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诺呼吸停滞如坠冰窖:“他眼睛被弄瞎?一个人在宴州,看不见,还要在厉濯楠跟前周旋?”
红毛啧道:“我们不是人啊?能让宗主被谋害吗?”
“你要是有用,他怎么会瞎?”
红毛语塞:“哎呀我真不该多嘴告诉你!反正宗主现在好?着呢,你别担心,鱼从仙的医术没出过岔子。”
兴许怕她继续兴师问罪,红毛大头假装招呼熟人,赶忙溜之大吉。
宝诺一下心神恍惚,脑中有些浑浑噩噩,随便找个地方落座,尽快调解心情?。
没事,都过去了,哥哥安然无?恙……
厉濯楠死后埋在哪里?应该有坟墓吧?
她要去挖坟掘墓,鞭尸,再烧成渣滓。宝诺攥紧拳头,关节咔嚓作响。
周遭宾客沉浸在热络与喧哗里,觥筹交错,相互寒暄。
“长远不见,若非今日大典,咱们还没有机会一块儿吃酒呢。”
“是啊,人老了,就想多见见以前出生入死的朋友,知道你们都好?,我也高兴。”
“诸位,前两日发送凤凰令的女子在何处?”
“那边呢,秉申叫她四姑娘。”
“听闻是南朝游影,看来?宗主的立场已经有倾向了。”
周围不断投来?好?奇审视的目光,宝诺不想被观望,起身离席。
棠筠带着棠玉浮现身,听见众人的交谈,恍眼看了看传闻中的游影,轻笑道:“不过如此嘛。”
说着转头打量自家侄女:“你是怎么被她打败的,反省过吗?”
棠玉浮心想,根本没有战争,谈何输赢?
棠筠今日重?返永乐宗,滋味复杂,她抬起高傲的下巴,闲庭信步,仿佛一只开屏的孔雀,姿态格外与众不同?。
正厅内外到处都是人,有些老面孔认得她,主动过去打招呼,秉申的待客之道亦很周全,亲自引她和?棠玉浮去主桌。
棠筠冷笑道:“怎么敢当,昨日玉浮想回永乐宗看看都被拒之门外,我以为你们早就忘了棠氏的存在。”
秉申恭谨回道:“怎么会,薛掌门的家眷理应坐在主桌。”
棠筠脸色骤然铁青,噎得没了言语。
秉申招呼完,转而去接待别的贵客。
棠玉浮清咳一声:“姑妈,你看,永乐宗变化可真大,整个宗门都重?新扩建修缮了,比当年?奢华气派得多。”
这不是个聪明?的话?题,棠筠一听,立马鞭策她:“你要是做了宗主夫人,这些都是你的,可惜啊。”
棠玉浮垂眸沉默半晌:“您就不能好?好?说话?吗,非要这么夹枪带棒,我是你的亲人还是仇人?”
