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候性风暴by字笙
字笙  发于:2025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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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衷心的感谢老师最后的那句好运,让她觉得自己很快要乘着光出行。
不过是一年的时间而已,不知道为什么比来时多了那么多行李。当初的两个行李箱已经装不下,屋子里没几分钟就被她弄成了大杂货铺,扔的扔卖的卖,房间又恢复了空荡荡。
她发了个信息给秦新琼和许令宜。
冯栩安:红酒屋?喝一杯?
期末后的夜晚历来是party夜。红酒屋放着十分吵闹的音乐,一群陌生人正从阳台拿烧烤进来,问冯栩安要不要加入。她笑着对这热情摆了摆手,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着。
她给三个杯子倒上酒,先喝了一口。对面喧嚣的人们队伍越来越庞大,红酒屋逐渐显小,他们便转移了阵地。
房间装饰很古典,沙发都是红木的椅背,上面包裹着丝绒花面,两边装满书的铁架子顺着跃层爬到了顶端,天花板上坠着镀着黑金的水晶吊灯。她们经常在这里嘻嘻哈哈,吐槽最近碰到的奇葩,说着笑话,这么一眨眼,这一年就结束了。
比关灯拉闸还快。
冯栩安刚想起这比喻,许令宜和秦新琼便走了进来,还没等她们坐下,昏暗的吊灯突然熄了。走廊也陷入了一片黑暗。
秦新琼往外望,“怎么回事?”
手机响起来,秦新琼看了一眼,“物业说是风暴太大,电流不稳。”
冯栩安晃了晃酒杯。安静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我要回国了。”
秦新琼还有点懵,随口接到,“哦,哪天走?我送你。”
“不用送。明天早上。”
许令宜察觉到了不对劲,噌的一声坐直,“怎么这么急?”
“家里人病了。公司投资……也有点眉目了。Erin那边催得急,我得赶紧回去谈资金。”
秦新琼琢磨出点味道来,“那还回来吗?”
“不回了吧。”她笑笑,“反正,迈阿密肯定是不回了。”
“就是想跟你们告个别。顺便帮我个忙,把我家具都卖了呗。”
“成。你等我回国再找你吧。”
话刚脱出口,许令宜想起自己和很多人都说过这句话,可毕业后真正再见过面的人寥寥无几。她突然不知说什么好。
冯栩安问,“你们之后都怎么打算?”
许令宜又恢复了之前的混不吝模样,“咳,我过几天也回国续个签证,然后回美国混日子呗。工作……慢慢找吧。”
“新琼呢?”
“我不回国。”她很坚决,“我不想被我爸妈继续那么管着了。”
冯栩安拍拍她,“徐凯那边不管有多大仇火都别再纠缠了。咱们翻篇了。没有什么比你的新生活更重要。”
秦新琼倒没客气,“安安。收购成功了以后,缺人的话,我可以去你那里工作吗?财务或者融资都可以。”
冯栩安一愣,“我无法非常肯定的说可以……因为现在我这边也一片混乱。”她只能尽力保持真诚,“但是一旦我这边定下来了,我需要人,欢迎你加入。”
秦新琼在黑暗中伸出手。冯栩安是典型的大骨架,手指修长骨骼偏硬,摸着黑握起来温暖又有安全感。
“安安。我知道你朋友之前是怎么背叛你的。”
秦新琼突然说了句摸不到头脑的话,冯栩安想了半天才意识到她是指谢音习。
黑暗中秦新琼凑近了脸,气息暖乎乎,“所以谢谢你还愿意信任我。”
可冯栩安却使劲摇摇头,即使看不见,秦新琼也能听到她摇动的风声,“不一样……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不会把对她的防备转嫁到你身上。”
她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摸着黑站起来和她们告别。
她发现年纪小的时候更容易接受离别。因为没经历过,对未来的看法总是很乐观,还不懂接下来的生活多么变幻无常。年纪渐大后,每一次离别都更像诀别,每个转身离开的人都好像能预见到未来,因此一句再见脱出口格外艰难。
云雨整整压了两天,离开的时候天空很浅,飞上天的时候好像伸手一碰就能滴下水来。勉强算个晴天。
冯栩安善后的时候疏忽了,她就记得嘱咐许令宜不用理游远,没想到……
秦新琼早上一起来,手机上十几条微信炸屏,她还以为自己遭遇了什么极端暗恋者。打开一看,全是游远。
她犹豫了下,还是拨了个电话过去。
“秦新琼,冯栩安不接我电话,你放我上去一下。”
她大惊,游远竟然不知道冯栩安回国了?她心里暗道安安真是个猛人,实习听证会期末考试甩男友一套组合拳打下来连口气都没喘。但昨天听冯栩安说了游远荒谬的行径,许令宜和她都替冯栩安感到不值。
她像替好友报复一般,“安安回国了。”
“回国?”
