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尔by发电姬
发电姬  发于:2025年1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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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这次也一样, 直到与陆蔗到知州府后宅——
回廊雕栏玉砌, 石径幽深, 花园矗立奇石, 引入活泉养一汪碧水, 花草繁茂缤纷,分布错落有致,彩蝶翩翩,飞鸟翙翙。
这是她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园子。
云芹一双眼睛看不过来, 喃喃:“那假山能爬吗。”
她自问自答:“能,我去爬。”
陆蔗回过神:“我也要!”
沈奶妈和卫徽提着东西进来, 先是叫满园景色怔住,便看云芹屈着一只脚, 神态轻松,坐在假山高点。
她对下面的陆蔗说:“爬不过我,很寻常。”
陆蔗:“哼。”
她们在园子里玩了半日过过瘾, 才去收拾行囊。
分好家里人居住的院子,云芹换了身湖绿对襟, 让沈奶妈挽个包髻,前去正堂见铺子掌柜。
来杭州,她依然要接手两家新铺子。
新铺子掌柜一男一女, 女的姓白,他们倒不像建州的掌柜那般糊弄她,账目很详细精准。
云芹翻着账本, 在船上待得骨头都软了,况且几年下来,她明白了看账本不如实际走一遭。
她便问:“铺子是在清林街?”
白掌柜懂她话里的意思,说:“请夫人去铺子里瞧一瞧。”
云芹颔首,家里还没全收拾好,她叫府中的几个仆从,让他们听沈奶妈调用。
趁着这空隙,白掌柜小声叮嘱自己的伙计:“赶紧的,去叫阿珠。”
伙计:“是。”
日光灼灼,街上车马不断,行人挤挤攘攘,繁华比之盛京,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芹听白掌柜说:“本地水系发达,前些年受淮州阳河影响,好些家族不敢独吞水运,往来人口就越来越多了。”
路过饼子摊,她发现一张巴掌大的烤饼十二文。
十年前的盛京,这样一个烤饼十文。
不知不觉间,吃的是越来越贵。
白掌柜以为她想吃,赶紧要去买,云芹笑道:“不必了,我想吃我会说的。”
白掌柜暗自想,云芹果然如她所了解的,不仅漂亮,还实诚。
铺子是布庄,有好些个娘子在挑布匹。
云芹环视一周,伙计上茶,茶气袅袅,她吃了一口,是西山白露。
这茶色汤清亮,回甘清甜不涩口,她向来喜欢,可见白掌柜事前定是打听过自己。
原来她也到了会被人揣度的位置。
她没在布庄久待,想去看下一间铺子时,外头布庄伙计在赶人:“二小姐,知州夫人在里面呢,别吵闹……”
云芹抬眼,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铺子外,紧紧皱着眉。
她声音不小,叫白掌柜:“大姐,你让我进去!”
云芹:“嗯?”
白掌柜目光躲闪:“那是我姊妹,名白湖珠,年二十,心气太盛。夫人若觉得嘈杂,我这就去……”
云芹笑了笑,说:“让她进来吧。”
她是许久未曾听过“大姐 ”二字。
白湖珠气势汹汹迈进屋子,见到云芹,立刻收了气焰,换了有些僵硬的笑。
她行了一礼,道:“见过夫人。”
云芹颔首:“你们有事先聊,不必顾忌我。”
白湖珠道了声是,她大姐便把她拉到角落。
姊妹俩小声说了几句,白掌柜跺脚,说:“你找我要钱,我也是没法。人家不让你好过,钱有什么用?”
白湖珠:“我不信没有王法了,契书上明明白白的事,他们就这么叫朱大人护着,莫非是官官相护……”
及至此,云芹明白了。
她放下茶盏,问:“官官相护?”
白掌柜赔笑:“夫人莫要听妹子胡说,事出有因。”
原来,白掌柜这个妹子极其能干,前几年,她跟姐姐借钱,在杭州下辖和江县租赁一块地,办了一家“锦绣织坊”。
几经牵线,织坊织物好容易卖出去,开始挣钱了,那地的主人王员外却要她搬走。
“夫人请看,十年租期,王员外却出尔反尔,甚至连租金都不还我,成日在我那儿闹。”
白湖珠摊开契书,双手递给云芹。
云芹问:“如何不告官?”
