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可缩回脚,被他伸手一推,全须全尾地蜷在座椅,滑落的大衣又被拽起,粗暴地扔在她身上,盖得严严实实。
她努努嘴,悄悄瞟他一眼,人已经彻底气疯了。
黎可把大衣往上拉一拉,蒙住了脑袋。
车里寂静无声,不过几分钟之后,身边已经完全没了动静,而是响起了轻缓的呼吸声——黎可已经蜷在车椅上睡着了。
贺循头疼欲裂,心如烈焰和寒冰同灼,缓缓松开拳头,手指冰冷而手心潮热,极沉地吐了口气,无力地揉了揉自己眉心。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如混沌凝缓的浆糊,或者冷热交替的岩浆,不知道何从来的气流乱窜,将人气死又气活的疯狂。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甚至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来框定她。
黎可的确睡着了。
她不确定自己具体睡了多久,但应该不会很长时间,只是刚刚陷入梦境,她就被贺循粗暴地推醒,还有 Lucky舔手指的湿热,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车窗外。
外面高楼林立,灯火璀璨,显然还是在城市中心,并不是安静的别墅区。
“黎可。”
贺循带着 Lucky站在车门外,不耐烦地喊她,“下车。”
贺循握住了盲杖,身边还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胸前佩戴着名牌,很像大堂经理之类。
黎可精神萎靡,脑子发懵,刚睡醒就被喊起来很难受,她抓着大衣,踩住高跟鞋,慢吞吞地滑下车。
“这是哪?”她嘟囔问,睡眼惺忪,睫毛膏几乎要黏在眼睑。
没人回答她。
那个西装男人犹豫着比划手势,客气道:“贺先生,您看我是扶着您的手?还是牵着您的盲杖比较合适?”
盲杖在地面滑动,贺循淡声道:“不用,在前面帮我领路就好。”
黎可打量周围,这里不是酒店,看样子大概是那种高级公寓。
贺循已经迈出了步子,又突然顿住脚步,偏了偏头,冷声:“跟上。”
她拢拢披在肩膀的大衣,懵懵懂懂地跟上了贺循的脚步。
公寓管家一边走一边说话:“您小心脚下,这里有三级台阶……往里面就是公寓大堂。”
“下午您的家里已经做完了清洁,买的东西也放置好了,您跟着我往左边走,我们现在绕过大堂,入户电梯在左边。”
贺循:“我还记得。”
管家道:“您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来过。”
贺循沉默:“是。”
黎可默默无言地跟在他俩身后,管家伸手摁了电梯,领着贺循和 Lucky进了电梯,黎可也跟着走进去。
Lucky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分外专注地蹲在贺循身边,黎可垂着脑袋,虚踮着磨脚的高跟鞋,百无聊赖又精神恹恹地倚着电梯,电梯后壁是巨大的镜子,她凑近,对着镜子拨弄自己的睫毛。
“叮。”
楼层到了。
管家站在电梯旁:“您往前走几米,就是您家里的大门。如果有什么需要,您随时跟我打电话,我给您送来。”
贺循道谢。
黎可懒洋洋地跟着他和 Lucky走,大门是指纹锁,贺循伸手,门锁“滴”地打开,他抬起盲杖,带着 Lucky跨步进去。
黎可扶着门框,懒声问:“请问这里是哪?”
贺循冷声:“我以前住的公寓。”
他在失明之前住过的房子,失明之后,这屋子被人草草收拾,而他也再没回来过。
黎可晃悠悠地踏进家门,踢掉磨人的高跟鞋。
贺循没有收回盲杖,径直走到了屋子中央,Lucky已经在屋子四处探看起来,而他伫立在那,背影黯淡而模糊,似乎陷入了极深的沉思。
黎可只想睡觉。
她懒洋洋地抱着手,声音发软:“我今晚睡哪?”