棠筠想和?她理论,碍于?场面不合适,暂且按下不表。
大典正式开始,所有人登上观云台观礼。
宝诺与三位长老站在最前端,身后是六大堂主,各方宾客,还有声势浩大的永乐宗弟子。
谢随野终于?现身。
他这几日常常披头散发不拘小节,今日倒收拾得相当齐整,金玉莲花发冠,镶嵌的宝石流光溢彩,玄黑长袍用金线绣着缠枝西番莲,他人长得高大,宽肩窄腰,仪态疏阔,将这身华丽的袍子穿出无?比强大的气场,仿佛一挥手,天上的云彩都会为他开路。
宝诺心下一跳。
身边的人自然也发现了,她和?宗主的装扮几乎如出一辙。
同?样的黑金辉映,像极了夜幕下金碧辉煌的宴州城,罪恶与浮华共存。
西番莲是永乐宗的标识,凤凰令上也有刻纹。
棠玉浮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十分陌生。在她父亲那个时?代,永乐宗的传统几乎沦为摆设,没有人在意门风,没有人在意曾经的荣耀,所有力?气都消耗在内斗中,人心不散才怪。
而如今到了厉随野的手里,他却将秩序、符号和?仪式强调到极致。他的权威在这场庄严繁复的典仪中不断被强化,所有弟子与宾客都能切身体?会,所谓金玉满堂,枝繁叶茂,如日中天。
永乐宗正在走向鼎盛。
典仪最重?要的三步便是焚香、授剑、祭天。
由长老将永乐宗传下来?的青铜重?剑授予新任宗主。
棠筠脑子嗡嗡作响。她记得那把剑放在库房落灰,早已锈迹斑斑,可如今却华光万丈,雍容威严,损伤部?分早已修复,还嵌上了珍贵的宝石。
谢随野接过重?剑,长老昭告其名号:垂曜天。
宝诺一听就知道是他自己的意思,几位长老六七十岁了,怎么可能选择如此招摇狂傲的字眼。
“宗主……”
身后传来?红毛大头发抖的嗓音,宝诺奇怪地回过头,发现他居然眼含热泪,几乎喜极而泣。
永乐宗众人皆是骄傲动容的模样。
宝诺不由在心下惊叹,可想而知,哥哥在他们心中的威望有多高。
薛隐山当然也看得出来?,整个继位大典都是在向宴州展示永乐宗的实力?,八部?盟来?了两位护法,脸色可谓相当难看。
薛隐山暗暗庆幸,没有和?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宗主成为敌人。
等到仪式结束,他走到宝诺跟前,仿佛先前的矛盾没发生过一般,笑意随和?地说:“四姑娘,我九华门与南朝犹如手足兄弟,不可分割,朝廷要找的罪犯便是我的仇人,那蒲察元挥早已被我扣押下来?,明?日便将他处理干净,扳指送到永乐宗。”
宝诺见他态度转变得如何彻底,也不知和?谢随野达成了什么交易,点点头:“好?。”
午宴欢庆,薛隐山喝得伶仃大醉,被弟子搀扶下山,棠筠却没跟着离开,还把棠玉浮也叫住了。
“姑妈?不走么?”
棠筠看着满堂华彩,难以抑制心里翻腾的情?绪,冷笑道:“走?这里原本是我家,原本应该是我们的东西,走哪儿去?”
棠玉浮见她神色冒出一股熊熊焰火,暗叫不好?,赶忙找借口躲避:“义父喝多了,我得看着他……”
“站住。”棠筠眯眼瞥过去:“没出息的东西,堂堂宗门千金,竟然怂成这样,你对得起你爹娘在天之灵吗?”
棠玉浮额角跳得厉害:“姑妈,你要做什么?”
“哼,苟且偷生有何意趣,不如放手一搏。”棠筠起身,抬起高傲的下巴:“当年?的债,总该有人给我们一个说法。”
她拉着棠玉浮径直往书?房走。可惜永乐宗今非昔比,她转啊转,根本找不到书?房的位置,随即抓住两名弟子问路。
谁知弟子只肯带她回大厅吃席的地方。
棠筠怒火中烧:“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竟然如此无?礼!”
棠玉浮被她吼得心下狂跳,两个弟子却无?动于?衷,反呛道:“客人请往前厅去,莫要在别人家院子里乱逛,这不礼貌。”
“你说什么?!”
“姑妈,算了吧,你到底要干什么?”
“自然是找他们宗主!”
这时?后边传来?红毛的笑声:“棠筠前辈,你找宗主何事呀?”