白湖珠:“朱县令和王员外狼狈为奸,我告一次官,王员外就找人扰我的织坊一次。”
初来乍到,就有案子。云芹先收起契书,说:“这张纸我先带走。”
看她愿意管,白湖珠摁着激动,说:“多谢夫人!”
随后,云芹又对她们说:“对了,下次有事直说就好,不用演一出戏给我看。”
白掌柜、白湖珠:“……”
原来,云芹早发现姊妹俩演了一出戏,就为跟她揭穿朱县令。
她理解白家姊妹的做法,这样迂回,不至于把人架起来。
她们以为就算她看出是演绎,应该也不直说。
只是演得有些明显。
她走后,白家姊妹尴尬得满地找缝,自不必提。
这日,云芹和陆挚说起这事。
陆挚笑了好几声,才说:“那朱县令告病没来。”
他今天在府衙见了当地官员。
同知提醒陆挚,朱某家世优渥,又有举人功名,来和江县熬个两任六年,就能回盛京当京官。
云芹:“什么来头?”
陆挚:“他祖上有功,如今父亲是户部尚书,岳父是兵部尚书,都是朝中大员。”
云芹想了片刻:“好熟悉,在哪听过。”
看她已经忘了,陆挚不由笑道:“他正是本家堂妹陆停鹤的夫婿。”
和江县,朱府。
朱尚书给儿子铺路,早早买下一座府邸,一番捯饬,外头并不僭越,里头却玉栏华美,花团锦簇,堪比知州府。
陆停鹤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一个端着茶水,一个端着羹汤,三人沉默地走在游廊上。
她垂眸盯着自己足尖的莲纹,思绪飘回盛京。
四年前,昌王因毒杀案彻底失势,她父亲也终于顺利擢升兵部尚书,解决了心头大患。
本是举家欢庆的好事,可没多久,陆家的处境又尴尬起来。
因昌王倒台,段陆二家没了联合的理由,段方絮又与陆湘理念不合,渐行渐远。
虽然兵部尚书品阶高,可谁不知道,调兵遣将的实权都在霍征手里。
甚至有人暗中说,朝中最无用的便是兵部。
于是,亲家朱尚书对陆家也爱答不理。
家里想送陆伯钰进户部,那朱尚书竟说,陆状元要进户部,最好避着。
二陆关系淡漠,户部有陆挚,就不会有陆伯钰。
何况一个三元及第,一个靠祖荫入仕,朱尚书自是偏向前者。
陆停鹤母亲颇有愁容,与她说:“你要是当初能嫁给段砚就好了。”
一句话,叫陆停鹤夜里辗转反侧许久。
她原想给家里做成好事,可总是处处受挫。
这几年下来,她也有寒心,但每每看到母亲愁绪,便觉得家中始终缺不得自己。
今年年初,父亲打探到陆挚即将调任杭州,陆停鹤本在盛京朱府伺候公婆,被匆匆打发来杭州。
她从前与云芹有往来,朱家同意她出来,往好听了说,是怕儿子和陆挚有冲突,她好调解。
实则只教她给他出气。
她停在房外轻敲门,道:“夫君。”
朱县令声音模糊:“进来。”
候着的婢女推开门。
五六月,杭州暑热,房里摆了四只冰盆,寒意迎面,紧接着,是一种馥郁温香,奢靡非常。
房中两个妾室起身,朝主母行礼。
陆停鹤示意她们出去,丈夫则吃着酒水,又摘一颗葡萄吃,对她是眼睛都懒得抬。
婢女低头,放下茶碗。
陆停鹤在桌子另一边坐下,说:“新知州上任,夫君告病不去,已是冒险。”
“如今都快十日了,夫君再拖着,只怕知州心有不满。”
她话音刚落,丈夫骤然挥掉桌上的吃食,瓷器砸碎了一地。
饶是早有准备,陆停鹤和几个婢子,全吓得一耸。
朱县令道:“怎么,人人都得怕陆挚不成?我不去,他除了生怒,还能奈我如何。”
他又指着陆停鹤,讥讽说:“还有,要不是娶了你,我哪还得避着陆挚。”
他果然迁怒了她。
实则前知州调走之际,他想进府衙,然而陆挚一来,家中再三嘱咐他这三年老实点,令他憋屈。
不过,他已习惯全怪到陆停鹤头上。
陆停鹤默默垂泪,道:“是我让他们关系不好的吗。”
上一辈恩怨难消,她了解不多,只知家中尽力挽回依然无奈。
可她没做过什么,偏偏要为它受恼。
朱县令不听她辩解,径直离开书房。
陆停鹤擦掉泪,平复好心情,她又想,云芹也到了杭州。
不管如何,她得去见见她。
正想着,一个传话的小厮步伐很快,到了书房外,差点撞上朱县令。
朱县令:“匆匆忙忙做什么?”
