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他有些忘了妻子哭声如何崩溃。
却如何也忘不了,她凝望自己的眼神。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呢?当时他们在船上,他知道回京死路一条,却拗不过她,便哄骗她,说他会带她回京。
她信了他,因他自幼与她相识,从未骗过她。
而霍征悄悄叫船夫调转方向,往远离盛京下一个渡口驶去。
他以为离了盛京就好了,却忘了,他能想到的事,别人也早就料到了,等在那个渡口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带领的禁军。
也就是如今的昌王和衡王。
禁军持着熊熊火把,少年昌王、衡王高高坐在马上,面容被火光舔舐得模糊,看着船的目光,却十分精亮。
冯家人,不过是他们向父亲邀功的手段。
一声声“冯氏余孽”里,血水染满浑浊的江面。
到如今,霍征忘了很多事。
忘了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又是怎么扒下死在船上,身形相近的禁军的衣裳,换到自己身上。
忘了他是怎么摸到满手自己孩子的血。
忘了他是如何拖着伤腿,背着冯崇黛,往漆黑的山道里狂奔。
也忘了,冯崇黛如何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箭矢。
箭矢雪白尖锐,是黑夜里唯一的亮色,握在她手里,很快刺破她自己手掌,血滴淅淅沥沥,染红了它。
她说:“是我累及了你,你放我下来,你能逃走的。”
那时,他狂奔到力竭,冷冽的空气几乎撕开他喉管,喉咙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若自己侥幸逃走,就真的算活下来了吗?
如今霍征可以回答当初的自己:不如死了。
他没有听冯崇黛的,继续背着她走在没有尽头的山路上,而冯崇黛用尽力气,将箭矢对准他眼睛刺过来。
人会无法克制地躲开突然朝眼睛袭来的利器。
霍征躲了。
这一躲,箭头刺进他脸上,他甚至听到箭头磕碰自己牙齿的声音,眨眼间,他皮开肉绽,痛得跌倒在地。
冯崇黛也摔了下来,但比起他,她还有余力。
她看着他身上的甲胄,忽的想到什么,抬起手,继续刺他的脸,只道:“对不起,对不起……”
毁了他的脸,这样,他们认不出冯相女婿,加上他身上衣物……
他能活着。
霍征嗅着血腥味,喉咙“咯咯”两声,他想说,该说对不起的是自己。
或许令船只靠在盛京岸边,利用冯相在寒门学子里的威望,可能,可能一切都来得及……
可他骗了她。
不一会儿,远处禁军的火把亮起,喊杀声不断,殿后的冯家侍卫,看来都死了。
冯崇黛站起身,朝山道边走去。
霍征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他忍着剧痛,爬起来,拽住她的袖子。
他手上都是滑腻的血,抓住衣料时,却那么无力,甚至不用她撇开他,只要她往前走,自己就拦不住她。
终于,他喊出了一个字:“冯……”
别走,别走。
她没有回头。
那夜的月并不清冷。
黑与红中,她用血肉之躯,拥抱了那座陌生的山脉,回归天地,又变成她最爱的雪花。
雪花洋洋洒洒,落在寂静无声的夜里。
一只布满粗茧、血管凸起的手,接住了这片雪花。
霍征盯着自己的手,任由雪融化在指尖。
他以前的手不是这样的,现在太老了,若再要见她,只怕她根本认不出自己。
时候还早,陆宅却关上大门。
沈奶妈带小甘蔗和卫徽捉迷藏,院子里,传来孩童银铃般的笑声,驱散天地凝结的寒意。
云芹和陆挚缓缓踱步,到了梅树下。
霍征今日透露的事,足够令人骇然,接下来的腥风血雨,足够颠覆朝中现有的格局。
陆挚握住云芹的手呵了口气。
他低声说:“霍征此人残暴之名过盛,却鲜少有人提过他别的能耐。”
云芹:“什么能耐?”
陆挚道:“比如,洞悉人心。他知道要说服我,需拿出三分真心话。”
也就是霍征透露出目的里,要权是真的,复仇也是真的。
何况衡王昌王废了,他要扶持九皇子上位,就会有权利更迭。
旧势力没落,必然是新贵的天下。
要是和霍征联手,陆挚未尝不能借机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可弄权势必伴随猜忌、背叛……极有可能遭到反噬。
云芹用气音问:“你被说服了吗?”