她猛地回过身,看见红毛大头和?另外两个堂主慢悠悠走近。
“呵,”棠筠笑说:“我在永乐宗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
红毛顺应着点头:“那是,老黄历了嘛,如今永乐宗上下只认宗主,认识您的人不剩几个了。”
棠筠脸色发青:“我犯不着和?你们这种小角色讲话?,书?房在哪儿,我要见厉随野。”
红毛立即为她引路:“来?,我带您去。宗主和?长老在书?房谈事情?,这您都晓得,真是对我们宗主时?刻关注啊。”
棠玉浮预感很不好?,想走却骑虎难下,急得额头冷汗直冒。
红毛和?另外两人显然是要凑热闹,一路恭恭敬敬地把这位祖宗送到书?房,还没等他进去禀报,这祖宗自己提起裙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进去。
谢随野坐在一把紫檀圈椅里,见有人擅自闯入,莫名其妙地抬起眼。
三位长老面面相觑。
红毛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宗主,棠筠前辈想见你。”
谢随野没瞎,看见了:“你有何事?”
棠筠对他冷淡的态度相当不满,挺直了背脊:“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你娘当初见了我都得客气相迎,你倒乖巧,连一声筠姨都不叫。”
谢随野单手支额,略笑道:“确实今时?不同?往日了。”
棠筠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说。
一旁的长老脸色很难看:“棠筠,你早已不是永乐宗的人,为何跑来?这里摆谱?太无?礼了。”
曾经效忠棠氏的长老竟然也不向着她,棠筠讪笑出声:“人走茶凉啊,我兄长若还在,岂容你们这般欺凌于?我?”
长老怒拍扶手:“荒谬!当年?永乐宗险些葬送在你兄嫂手中,整整十年?才恢复元气重?振旗鼓,你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倒想起自己的出身了?你背弃宗门投入薛隐山门下,我们没有找你算账,已经够体?恤你的难处了!”
棠筠被惊得心脏狂跳,但最后那句话?又让她把前边的指责全部?抛之脑后,“难处”,没错,他们还知道她有难处?
棠玉浮赶忙拉她:“诸位爷爷,我姑妈吃多了酒,口不择言,你们别跟她计较,我马上带她回去……”
话?音未落,棠筠一把扣住侄女的手腕:“你还叫他们爷爷?呵,你爹娘被谁所害?厉濯楠!他处心积虑鸠占鹊巢,害得我们家破人亡,这群老头不仅扶持他上位,还弃我们于?不顾!”
其中两位长老气得直接站起身:“你说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棠筠笑道:“罪魁祸首在这位子上坐了快十年?,现在又传给他的儿子,呵呵,你们不心虚吗?也不怕晚上做噩梦!”
“你……”长老头晕眼花,一个踉跄跌回圈椅。
红毛差点笑出声。
谢随野只觉得她嗓门太大,吵得头疼,又觉得好?笑:“你到底有什么事,切入正题吧。”
棠筠昂首挺胸,摊开双臂,一个理直气壮的姿势,看起来?很厉害:“拨乱反正,物?归原主,棠家后人还在,永乐宗理应由她执掌。”
谢随野目光转向棠玉浮,扫了一眼,又看着野心勃勃的棠筠,笑说:“我竟不知永乐宗还能世袭。宗主之位向来?靠实力?厮杀,你想要,凭实力?来?拿,我恭候大驾。”
红毛道:“前辈,你在九华门待的时?间长了,是不是分不清两派的差别?”
“轮不到你质问我!”棠筠烦躁地瞪他一眼,抓着侄女往前两步逼近:“玉浮本是永乐宗的千金小姐,小小年?纪成了孤女,无?家可归,只能寄身于?九华门,十年?来?受人摆布,小心翼翼苟活至今,你们如何忍心让她继续流落在外?”
谢随野看看手上的戒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棠筠哼笑:“你爹就是始作俑者,是他害死我兄嫂……”
谢随野抬手打断:“对了,我替你们手刃厉濯楠,挫骨扬灰,你还没谢我呢。”
棠筠简直目瞪口呆,张嘴说不出话?。
长老缓过劲来?又开口:“若非宗主查明?真相,你到现在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永乐宗百废待兴之时?你不回来?,躲在九华门享清福,如今见着宗门繁盛,你眼热了,竟想捡现成的果子吃!我告诉你,现在的永乐宗和?你半分关系都没有,即便棠策繁黛活过来?也没他们的份儿!”