小厮:“大人,洪秀才他们被捉了!”
洪秀才几人是和江县的秀才,与朱县令往来频繁。
朱县令:“在和江县谁敢捉他们?”
小厮:“新知州!”
朱县令告假的事,陆挚早忘了。
杭州比建州大,事更繁杂,这十多日,他忙得脚不着地。
终于明日休沐,陆挚与几个下官吃酒,喝倒所有人,身心舒畅,仗着酒意疾走回家。
到杭州后他雇个人力当长随,此时,那长随狂奔:“老爷,老爷慢些!”
家门口,卫徽借着灯笼的光捧书读着。
陆挚回来,他忙起身,道:“老爷回来了。”
陆挚摸摸他脑袋。
府邸穿堂立着一架红木螭兽纹屏风,绕过屏风,府内灯火映入眼底。
于他而言,家便是这粒灯,他眉头微微一松。
花园里,陆蔗荡着秋千,和沈奶妈说话,见到他:“爹爹!”
嗅到陆挚身上酒味,她赶紧捂住鼻子。
陆挚心情很好地朝她笑了一下,就进了院子。
他和云芹的院子宽阔,一架葡萄藤下,熏着艾草驱蚊,灯火轻摇,云芹坐在椅子上摇扇子,边看书。
她目光没挪开书,只抬抬眼帘,问:“这回喝倒几个?”
旁边,陆挚打水漱口洗脸,朝她伸出一个手,云芹将目光转过去,只看他比开五指。
一共喝倒了五人。
陆挚笑道:“都不如我。”
好么,还炫耀起来了。
他也知自己酒味不好,且去换了身衣裳,云芹刚从椅子起身。
他也来了,只抱着她,将脑袋搁在她脖颈处,轻笑。
云芹用书拍拍他手臂:“呆秀才,进屋再说。”
陆挚道:“可要尝尝酒?”
云芹:“哪有酒……”
他温暖湿润的唇,贴了上来。
因漱过口,浅淡的酒气,和着他的体温与桂花水的香味,并不难闻。
他现在不装醉,但多年养成的酒后放纵,自是延续下来。
云芹想,比装醉时还不害臊。
屋内灯还没灭,两人腻歪片刻,陆挚拥着云芹,就听她说:“明日我要去一个地方。”
陆挚:“不在家么,去哪?”
云芹轻打呵欠,说:“和江县锦绣织坊,你不去的话,我可以自己……”
陆挚:“去,我去的。”
一夜好梦,隔日天气晴朗,云芹和陆挚带了两个随从与府衙四名衙役。
他们各骑一匹马,一路边走边聊话,抵达和江县。
白湖珠早早在县里酒楼等着,见到州府长官,她忙行礼,又为陆挚面相的年轻所惊——
他未蓄须,身着石青色襕衣,目若朗星,鼻若远山,风姿卓荦,是被岁月打磨过的原石,沉稳温润。
虽然她早就有所听闻,却不如一见。
他与云芹果然天造地设。
白湖珠掩去眼底惊讶,低头再把事情原委和陆挚说了一遍。
陆挚握着茶杯,没说话。
云芹:“去你织坊看看。”
白湖珠:“是,是。”
织坊能容三十余人,选址在和江县县城外,那儿地租自是便宜。
白湖珠所选的酒楼离锦绣织坊并不远,几人稍歇片刻,没有骑马,一路走过去。
路边好几个乞讨的人,甚至有小孩。
陆挚问白湖珠:“朱县令上任三年以来,如何?”
