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挚缓缓斟茶,就听段砚似是一吓,难以置信道:“真的假的?”
长随点头,低声:“大老爷叫老爷速速回去。”
段砚站起身,他皱着眉,也压低声音,对陆挚说:“衡王爷……薨逝了。”
陆挚注茶水的动作,微微一顿。
树上, 日头透过浓重白云,被滤成极淡的颜色,落在地上,照出枝头雪白花影。
树下, 传来一阵清冽酒香。
云芹绑着襻膊, 简单挽了个堕马髻, 身上穿一件青色竹纹袄子和灰褐色百迭裙。
因是在自家, 她穿得随意, 光下,眼眸清澈如泉,双颊莹润。
一旁,小甘蔗和卫徽蹲着, 紧张地盯着她的铁锹头。
小甘蔗穿得更随意,小孩儿头发长了, 沈奶妈给扎的双环髻,她眉眼像云芹, 但清隽骨相和薄嘴唇却像陆挚。
也因此,她虽还没完全长开,已是又俊又俏, 十分可爱。
每次云芹和她出去,总有夫人娘子们拉着她不松手的。
此时, 小甘蔗声音带着小孩儿的清甜,说:“娘亲这回要轻点了。”
云芹:“很轻了。”
小甘蔗:“娘亲刚刚也这么说的。”
云芹:“哈哈,失误。”
去年夏, 一家人在梅树下埋下三坛酒,刚刚陆挚去会见段砚,云芹接过挖酒的重任。
可她铁锹使得太利索, 一个不留神,打碎一坛酒,酒水白白养了土地。
“吭吭”几声挖土声后,小甘蔗和卫徽都紧张地屏住呼吸。
突然,铁锹头碰到什么。
云芹一笑,说:“没破。”
小甘蔗和卫徽高兴地围着坑欢呼。
几双手扒拉冰冻的泥土地,不一会儿,第二坛梅子酒成功被挖出来,上面贴的红字,颜色还没消退。
云芹拍拍坛身泥土,打开了封泥,满意地点头。
小甘蔗:“我要喝!”
云芹:“一小口。”
她微微倾斜坛子,小甘蔗仰起脖子喝到了一点,可才刚润湿嘴唇,云芹后退一步,小甘蔗和小鸡追米一样,追着酒喝。
云芹实在好笑,收起坛子,说:“够了。”
小甘蔗双手抱着她的腰,眨着晶亮的大眼睛:“娘亲,再来一点嘛,我都没尝出滋味。”
这撒娇的办法,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好在,云芹没被蛊惑。
她捏小甘蔗的小脸蛋,好笑:“你该不会和你爹似的能喝酒吧?”
小甘蔗被云芹捏得嘴巴嘟嘟:“爹爹不会喝酒啊。”
每次陆挚外面有应酬,回来一身酒味,就是醉了,只与云芹关房里,轻易打扰不得。
次数多了,小甘蔗就知陆挚不会喝酒。
云芹但笑不语。
她看向卫徽:“阿蛇要喝一口吗?”
卫徽赶紧摇头,他看陆蔗喝就好了。
正说着,陆挚打门外进来,他眉宇有些沉重,摸摸两个小孩的脑袋:“你们段伯伯买了糕点,去厨房看看吧。”
小甘蔗发现父母有话,她叫卫徽,说:“走,我们去找吃的。”
卫徽:“是,小姐。”
云芹搁下酒,眼里询问陆挚怎么了。
陆挚替云芹解着襻膊,只短短四个字:“衡王薨逝。”
云芹讶然,最近,宝珍一直在府内侍疾,她也几次听宝珍说起父亲的病。
怎么也没想到,王爷大限这么快到。
却不知宝珍此时如何。
进京头几年,衡王身体康健,从未有过不好,是到前两年,他感染过一次风寒后,就经常咳嗽,脸色苍白。
太医说是血气亏损,可是越补越没用。
最开始,府上怀疑过是不是中毒,对饮食格外小心,甚至衡王吃什么,他身边贴身太监就吃什么。
可太监一直没事,反而衡王病得更严重。
紧接着就是关于“中邪”的传说,坊间传闻衡王在西南时拆了“神女庙”,这才遭了报应。
甚至有说他中蛊的。
王妃与世子无可奈何,偷偷请人来驱邪,也没用。
宝珍是坚定认为父亲从未中邪。
不管家人如何想,衡王自己最是郁闷,本来储君之位唾手可得,可几场病下来,磨掉他不少心气。
最近天气冷了,几场雪下来,衡王扛不住了。
这一日,天上出了会儿太阳,衡王久病,躺得不舒服,叫宝珍和几个兄弟扶着出去看看阳光。
不一会儿,日光隐匿。
王府内爆出一阵哭声后,归于死寂。
仆婢纷纷换上白衣,门口的红灯笼被摘了下来,换成白灯笼。
衡王薨逝的消息像冬风,吹进盛京各户,也吹到榆林街昌王府中。
昌王府大门紧闭,仆役一个个更不敢说话。
昌王却不在府上。
外城城东,一处破旧的酒楼上,昌王摔了杯盏盘子,脸色黑得能滴墨。
赖矮子爬上楼,叫飞溅的碎屑吓一跳,他躬身谄媚地笑:“王爷大喜,小的……”
昌王赏了他一巴掌,道:“喜在何处?你不是说这个毒很轻吗?”