游远安静了几秒。
“你是说,她今天早上回国了?”
“嗯。”
他发懵,“为什么?”
“你自己问她。”
他烦躁地抓头,开车门,“几点飞,我现在去机场。”
“十点。”
还有一小时起飞。快登机了。
“……她从哪个城市飞?”
秦新琼沉默了半晌。游远刚要催促,却听她说道,“游远,别问了。你不是迷信吗。天意如此。你就认了吧。”
他挂了电话,捂着脸,或许是觉得自己太丢脸了。他觉得冯栩安说得没错。他可真是个荒谬的人。
游远这一路回国走的非常不顺。
国内疫情蔓延,各大城市已经逐渐开始封控。冯栩安从没有回复过他任何消息。游远走的匆忙,这一路同行的人都带好口罩,彼此看向对方的眼神装满了恐慌。几经周折,他坐上了高铁,看着窗外刷刷而过的风景,心情说不出的沉重。
车进入北方后,寒日的青气从山顶盘起,黄土地一片苍茫。今日因为防控的原因,高铁上人寥寥,座椅干净整洁,车厢每个人都安静地各玩各的手机,这和游远记忆中的回忆有很大差别。
他从小便在外市读书,那时还没有高铁,每个周末和节假日,一放学他便背起双肩包赶往车站。这段记忆的气味十分混杂,隔着十排座位,他能准确分析出对方吃的是香菇炖鸡面还是香辣排骨面。运气好的时候能买到动车,运气不好要是还想回家,只能坐老掉牙的绿皮火车,到他家时一般是凌晨。所以他喜欢站在车门处吹冷风,防止睡过头错过归家。
他打了个电话给父母。
“喂,爸。我回国了。办完事情有时间的话……回去看你们。”
“哼,”对面冷哼一声,“回国也不知道提前和我们说。为什么回来啊,别是又闯祸了,又被开除了?”
“和女朋友吵架了。她回来了。”
“有女朋友了?为什么吵架啊?”游远爸爸十分笃定地猜测起来,“肯定是因为你不务正业,你说你天天搞什么股票交易,哪个女孩能受得了!那是什么破行业,不稳定,就跟赌博一样的——”
游远听着心烦,每次打电话不管说什么都能拐到这里来。
“行了,不用你管。挂了。”
春城格外冷冽。空中的寒气似乎从地底来,顺着人的脚往上升腾,直至包裹全身。他到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春城天已经黑了透彻。他按着许令宜给的地址找到冯栩安家,开门的是一位老人。
“……您好,我找冯栩安。”
老人面容慈祥,只是略苍白,在稀疏的白发衬托下,深陷的眼窝让她看起来精神不济。游远一眼就看得出,这一定是冯栩安的姥姥。
她们那双笑起来温暖的圆眼如出一辙。
“你是……?”老人看着游远笑起来,“安安没跟我说今天要来客人啊……”
游远心一横,不要脸到底,“我是她男朋友。”
那气势坚决到跟上门来逼婚似的。
姥姥原本只是好奇地打量游远,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满眼欣喜伸出手,他赶紧握了上去。
“哎,哎,快进来快进来!”
老人满面笑容将他迎进来,在屋里带他乱转介绍着。三层小楼,内部装饰是温馨的原木风,茶几上摆着一个白色的矮瓷花瓶,上面插满繁茂的白色绣球花。白色的沙发旁有一个非常瞩目的玩偶堆,从底到顶按照大小排列着,最上面那只乳白色的长耳兔是那时他们逛街时一起买的,她带了回来。
游远的心往下沉了点。她没打算回去。
姥姥从厨房忙活半天,瓜果装了一大盘,游远赶紧起身迎过去。
“小伙子是哪儿人啊?”
游远有点紧张,脊背挺的倍儿直,“我是西市的,也是北方。”
“哎呀挺好挺好,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做股票交易……”解释起来有点困难,他补充,“我也是她同学,同行。”
“同学好同学好,同学感情深。同行,那还有共同语言呢!”