白湖珠冷笑:“不瞒大人,说个难听的,他不管总比管了好。”
云芹轻摇头。
不一会儿,白湖珠道:“到了,就是这儿。”
织坊是一幢新屋,灰瓦白墙,大门紧闭,理应比周围房屋新亮,可惜白墙上都是脚印,还有干掉的唾沫、菜汁、臭鸡蛋痕迹。
只有墙角撒着的雌黄,能看出主人的爱护。
白湖珠说:“这个月王员外闹得厉害,我暂且遣散绣工,等了结此事再说。”
她的仆从去开锁,合力推开大门。
坊内一眼望到底,院子空旷,放着几架被砸坏的织机,屋内摆着纺车,也挂着一把大门锁。
白湖珠苦笑:“不锁着,只怕都被砸了。”
便命人打开门锁。
屋内一股尘味,整体却不脏乱,云芹看了看,在桌上摸到一本旧书,是《诗经》。
她看了一眼,里面笔迹各异,不止一人读过。
白湖珠正说王员外的来头,他是朝中某某的亲眷,又与朱县令沾亲带故的。
云芹问:“这本书是?”
白湖珠犹豫了一下,说:“织坊平日除了教女子纺织,也教教读写,三字经、千字文都有,抽空也会让她们读诗经、论语。”
云芹笑道:“这很好。”
宝珍知道了会喜欢的。
陆挚也颔首,没多说旁的。
白湖珠松懈心神,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女人读书。
突然门外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一群人不打招呼,呼啦啦冲进锦绣织坊。
他们踹着已经坏掉的织机,动静很大。
几人出了屋子,白湖珠道:“知州大人在这里,你们要做什么?”
原来是闹事者知道织坊开门,所以又来了。
领头的是个秀才,姓洪,个头高,膀大腰圆,笑道:“知州?就他们?我还皇帝老儿呢!”
洪秀才听说新任知州姿容好,但他打心底认为,姿容得靠衣裳衬。
云芹和陆挚穿得朴素,算什么好姿容。
至于州府衙役,因今日并非出公务,就只穿寻常衣裳,他也没认出来。
云芹却是见过真皇帝,听他这么说,低头忍笑。
陆挚也好笑,吩咐衙役:“先捉了他们。”
见要动手,洪秀才一伙人掏出刀来。
洪秀才还笑白湖珠:“你哪找来的人扮知州?出来都不知道多带几人护着?”
白湖珠怕云芹和陆挚在这儿受伤,有些心急。
云芹说:“等一下。”
陆挚让衙役后退。
白湖珠不解,只看云芹捡起旁边一块断裂的木头,掂量掂量。
她挥臂,将手里木头朝洪秀才掷去。
洪秀才还昂着头:“就你们也配读‘学而时习之’,啊!”
话没说完,眨眼间,那木块砸中洪秀才的嘴。
他嘴巴四周一磕碰,冒出一圈血。
他“嘶”了声,捂住嘴。
闹事的几人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陆挚已让衙役和长随立即上前,将那几人五花大绑。
白湖珠知道木头并不重,心内不确定,又看向云芹。
那玩意儿真是她丢的?
陆挚轻蹙眉,看着云芹的手。
但人太多,他不好直接拿她手看,却不知有没有被木刺扎到。
察觉他目光,云芹把手摊了摊,她手上并无事。
陆挚唇角一勾。
一旁,白湖珠:“……”他们怎么在用眼神说话,到底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陆挚:我都没炫耀云芹了,这群人还是揣摩到了,真是人心叵测,看来以后要谨言慎行。
其余人:你确定你们瞒住了吗[问号]

第106章 杀鸡儆猴。
隔日, 陆挚骑马到府衙,大门外停着一辆杭绸裱糊的马车,车檐挂着“朱”字绿玉牌。
他下了马,府衙衙役上前, 小声说:“大人, 朱县令来了。”
陆挚:“他病好了?”
那衙役不敢回话。
因朱尚书打点过, 朱县令是来走过场的, 众人从前心照不宣, 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他没在府衙外空等,自被请进廨宇,上了热茶,好生伺候着。
陆挚打谅他, 朱县令约摸二十八,狭长眼睛, 唇上蓄须,一身青色官袍是蜀锦做的, 华光流转,瞧着一表人才。
陆挚尚未说话,朱县令先说:“大人, 昨日辖内有人目中无人,顶撞大人, 任由大人处置。”
陆挚玩笑般,口吻随意:“不由我处置,由你吗?”
