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真无人交谈,他难免几分失落,她的奇事,本该有赞誉。
再一深想,他也便清楚,如今这是山雨欲来,恐怕皇帝也在等这场暴雨。
他面上不变,从容应对着场面,宴上作诗饮酒,自不必提。
末了,陆挚同几个交好的透露,想添置个屋子。
他如今不必再自己亲自去找,话一说出去,便有人替他牵线,找来合适的房子。
不过一来,云芹肚子大,不方便这时候折腾,二来,陆挚想按自己想法,修葺屋子。
所以看屋子的事,便断断续续,花了小一个月,也没定下来。
而在琼林宴数日后,朝廷正式授予官阶,陆挚正式入了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充任户部主事官。
殿上,陆挚提衣摆跪下:“臣,领旨谢恩。”
皇帝看着他,颔首:“平身。”
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其中,榜眼兼刑部书吏,其余二甲进士,有的留观翰林,也有的外派为官,同进士便外放了。
王文青是二甲第七名,留翰林院观政、学习。
至此,己巳科正式落幕。
授职结束后,陆挚同王文青去吏部领官袍靴子,王文青拱手,笑道:“弟恭贺拾玦兄。”
陆挚也笑:“同贺。”
陆续也有同科进士拱手道喜。
虽陆挚和榜眼一样除了入翰林,还身兼二职,也都是从六品,但本质不太一样。
各部各司都有主事官,负责处理各部基层的文书往来与行政杂务。
户部主事官是小,却在户部,朝中用钱的文书,都得经过户部主事的手,足见是个肥缺。
这也是上一任户部主事卷入“罗刹案”的缘故,因他被革职,这个位置空了半年。
这段时日,各派系暗暗发力,想安插。上自己的人,却没想,皇帝直接点了新科状元任职。
陆挚想,若论派系,他应是“官家派系”。
可天下不应该都是“官家派系”么。
见微知著,朝中并不如表面平稳。
他回想之前小传胪时见到的皇帝——半头华发,胡须仅唇上两撇,略是稀疏发白,乍一看,好似也没有胡须。
只皇帝双眼深邃,精神焕发,像是只有四十多岁,依然能牢牢把控朝政。
陆挚定了定心。
到吏部,他领了官袍,没有滞留,回家去了。
翰林修撰从六品,着青色官袍,并一双皂靴,因皇帝赐了象牙笏,不必再去置办,省了不少钱。
屋内,云芹拎起那套青色官袍,抖了抖,觉得都能穿下两个陆挚。
陆挚笑说:“烦你给我改改。”
像段砚,就直接在外头定做官袍,穿起来更舒适,陆挚不为舒适,合身就好了。
云芹瞥陆挚的腰身,了然,就去拿针线。
陆挚却疑惑,说:“你没新量过我,如何知尺寸?”
从前在长林村,他给云芹报过尺寸,眨眼间也要五年了。
五年时光,身体多少有变化。
云芹自有瞅一眼就估算尺寸的能耐,却说:“你和以前比,没怎么变。”
陆挚:“说不定不一样呢。”
云芹:“你觉得,你胖了?”
陆挚呛了一下,当即否认:“没有。”
云芹想,他穿官袍是要进出皇宫的,便说:“那量一次。”
这下,他满意地张开手臂。
云芹用拇指到尾指的长度算,从他左肩量到右肩,确实和以前差不多,不过胸膛好像更结实点。
接着,手就从他胸膛量到腹部。
衣裳下的肌理,绷紧了。
忽的,他抓住她的手,低声说:“算了,不量了。”
云芹笑:“说量是你。”
陆挚也好笑,却不承认,低头亲她。
这段时日,他偶尔自己纾解,却是规规矩矩的,没闹过云芹,最多就亲一亲。
突的,云芹“唔”了声,说:“踢肚子了。”
“在哪?”陆挚小心把手贴在云芹肚子上,云芹按住他的手,两人指端相接。
他宽大的手心,接了他们孩子的一脚。
这日开始,陆挚正式成为朝官。
状元虽是一个“好招牌”,但只是朝官的起点,而非终点。
他秉持多听、多看、少说的原则,又因为只用了一日,迅速上手文书工作,同僚对他自愿意结交。
再论休沐,和在私塾教书时候差不多,一旬一日,逢元宵端午中秋重阳等,能多得两日。
端午那日,同在翰林的王文青和同僚约他看龙舟会。
陆挚去年已和云芹看过,今年云芹不馋这热闹,只馋粽子。
陆挚辞了翰林同僚。
几人还惊讶:“端午这般好节日,你就没有要出去踏青的意思?”