“姥姥,她去哪里了?”
“她和她的那个朋友说是要去见一下我们那个村的村官小叶,出去了。说是要谈什么投资什么的。”
姥姥叹气,“我们安安是不是个臭脾气,和她谈恋爱是不是没少挨骂?都是我给她惯得。咳,你们都是爹生妈养娇惯大的,我本不应该说这话,但是你和我们安安在一起,真得麻烦你多迎合她,她这孩子吃软不吃硬……毕竟她从小……”
姥姥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响了起来,而后喜笑颜开和他解释,“是安安。”
“安安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这孩子,你男朋友来怎么都不跟姥姥说一声——”
姥姥的老年机漏音,冯栩安诧异的声音在客厅被广播,“我男朋友?”
“啊,是啊。你同学,”姥姥笑得和朵花似的看着游远,“大高个一小伙子,长得可俊了。”
“姥姥,把他赶出去。”冯栩安没客气,“分手了。”
“哎呀呀呀呀呀呀——”
姥姥眼神里立刻爬上了尴尬,慌张的看了看游远,紧接着尴尬地笑起来。她演技太差,嘴里大声叨咕了两句试图把冯栩安的声音盖下去。
“吵架了吧?是吧,肯定是吵架了。”姥姥呵呵笑着,“别吵架啊,有误会得说清楚。现在闹病呢,大半夜的你让他去哪找地方啊?”
对面沉默了许久,“让他住地下室吧。”
有这待遇已经不错了。
冯栩安家地下室不阴不冷,甚至还是个一室一厅。姥姥年纪大,先去睡了。游远也累的不行,补了一觉,醒来以后他去客厅一看,冯栩安还没回来。
时差还没倒过来,他心里事又多,睡不着。
这几天听证会的结果下来了,Lauren和他同时被判取消课程学分,需要重修。他懒得上诉,直接交了学费。
他想出去透透气,顺着客厅去往庭院附近,天空中飘了几粒白,竟然下雪了。在迈阿密生活太久,他都快忘记冬天是什么滋味,游远给落地窗开了个缝,凛冽的风吹了进来,呛得他瑟缩了几下,赶快关上了门。一转身,右侧有一个凹进去的死角,里面放置了一张古朴红木小桌。
那上面放了两个铜色香炉,两张黑白遗像靠着墙支着,是一男一女,看风格是上个世纪的大头照。游远心突然不安地猛跳,牌位下面有一行小字,他死死盯着,缓缓走近。
冯怀民,1967-1995。
王玉哲,1969-1995。
游远的心中好像有什么崩塌了。
1995年,冯栩安两岁。

游远永远不会忘记,2020年三月初,春城有多寒冷。
凌晨两点,他缩在被子里。楼上传来人的说话声,应该是冯栩安回来了。游远没动,他不想动,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她是怎么长大的……姥姥一个人抚养她吗?那时她还没记忆,甚至不知道父母的定义。她会不会被别人欺负?一定有,不然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冷静周到……游远越想心越寒,他是个狗屁的男朋友,一年的时间,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过一会他又开始安慰自己。姥姥一定很爱她吧,提起她时姥姥总是一脸宠溺。不然她怎么能成长到如今这样,洒脱又勇敢。可想到这儿他心里更酸了,那一定……很难吧。一句话撞进了他脑子里,她说她讨厌被丢下。他不敢想象她用了多少勇气才对他说出这句话。他呢?浅浅的一句那你就滚,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出来了。
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永远都抓不到她的尾巴了。因为她不能有任何尾巴,被抓到,要靠谁来救她呢。年迈的姥姥吗。
她习惯了。
迷迷糊糊中睡去,他与门口的遗像只有一墙之隔,可与冯栩安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就这样神思断断续续着到了第二天早上。门突然被敲响,他立刻醒了过来。
他打开门,是姥姥。
“……姥姥。不好意思,我睡过了。”
“小伙子,”姥姥特别着急,“你会不会开车啊,能不能带我回一下老家,不远的,真的不远,我,我现在有急事得回去,家里有人在闹事,安安和她朋友现在都不在,我……”
姥姥急得团团转,游远立刻回屋穿了衣服,“好,没问题,路上您慢慢说。”
好在今天不下雪。游远开的不快,照顾老人家的身体。
“姥姥。”他小心翼翼试探,“安安她,从小就和你一起生活吗?”