朱县令容色微变, 道:“大人误会。”
他认为当地方官,最重要的是一层层等级森严的关系,谁该护着, 谁不该护着,他心里很明确。
像洪秀才那种“打手”,是最低等的关系,朱县令就可以毫不犹豫舍弃他。
他只担心陆挚借题发挥,要治和江县。
虽然这个问题是他没提前约束好人,白白将把柄送到了陆挚手里。
因此,他心内再有不爽,也摆出在陆停鹤跟前全然不同的姿态,瞧着竟是温和,可谓两幅面孔。
自然,他白担心了,因为所担心的必然成真。
陆挚不会放过这个缺口,说:“你辖内秀才都成恶霸了。”
朱县令:“不敢,只是一个意外。”
陆挚没再与他打机锋,唤长随:“李辗。”
长随小步上前,问:“大人什么吩咐。”
当着朱县令的面,陆挚说:“去知会柳转运使、王提刑,请他们来商议和江县该如何管。”
朱县令神色一变,提醒:“我是朝廷钦派的县令,大人这般做不妥当。”
陆挚:“我应当还轮不到你教我妥当与否。”
朱县令眼底冒出怒意,却不敢说话。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烧向和江县。
和江县县衙外,加设一处名“正大光明”的公案,衙役四处奔走粘贴公告,告示百姓:
过去三年凡有冤情者,皆可伸冤。
起先,百姓聚在一处,不相信:“朱大人的爹可是尚书大人,谁敢这般对朱大人?”
“快走,这要是那狗官新招,我们不就被一网打尽?”
“……”
白湖珠暗想这次可得演好一点。
她呼口气,从人群里挤出来,朝坐镇的王大人道:“我有冤!王员外伙同洪秀才,要谋财害命,朱大人却不闻不问!”
锦绣织坊的事,和江县百姓多少有听说,纷纷屏息看向王大人。
王大人抬手写了一道手令,叫捕快:“拿洪秀才来问。”
见真去捉人了,众人惊疑,虽嘴上说不信,却都不走。
很快,越来越多百姓听说当街审理案子,聚了过来。
不一会儿,衙役押着一个高壮男人,正是惯来欺男霸女的洪秀才,此时他嘴边有血痂,神色憔悴,好不狼狈。
实在大快人心。
“还真审冤案!”
“快叫老二来,他家里田地不是被占了吗?”
“……”
这张公案只设了三日,但是连隔壁县的百姓都听说了,还有人日夜不歇,走得草鞋都破了,脚上都是燎泡,只为伸冤。
陆挚半点情面没给朱县令留,叫其余县衙心惊,纷纷扒出近三年的案子,查结果,重新审理的都有。
而陆挚见达成杀鸡儆猴的效果,暂时收手。
他与云芹说:“若有县令娘子来跟你打探口风,你就说:只要你们从此收敛,知州不会把路走绝。”
他不是要和整个官场对着干,但还是得压压他们盛气,往后重在治理。
云芹一边写信,一边说:“好。”
陆挚凑过来:“你写什么呢。”
云芹:“给道雪的信。”
陆挚扫了一眼,原来是和林道雪说办织坊的事。
白湖珠的织坊有些特别,不仅教手艺,还教人认字读书。
她是自己读了书,觉出读书的妙处,也想让别人多认几个字,省得大字不识一个,叫人欺瞒。
但直接说教认字,有些父母觉得没用,不肯送孩子来学手艺,也容易惹人眼,再说没有进项,是无法长久的。
于是,织坊就兼顾了授人手艺、教人读书的功用。
没成想就算这样,也有人来闹事。
这阵子,陆挚审过此案。
王员外那块地不好种庄稼,砌房子太偏僻,一直压在手里,租给白湖珠后,发现织坊开始盈利,他便心生觊觎,想独吞织坊。
但洪秀才做这的事,和他本身利益关联不大,仅仅因为看不惯织坊教女人读书。
于是王员外撺掇,洪秀才就一马当先了。
最后,陆挚罚他赔偿损坏的织机等,服徭役三月,震慑了那一圈闹事者。
云芹有些无法理解:“却也不知他怎么就看不惯了。”
陆挚低声说:“因为读书的机会难得。”
云芹:“懂了,他还以为抢了他们什么东西。”
虽然这样东西人人都可触碰。
云芹和白湖珠聊过,也想加入这个织坊,有她在,暂时不必担心王员外、洪秀才那样的人闹事。
到如今,织坊墙面污垢被洗刷干净,回归平常,再度开张。
与之一样回归平常的,还有和江县的县衙。
之前朱县令丢了颜面,和江县县衙的官吏有偷笑的,有惊恐的,也有猜到朱县令会如何怠工的。
果然,朱县令虽每日还是点卯,却不干活了,把事全塞给下属。