赖矮子心里冤枉。
他出生市井,以前靠装疯卖傻惹昌王欢喜,但如今,因昌王派系势弱,他靠着忠心,占据了昌王身边重要的位置。
下毒的想法,是他前两年和昌王提的,当时昌王默认了。
但提完赖矮子就后悔了,虽然往衡王府安插人并不难,当初也靠换了宝珍的婢女,搅了宝珍和陆家的事。
但要动衡王府饮食,并没那么简单。
不过,这几年,昌王往禁军放了好几个自己培养的侍卫,有两个随着禁军人员流动,神不知鬼不觉,成为衡王府侍卫。
这两个侍卫,正好可以尝试去下毒。
但他们更无言以对,作为侍卫,如何把手伸到王爷饮食那?
赖矮子挖了个坑,正发愁呢,恰好,衡王病了一场。
这一场病后,衡王的身子越发不好。
赖矮子没想到,连老天都在帮他。
昌王以为是他得了手,还让他手脚干净点。
赖矮子大喜,这两个侍卫是通过他和昌王沟通,他骗侍卫自己安排了别的人手,不用他们下毒。
不用再冒险,侍卫自也高兴,答应下来。
随着衡王病重,昌王命人散播衡王在西南“中邪”的事。
若有真龙的命就不该怕邪祟,这一招十分有用,有些朝臣也开始怀疑起衡王若是“中邪”,能否登宝。
因为拖着衡王的命更有利,昌王叫赖矮子可以停止下毒。
他没想让衡王这么快死,想徐徐图之。
赖矮子也发愁,本来就不是自己下毒,是衡王自己身体不好。
回头他去寺庙上香,叫老天晚点收衡王的命。
结果这次老天不帮他了,衡王还是死了。
昌王不得不面对局势,难怪生出这么大火气。
可是仔细一想,将来昌王登基,自己是立了汗马功劳,赖矮子也不气馁了。
此刻酒楼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昌王收了脾气,道:“请。”
霍征推门,只看他一身玄衣,戴着笠帽,帽沿还有雪。
他简单抱拳,就当见过昌王。
昌王看着霍征重重伪装,笑道:“霍统领怎么也这么谨慎,门外的是王府侍卫。”
霍征:“谨慎点才好。”
赖矮子讪讪,说:“霍统领,现下如何是好?”
霍征:“我早说过,用毒容易过量,每人体质不同,应当谨慎行事。”
昌王此时也知道有道理,可事情发生了,又该如何。
赖矮子看看两位大人,问:“那在衡王府的人,要不要撤了?”
霍征目光扫过昌王。
昌王道:“这时候撤太明显,先放着。”
霍征:“是。”
昌王没有在这儿久待,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虽然计划被打乱,但现在京中能登宝的,只有他了,他心情便好了一点。
他和赖矮子下楼,赖矮子说霍征坏话:“这人目中无人,从前还主动等我,现在竟然还让王爷等他,这么晚才过来……”
昌王冷笑:“他也活不长。”
待他登基,自然会清算。
楼上,霍征踩着地上的瓷片碎屑。
以前,昌王但凡想使计,就没有失败的,譬如他嫁祸陆家和刺客有关,叫陆家舍弃了重要的棋子陆泛。
又譬如他用科举舞弊案这个圈套,让衡王甘心往里跳,导致衡王出京五年。
即便被“己巳案”打击,外家秦国公全派系被赶出权力中心,昌王的自负,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而这么自负多疑的人,却叫一个市井矮子欺上瞒下,摆了一道。
衡王去世,皇帝罢朝三日。
文武百官唏嘘者众多,有人提出疑问:“前几年王爷身子不是好好的么?”