“是啊……咳。她爸妈走的早,那时候她都没有记忆。直到上了幼儿园,看到旁边小朋友都有父母,她还问我,为什么他们没有姥姥。”姥姥笑起来,“你说这孩子多逗。我只能和她说,有的人有姥姥,有的人有父母。都是一样的。”
游远眼里起了雾。
“那肯定是因为您对她很好啊。”他使劲与下垂的嘴角做着对抗,“所以她觉得姥姥才是天生就该有的。”
到村里后,姥姥立即被人拽走了,只交代游远在家坐坐。房子没有客厅,过了灶台后就是卧房,一方土炕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的面积。他向外走,左侧鸡窝里母鸡正瑟缩着,她当时就是靠在这个墙角下,笑容轻松随意。
他走出大门口,左前方那家门口站着几个戴口罩的女人正瞄着这边,明显是在讨论他这个外来人。
“各位阿姨好。”他离老远打了个招呼。
有一个女人主动问了句,“你是老宫家亲戚啊?”说完又小声和小团队嘟囔,“老宫家最近可真热闹啊,天天有俊小伙过来哈。”
“啊,我不是亲戚。我是……冯栩安男朋友。”
“男朋友?前几天来那个什么大博士不是她男朋友吗?这怎么还有一个?”
游远心中正疑惑,楼清川也来了?
“他只是我们的朋友。”
“那你是干啥的呀?感觉不如那大博士厉害啊。那博士长得俊,人也稳重,还是博士,咋那么厉害呢……”
他心里酸溜溜的,“各位阿姨,我也挺厉害的,我是和钱打交道的……”
“那有啥厉害的,那村头老王家儿子不就是做账房的,天天蹲屋里头拿个小本算数,可没出息——”
他欲哭无泪,开始打听,“阿姨,安安小时候是在这长大的?”
“嗯!可不,”那人比着自己小腿的位置,“从这么高开始,我们看着长大的!安安小时候可不容易,没爸妈,她姥爷还打她姥姥,但是好歹她没挨过打,后来她姥爷在村里干那污糟事,不也是她姥姥举报的吗……但我估计给孩子吓够呛,不然后来咋能那么多年都没去看过她姥爷呢……”
游远心慌的不行,只能问,“她姥爷……干什么了?”
阿姨一脸神秘凑过来,“她姥爷是老师。在教室里头摸人家女娃被抓住了。”
还没等游远反应过来,身后吵吵嚷嚷奔过来一群人,为首的老人健步如飞,跟着的夫妇一脸凶狠,一行人气势冲冲跑进冯栩安姥姥家。游远一看情况不好,立刻跟着跑了进去。
那老人扯着脖子吼,“宫秀兰!我知道你回来了,我看到你家车停村口了!你给我出来说清楚,老屋怎么就不是我的了,你赶紧给我出来!”
游远站在后排说了句,“家里现在没有人。请问你们找谁?”
那老人转过身,看着游远分辨了半天。
“啊……是你啊,是不是就是你,前几天你跟着冯栩安来的!”那老头哆哆嗦嗦走过来,手里的纸都要戳到游远鼻子上,“好啊,冯栩安现在还知道找帮手了,她人呢,她姥姥呢!哪儿去了!”
后面有人抓住游远后撤了两步。他回头一看,竟是姥姥。
“宫远河!你还能不能有点长辈的样儿!你指着孩子干啥呢,这是我家客人,你给我客气点!”
“宫秀兰,我不知道冯栩安搞了什么鬼,地契分离是怎么回事,老屋和水塘不一直都是绑定的吗!”
“好啊你,宫远河,你长个嘴就是放屁用的?”姥姥气的手指发抖,“你当年那个保证书都是骗鬼的,你现在说不认就不认!”
“那他妈都是因为你蠢!你是个傻逼,你以为写个保证书就好使了,我呸!还有你那个外孙女,满心邪心眼子,她早晚得遭报应,她得替你横死在你这破老屋里头——”
“我跟你拼了!”
姥姥急出了眼泪,立马要冲上去和对方拼命。游远一下懵了,这年岁的老人哪能经得起这么大开大合的动作,他眼疾手快扛起姥姥直奔房间——
“姥姥,您您您赶紧顺顺气!这岁数可不能这么动气——什么事都能解决啊,别急,你等着我现在就给安安打电话——”
大舅姥爷还在后面追着骂,“跑什么跑,冯栩安偷东西,冯栩安她偷东西了!她把我地契偷走了!”