堂主与长老难得意见一致,红毛接话?:“我说棠筠前辈,你口气真的很大,想要宗主之位,出去问问外面的弟子,哪个答应?”
棠筠忽然一下没了对策,头昏脑涨之际转向侄女寻求同?盟:“玉浮,他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
棠玉浮低着头,浑身发抖,咬牙抬起脸:“姑妈,你真的太丢人了。”
说完这句,她扭头跑出书?房,飞似的逃远。
“筠姨。”谢随野还是给?她留了面子:“既然做了九华门的人, 还是别惦记永乐宗了,倘若薛掌门知?道你来这里大吵大闹,那就不?好办了, 你说是吧?”
这句话几乎绝杀,棠筠听见?薛隐山的名?字, 什么雄心壮志都抛诸脑后,立刻走人。
棠玉浮回家哭了大半日, 傍晚昏昏沉沉睡过去,醒来天色已?晚, 芍芍在屋里守着她。
“小姐你终于醒了,我让厨房给?你热热饭菜。”
“有点渴,给?我倒杯水。”
“行?。”
她喝了水靠在床头打量窗外?的夜色, 呆呆地问?:“几更天了?”
芍芍正要回答, 这时棠筠端着漆盘进来,她只能抿嘴退了出去。
棠玉浮看见?姑妈, 立刻坐直身体, 如临大敌。
棠筠轻轻叹息,笑说:“给?你做了银耳羹,晚上没吃饭,肯定饿了吧?”
棠玉浮不?语。
姑妈来到床前, 摸了摸她的鬓发:“傻孩子,我们是亲人,有什么话说开就是了,难道还有隔夜仇不?成??”
棠玉浮依旧没吭声,只是低头端起碗,默默吃银耳。
棠筠看着她,又叹一声气:“罢了, 以后别再提永乐宗,回不?去的家,其实早就不?是我们的家了,都怪我痴心。”
棠玉浮抿了抿嘴:“不?怪你,姑妈,我知?道你对永乐宗有感?情。”
棠筠等她吃完,把漆盘和碗放到小桌上,再回到床边:“好孩子,姑妈盼着你好,只怕你年轻不?经事?,稀里糊涂就断送了自己?的青春,得不?偿失啊。”
棠玉浮说:“我明白姑妈的担忧,只是我也大了,往后的日子还是考虑实际一些的问?题吧。”
“是,你说的没错。”棠筠点头思索:“留在九华门也好,你是薛隐山的义女,虽然大家各有所?图,但毕竟一同生活十年,他对你多少还是有感?情的。如今九华门与永乐宗交好,即便你不?能嫁给?垂曜天,想来薛隐山也不?会为难你。”
棠玉浮见?她想通,心下微微叹息,主动靠进她怀里,脸蛋贴着她的肩:“其实我心里何?尝不?茫然,不?知?未来的路该怎么走,自己?又能做什么。眼瞧着年岁渐长,日子一天天过去,活得迷迷糊糊的……”
棠筠轻拍她的背:“是啊,女子总要嫁人。”
棠玉浮说:“垂曜天那种男子高不?可攀,和他讲话我都害怕。日后找个情投意合的郎君,对我好,脾气温柔,我就很满足了。”
棠筠默了会儿,笑说:“这个倒是不?重要,再怎么情投意合,过几年就淡了,找夫婿还得看他的背景条件。”
棠玉浮现?在也没有太多心思想这些:“以后再说吧。”
棠筠笑道:“你今年二十有二,是该考虑终身大事?。”她停顿片刻:“好孩子,记得荣盛的袁老?板吗?逢年过节常和你义父吃饭的那位,他夸过你知?书?达理,有大家风范呢。”
“荣盛袁老?板?那位绸缎商?”