倒有人说:“你也说了是前几年。”
第三日,衡王府全都挂上白布,衡王停灵,道士僧人作法,道法喃喃声,香火烟味,勾出王府的模样。
王妃与嫔妾哭了几回,宝珍与一个哥哥,三个弟弟守灵,熬得眼睛通红。
云芹和陆挚身着素服,抵达衡王府。
作为官员来吊唁,要分品级,陆挚是从五品,那身边都是从五品官员,众人站在门外等着,都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两个婢女出门,带领他们去灵堂上了香。
陆挚犹记得衡王回京时,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示意他加入衡王派系。
彼时的风光,如今却化为乌有。
云芹也闭上眼睛。
他们双手并拢,后撤一步,叫其余人上香。
宝珍身边一个婢女前来,招呼云芹:“娘子,郡主有请。”
陆挚低声:“我去外边等你。”
云芹:“好。”
云芹走过两道回廊,到了一处堂前,婢女正要禀报,屋内传来宝珍愤怒的声音:“回西南?枉费爹素日疼你们,你们就这么点本事!”
宝珍大哥衡王世子道:“可如今父亲没了,我们不回去,能怎么办?”
“听说爹就是因为离开西南,才遭了巫术……”
“……”
婢女重重咳一声:“郡主,陆娘子来了。”
安静了一会儿,宝珍几个兄弟走了。
屋内挂着白幡,宝珍着白戴孝,眼圈红,脸上带着厉色。
见云芹来了,她说:“叫你看笑话了,那些没用的东西!也配叫皇孙!”
云芹:“我觉得这并非笑话。”
她看着女孩,缓声道:“节哀。”
宝珍怔了许久,她忍得不行,手搭在云芹肩上,自己低头靠在手上,放声大哭。
云芹轻拍她的背。
她哭得颤颤,婢女也擦着泪,给她手帕。
宝珍收了眼泪,又捡回郡主脾性,死死攥着手帕,道:“前不久,我已经查到点东西了。”
她一直记得霍征和赖矮子从一个僻静酒楼下来的事。
可衡王与幕僚都查不到的事,她更难查到。
昌王和霍征无懈可击,她只能一直盯着赖矮子。
她咬牙切齿:“那个赖矮子,如今总喜欢往外城跑,可是,前几年他又没有这癖好,这不太对,是吧?”
云芹:“直觉不对,那就是不对。”
宝珍又想哭,她前不久才和父亲说起这事,可那时,衡王已经有心无力了。
现在家里大哥主事,他性格懦弱,绝不同意宝珍去查赖矮子,甚至说宝珍想太多。
可宝珍就是不甘心。
她身边是有能用的人,但不能明着来,她自己又不了解赖宅内部,就怕没找到东西,反而打草惊蛇。
云芹:“你想看看赖宅格局,好确定如何翻查么?”
宝珍:“我不知该怎么办……”
云芹指指自己:“我挺会记路的。”
衡王府外,吊唁的人来来去去,陆挚在角落,不显眼。
他的手被冷风里吹得凉飕飕的。
终于,婢女送着云芹到外面,二人稍微颔首,便作道别。
陆挚朝云芹笑了笑,用冷手去贴她手指。
云芹一个激灵:“这么凉。”
陆挚道:“不凉。”
他们是坐马车来的,孙伯唤了老爷娘子,等他们上车,他驾起了车。
车内,云芹握着陆挚的手,他手指生得白皙修长,犹如凉玉。
陆挚原先叫她握着手,心里霎是温暖,只是见云芹沉默,他渐渐意识到什么。
只听云芹说:“我想去赖宅。”
陆挚:“哪个赖……昌王府上赖管事宅?”