游远头大,进屋的第一秒就把姥姥放下来,眼疾手快锁了门,声音渐息。谁知那大舅姥爷疯子一般踩着鸡窝爬上了墙,跨坐在院墙上,对着全村大喊。
“冯栩安偷东西!她偷我家地契!冯栩安是小偷,来人啊,抓小偷啊——”
他妈的。游远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么大年纪了,嘴里不干不净还上蹿下跳的!他赶紧让姥姥坐好,千万不要出门,快速跑到院墙下。
“您下来啊,太危险——还有您胡说什么呢,”他也大嗓门对着院墙喊起来,“冯栩安不可能偷你东西!”
“我他妈也要学宫秀兰,地契不还给我,我就死这房子里!不就是死吗!我一大把年纪了我怕谁,我必须得把这老屋要回来——冯栩安偷我钱,冯栩安侵占我家财产!”
大舅姥爷喊得太用力,腿部动作太大,一个不稳差点歪了身子。游远赶紧踏上鸡窝,扶住那摇摇欲坠的大舅姥爷。这一下两下的在鸡窝房顶蹦迪,鸡撒开两条树杈腿嗖嗖往外跑,无辜遭了波地震。
游远苦笑着劝他下来,他不下来,游远也不敢放手。
“报警啊。”
院子里响起冷冷的女声。
冯栩安靠在院墙上,仰着头,“你不是说我偷东西了吗。那报警,把我抓起来。”她嗤笑,“哦,坐墙上不方便是吧,我帮你。”
警车匆匆来了,大舅姥爷有眼色,在警察面前一句胡话也没说,完全是难缠的老人精。冯栩安大门一关,铁门刷拉拉的响,终于落了个清净。
院落又寂静了下来。冯栩安看了游远一眼,让他进来。
屋内姥姥已经累的睡着了。冯栩安坐在炕侧仔细看着她,像在检查她有没有问题一般。游远坐在旁边不敢出声,他不觉得今日的闹剧是个笑话,他只觉得自己是个笑话,他好像从没有了解过冯栩安。
她突然说,“给你讲个故事。”
冯栩安拉起姥姥的手腕,在上面的一道疤痕上缓缓抚摸。
“有个人呢,她爸爸妈妈一氧化碳中毒,意外去世了。姥姥姥爷心善,接她过来一起生活,可没两天,她竟然发现为人师表的姥爷竟然经常殴打姥姥。姥爷打人还知道避人,把她锁到屋子里以为她睡了,但其实每次她都醒着。”
“记忆最深刻的一次,大雪天,姥爷打完姥姥,跟——,”她举起手,比划着,“抓一只小鸡崽一样,拎着姥姥脖领子那么一拖,就把姥姥给扔出去了。那天雪特别厚,姥姥往下一震,雪星子被崩的老高,姥姥趴地上吃了一大口雪。后来她特意尝过,雪有一股特别的湿土味,可能是因为落地了吧。”
“后来姥爷猥亵学校小女孩被发现了,判了刑。她记得自己被别人收养过,但是还没住多久,就又被姥姥接回去了。她当时只知道又回到姥姥身边特别开心,没注意到姥姥脸色特苍白。也是,你说她六岁,她懂什么啊。”
“她知道的时候,都是后知后觉。”
“去年暑假,村委会要开发水塘,让她撞上了。她意外知道,当年收养她的夫妇就是大舅姥爷的儿子儿媳。当年人家提出收养的时候,姥姥一看,这是自家亲人,有血缘,她还能父母双全长大,好事啊。可谁想得到,这是大舅姥爷做的局。大舅姥爷之前想用自己手里的平房跟姥姥换她手里的水塘和老屋,被姥姥拒绝了。他就想出收养这么个损主意。”
“她到了新家没两天,就要上学了。大舅姥爷这时候突然说,姥姥要是不换水塘和老屋,就不给她上学。”
“姥姥真着急啊。这都什么年代了,孩子哪能不上学啊。姥姥就说,那你把我们家孩子还有她的手续都送回来吧,不让你收养了。大舅姥爷一看,正中下怀,说手续还给你可以,但必须拿老屋和水塘交换。”
“姥姥一个人势单力薄,她能怎么办呢。说好话人家不理啊,她只能拿把刀,去大舅姥爷新家发了疯,说他要是不把这手续还回来,她就死在他家里,让他家新房也变成凶宅。大舅姥爷哪是那么好糊弄的,她最后只能真割了自己的手腕,地上和枕头上溅的都是血,给所有人都吓坏了。最后两方各退一步,姥姥用水塘单独交换了她的手续和破平房,留下了老屋。”
她摇着头苦笑,“只是为了她能上学而已。”
“其实……姥姥完全可以不管她的。可在那以后,姥姥再也没有给她找过收养,她就这么快乐地长大了。”
姥姥胳膊上松弛的皮肤皱着,夹了不显眼的一小条凸起。时光并不能带走太深的伤口,仔细看过去,疤痕处颜色浅淡,有些增生。
她放下手。