陆挚轻轻一笑,道:“实不相瞒,我想和妻子在家包粽子,她手艺极好。”
当即,王文青起哄:“嫂子手艺好,分几个粽子给我们呗?”
还有没娶妻的:“就是,我家里可没人做粽子。”
陆挚不正面回答,只说:“若你们要粽子,我买些送你们。”
几人:“……”
好嘛,分几个粽子也不肯!
也不用多久,陆翰林有妻子的事,翰林院知道了,户部也知道了。
云芹却不知他在外面给自己赚多少“名头”。
本来陆挚入朝为官,多少有些请帖、拜帖进了梨树巷,可她怀着九个月大的肚子,若不是要紧的,便暂时推了。
这么一来,她只偶尔去找林道雪。
进入六月,才早上,炎炎暑意就蒸着人,今年似乎格外炎热。
因有大朝会,大小官员都要参与,云芹睡觉时,陆挚已经去了宫里。
她起来后,扶着肚子,整理一下书籍,发现同林道雪借的两本书,若再不还,要到三个月了。
她同人借东西,从没超过这个时间。
如今刚六月,大夫都说中下旬生,那时候生完,又有一个月见不得风。
三月阳溪村的来信里,文木花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不要懈怠。
帮文木花写信的,是陆挚在长林村的学生,在旁边添一句:她老说了八遍。
云芹轻揉脑袋,又笑了一下。
算了,坐月子见不得风,她得趁着今日把书还了。
她去找何玉娘说,何玉娘早看出她闷了。
何况离预定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月,总不能出门一趟就生了吧。
何玉娘说:“去吧,就当散散心。”
李佩姑雇佣一辆马车到门口,云芹提着一个书箱,和何桂娥一起去城东。
城东姚宅外,也停着两辆板车,其中一辆上面装着箱子,另外一辆,则塞了满满的青色甘蔗,有的还带了翠叶子。
云芹光看着,嘴里就甜滋滋的。
孩子似乎也馋,动了下。
林道雪见她来,好是欢喜,忙带着她进门,又叫人取了书,说:“家里送来了甘蔗,你也尝尝。”
云芹笑道:“好。”
姚家在蜀地有几亩甘蔗地,这甘蔗用冰冻着,乘坐水路,日夜兜转,才送来盛京。
林道雪叫人去了甘蔗皮、甘蔗节,切成适口大小,叠放盘子里,一盘大概八口,精致可爱。
云芹掐了一块,放到嘴里,又清爽又甜。
嚼够了,便把渣滓吐在手帕上。
不知肚子里孩子是不是也喜欢吃,突然又踢了两下。
云芹奇怪,留心注意,果然吃一块,孩子就踢了一下,怪好玩的。
她自己觉得新奇,林道雪还说:“若是在成都府,刚摘下来的甘蔗,远比现在的爽口清甜。”
云芹觉得这就够甜了,再听林道雪这么说,更是心馋,好像那股清甜,浸透了自己唇舌,美滋滋。
突的,她感觉到肚子一疼。
她额角滑落一点冷汗,动作缓缓放下竹签子,林道雪问:“你不喜欢吗?”
云芹:“我好像要生了。”
林道雪:“什么!”