陆挚垂眼看她:“你觉得呢?”
云芹很肯定:“你没有,你读书多年,当官不是为了这个。”
幸得她理解,陆挚撇去脑中种种思虑,只有心满意足。
又过了片刻,他道:“段砚去了蒲州,如果京中接下来不太平,我们可能会出京。”
云芹问:“去哪?”
陆挚:“得看看。”
京官待遇远高于外面的官员,他若要外出当官,会比想象的简单点,自然也要运作。
云芹眉眼一扬,有些期待:“那我们出去。”
得到她回答,陆挚越发安宁。
想起霍征走时,留下的那个问题,他道:“却不知,霍征为何那般执着‘拦’这个字。”
虽然他和云芹没有在“生死”环境里,但他也想过了。
若是他,他一定会拦住云芹。
云芹也在想,笑道:“我却是一定能拦住你的。”
陆挚浅怔,他以为自己是那个拦她的人,在她看来,她才是那个拦自己的人。
怕他不信,云芹又说:“我有个秘密,一直没告诉你。”
陆挚抬眉。
云芹缓缓呼吸了一下,郑重道:“我的力气很大,能拦住你的。”
说着,她将手反过来握住他,拉扯了一下他,两人倏地靠近。
她眼底若是一泓清水,光泽若墨玉里几点白梅,浓密的眼睫,根根分明,轻盈昳丽。
他屏住呼吸,还未再感受此刻温存,云芹眨眨眼,退了一步,指指屋内,有些不好被小孩儿看到。
陆挚笑了,道:“其实,我知道。”
云芹惊讶:“你知道我力气很大?”
陆挚:“嗯。”
云芹一直以为掩饰得很好,她有些不好意思:“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挚:“成亲那一年。”
云芹:“……”
陆挚低笑片刻,既然都说开了,他也不好瞒着一事,说:“我也有个秘密:我酒量很好。”
云芹眼前一亮:“我也知道。”
陆挚一怔:“你知道?”
云芹:“很早就知道了。”
两人看着彼此笑起来,忽的,陆挚反应过来,耳尖微红:“那我装醉,你也早就知道了?”
云芹抬起下颌,说:“嗯。”
因陆挚不止装醉,醉后还装什么都忘了,留下不少趣事。
云芹绕到梅树后,躲他目光,一边笑他:“卿卿,卿卿。”
陆挚:“……”
他上回装醉,便是这般叫她,怪道她当时一直笑,原来分明知道他没醉。
他好气又好笑,追上去,小声道:“好卿卿,这些事房里说。”
毒杀案发, 昌王被软禁王府,短短几日,他头发白了掉了,下颌胡子也快长不出来了。
他托一个小宦官带话给霍征:“王爷说, 霍统领的账本, 还在王爷那儿。”
这是威胁霍征为他周旋, 否则就要供出他的账本。
霍征回:“如今局势不明朗, 奉劝王爷养精蓄锐, 不要轻举妄动。”
摆明是推脱,不愿帮忙。
得知他的回答,昌王暴怒,他仔细看霍征的账本, 里面好些田庄,当初他令人检查过, 都是真的。
可为何霍征敢这么回自己?
他这样,昌王和幕僚反而不敢把账本传出去。
几经周折, 他们终于打听清楚,这账本背后的主子,其实是皇帝自己。
自古君王拿罪臣的家财充盈自己私库, 并不少见,但只有昏君才会不顾朝廷, 无所顾忌。
皇帝还是顾忌臣子口舌的,便以霍征为臂膀,让他处理这些财产。
霍征把他自己的真账, 和皇帝的账本,混淆到一起,欺骗了昌王。
要是昌王把这份账给皇帝, 那就是儿子查老子的账,反了天。
意识到这点,昌王和幕僚出一身冷汗,又惊怒,自己竟叫霍征摆了一道!