云芹点点头。
不待她说,他也知道是宝珍请托的。
他不肯定衡王之死,和昌王有没有关系,但宝珍如今丧父,定是想做点什么,排解一下情绪。
可这事牵涉太大。
陆挚蹙眉:“不行,有危险。”
云芹放下他的手,和他坦白:“我还是想去做。”
她从来听劝,会参考他的看法,却不会仅仅以他的看法为主。
陆挚不是第一次知道她,但这回,两人各持己见。
回到家,内书房里,陆挚坐在窗边一张绣墩上,云芹坐在榻边一张绣墩上,一个在翻书,一个也在翻书。
至于字有没有进脑子里,不好说。
小甘蔗从窗户外看到这一幕,简直惊奇,父母居然没有坐到一起,还隔这么远。
她歪歪脑袋,立刻猜到了,直接问:“你们吵架了?”
云芹和陆挚一愣,道:“没有。”
小甘蔗:“哦。”
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爹娘既然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想着,她就走了,压根没留意到两人殷切的目光。
片刻后,小甘蔗蹬蹬脚丫,重新趴上窗台。
只看陆挚和他的绣墩,离窗边远了几尺,云芹和她的绣墩,离榻边也远了几尺。
相反,两人近了很多。
小甘蔗:“?”
又过了一会儿,她还要来看看,发现窗户关上了。
不给她看了,哼。
且说房内,小甘蔗第一回 走后,云芹想了想,轻搬起绣墩,朝陆挚那边挪了一点。
挪了两次,她突然发现,陆挚就在她旁边,也就一个绣墩的距离。
她心内“咦”了声,自己一下挪这么远吗?
再定睛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陆挚自己也朝自己这挪绣墩。
他看着书,神色不动,语气淡淡,说:“我也去赖宅。”
云芹:“不行,有危险。”
陆挚:“……”
他抬眸,云芹抿着唇憋笑,是在拿他之前的话堵他。
下一刻,陆挚也哧哧笑了出来,他把书扣下,直接搬着绣墩子坐到她身旁,道:“我们一起去,就是有危险也没什么。”
云芹郑重点点头。
突然,她悄悄笑起来,两人拿着两个绣墩子,坐在房间中间,有些傻乎乎的。
陆挚也察觉到了,说:“去榻上。”
云芹笑他:“我坐你身上?”
陆挚:“不嫌硌了?”
云芹想到有些官员大腹便便的,她感慨:“硌点也好。”
陆挚却道她真喜欢。
他心内沁了甜味,遂弯起眉眼,去榻上前,顺手关了窗户。
作者有话说:小甘蔗:那年我仍未知道父母关了窗户做啥,但肯定不吵架了[无奈]
第99章 姑爷。
玩闹过之后便是正事, 榻上,云芹盘腿,陆挚端坐,两人同在榻的一边, 面前摊开一张白纸。
云芹拿着玉石长方砚磨墨, 陆挚握笔, 在笔掭上沾余墨。
他循着记忆, 勾出赖宅的大小, 道:“赖宅在昌王府同条街,榆林街的榆林巷里。”
赖矮子是王府管事,住在昌王府,随着他积攒身家, 在昌王府外,他有自己一套院子。
云芹支着脸颊:“我们去过。”
陆挚也记得, 轻笑:“巷子的落叶很漂亮,”又说, “可能会什么都查不到。”
云芹说:“我知道。但宝珍会好受一点。”
宝珍现下是抓着什么都不放,云芹不觉得这样不好,更不会劝说, 因为失去至亲的难过,是相通的。
陆挚低低应了声:“是, 开始是我没想到。”
方才坐在绣墩上翻着书,他先是有些恼。
他们可以安静不说话,分开坐, 但不能是这种情况,更何况为了宝珍。
很快,陆挚心生警觉:自从入朝, 他谨慎小心,在朝中总是“不做比做错好”,甚至悄然影响到他的行止。
可如果他认为危险,他应该和云芹一起去,而不是阻止她,让她别做。
想明白后,他悄悄朝她那挪动椅子,才动了一下,他发现,云芹也挪了,那一刹,他就想笑了。
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说不开的。
于他而言,便是大幸事。
看他持笔不语,云芹拨拨他的笔尖,问:“想什么呢?”
陆挚回过神,笑说:“你。”
云芹不管他,这人现在讲这些话,是面不红心不跳的。
她轻哼一声:“ 弄正事呢。”
陆挚指端摸摸自己耳尖,继续画榆林巷,说:“他的宅邸,和我们的大小差不多。”
云芹说:“当王府管事这么赚钱。”
陆挚:“还是我比较会赚。”
云芹:“嗯嗯,我们要偷偷进去吗?”