“是呀,他家字号都开到了北境上京,人脉可广了。”
棠玉浮慢慢直起身,拧眉看着她:“什么意思?”
棠筠拉着她的手笑说:“姑妈为你做打算,数来数去,只有袁老?板这样的家世才配得上你。”
棠玉浮脸色煞白,瞬间推开她的手,瞳孔飞快晃动,屏息许久才开口:“他比我义父年纪还大,家中还有妻儿。”
棠筠依旧笑着,带几分讨好:“他那个夫人病怏怏的,不?是长寿之人,我和你义父商量,若你嫁过去,先暂时委屈一下,做个姨娘,只是个名?称罢了。没两?年熬死他夫人,你就是荣盛的女主人了。”
棠玉浮攥紧手指,强自忍耐:“义父怎么说?”
“唉,他自然有顾虑,把你嫁给?他的好友,传出去不?好听,怕人议论。但他也说了,看你自身意愿,只要你想嫁,他也没什么好阻拦的。”
话音未落,棠玉浮斩钉截铁:“我不?想嫁。”
棠筠嘴角抽动,想了想又说:“姑妈是过来人,年轻时也喜欢漂亮的小郎君,可男人徒有外?表根本没用啊。你得学聪明些,眼界放宽,别像那些市井丫头一样眼皮子浅……”
棠玉浮直接别开脸。
棠筠胸膛起伏:“你几岁了?还想着情情爱爱,幼不?幼稚?男人有钱有势就行?,管他多老?多丑?醒醒吧,该长大了。”
棠玉浮倏地盯住她:“你整天夸夸其谈,眼界、野心、谋略挂在嘴边,结果说来说去,你所?谓的谋略不过就是以色侍人那套,你的格局和见?识根本没有走出内宅,对权力的幻想如同天真少女,到底谁该长大,谁该清醒?”
棠筠愣了愣,随即解释:“我作为一个过来人,不?想看你走弯路,我在教你啊……”
“你若真有本事?,至于到现?在连个正式的名分都没有?”棠玉浮冷道:“我需要一个失败者教我做事?吗?别把你的扭曲和势利眼当成?智慧,你只是眼高手低自以为是,和野心谋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棠筠脸色又青又白,仿佛被雷劈中,外?表那层皮从天灵盖开始剥落,将她整个假面都给?撕裂。
“你、你可知?女子的年轻美貌就是最大的价值,再过两?年你后悔都晚了……”
棠玉浮不?为所?动:“照这么说,你这个年纪已?经完全没有价值了。”她目如寒冰:“怎么还好意思跑到我面前指手画脚?你的人生那么失败,唯一可掌控的唯有我这个侄女,所?以你把我变成?你手中的提线傀儡,你想要永乐宗的荣华富贵便让我去替你争,你没有被夫君真心爱过,便不?许我拥有正常的婚姻,宁肯糟蹋我,让我去做人家的小老?婆,只要能满足你的私欲,填补你的空虚。”
棠筠嘴唇煞白,双手剧烈颤抖,张嘴却?说不?出话。
棠玉浮却?是出奇的冷静:“可惜我不?想做你的木偶,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明日我会求义父让我去堂口和铺子历练,这个深宅大院我不?会经常回来住了,以后您继续活在幻想里施展宏图大业吧。”
说完躺入床铺,翻身背对,拉起锦被盖住脑袋,不?愿再跟她说一个字。
夜深人静,纱帐里灯烛昏黄,宝诺和哥哥相对而坐,左脚被他握在手中。
“腿肚子再捏捏。”她说:“今儿力道还行?。”
谢随野笑瞥她一眼,没有反驳,垂眸继续给?她推拿。
宝诺端详他沉静的模样,忍不?住手指探过去,碰碰他的眉心、鼻梁,还有下巴。
谢随野顺势抬起脸:“怎么了?”