贺循沉默:“跟我来。”
盲杖落在地板的声音清脆连绵,而他脚步时停时走,偶尔略有沉思,黎可跟在他身后:“是左边吗?左边好像有扇门。”
“是。”
盲杖探过去,贺循伸手摸住墙面,而后手指挪到门上,拧开了房门。
他站在门旁,抬抬下巴:“你进去。”
好像狱卒,好像要把她关牢笼里。
黎可耷着睫毛,头脑昏沉,打着哈欠走进去,脚尖绵软酸痛,又被睡意一激,几乎要满眼泪花,歪歪扭扭的身体蹭过贺循的肩膀,实实在在没有预料,脚下突然又一趔趄——
被贺循的盲杖给绊了一跤。
盲杖被撞落地,贺循猛然伸手捞住了这个女人,把她扶稳。
臂弯的腰肢纤美柔韧,而娇躯软绵无力,男人的胸膛宽阔坚硬,而她借势而为又顺理成章地窝进他的怀抱,纤细手臂虚虚搭在他肩膀。
又是浓香满怀,肌肤微凉,而此刻并不潮黏,而是滑腻如绸。
手指自有意志,忍不住流连。
黎可又发出了那种慵懒暧昧的轻笑,吐息如兰,掺杂着温热的酒气。
贺循又开始蹙眉,紧咬牙关:“黎可!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又开始耍酒疯,又开始这一套。
“你是不是忘记了开灯?”黎可把下巴枕在他肩膀,笑声像浪潮上的白沫,“家里只有一点光,我看不清楚呀。”
“是你把我绊倒的。”
她在他怀中扭了下,语气很轻很缓:“贺循……你的手,把我箍得太紧了。”
贺循沉气,无比燥郁:“你别来这招。”
她不管,她从来不听他的话。
黎可踮起脚尖,手臂拢住他,对着他轻轻吐息,几乎是午夜的梦呓,“贺循……你想干什么?”
他想干什么?
他什么也不想,先要问问她想干什么。
大衣早已滑落在地,女人的曼妙曲线,浑圆起伏的胸脯和盈盈如握的纤腰,像花纹艳丽的美女蛇在身上凉丝丝地蹭,他喉结滚了又滚,不知道咽下什么,呼吸莫名紊乱,又极度压抑着平息,头脑胀痛而混乱昏沉。
那一瞬的冲动无法平息。
贺循眉头紧拧,突然把人推进了房间,浴室就在进门的左手边,他记得。
屋里没有灯,漆黑的一片,黎可完全看不见,只能被他带着后退,她的脚尖踩着他,他的肩膀蹭着她,两个人都跌跌撞撞,手指在墙上胡乱摸索,直至最后黎可的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墙面。
她轻轻抖了抖,本能地抓紧了他的肩膀。
贺循手指一拨,拧开了淋浴。
一切都措手不及,冰凉密集的水帘突然从头顶花洒狂泻,肆意地往下坠落,冰冷的水流冲刷两人的头脑,继而是身体四肢。
黎可被冷得缩起肩膀,急促地叫了声,两人的呼吸都急乱慌张,一切都在冷水里沉浮凌乱,他把温热的双手紧紧摁贴在她冰冷瘦削的的后背,甚至要拢住那对优美细腻的蝴蝶骨,而手心的热度也在冰凉水花中成为唯一的浮木。
男人的衣服仍有一丝残留的干燥,而她只能紧紧地贴紧他,他宽阔的肩膀锁住她的双臂,温热宽阔的胸膛紧紧贴住她发抖的身体,密不透风地贴合,将唯一的热源传递给她,冰冷的水流先从他额头流过,继而是眉眼鼻唇的跌宕起伏,从锋利的下颚淌入她的发顶,最后蜿蜒过她艳丽眉眼和颤抖红唇,汩汩而下。这水花好像也带着他的体温,四面八方地包裹进她的身体。
至柔至硬,忽冷忽热,无比膨胀又急遽坍缩。
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声音嘶哑无比:“酒醒了吗?”
黎可快要哭出来:“醒了。”
他冰冷的嘴唇蹭过她的发丝,喘息低沉压抑:“你是不是经常跟别的男人这样玩?”