仔细一算,这件事里,霍征全身而退,更令人不敢深想。
可他们自身难保,也没法报复霍征。
那幕僚道:“王爷,今日早朝,段方絮那几人,又联合弹劾王爷。”
此案虽是宗室相关,但因闹太大,朝臣认为应贬昌王为庶人,逐出盛京,子孙永世不得进京。
这惩罚对宗室子来说足够了,再过一点,就是砍头。
他们也在试探皇帝的底线,要是这都不答应,砍头更别想了。
果然,皇帝没有答应。
昌王想,那是因为父亲还疼爱自己么?也不见得,反而是段方絮他们越界了。
这几年,他无事就揣测父亲为何点一个三元及第,从而隐约猜到皇帝的心结。
考虑许久,昌王说:“还是得请我母亲帮忙,就和我父亲提冯相与过去。”
幕僚:“王爷,这太冒进了。”
谁不知道皇帝恨冯相,这时候提他,就是赌博。
可昌王没办法了,只能破釜沉舟。
隔日,贤妃换了一身麻布素服,求见皇帝。
念及多年情谊,皇帝见了她,贤妃泪眼涟涟,问皇帝:“当真只能这样处罚麟儿了么?”
她叫昌王乳名,不难看出,当年皇帝如何宠爱这孩子。
皇帝也陷入回忆。
贤妃又说:“你还记得麟儿遇刺的事么?”
皇帝:“你别说了。”
他刚登基时,朝中臣子权势大,多少人没把他放眼里。
有一次昌王遇刺,皇帝震怒,想彻查逆党。
冯相以朝政未稳,不该大动干戈为由,阻挠了他。
他是皇帝,却连自己儿子遇刺,都只能忍。
这还是一件小事,往后,一次次一回回,冯相把控朝政,他的话比圣旨管用,皇帝却也只能听他的话,叫他如何不恨。
除了恨,皇帝还有惧。
今日,贤妃和他聊起冯相,让他记起那段寝食难安的日子,是贤妃、昌王陪着他熬过来的。
毒杀案里,皇帝恼恨昌王对弟弟下死手,可他儿子没剩下几个,真要把昌王贬为庶民,还会牵涉他的孙子。
他犹豫时,宝珍大闹也就算了,衡王毕竟是她父亲。
然而,以段方絮为首的朝臣,认为该严惩昌王,就差明说该把昌王流放西北。
再如何,昌王是皇子,所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也要看皇帝的意愿。
皇帝不愿让孙子受辱。
朝臣的做法,便如当年,冯相说什么,他都只有点头的份。
可这是他的天下,为何要叫旁人操控。
贤妃擦着眼泪,看皇帝沉默不语,便知道还好儿子赌对了,纵然坠入泥潭,也还有挣扎的机会。
午时后,皇帝披着氅衣,回和清宫。
他翻着奏折,忍着一声声咳嗽。
他情绪不对,霍征知道他去见昌王生母了,心生警惕,探听一番。
听说他们聊到冯相,他眉间窜起一股阴郁。
当年昌王追杀冯氏,如今却还要靠冯相,来激发皇帝的恻隐之心。
霍征对昌王旧恨新仇涌上心头,许久,方抚平心中戾气。
便也是这时,皇帝吃下一碗药,用巾帕擦擦唇,叫大太监:“宣陆爱卿。”
从前朝中“陆卿”是陆湘,如今不必细问,皇帝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要见的“陆卿”是陆挚。
这时宣陆挚,应当受早上贤妃影响。
霍征明了,也找来个禁军,叮嘱:“你去六部,同陆郎中这么说……”
陆挚揣着一个馒头吃,另一只手奋笔疾书。
他已卸任吏部,但吏部牵连了好些人,还得他来做,那边户部却也需他办事。
在旁人看来,他一人兼任吏、户两部的实权岗位,却处理得井井有条,也得了宰相欣赏,可谓意气风发。
只陆挚烦闷,他每日回家都亥时,有时甚至只能住衙署,偏又不好和别人说。
便是这时,禁军腿脚快,比皇帝的宦官先来找他。
那禁军小声说:“昌王与官家聊过冯相,官家就召见大人,可得做好准备。”
陆挚:“多谢告知。”
那士兵也不走,看着陆挚。
陆挚明白,他这是讨赏,想着,他找遍全身,拿出两个铜钱给他。
士兵握着两个铜钱,这也太少了吧?
实则因陆挚已和霍征说开,霍征使人告知,定也有自己的目的,他就算有钱,也不想打赏霍征的兵。
况且他攒金子,没钱。
打发走士兵,想着皇帝的人也要来了,陆挚在廊下缓缓踱步,放松思绪。
果然不一会儿,御前传话的小宦官来了。
陆挚抻抻衣摆,进宫觐见皇帝。
之前摔了一跤又生过病,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瘦削许多,身上勉强撑起明黄的龙袍。
他令陆挚免礼,又赐座,方语重心长道:“陆爱卿,朕召你,只问一件事,你认为谁堪任储君?”