天蒙蒙亮, 各处卖早点的摊贩推着车,吆喝声,烟火气腾腾,渐染大街小巷。
两个士兵合力推开内城城门, 便看陆挚骑马渐渐近了。
士兵:“陆状元。”
朝官住在外城的并不多, 陆挚每日来来去去, 不用一个月, 这些士兵已认得他。
他拱手一一回应。
他先去六部衙署马厩停马, 再戴好长翅帽,整理衣裳,折去天泽门外,已有不少朝臣等着。
这是陆挚参加的第四个大朝会。
不远处, 段砚挪到陆挚旁边。
大朝会官员着日常公服,九品以上青色, 六品以上改用朱。
段砚前几年考评优,年初被提拔为吏部五品郎中, 换了朱红官袍。
他们站到一处,一青一朱,着实是才俊青年。
他先问陆挚:“房子找好了?”
陆挚:“还在看, 文业有推荐?”
段砚:“前两日,西街清水巷末尾有一家调去西南, 举家搬走,正在找买主,那地方不错。”
他眼光挑剔, 能得他一句不错并不容易。
陆挚:“那我下值去看看。”
说完这,段砚嘴型没怎么动,小声:“今日朝上有你的事。秦国公的人。”
陆挚想, 入仕以来,自己所做并无大事,与上司同僚相交尚可,这回的为难,最多就给他塞杂事。
他低声:“多谢。”
民间话本戏文,爱将“上朝”演绎成“对簿公堂”,实则皇帝和官员,常日听朝而视事,琐碎事务繁多。
这两年,也就阳河县工场牵扯出的“罗刹案”称得上大案。
可朝会上已有两个月未讨论阳河县相关。
看起来,工部、户部、兵部似乎被“罗刹案”而伤,昌王派系日渐昌盛。
陆挚想,这回该是秦国公认为“罗刹案”已过,想找人试他。
果然,大朝会中,和秦国公有姻亲关系的吏部侍郎出列,道:“禀官家,宗学小学教授林进丁忧,请另择一人任宗学教授。”
皇帝:“你看谁合适?”
朝中官员盼着别点自己,陆挚却有预感。
侍郎:“己巳科状元陆翰林学识渊博,在城北延雅书院教授多年,臣以为,陆翰林堪任。”
皇帝沉吟,问:“陆卿如何看?”
陆挚持象牙笏,出列:“臣彼时尚未入仕,以教学生养家,如今身兼二职,惶恐无法胜任,耽误皇子。”
宗学是皇室子弟的学堂,小学教授正八品官,教授皇室子弟。
如今,宗学里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皇子,其余全是皇侄、皇孙、皇曾孙。
若他们成器,或者家里请先生,或者进国子监,或者去萧山书院,而不是被塞进宗学。
再说那小皇子,虽是皇帝老来子,但生母身份低微,皇帝无多偏爱。
这时任小学教授,吃力还不讨好。
皇帝听了陆挚拒绝,便说:“此言合理。”点了今年二甲进士的观政士接手。
陆挚无声退了回去。
退朝已近巳时,许多人站得双脚发麻,出了皇宫,纷纷聚在一处,讨论大小事宜。
陆挚又找段砚道谢,段砚笑说:“谢我什么,是你反应快。”
几人说笑,到第一个分岔路口,陆挚和王文青去翰林学士院。
如今他上午在翰林院,下午再去户部。
他在翰林院上峰姓栾,栾翰林初时听说过“梨解元”,还以为陆挚给自己造势,待他甚是冷淡。
然一个多月相处,他倒认为陆挚值得交往。
栾翰林抚须,提点陆挚:“今日朝会,可见你无意得罪了人,往后仔细点,来日就不一定这般好应付了。”
陆挚:“下官明白,多谢大人。”
中午,朝廷为文武百官提供廊餐,顾名思义,用餐地点定在德政门廊下。
今日廊餐是一碗鲜猪肉汤饼,一碟裹着盐粒的炸猪油酥,两块小红豆饼。
廊餐无需官员出资费,膳房却会额外卖点心,这便要钱了。
从前是没有的,是十年前淑妃娘娘发现膳房浪费太多点心,请示皇帝,叫点心能卖给官员,又能增加进项,从此成了惯例。
今日是宫廷内制作的松花糖,颜色金黄,香酥甜脆。
陆挚摸口袋,他带的钱正好够买下一块,遂给了钱,挑一块晶莹剔透的,折好了,放到怀里。
天气热,吃汤饼就更热。
王文青大口吸溜饼汤,擦了满脸的汗,一抬头,陆挚吃得也快,额角却只有微汗。
难怪前不久,还有人说今科状元也是探花。
正吃着,外面有小吏递话找陆挚,王文青小声:“不会又找你麻烦吧?”
