。
执微连着上了七八个小时的课,肚子饿得不像话,脑子也有点像浆糊。
她坐无人驾驶的悬浮艇,回到了纪蓝号的停泊区。
才落地,她远远看着纪蓝号,走了两步,脚步慢了下来。又停下了步子,看了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执微买下纪蓝号这艘星舰,也就是上周的事情,其实她和这艘舰也没有那么熟悉。
但再怎么不熟悉,她也记得它的样子。
模样有些破烂,没有半个屁股,外表并不平滑,像是翻斗鱼的背面表皮。
但现在,她面前的星舰很流畅光滑,亮银色像是一艘穿破星穹的恒光,收束在停泊场上,仿佛一颗静谧的水晶。
执微深吸一口气,差点就没有缓过来。
她那艘破破的舰呢?
她那艘可以掉她劳什子“救世主”“唯一神”的滤镜面子的破烂舰呢?
执微看见安德烈站在路边迎接她,她晃晃悠悠走过来,一把揪住了安德烈的胳膊。
她咬牙切齿道:“安德烈!安德烈!我们的舰呢?”
安德烈缓缓回身,深深看了纪蓝号一眼,又回过头,担忧地望着执微。
他伸出手在执微眼前晃了晃,担忧极了。
他湛蓝色的漂亮眼睛里情绪复杂,他慌张地嗯了一声,像什么大型动物学小动物叫唤:“嗯??星舰就在这里啊。”
执微矢口否认:“不,这个不是我们的舰,我们的舰比这个蓬松。”
纪蓝号是缺了半个屁股,背部很蓬松的星舰!
安德烈很高兴地解释:“鹑火修的!贪狼回来没一会儿,她就醒了。我不高兴她没事做,就授权她进入星舰的中央控制系统。”
“之后我也没太看懂,反正她靠在床上,编纂数据流,之后纪蓝号就一直低鸣着修缮自己,贪狼还带着机器人涂抹什么液态材料,瞧,效果真好!”
“刚刚才翻新结束呢,主官,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安德烈兴高采烈地说。
执微:……是吗?
正是时候?她可不觉得正是时候!
执微搡了安德烈的腰际一下,杵得安德烈围着她跑了两圈,叫他开着悬浮艇,围着纪蓝号转了转。
只兜了两圈,执微已经心惊极了。
她看不出一点破烂的痕迹了,纪蓝号缺的屁股完好无损,破旧灰暗的外躯壳此刻也是神秘又炫酷的亮银色,像是刚被抛过光。
这超乎了执微的预期,这是怎么做到的?她才离开七八个小时而已,病号就把这么大一艘星舰修完了?
她晕晕乎乎,眼睛还在睁着看,但脑子已经不动了。
她只是沉默地看着鸟枪换炮的纪蓝号,半晌,幽幽开口:“怎么会这样呢……”
安德烈还给她捧哏:“是啊,怎么会这样呢,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啊!”
执微缓缓把目光移到他的金头发上,听着安德烈开始剖析她的宏图大计。
“我之前还在想,为什么要两个污染种加入我们的竞选团队。这两天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他们两个,我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因为你的高尚,更是因为你早已看穿了他们的伪装。”
执微:“是……吗?”
安德烈拖长了尾调,慢吞吞地扬起唇角:“你让我去详细地调查贪狼,是在提醒我做事要细心吧?”
他开始自我检讨:“哎,我明明是副官,但思想没有跟上你的高度,还被贪狼蒙骗着。不像你,一开始邀请他做护卫官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的战斗素养和身体机能情况。”
执微:……我知道吗?我该知道吗?我从哪里知道?
“还有鹑火,你也是看破了她的伪装,从她被人欺凌的表象里,看到了她对于机械研发程序破译的天赋。”
“兰蒙的学生都知道贪狼能打,但只有你,主官,只有你看出了鹑火是天才,将她招揽到竞选团队中。”
安德烈喟叹一声,只觉得自己在执微面前仿佛小孩子一样,需要学习进步的还有那么那么多呢!
但这丝毫不影响安德烈对于执微的钦佩。
他连连摆头,啧啧出声,赞叹执微的选择与决断:“主官高瞻远瞩!主官深谋远虑!”
痛不欲生,已经不足以形容执微此刻的心情了。
每一次!每一次她计划好的事情,都没有如期发生!
每一次,安德烈都觉得她的落跑计划里有个宏伟的图谋!
关键是他不只是说说而已呢,他是真情实感地在倾诉,这样真诚的情感配合上话术,就有几分洗脑的效果了!
执微本来听着就来气,结果听着听着,居然都怀疑她自己了。
不会吧,不是吧,难道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她早就知道贪狼是纯恨战士,早就知道鹑火是天才少女,所以才邀请他俩加入她的竞选团队,和她一起竞选神明,共创辉煌?
执微仔细想想,忍住了大骂的欲望。
胡说八道,她根本就没这个计划,什么图谋,那不是她的想法!