她说:“我要检查一下,有没有哪儿坏掉。”
他挑眉笑睨着她,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把脸凑过去,闭上眼睛,献宝似的将自己?献给?她。
“看吧。”
“你可真是一点儿也不?矜持。”
“矜持?要那玩意儿做甚?”
宝诺轻抚他的眼皮,问?:“看不?见?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你会摸到哪里。”
“……我是说你被毒瞎的时候。”
他睁眼瞧她,微微带笑:“想很多事?情啊,瞎了以后如何?对付厉濯楠,永乐宗的未来该走向何?处,底下那些赌上身家性命投靠我的兄弟怎么办,还有想回多宝客栈。”谢随野说:“那时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子,真想再看一眼,记在心里。”
宝诺明知?他这话一半真,一半引诱,仍旧心动不?已?。
她主动凑过去吻他。
谢随野差点没笑出声,心里得意,美得很。
睡前她突然琢磨一件事?,问?:“鱼从仙的医术那么高,能把你的眼睛治好,有没有帮你看看魂魄错乱这个病?”
谢随野愣了愣:“我倒没想过,怎么,你希望我去医治吗?”
“总得弄清楚这个病怎么回事?嘛。”
谢随野:“万一他说能治,但治好以后只能留下一个灵魂呢。”
话音落下,宝诺全身的血液霎时凉了大半,僵硬地支起脖子看着他:“不?要这样吓我,大夫还没下定论呢。”
她这副如临大敌又惊恐无措的样子倒是可怜,谢随野不?再逗她,把人搂到怀里。
“我不?过随口一说。别想那么多,贴着我睡觉。”
翌日清晨,吃过早饭不?久,九华门派人送来两?只锦盒,一大一小,谢随野让秉申打开,大的那只装着蒲察元挥的头颅,小的那只装着宁家祖传的扳指。
宝诺皱紧眉头上前确认,早饭差点吐出来。
她拿走扳指,想立刻启程回去复命。
“急什么。”谢随野自然不?放人:“你的脚还没好,现?在走,岂非功亏一篑。”
宝诺也纠结:“可是我不?想耽误任务。”
这时外?面进来一名?弟子,手里拎着鸟笼,递给?秉申。
谢随野在案前写了张字条,卷好,塞入极小的竹管内,让秉申绑在信鸽腿上。
“消息先传回去,你的任务也算圆满。”
宝诺看着那只健壮精神的鸽子:“能行?吗?宴州距离平安州两?千多里地呢。”
“这是行?家训练的信鸽,万中挑一,从未失手。放它出去,一日之内就能把消息带回平安州。”
谢随野说完,秉申和弟子出去放鸽子。
宝诺怪道:“你要把消息传给?谁?”
“詹亭方,当年从内乱中逃出去的旧人,这些年一直在平安州帮我做事?。”谢随野说:“他会用他的方式告知?惊鸿司和宁纵。”
宝诺屏住呼吸看着他:“没见?到扳指,宁纵如何?能信?”
谢随野笑道:“他是我的人,信我更甚于惊鸿司。”
“他竟然是永乐宗的弟子?!”
“不?是。”谢随野说:“我派去监视岐王和水寇的暗枭把他救下,顺便跟他做了笔交易。”
宝诺脑子嗡嗡作响:“你早就在提防岐王?”
“他谋反的意图那么明显,不?早做防范,我怕殃及池鱼,多宝客栈会有危险。”谢随野歪在圈椅里,慢条斯理:“我的两?个暗枭混进水寨,后来又帮着宁纵加入水寨,等待复仇的时机。”
千丝万缕汇聚一处,证实了宝诺这段时间不?敢直面的猜想。
“怎么不?继续问?了?”谢随野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似笑非笑地揶揄:“突然发现?自己?被算计,掉进一张精心编织的网,上了贼船,害怕了?”