陆挚心头猛地一跳,立刻起身:“臣不敢揣测。”
皇帝道:“段卿提了阿晁。”
裴晁是衡王的第二子,宝珍的弟弟,相较世子的软弱无能,他还算有点主见。
年后,段方絮从工部尚书升迁尚书右仆射,便是右丞相。
他提衡王第二子,是在其位,谋其政。
陆挚却不认为自己能插手立储,道:“臣资历浅,段大人应是有自己考量。”
皇帝打量陆挚。
如今朝中人人力争上游,像陆挚这样三缄其口的,很容易错过机会。
这也叫他发现,陆挚并非冯相。
不管皇帝承认与否,长期以来,他活在对冯相的恐惧里。
保兴十一年,他钦点陆挚三元及第,除了因陆挚才华,更因他不想一直被困在那种恐惧里。
朝臣越觉得他不会钦点一个三元及第,他越要这么做。
自己与上一个三元及第闹得不堪,尤其是诛杀他全族,史书不会给自己留太好的名声。
那他就与下一个三元及第,缔造一段君臣佳话。
可没等培养起陆挚,在处罚昌王的事上,他又被朝臣架起来。
皇帝又问:“你觉得该如何处罚昌王?”
陆挚道:“昌王乃皇室,只看宗室如何处理。”
皇帝:“宗室若非要保他呢?”
陆挚心内叹了一声,为段方絮。
他倒不是恭维皇帝,而是说了个事实:“官家是宗室之首,自有权决定。”
这话无异于“这是皇家家务事”,刹那,皇帝龙颜大悦,道:“这话没错。”
陆挚又想,是没错,但也不代表全对。
不过,天家父子间,他不想掺和。
这般说了几句,皇帝起了让陆挚与段方絮对峙的心思,就听陆挚又说:“臣有一事,想请示官家。”
陆挚走的时候,霍征抱着手臂,叫住他,直接问:“陆大人,聊得如何?”
陆挚笑道:“甚好。”
霍征抬眉,那日他和陆挚谈过,陆挚却不打算与自己联手。
他倒要看看,接下来的洪流里,陆挚会怎么做。
陆挚却将烦恼抛却脑后。
今日还有些不少事没做完,他一颗心已经穿过重重宫墙,飞跃翩翩落雪,落到了梅树扎根的地方。
梅树下,小甘蔗站得笔直。
云芹朝手心哈了一口气,对小甘蔗说:“好了。”
小甘蔗回头,与她等高处的梅树树干上,死结绑着一道云芹亲手打的丑络子。
云芹:“现在你这么高,下次回来,就能对比了。”
小甘蔗:“好呀!”
不远处,卫徽小声说:“娘子,小姐,梅树如果长高了怎么办?”
母女俩突然反应过来:“对哦。”
小甘蔗:“怎么办?”
云芹笑道:“它长高就长高吧,就让阿蔗和它比一比,谁长得快。”
并不是因为络子打了死结,懒得重编一条络子的缘故。
小甘蔗望着梅树,心中不舍,说:“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呀?”
云芹:“还不知道。”
门口,陆挚回来好一会儿了,他看着她们说话,才笑道:“应该快了,我觉得官家会应允。”
云芹回眸,道:“今日这么早回来。”
陆挚:“事没做完,明天得早点去衙署。”
想到要出京,云芹问:“那接下来去哪?”
小甘蔗:“去哪?”
陆挚提出想外放当官,叫皇帝措手不及。
皇帝也迟疑,他本想扶持他,与段方絮互斗,如今京中机遇难得,再过三年,他跃升到三品侍郎,都是有可能的。
况且陆挚身后没有世家家族,和段砚不一样,这时候却要出去。
夜深了,皇帝还在皱眉思索,不愿安寝。
大太监躬身上前,说:“官家,别想了,这陆大人如若这时要外放,可见他胆小怕事。”
皇帝:“胆小怕事?你错了,他这是万分大胆。”
“大胆到他认为他就算这时出去,错过一次机会,朝廷将来换了形势,他依然能回来后,依然能掌权。”
大太监一惊,打了自己一巴掌:“哎哟,小的眼界窄小,陆大人不愧是三元及第!”