“不,不是。”
她咬住嘴唇,牙齿打颤,紧紧搂住他,“没有。”
冰冷水帘,紧紧拥抱的颤抖身体,衣服潮湿黏在皮肤,变成另一层皮肤,毫无隔阂的拥抱,他们看不见彼此,彼此却无处不在。
水温很快升高,一点点地变暖。
水雾开始在浴室弥漫,热水开始流淌,颤抖发冷的身体慢慢被水温舒缓。
黎可玩累了,喝了酒,被这一通折腾,耷着湿漉漉的脑袋,抵在他的肩膀。
怀中的玲珑身体温顺而舒展,万千的遐想,但又无从说起,只能摒弃在脑后。
贺循松开了她。
他扶着墙面,湿漉又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房间,“啪”地打开了灯光。
黎可将湿透的裙子褪下,任凭热水长久地冲洗身体,将湿发拢到脑后,双手拢住了自己的脸,而后将面上所有的水花,都捋得干干净净。
妆容冲去,她也有一张明媚皎洁的脸。
第44章 吻在持续,像年少的雪簌簌落下
黎可洗了个漫长的热水澡,草草收拾自己,而后裹着浴袍,倒在床上昏睡。
水雾也在主卧浴室长时间地弥漫,倾黏重的湿衣扔在地板,一切都是徒劳混乱,更黑的夜晚或者更亮的凌晨,像无头苍蝇飞进了玻璃箱,不仅心理,就连身体都被困在其中。
贺循没有办法在这个房子里自如生活。
盲杖和手机都扔在那个女人的房间,今晚贺循绝无再面对她的可能,这个房子已经变得陌生,处处都成了障碍。
即便他记得屋子的格局和大致陈设——失明后他再没有住回这里,只是取走了一些重要物品,但房子依旧保持着他以前的生活痕迹。
角落搁着哑铃,边桌摞起一叠厚厚书籍,直到他的手脚猛然撞上去才想起自己以前有这样的习惯,而追求个性的装饰和居家风格也变成一种阻碍,在心事重重的时候不断碰撞和踉跄。
他甚至无法在平整如镜的衣帽间找到一套以前的睡衣,而突然弹起的柜门撞在眉角。
贺循捂住额头,好像又回到失明初期的状态,被一步步细小又未知的挫折打败。
他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不慎摔倒或从楼梯间跌下来,继而被旁人欲言又止又小心翼翼地扶起;无法接受突然砸落在身上的物品或者洒在身上的液体,被人看见他惊慌失措的神情,无法接受和奕欢奕乐一样把脸吃成花猫,自以为是地坐在人群中。
自傲的尊严不允许旁边有任何一双眼睛目睹他的狼狈。
他没有办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去出门娱乐,去正常交际,去博一个人欢心,去心意相通,去……
如果某件事做不到像以前一样,那他宁愿不做。
“Lucky。”
贺循撑着手臂,神色痛楚,嗓音极少有沮丧和衰颓。
Lucky温顺尽职地走到他身边,紧紧偎依着他的腿——它能绕过那些被称之为家具的障碍,也能直接走向那张能睡觉的床。
这个晚上贺循无法入睡。
生物钟准时在早上六点睁开眼,Lucky不知道从何处叼来了盲杖,但贺循依然被浴室的地毯趔趄了下,不称手的剃须刀在下巴划出细小伤口,他看不见血珠滴在衣领和衣袖。
自动咖啡机的电子屏幕没有提示音,手指无法知道到底按下的是哪个功能,同样的困难还有过于现代的厨房,设计师追求所谓的极简或者高级,所有东西都是同一平面,功能多样的电子屏,甚至很难找到一个凸起的按钮。
除了喝水和拿出冰箱里冰冷的食物,贺循能做的,只是等那个女人起床。
他依靠智能手表找到了手机,就在大衣的口袋里——原来昨晚黎可把他的大衣和盲杖放在了他卧室门旁的展示架上。
手机里全是家里人的消息和电话。
贺循凌晨带着 Lucky走出家门,最后只有司机回了别墅,这一通折腾,动静早就被家里人听见,再加上他彻夜未归,早上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每个人都来关心询问,特别是贺菲,不知道发了多少条消息。
瞒不过的事情,贺循只能直说:“昨晚黎小姐跟朋友聚会,不小心喝醉了,她在临江人不生地不熟,只能麻烦我去接,正好公寓离得近,就把她送来休息。”
贺菲在电话里笑:“就这样?”
“就这样。”贺循语气毫无波澜,正色道,“时间太晚,爸妈睡眠不好,我怕打搅,索性也留在这边。”
贺菲语气暧昧:“你俩……没发生点什么?”
“没有。”他语气镇定端正,“我跟黎小姐关系清白,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贺菲拖长音调,“你声音怎么听起来有点不舒服?好像没睡好的样子。”
贺循掩饰咳了一声:“可能有点着凉……公寓空置了很久,室温有些冷。”
贺菲哼笑,不信他的鬼话。
家中三个孩子,贺菲跟哥哥贺邈从小就不让爸妈省心,只有这个小弟最乖巧沉静,性格温和,名字取得最应景——但哪个循规蹈矩的男人,会在凌晨从床上起来,亲自去接喝醉了酒的助理?何况他的眼睛还不方便。
吩咐司机去接人,再安排个酒店入住犯法吗?