陆挚圈出纸上的图,说:“不用,我们直接去赖宅就好。”
云芹倏地明白了,窃窃笑了几声,陆挚也跟着笑,两人眼底都有点劲劲儿的——
可谓是:何必筹谋千百遍,直接上门更方便。
赖矮子这两日过得洋洋得意,做梦都笑醒。
虽然衡王得病、去世的时机,都很出乎他们的意料,可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利好昌王的。
光是那陆家本家这几天叫都不敢叫,足以见得。
赖矮子又想,自己手里攥着这么大功劳,到时候说不得捞个三品大员当一当,不比那些苦读的学子快活?
他心飘得没边时,宅子的仆役来报了一事。
赖矮子惊讶又好奇:“陆状元和陆娘子来访?他们来干什么?”
仆役:“小的不清楚。”
他思索,这么几年下来,谁都清楚,陆挚在朝中不属于任何派系。
虽然陆娘子和宝珍郡主走得近,但他们这么光明正大来访,正说明陆娘子和郡主的关系算不得什么。
再说,赖矮子还没忘了陆挚以前讽刺自己矮的事——
当时他跑去搭讪云芹,陆挚没来得及说什么,但经过几年时光,赖矮子越想越“补全”了当初场景,此事就成陆挚“言语讽刺”。
赖矮子便想,眼看昌王要登基,陆状元再心高气傲,也得放下身段。
他愈发得意,整理衣裳,叫仆役:“去,请他们进来,我去会会他们。”
这般,赖宅的仆役,将云芹和陆挚请进赖宅。
云芹扫了一眼,便知一样是三进院子,这儿的格局和他们家里的比,差得远了,主要看看如何行走。
赖家娘子也找了丫鬟,小心翼翼迎云芹到后宅。
她悄悄和陆挚对眼神,陆挚轻点头。
陆挚则去了前宅的正堂,没等一会儿,赖矮子自门外进来,声音高昂:“陆状元,稀客!”
陆挚浅笑,道:“管事,我今日前来,是为王府长史的调任。”
他在吏部管考功,也管这些琐碎的任职。
见他如此有事说事,而非语焉不详,赖矮子更觉得他们过来,没有旁的目的。
再听是为长史,赖矮子赶紧问:“还请陆状元透个口风给我,朝廷要任我为长史?”
本朝王府长史是朝廷指派的虚衔,真正管事的,还是王爷自己挑的人。
不过,若赖矮子能得了这个职位,就可以借此当踏板,进入官僚体系。
叫他如何能不激动。
陆挚慢条斯理吃茶,打着官腔,说:“不急,我想问问,之前长史都是谁?”
“……”
且说云芹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记路,绘出一条条路。
赖宅后宅分了好几块,她有意去花园走走,赖家娘子就陪着。
这娘子陪过不少官娘子,以前全是昌王派系,对云芹自是殷勤。
云芹应付着赖家娘子的话,逛过花园,她进入宅子里,不由抬头,有点吃惊:“你们房梁有些高。”
娘子笑说:“从前就是这样。”
赖矮子信“房梁高,官位高”那一套,建宅子时,就要房梁“左高右低”的,以求好风水保佑自己万事顺遂。
不多时,云芹回到正堂。
陆挚把控着谈话,和赖矮子说到随时能中止的话题。
看到她,他捡了两句话,起身告辞。
至于赖矮子如何畅想朝廷任命他当长史,自不必详说。
云芹和陆挚离开榆林街,两人纷纷呼出口气,果然方便。
登上马车,陆挚掏出马车里存的纸笔和墨,他搅开墨水,问云芹:“这里进去后,怎么样?”
云芹:“三个,左高右低。”
陆挚:“嗯。”
云芹:“旁边加两道。”
陆挚:“嗯。”
“……”
若有人偷听他们的话,定猜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云芹与他就这么说了。
不多时,纸上呈现出赖宅布局。
云芹小声鼓掌。
陆挚好笑,问:“什么时候给衡王府送过去?”