她要的是瘦弱骷髅和柔弱病秧子,怎么到手的是嗜血战斗狂魔和天才机械修补师,还她蓬松的舰啊!!
执微靠在悬浮艇的副驾上,伸手抠了抠舷窗。
她一个字也没说,痛不欲生地深呼吸了一会儿,故作忙碌地嚼了两下空气。
安德烈还问呢:“咦,你在吃什么?”
执微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哎,在吃你的脑子。”
“可你明明什么都没吃,你又逗我玩。”安德烈美滋滋地笑起来。
执微露出了个死亡微笑,轻轻地,温柔地说:“你没有脑子,所以我什么也吃不到。”
安德烈被凶了, 有些想生气。
可他听到执微在吃空气呢,又怕执微是真的肚子饿到人迷糊了,就从口袋里掏了一块巧克力, 别别扭扭地递给执微。
“吃这个。”他面色冷硬地把巧克力塞给执微。
执微接过来, 掰了一块补充能量。她问:“你又向巧克力神祷告了?”
“我每天都祷告。”安德烈骄傲地扬起下巴, “我可是狂信徒,我和污染种可不一样。”
执微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颇有一种结束996的工作,又去舞蹈室练习了两个小时,晚上十一点拖着疲惫的身体到家,发现家里人连房子都被诈骗了的感觉。
那是一种从内心涌上来的疲惫。
被诈骗了,还很快活。倒也是提供了情绪价值,不能算是完全的诈骗。
执微狠狠嚼着巧克力,默不作声地和安德烈回到了纪蓝号。
贪狼坐在待客厅里,擦拭他的新枪, 执微进来的时候, 他正对着枪口呼呼吹了两下。
鹑火坐在一辆悬浮辅助轮椅上, 靠在不远处的主控台边。
她面色发白,下巴很尖,脸型像一支锋利的甜筒,脸颊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肉。
安德烈看见他俩, 对着执微支支吾吾了两下, 没提鹑火要中控操作权的时候他怎么和她吵架的。
他只知道在执微面前要和平相处,于是指着鹑火,和执微说:“主官, 你看,她身体好多了。”
执微看她面色还是那样,也不懂她身体到底有没有好多了。
可她清晰地看见鹑火在主控台前轻轻敲击两下, 纪蓝号的穹顶就上移了十公分,待客厅的墙壁内侧伸出一个机械臂,在半空中旋转了两圈,悬在了一旁。
“我对修旧点的东西还算有经验。”鹑火看见她过来,眼神唰地一下亮了起来,目光灼灼地望向执微,“纪蓝号的年纪大些,但当时的配置都是顶级的,维护一下,就会好很多。”
她真是客气了,这哪儿是好很多,简直好到离谱。
执微到处看了看,环顾了一圈,只觉得星舰内部空旷整洁许多,一些细节也都补全了。
粗犷的军舰风格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细腻的私人星舰的定制化风格。
执微甚至在墙壁的上方,看见了由她名字变形而成的图饰纹样。
这玩意儿在星网上很火,执微一直装没看见,她觉得很羞耻。
……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打量这个图腾。
是用“执微”这个名字,如藤蔓般向外延伸,如荆棘附着在墙壁上,刻入星舰内壁,也刺入人心。
更别提外部走线流畅丝滑,缺了的半个屁股也已经补上了,背部的蓬松破损已经恢复。
纪蓝号现在彻底摆脱了一副小可怜的模样,有了正经星舰的样子了。
鹑火只忐忑不安地等着她说话。
她的瞳仁很黑,带着夜幕特有的深邃,专注地望着执微,等待着审判。
按照常理,执微应该夸她的天赋。
病秧子身体毫不耽误她天才少女狂修星舰,足够超乎执微的预料,执微真的是死活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么个发展模样。
她现在胸口梗着一口气。但凡松口气,人都能直接晕过去。
执微饿得有些发晕,她干干巴巴地开口:“吃饭了吗?”