皇帝想,既然如此,他就成全他。
不枉二人君臣一场。
他拿起陆挚申请外放的折子,用红笔勾写了个“准”,又写下地点:权知建州军州事。
陆挚外放建州。
云芹打开一张大的地图,开始找:“建州,在哪?”
陆挚擎着灯,指着右下角一处,道:“这儿,福南路的。”
云芹:“南边?”
陆挚:“对。”
云芹合起地图,道:“我还没去过南边,是不是该准备起来了?”
陆挚:“对,前任知州七月调走,咱们要在那时候抵达。”
云芹:“那我和宝珍说说。”
陆挚笑道:“快说吧。”出京真好。
这几个月,宝珍没得空闲,朝中大臣推举弟弟,她自然全力支持。
众人以为衡王去世后,衡王府又会陷入沉寂,宝珍却接过权柄的火把,重燃起衡王的势力。
也因此,衡王府如今风光无限,门庭若市,不比衡王还在的时候差。
这日宝珍招待完一些夫人,数着时辰,听说云芹来了,她小跑到门口,笑道:“你还记得我呢。”
云芹手里提着一袋干净的梅花,也笑说:“不敢忘记。”
两人坐下吃了点茶,宝珍又说:“听说陆大人要外放了?”
云芹:“是,我是来和你说这件事,我也要去南方。”
宝珍缓缓吹了口茶水,说:“你让陆拾玦自己去,你留在盛京,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云芹道:“我想出去看看。”
宝珍顿时拉下脸:“我拿你当好友,你就这么对我,你走吧。”
云芹知她犯了性子,说:“好。”
她还真出门去了。
宝珍的贴身婢女想拦,但没好意思真上前。
她走了,宝珍赶紧又起来,到了屋外,只看云芹正和一个婢女讲如何做糖渍梅花。
看到她,云芹一笑,温和说:“好友,怎么了?”
宝珍笑骂道:“还以为你真走了!”
云芹却知道,她舍不得自己,只是不会表达,天家把孩子生得太高贵,可人的悲欢离合,不分高低贵贱。
两人重新回到屋内,宝珍偷偷擦了下眼角,说:“什么时候回来?”
云芹:“三年又三年?我不知道。”
宝珍:“早点回来。”
云芹:“好。”
宝珍又说:“你们要是太晚回来,我可会把你们调回来的。”
她如今手里有权。
云芹学着男子作揖,有模有样,道:“宝珍大人手下留情。”
宝珍笑得捧腹,趁着这时,云芹示意婢女合门。
她轻声说:“朝中有风波,你定要小心霍征。”
宝珍:“我知道,这人要扶持九叔,我会当心的。”
想到一事,她眉宇惹出愁绪,道:“祖父不喜我干涉立储,我常常想,我是不是太令祖父失望。”
云芹:“你对你自己失望吗?”
宝珍摇头。
云芹:“那就好,”她蜷起宝珍的手指,说:“既然能握在手里,那就握住。”
宝珍缓缓攥起手指。
她就是贪恋权势,那又如何?难道她的祖父、父亲、兄弟,就不贪恋?