云芹:“晚一点。”
陆挚:“也是。”
他们才离开赖宅,以防万一,过几日送。
陆挚抖抖纸晾干,欣赏这张他和云芹一道完成的图。
这么想着,还有点舍不得就这么给别人。
他道:“不若我们来玩点游戏,你说画什么,我就画什么。”
云芹也来了兴致,道:“好,画个包子。”
她这话毫不犹豫,陆挚好笑,在纸上勾起一只包子,他手腕很稳,这包子线条饱满,圆润多汁似的。
云芹磨磨牙齿,笑说:“想吃。”
陆挚也笑道:“那买点吃的。”
路边,孙伯慢慢停下马车,云芹和陆挚一前一后下了车。
过了巳时,还没到午时,路边卖早点的多收摊,有没收摊的,只剩下一两样东西。
只有一个摊位不太一样。
那摊位卖的包子,价钱公道,却一屉屉地温着,没什么人买。
看摊的是个瘦小的妇人,她发觉云芹目光,忙说:“包子嘞!娘子买一点?”
旁边的男摊主却说:“两位可不要跟刘二买,小心惹上祸事。”
那妇人:“胡说八道!”
不等云芹陆挚说话,摊主和妇人骂起来:“怎么叫胡说八道,你家刘二给王爷修胡子,刮到王爷,被打杀出来了。”
云芹便留意到,妇人身旁一张椅子上,还坐着个腿脚不便的汉子,汉子面色冷淡,一动不动。
想来就是刘二。
听着他们说话,他抬起头,目光阴恻恻的。
陆挚问:“哪个王爷?”
摊主:“最近登仙那个。”
那就是衡王府。
云芹想了想,拉着陆挚,在他耳边耳语几句,陆挚也颔首。
椅子上,刘二顿时屏住呼吸。
作为暗探,刘二认得他们,因陆大人生得俊美,云芹姿容卓绝,是一对碧玉般的人物,加之宝珍唯与云芹要好,刘二更是多有留意。
此时,他怀疑他们是在打听自己。
不过,他这件事做得很干净,不该有错漏,可是万一……
他攥住手。
须臾,只看两人说完话,陆挚从袖子里拿出几张楮币。
他们没理会那个嚼舌根的摊主,要买包子。
刘二娘子赶紧喜滋滋问:“娘子买多少?”
云芹:“八个包子。”
刘二怔了片刻,按他所了解的陆家人口,明显就是多买了。
这也是这么多日来,摊位卖得最好的一次。
眼看他们拎过包子,一边吃,一边说笑着离开摊位,刘二想,原来他们只是想叫自己多赚些。
许久,刘二缓缓松口气。
卖了几个包子,妇人也收摊了,她把刘二扶进屋中,而屋中,一道高大的身影隐匿在暗处,正是霍征。
妇人无声掩门出去。
刘二要起身行礼,只是如今落了残疾,行动不便,叫霍征拦住。
霍征道:“刘兄弟,委屈你了。”
刘二:“统领给了小的报仇的机会,小的谈何委屈。”
当年冯相对他有大恩,可是冯相鞠躬尽瘁,为朝廷而死,得来的不是流芳百世,而是一纸抄家的圣旨,血水流满了戒民坊。
冯家一家几十口人,并到外祖家省亲的冯家小姐,无一幸免。
他本以为这辈子只能这样了,如今,他能暗中杀死衡王,虽上不了台面,也算报一回仇。
衡王并非死于天意,着实死于中毒。
刘二在民间伪装了十数年,终于以修胡子的名义,进了衡王府。
这群老爷在刮胡子时,喜欢闭眼,刘二趁着空隙,往衡王的杯里下毒,要么将毒涂在刀片上,抹在衡王下颌。
为避免被发现,每次他用量很少,一点点,慢慢的,摧毁衡王的身体。
今年,刘二为下最后一回毒,也为找个理由脱身,故意弄破衡王下颌皮肤。
因衡王身子不好,府上长期阴阴的,婢女若送吃的抖一下,都可能被送出来。
他这时候犯错,叫府上打了一顿,正好当脱身。
可是他长期接触毒,身体也不好,出来后没多久,就落下残疾。
霍征道:“再过三日,你就走。”
刘二:“是。”
霍征又说:“方才陆挚……”
刘二低声:“小的觉得,他们是来买东西,应当没察觉什么。”
霍征:“也好。”
不必多言,他转过身要走,突然,刘二对着他“砰砰”磕了两个响头。
霍征没有回头。
刘二只说:“小的愿姑爷万事顺遂。”
男人的身影迟滞在阴暗的屋内,一动不动,浑浊的眼白里,蔓延出几道蜿蜒的、锐利的血丝。
冬云笼聚成一团, 雪中夹杂着冰霰,白茫茫一片。
陆宅里,梅影清癯,半掩窗户烘出暖热炭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