“游远。这就是我的过去。我必须什么都做好,才会有安全感。”
“我也确定你给不了我要的安全感。”
“所以你问我学习和工作是不是都比你重要。其实不是,是我人生有其他事情比你重要,学习和工作只是刚好和这件事情相关而已。”
“Lauren的事情因我而起。我很抱歉。”她看向他,眼泪苦涩,“疫情越来越严重了。早点回去吧。”
游远并没走,他又在冯栩安家住了几天。
冯栩安每天都很忙,他没问过她在忙什么,他再也不敢怀疑了,是他搞不清状况,她沉重的人生里注定不会有乱七八糟的事情。
后来那个叫叶亭的年轻人来过。游远得知了水塘故事的后半部分。
冯栩安和叶亭合作,误导大舅姥爷让他以为冯栩安看好水塘开发的前景,诱使其同意开发水塘。同时,通过叶亭,冯栩安拿到了大舅姥爷手里的房契,暗中做了水塘和老屋的地契分离。垂钓园开发在即,大舅姥爷突然得知这项目并不肥,跑到姥姥面前大骂冯栩安,同时告诉姥姥老屋也不是她的。姥姥急火攻心晕倒,冯栩安才在考试后立即赶回国。
楼清川跟她一起回来只是因为他们有一笔投资在谈,这几天她早出晚归,估计也是为了这事。
他不知道自己要在这气闷的地下室住到什么时候。但他想通了很多事情,他和冯栩安的相处模式必须要改变,他是应该学会尊重她的选择和行踪。可这并不是他最慌张的……他想起冯栩安说all in的承诺被打折,剩下的百分之四十塞满功利,如今一语成谶。
一想到这儿他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他搞砸了。
不知道过去了几天,游远时差依旧没倒过来。一天晚上,他在黑暗中醒来,冯栩安就坐在他面前。
“醒了?”她很平静,“吃饭吧,今天做了点东北菜。”
他心里很不安,跟着冯栩安上了楼。餐厅只点了顶灯,房间黑漆漆的。桌上有几道菜,还有酒。
“喝啊。来东北不喝酒,下不了饭桌啊。”
她帮他布着筷子,调侃的语气和平常一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游远觉得毛骨悚然,坐到了她身边。
他抓住她的手,眼睛忍不住酸涩,“宝贝……别这样。”
她呆愣愣地坐了很久,一句话也没说。
游远思考了许久怎么开头。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是我做的不对。我想了想,我的确是希望你听我的,按我说的做,我确实没有尊重你。但是你信吗……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不想你受欺负,真的……”
她眼眶溢出了泪,这让他眼睛里也蓄满了雾气。
“嗯。谢谢你……但我给你讲我的故事,不是为了让你觉得自己有错。”
他握紧了她的手,“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别可怜我,”她捂住脸,泪水顺着手指溢出来,“你可怜我……让我觉得我努力了这么些年,都白费了。”
“你知道吗,不全是你的问题。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过度敏感。你赞同俞见成那次,我心跟被针扎了一样,”她抽噎着,“我自小就这样,一点都不可爱。谁要是打我一巴掌,我肯定还回去,然后撤的远远的。我尽力了,所以我才鼓起勇气问你能不能接受异地恋。因为……我想的一直很多,我们的发展方向一直不同。”
可他当时说什么来着。
游远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你想去哪里?我愿意跟着你去,真的,我愿意。”他急着证明,“其实我在国内也能交易的,这几天我在你家半夜交易也挺好的,你家地下室挺安静,网也挺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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