去争,这便对了。
云芹去衡王府,陆挚与她分两路,上了马行街一座寻常酒楼的二楼。
守在门口的,是段家人,推门请他进入。
迎面是浅淡的日光,熏香冷冽,段方絮坐在古朴的平纹檀木椅上,独自斟茶吃。
陆挚拱手:“段大人。”
这几年,段方絮眉间“川”纹深刻许多,他道:“不必拘礼。这次你去的福南路,是自古兵家不争之地。”
陆挚笑道:“我明白,只各州难免有世家势力,那地方反而好一些。”
譬如段家和蒲州就有渊源。
这也是皇帝的考虑。
段方絮叹道:“一时不知你是胆大,还是胆小。”
陆挚:“大人如何看我,我便是如何。”
二人谈话不久,只吃了一盏茶,陆挚想起皇帝提起段方絮的口吻。
虽这话由他说有些僭越,但段方絮是段砚长兄,也曾帮过自己,陆挚道:“大人对昌王派系,需见好就收。”
段方絮嗤笑:“什么是‘好’。”
陆挚:“今上想法。”
段方絮:“我正是揣度到了,才知今上对昌王太放纵,乃至一案接一案,若不拔除昌王,将来祸害朝廷。”
陆挚沉默了一下,道:“大人清楚便可。”
满朝会这么做的,或许只有段方絮。
段方絮不是不知“过刚易折”,只是,他走的也是孤臣之路。
云芹和陆挚在盛京的房子,当然没打算卖掉。
这日他们和姚益、林道雪、何桂娥、王竹、王文青等人吃饭时,托请他们看顾一下房子。
门房兼车夫孙伯有家室,也留在盛京。
至于沈奶妈和卫徽,则与家里说明白后,丈夫婆家支持,他们也要和他们一道走。
林道雪握着云芹的手,无声落泪,何桂娥也侧身擦泪。
云芹笑道:“不是不回来了。”
林道雪:“我明白……说起来,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云芹:“说罢。”
林道雪:“你走之前,能不能把你上一本没写完的话本写完?那个道观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真是整日想。”
云芹:“……”
何桂娥“噗嗤”笑出来,说:“对啊,婶娘,我也想知道。”她如今学了字,也能看话本了。
云芹早就忘了前文,林道雪却有稿子,何桂娥怕她溜了,捉着她的手,道:“纸笔好了,快来写吧!”
云芹一边笑一边躲:“陆挚救我!”
前堂,陆挚翻着抄写云芹话本的手稿,心道自己怎么催没用,这回云芹该写了吧。
四月初三,清晨,远近水面,叫阳光镀出一层浮光。
云芹陆挚打包好行囊,带上小甘蔗、沈奶妈、卫徽,一行五人打算坐水路南下。
这日来了许多人送,宝珍无视陆挚的脸色,塞了一根纯金簪给云芹。
叫人意外的是,船临启航时,霍征也来了。
他骑马到的渡口,对陆挚说:“陆大人之魄力,叫我钦佩。”
他还以为接下来朝中风波,自己会和陆挚敌对,结果他选了另一条路。
陆挚:“彼此彼此。”
他和云芹后来想,霍征能从一届无名之辈,爬到这个位置,定也付出极多,光时间,就三十年,其余更不必提。
自然,他们说不出愿他事成的话。
这时,王竹和何桂娥买了东西,从不远处走来,见到霍征,问:“这位是?”
陆挚介绍了一下。
王竹没入仕,不了解霍征,来送别的都是夫妻,他没多想,又问:“霍大人,不见尊夫人?”
云芹和陆挚咳了声。
霍征冷笑,说:“她去世了。”
王竹尴尬:“是我冒犯了。”
何桂娥赶紧把人拉走,一边道歉。
霍征看着他们离开,只说:“如今记得她的人,不多了。”
云芹:“那你一直记得她,她应该很开心。”
霍征沉默很久。
直到船远去,天际辽远,山水画般的颜色,渐渐在他浑浊的眼底铺开,近乎刺眼。
因是去地方赴任,这艘船只搭载了陆家五人、几个侍卫,并三个顺路去各县赴任的县令县丞 。
白日陆挚不怎么出船舱,但凡被那些县令县丞遇上,又是一阵应酬。
夜里,初夏江面微寒,那些官员不出来,他行动宽泛点。
云芹和小甘蔗第一次坐大船,好是新鲜。
于是,天黑之后,只要天色好,他们三人就搬来两张东坡椅,在甲板看天地、看江河、看书卷。
这日云芹和小甘蔗一道看地图。
小甘蔗认得很多字,问:“我们到哪了?”
云芹指一个地方:“这儿。”
小甘蔗:“好快哦。”
其实云芹也不知道到哪,随便指的哄小孩,陆挚靠在东坡椅上,低声笑着。
突然,小甘蔗指着两个字,说:“这里我知道,淮州,外祖家。”
云芹看着图上小小一点,陷入沉思。
这回他们的船没路过淮州,就算路过,为了及时赴任,也只能远远看一眼。
陆挚轻声:“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云芹:“嗯。”
时辰晚了,小甘蔗打呵欠揉眼睛,沈奶妈从船舱里出来牵她:“小姐,去睡咯。”
甲板恢复安静。
一到两人时候,陆挚就要和云芹挤一张椅子,云芹笑说:“太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