再说了,那姑娘年轻貌美,温柔娴静,两人在白塔坊朝夕相对,摩擦出点火花不是很正常?
大家看破不戳破罢了。
贺循在电话里迟疑片刻,又说:“姐……”
“嗯?”
“能不能……你帮黎小姐挑一身衣服,让司机送过来?”贺循抿抿薄唇,“她昨天匆忙赶来临江,喝醉酒把衣服也弄脏了……”
贺菲一愣,心里狂笑:“当然没问题!正好,我这几天买了很多新衣服,你等着啊,我立马让人送去。”
这黎小姐……真不错啊!
不仅是贺菲,贺家全家人都乐见其成——贺循人生受挫,心灰意冷,失明后鲜少理会身边人事,再看他当年对清露态度坚决,贺父贺母先担心他做什么傻事,再担心他孤独终老……凡事都要循序渐进,至少他现在身边能有个女孩子,让他慢慢活成正常人,那就是大家最期待见到的事。
司机早早就把衣服送到了公寓,但黎可依旧没有起床的动静。
黎可还在房间呼呼大睡。
没心没肺的人通常也很少有烦恼,她几乎是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依照入睡时间,不到日上三竿绝不会醒。
Lucky时不时在房间门口打转,尾巴抽得房门啪啪响。
贺循甚至陷在沙发里闭了好几次眼,身体和精神都觉得疲倦,也并不愿意出门,家里没有太多能吃的东西,想要热腾腾的食物只能叫外送或者等人起床,男人和狗都是草草往肚子里塞了点吃的。
何况,有些话……要等她起床问。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贺循神色冷峻地起身,迈步过去,直接拧开了客房的房门。
他的脚步停在房间门口。
屋里阒静无声,Lucky直接跑进去,尾巴扫过垂在床沿的手,舌头再舔两下,看床上的人还不醒,冲着那团紧裹的被茧汪汪叫。
黎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她哼唧着扭了个懒腰,再裹着被子懵懵坐起来,看见蹲在床边的Lucky,眼神绕半圈,又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贺循,脑子空白,呆了片刻,怔忡问:“这是哪?”
贺循声音极冷极平:“太平间。”
黎可皱脸:“啊?”
男人声线冷淡,刻薄讽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
这个女人……她居然能睡得着?
“……”
谁刚起床就被人怼?
黎可忍不住翻了几个白眼,咽口闷气,拢紧浴袍,从床上起来,声音发哑:“几点了?”
墙上的时钟——十二点半。
贺循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问她:“昨晚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我昨晚做什么了?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黎可双手捂住脑袋,眼睛骨碌转,看着Lucky,难受哼哼,“嘶……我的头好疼。”
男人身姿伫立,垂着手,站在那儿独自沉默,半晌,他抿抿薄唇,什么也不说,转身走了。
走远了又喊:“Lucky。”
Lucky屁颠颠地出去追主人,过了会,嘴筒子里又叼了个购物袋,屁颠颠地回到黎可身边。
黎可拨了拨购物袋里的裙子。
这客房的衣柜里除了浴袍被子就别无他物,昨晚她压根找不到能穿的衣服,当然没敢敲门去问人。
裙子还带着吊牌,袋子里甚至还有一套搭配的配饰,连带着口红粉底香水都有。
应该……是贺菲的吧?
这下黎可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早知昨晚就安分点,干嘛耍那么一出?
她换了衣服,而后走出了房间。
家里安静无声,贺循不知道在哪儿,总之不在她目视可及的地方。
半夜没有机会细看,黎可这才仔细打量——
屋子风格很现代,色彩搭配简单稳重,家具都是有棱有角的几何风格,墙上挂着黑白风景和彩色抽象画,时髦有品位,卧室不知道有几间,但有很大的半开放区域都是健身和书房办公的地方,点缀宽敞空间的是到处可见的书架,摆满相机镜头的展示架,挂在柱子上的涂鸦冲浪滑板,还有屋主的照片和从不同地方收集的物品。
毫无意外,黎可看到了贺循高中毕业的照片,也看见了他在国外求学时的生活,还有许多旅行时的风景。
她抱起手,勾起唇角,轻轻冷哼了声,在那些英姿勃发的照片里寻找冯清露的身影。
没有?!