“没吃就一起吃点。”她这么说。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话不多说,先吃饭吧。她栽倒在沙发上,搓了搓自己的脸。
贪狼和鹑火都是一愣。
兄妹两个偷偷对视了一下,又垂下目光。
安德烈倒不想别的,执微这么问了,他立刻就做出反应,已经去后面的货舱里翻吃的了。
执微是真的饿了,大概惊喜总是格外耗费心力,而她总是遇见各种各样的惊喜……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吓。
她现在只想好好喂饱自己,再睡一觉。
没准现在是在做梦呢哈哈哈哈,她乐观而癫狂地想着。
安德烈取了食物回来,他们坐在待客厅的沙发上,围着圈坐着,机械臂垂下来,在他们面前摆好桌子。
安德烈还挤开了机器人,试图煮饮料给执微喝。
他靠在操作台边坐着,拿着一个银质的小锅,烧了一会儿水,饮料就在小锅里噗噜噜地叫着。
水蒸气弥漫开来,空气中可以嗅到一股清甜的麦芽糯米香气。
纪蓝号驻悬在兰蒙的停泊区,从星舰内向外望去,是一片沉沉静谧。
执微靠在舷窗边,往外看着景色,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
她有一个优点,就是不怎么回头看。不会后悔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责怪当时做下决定的自己。
不然,岂不是欺负当时的自己嘛。
这事态发展谁能想到?简直蛮不讲理!她恶狠狠地吸溜了一口营养液。
安德烈试图取代机器人,煎肉排给执微吃。
他开始操作的时候,看着样子好像还好,袖口挽起,表情凝重,但他操作了一会儿,一股焦煳的味道就弥漫开来。
鹑火默默地挑高了舱内的换气系统指数,于是安德烈更自信了。
他做完后,执微盯着黑乎乎的盘子和乌突突的肉,陷入了死寂样的迟疑。
“是什么新品种吧。”她肯定地咬了一口,呆住了一会儿,昂起脖子,默默咽了下去。
贪狼也吃了一口,抬起头,真心实意地夸赞安德烈:“和我在垃圾桶里翻出来吃的一个味儿。”
安德烈:“……”
好极了,他俩差点就要打起来了。
执微撑着脑袋看戏,没注意到鹑火一直静静地看着她。
鹑火看了她一会儿,低头,舔了舔手指上粘着的糖浆。
执微没有自己要“吃好的”“吃不一样的”这种意识,她没端着竞选人的身份,在豪华奢靡的餐厅里品酒进食,让自己的下属看门望风。
她就坐在他们对面,调侃似的看着两个男生斗嘴,端水似的又吃了两口糊掉的肉排,哄着安德烈:“挺好的,熟了,双倍熟。”
鹑火只是这样看着,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笑意已经爬上了她的唇角。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挺起了脊背,像是肩上压着她的重量,莫名消散了几分。
鹑火和贪狼是亲生的双胎兄妹,可二人的性格又分明是天差地别。
比起贪狼时刻想杀人的暴烈,她像是全部想法都冲着自己内部撕裂。
鹑火总把想死挂在嘴边。
哪怕此刻,哪怕她切实地感知到了自己的轻松和快乐,她嘴上却说着:“有这样的一个晚上……哥哥和你在我身边,即刻死去感觉也值得了。”
执微一听,就纠正她:“不要这样说。”
鹑火低头抠了抠自己的指甲:“可死亡对我们甚至是解脱。”
执微坐到她身边,将手按在了她苍白的手背上,轻轻握紧。
鹑火的手发凉,而执微的掌心带着热意。热源一点点传过来,明明她握着的是她的手,可鹑火却觉得心上也暖了起来。
“所以活着更需要勇气。”执微这么说。
她在执微关切的眼神下,嗫嚅了几下,收回了她与她两次见面的时候,都说的那个死字。
鹑火:“我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说我想死。”
她在执微不赞同的目光里,轻轻笑起来:“但我不会。我想和我做是两件事情,我想死是我想死,但谁也别想杀死我。”
“等着看吧,刀子刺入我的心脏,我也要咬破后槽牙的毒囊,喷一口毒血到杀我的人脸上。”
鹑火眼神放空,喃喃说道:“我要像虫子一样,蠕动着阴暗爬行,随时想死,随时真的要死,但永远从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嘿,我还活着。”
她像是孩子般地笑起来,她也真的在笑。
可执微总觉得,她似乎是在哭。
执微拍拍她的肩膀,揽着她,轻柔地拥抱了她一下。
她端着饮料和她碰杯,在她耳边,说:“祝你拥有磅礴的生命力,鹑火,祝你健康自由。”
执微真切而热烈地祝福她。
鹑火捏着杯子,把杯子里的东西一口喝光。
她从未收获过这样真挚的祝福。好像她是什么有朋友有未来的人,值得被祝福,值得更好的人生一样。
鹑火望着执微,神情很复杂,眼底湿漉漉的,却迸发着慑人的光亮。
她其实一点都不生气之前安德烈说的那些话,他说的话只是事实,比起更难听的,他说得甚至足够文雅。
他不是坏人,他只是如常人般。
于是异于常人的执微,便何其可贵。
执微,她在心底念她的名字,执微。
她迫切地想为她再做些什么,只是修缮了她的星舰完全不够,她还想为她做些什么。
她想像真的竞选团队成员一样,由被哥哥保护的妹妹,成长为保护竞选人的护卫官。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主官?”她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支棱起来了,面色都因为兴奋而显得格外红润。
“布置一些工作任务给我吧,我想做一些工作,我想工作……”
执微用一种新奇的眼神打量她。
怎么都这样啊?安德烈之前据说是贵族大少爷,跟着她之后开始疯狂工作。鹑火之前是病弱学生,跟着她以后,现在也要积极干活。
怎么都卷起来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难不成是她作为主官的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