可本来许多事,就是他在中间作祟才不好办。
如今他不管不顾,下属们利落办完事,下值。
朱县令还以为自己撂挑子,县衙就废了,但没想到离了他,县衙万事井井有条。
他隐约猜到了缘故,却不承认。
只恨陆挚让自己威严尽失,那些官吏连掩饰都不掩饰了。
为今之计,他得和陆挚打点好关系,才能重新镇住人。
他抬手把陆停鹤招过去,道:“你去,让陆挚少再管和江县的事。”
陆停鹤心内明白他说的是气话,为的还是缓和朱、陆关系。
她又想他方才叫自己的动作,和招逗小狗似的。
她不敢深想,只摒除念头。
但当她坐着车驾,来到陆府,只看陆府外明亮的巷子里,云芹朝一只漂亮干净的小狗招手:“五妹,来。”
和朱县令招她的动作,确实没差。
陆停鹤面色骤地赤红。
巷子里,陆蔗跟着五妹玩球,见云芹身后停着马车,同云芹说:“娘亲,有人来了。”
云芹回眸。
陆停鹤今年二十六,说来,她们两人好多年不见,云芹差点认不出人。
只觉与当年对比,陆停鹤撇去稚气,挽着妇人髻,姿仪是精细养出来的悦目,只眉宇不太松快。
她看陆停鹤,陆停鹤也看着她。
因为和女儿、小狗玩耍,云芹穿了一件姜黄色窄袖短褙子,腰系旋裙,下着黛色凌霄花纹百迭裙。
这一身符合她年纪,也显出她高挑身段,在阳光下,她眉眼里,举手投足间,散发一股清亮透彻的少年气。
仿佛这么多年,她的心境从来平稳有序。
她们两人没说话,陆蔗不太懂,小声问:“我和五妹去别的地方玩?”
云芹笑了,揽揽女儿,说:“不必了,她是你本家的姑姑,你认个脸熟也好。”
陆蔗:“哦。”
好赖她还是分得清的,下次记住这张脸,没事就避开。
陆停鹤款步上前,道:“嫂子,这位就是阿蔗?生得真漂亮。”
云芹:“是。”
眼看云芹没打算请自己进府,陆停鹤忍着尴尬,却也知她没赶走自己,已是给足情面。
与云芹说话别绕弯,她直说:“我今日冒昧前来,还是因为和江县。”
“陆大人的敲打,我夫君铭记于心,如今正刻苦处理事务,但也导致夫君不能服众,处处受挫。”
“不知可否请陆大人到府中吃一杯酒,以缓解关系?”
云芹:“不能。我从未把本家放心里过,你可以让朱大人自己来求。”
很久以前,她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把陆停鹤她爹暴揍一顿,因为殴打朝廷命官,她被朝廷追捕。
可见私心底,她宁可犯法被朝廷追捕,也要打陆湘。
陆蔗好笑,假装没听到,去逗五妹。
陆停鹤不顾及小孩了,只说:“我也有苦衷,实在是家里不容易。”
既然要聊到这些,云芹将手里的球丢到屋子内,对陆蔗和五妹说:“去吧。”
小孩和小狗争相跑进府内。
支走小孩,她道:“你曾找我几次,都没有结果,你家里从未想过你的自尊。”
这事陆停鹤早就知道了,只是被人大喇喇说出来,脸上依然过不去。
她道:“不都是这样,若没有家族,哪里有我。”
云芹:“那你家兄弟在做什么。”
陆停鹤神色一凛。
云芹略有耳闻,道:“先前你大哥在御史台受挫,就不去了;如今你二哥,似乎也不去国子监了。”
陆停鹤二哥科举不顺,如今只出去吃酒玩乐,无所事事。
她解释:“我二哥是被宝珍郡主耍过,受到打击……”
说着说着,她语气顿住。
若这样解释,那她当初和段砚相看失败,不也是收到打击,却是转头就嫁给如今的朱县令,只为两家的利益。
很多事本就不该细想,陆停鹤无意识地扯了扯自己衣襟,好像要透不过气。
她匆匆道:“我有些不适,我先走了。”
她思绪仿佛陷入清晰又浑噩的境地,登上马车时没踩好,险些摔了一跤。
云芹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或许她不该提的,对陆停鹤来说,有些东西被贯彻了二十多年,轻易推翻不得。
果子只要有一块甜的地方,有人就愿意吃,便也不顾它背面的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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