也许曾经有过,因为照片墙中有一小块空白的地方,裸露了一个图钉,也许那里曾经有张合影,只是已经被人取走。
Lucky啪嗒啪嗒地过来,冲着黎可摇尾巴,她又走去厨房喝水,看见摆在桌面上的水杯和吐司。
目光扫过,她突然想了下,又轻轻摇摇头,研究起厨房的功能。
打开冰箱,就是固定食谱最常出现的那类食材——培根牛排虾仁鱼排,水煮或者烤箱能做的时蔬,鸡蛋牛奶和蔬菜沙拉。
黎可煮了咖啡,手速快快地做起了brunch。
连带着给Lucky的份。
不知道是不是咖啡的香气飘到了某个地方,过了会,贺循走出了卧室,面无表情又沉默寡言地在餐桌旁坐下。
黎可悄悄暧一眼,闷头把咖啡和餐盘端过去,搁在他面前。
她自己远远地坐在了餐桌另一头。
两人没说话,各自吃着自己碗里的食物,连餐具的声音都放得很轻,屋子气氛实在安静,似乎又有些莫名的尴尬,和……凝滞。
她不提自己昨晚对他的轻佻挑逗,他也不提把她摁在浴室洗冷水澡。
黎可一边发呆一边往嘴里塞东西,又喝了口橙汁,含糊道:“待会我自己回潞白。”
贺循停住动作。
她垂着脑袋,又道,“你不是每个月都帮我存一万块理财,那些钱我不要了,就当是我买了身上这条裙子。”
他面色沉静如冰:“你什么意思?”
黎可抿了抿唇,最后翘起下巴,直说:“我不想干了。”
贺循心头极冷,语气带刺:“为什么?”
“因为你很烦。”
黎可板起柔软面孔,“你要求多又小心眼,脾气阴晴不定,心思难以捉摸,说话不留情面又很讨厌,我不喜欢你这样的老板。”
贺循垂着阴郁的眼,面上情绪极淡,抿起的唇却有压抑的愠色。
她知不知道他心里涌起过多少次解雇她的念头?知不知道她自己做过多少得寸进尺的事情?知不知道她惹他多少次生气而他原谅多少次?知不知道他时时刻刻包括现在都在容忍?
他没有对她怎么样,她反倒先来挑他的不好。
刀叉“叮”地搁在餐盘,贺循心里甚至有种快刀斩乱麻的痛快,声带冷沉微哑:“那你呢?你自己的缺点数不胜数,从头到脚简直挑不出一点好的地方,你觉得我又会喜欢你这样的员工?”
黎可用力叉起块牛排,狠咬一口,假笑:“那正好,反正谁也不满意谁,早就该分道扬镳,您走您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话音未落,贺循霍然起身,推开椅子,转身离开。
那张椅子“吱嘎”被重力一推,又不小心“砰”地撞在桌角,可怜地歪在一旁。
贺循摸摸索索地走去了半开放的书房。
黎可默默和 Lucky对视,Lucky耷着眉毛趴在地上,黑眼睛瞅瞅她,又摇起尾巴,碎步追上了主人。
贺循陷进了沙发。
从国外念书回来,他就搬进了这间公寓,在那几年里,书房是他呆得时间最多的地方,不管是坐这儿看书,还是摆弄各种物品,研究自己的喜好,抑或是深夜里的加班,身周的物品都是昔日的记忆,这里也是他最留恋、最不想面对的地方。
厨房叮叮当当的动静越来越小,女人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完全绕过了这片区域,最后似乎有大门打开的动静,直至一切消失无声。
贺循睁开了眼睛。
说不上是愤懑还是如何,他只觉得头脑和身体都疲倦刺痛,眼珠酸涩,是彻夜失眠的后遗症。
那种情绪不知如何描述,巨大的失落和巨大的下坠,无边的茫然和无边的困境,像浓雾一样袭来,而他困在迷雾之中,不知道、也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眼睛睁得太久,茫然而无用,他又闭上眼,重重咽了下喉咙,最后压抑地呼了口气。
耳边又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站在身旁。
如果人也有气场,那他知道这股气流属于谁,甚至远远地就能感应,那股时常把人卷飞的狂风。
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有一点冰凉的刺痛触在面颊。
贺循猛然偏过脸,态度凶恶,声音嘶哑低吼:“你干什么?”