宝诺才不?怕,她深呼吸:“你还真是处心积虑,把我引到宴州,就为了治腿吗?”
谢随野打量她许久,确认她是真的没有排斥:“一来治腿,二来躲避平安州的乱流,三来让你看看,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宝诺愣住。
他的目光幽暗而深邃,从来都会第一时间落在她身上,像是一种永恒的追随。
“所?以你看见?我了吗,宝诺?”
听到这句话,她全身都麻了。
谢随野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里,在这个以他主导永乐之境,有着成?千上万的拥趸和爱戴,亦有掩埋于过去的凶残和血债,还有塑造出今日之他的童年回忆。他的快乐、仇恨、痛苦、权势,难以言说的心绪,通通袒露在她面前。
平安州的谢掌柜只是他的冰山一角,加上永乐宗的垂曜天才是完整的他。
他想被宝诺看见?。
想要她接纳自己?的全部。
“哥哥……”
“你该知?道,我不?只是你的哥哥。”他半开玩笑的语气:“上了贼船可没那么容易下去。”
宝诺说:“我是惊鸿司游影,不?怕贼惦记。”
他瞬间笑起来,明亮如骄阳,抬手招呼:“过来。”
宝诺走过去。
谢随野把她揽到腿上坐着,胳膊圈住她的腰,低头贴近:“复仇这件大事?办完,永乐宗也走上正轨,接下来该办你了。”
“……”宝诺霎时双耳滚烫,什么叫办我?这叫什么话?!
“脸红得真快。”谢随野嗤笑:“你是不?是敏感?得有点过分?”
“我能有你敏感?吗?”宝诺下意识顶回去:“你都……”
话到嘴边却?难以启齿,咬紧牙关,愈发心慌意乱。
“说出来呀。”谢随野眯起眼睛,夜潮般海雾弥漫:“我怎么了?”
宝诺的呼吸像蒸熟的热气,烧得十分厉害。
可她不?想示弱,不?想因他几句话就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哥哥很难受吧。”宝诺捏起他的下巴:“你可以求我,或许我愿意帮你。”
“好啊。”他居然想也不?想就答应:“求求你了,妹妹。”
宝诺惊得立马松开手,几乎跳起身脱离他的怀抱,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你、你还有做宗主的样吗?”
谢随野饶有兴致地往后靠,双腿岔开,身子稍稍歪斜,单手支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么不?经逗,我还以为你多厉害。”
宝诺懒得理他——其实是词穷说不?过,扭头气哄哄地走了。
掌灯时分,宝诺沐浴完,躺在矮榻上晾头发,手里拿着宁记的玉扳指端详。
“想什么呢?”谢随野进来,见?她发呆,顺手抄起瓶中一根孔雀羽毛挠她。
宝诺轻叹:“小小一枚扳指,背后却?牵连上百条人命,岐王一党真是阴狠至极。”
人家不?愿依附,放弃祖宅举家搬迁还不?行?,非得赶尽杀绝,灭人满门。想那宁纵没有发疯,忍辱负重潜伏于水寨,心智也算异常坚定了。
谢随野说:“皇权斗争向来残酷,不?过岐王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宝诺问?:“薛隐山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放弃章挥?你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谢随野说:“南朝这些年一直担心宴州的局势,曾经数次派人拉拢永乐宗,但厉濯楠不?敢冒进,怕招惹麻烦,宁可保持现?状。不?过我早已?派人与朝廷暗通关节,厉濯楠一死,他们便立刻过来秘密交涉了。”
宝诺听得目瞪口呆,他究竟在私底下做了多少动作,每一件都惊天动地。
“难怪薛隐山突然变乖了,倘若朝廷放弃他,转而扶持永乐宗,那么九华门很可能被你们针对。”
“他也不?傻,知?道审时度势。再过几日南朝的使臣过来,三方一同签订盟约,倘若北境大军南下,宴州城将成?为南朝最坚固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