黎可“啧”了声,弯着腰,往他的下巴涂消毒药水:“你躲什么?涂点药而已。”
贺循拧眉,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我去楼下找管家拿点消毒药水和创可贴。”她微凉的指尖触在他面颊,把他的脸拗过来一点,打量他脸上的细小伤口,轻轻把棉棒滚上去,“每个月付那么多工资,你有事不能喊我?非要自己动手?”
伤口有微微的痛感,他紧闭着眼,心里又冷又热又别扭,语气幽戾:“就你?”
“我是你的私人助理啊。”黎可仔细抹着消毒药水,又不正经:“这么帅气的脸蛋,一定要好好呵护,千万不能留疤啊。男人如果有张好看的脸,很多缺点都能被原谅。”
他冷声冷气:“你不是走了吗?”
“其实想走的,但实在舍不得钱。”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咕噜咕噜在他脸上滚,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伤,“我还有小欧要养,还舍不得Lucky呢。”
她又动手动脚,扯着他的衣领打量他的脖子有没有擦伤蹭伤,再拉起他的袖子,一边打量他的手,一边说,“要走也是你解雇我,赔我赔偿金再走。”
“你现在想解雇我吗?”黎可的声音很轻。
贺循眼睛紧闭,薄唇紧抿,不说话。
黎可又说:“你这么有钱,干嘛不把这个房子改造下?到处都是边边角角的桌子柜子,撞一下也很要命,要么就是什么也摸不到,干着急。”她嘀咕,“你家的别墅虽然大,但太气派空旷,走路都摸不到底,只能奕欢奕乐牵着你……还是白塔坊的房子最好,路线简短容易记住,布局也干净简单。”
她知道的,她一眼就看得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些愤懑冷燥突然又落地,像灰尘落回了地面。
贺循的心又平静下来,任由她掀开他的袖子,语气沙哑:“你不会明白。”
“明白什么?”黎可哼笑,“这是你和你前女友的爱巢?什么都舍不得不动,舍不得改?”
贺循只说:“不是。”
她弯下腰,在他的手指关节滚上药水,长发垂落,发丝在他手臂扫来扫去,绵绵细微的痒,贺循想起来,问她:“你以前在临江上过班?昨天去见的是以前在临江认识的朋友?”
“嗯。”
“什么时候?”
“二十二岁那年。”
“昨天为什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她平静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又不重要。”
她唯有这点极有分寸感——很少多嘴问他的事情,也很少说起自己。
贺循沉思片刻:“怎么会想到来临江上班?”
黎可扯了扯唇角:“我要养小欧啊,那时候小欧才一岁,每个月的奶粉尿不湿都很贵,生活开销很大,我妈又不肯给钱,只能我出来赚钱,让我妈在家带着小欧……我就想着出来赚大钱,那年我去了好几个大城市,也在临江待了几个月。”
“你在临江做什么?”
“以前经常做礼仪小姐,就有人来挖我来临江当模特,说什么拍广告,没干多久,我又换了家高级餐厅当迎宾小姐,后来我就不做了……”
“为什么?”
“我这个脾气。”她耸耸肩膀,笑了下,“我做不好……也不想吃亏。”
说起这事,黎可笑道:“你知不知道,以前我上班的那家高级餐厅,离你这个公寓大概只有几公里的距离,半夜我看这个公寓,越看越眼熟,也许以前坐公交车经常路过呢……”
她看着他,“你说……如果我那时候一直呆在临江,会不会在餐厅遇见你和你的女朋友?说不定我看你长得这么帅,看得入迷,会不小心把水杯撒在你身上。”
二十二岁,刚从幼稚转为成熟的年龄,比现在更年轻、更不安定、更简单。
也许少年的记忆还没未完全消退,如果她念起自己的名字,他看着她的脸,会不会有一点记得她?
如果他还记得,她也许会送他们一支玫瑰花。
如果他不记得话,她会不小心拿一杯水泼他,报复他把她的情书丢到垃圾桶。
贺循凉声道:“二十二岁,我还没有女朋友,我也没空去高级餐厅吃饭……我和清露那时候还没在一起。”
黎可挑眉:“她喊你哥哥,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
贺循平静解释:“我小时候不认识清露,在潞白念书到十四岁才回临江,后来在临江待了三年,高中毕业后又去了国外念书,二十一岁回国后才认识清露,她比我小两岁,那时还是个大二的学生,所以才这样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