陆挚往嘴里塞了两口肉:“我去看看。”
他走后没多久,王文青又擦了一回汗,夹了陆挚两块猪油酥吃。
他没等到陆挚回来,却等来递话的小吏:“王翰林,陆翰林吩咐说他家娘子生了,得先回去。”
“他叫你不必偷吃他的猪油酥,想吃多少吃多少,只劳烦帮他去告个假。”
王文青:“好吧。”陆挚的猪油酥贿赂得可值当。
官道上,马小跑着路过两道街,到了内城门口,这时间门口得排队。
陆挚坐在马上,数着前面有五辆马车。
他抿唇,尝到唇下汗的咸味。
胯下骏马黑云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绪,甩甩头,发出焦躁的咴儿咴儿声。
终于,出了内城,他引马朝城东姚家去,一路上,心跳得越来越快。
待得他到姚家,外头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云芹来时雇的,另一辆则是何玉娘和稳婆来时坐的。
他甩袖阔步走到正堂,姚益正沏茶,道:“你赶得真快。”
再看陆挚面上汗水,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缘故,姚益从没见过他流这么多汗。
他叫仆役去打水给他擦洗。
陆挚多谢一句,却说:“我想看看云芹。”
姚益道:“你素日也知‘术业专攻’,你是稳婆吗?免得添乱了。”
陆挚回过神,歉然:“延雅兄所提甚是。”
他勉强自己坐下,不过两息,又站了起来。
陆挚想,不是他亲自生孩子,尚且如此慌张,却不知云芹如何艰辛,而他是男人,此一生无法体会。
他胸膛微微耸动,目光越过重重门扉,似乎便要看进内宅——
屋内,云芹几人在一间干净的厢房里。
最开始她预感自己要生,林道雪诧然一瞬,就叫人通知梨树巷,差人去找陆挚,再去延请大夫和产婆。
当时,云芹眼儿透彻,望着林道雪。
林道雪以为她疼,担心:“你现下什么感觉?可是难受了?”
云芹摇摇头,解释:“我只觉你面面俱到。”
林道雪虚惊一场,说:“这算什么,女人处理内宅都这样。”
云芹佩服:“那这般强的女人,就有很多了。”
林道雪眼眶又一酸。
作为大家之妇,她打理家务,若走错一步,公婆妯娌指点,仆役也没个好脸色,恨不得踩她头上,落井下石。
可是做得再好,众人却理所当然,从未有人夸过两句。
这也是她狠下心,小一年不理会姚家来信的缘故。
她暂且撇下别的心思,笑说:“你不疼了?留心这些做甚。”
云芹“咦”了声:“好像不疼了……要不我先回家?”
林道雪:“不成,再等等,免得回去路上发动。”
果然她有经验,不一会儿,云芹肚子又疼了。
林道雪扶她躺下,说:“妇人生育,常常是要疼一会儿的,我嫂子疼了一日,方生下我侄女儿。”
云芹一惊,用手抚着肚皮,低声说:“乖,且出来吧。”
叫林道雪一阵好笑。
很快,大夫产婆来了,都是经验老道的,何玉娘也带着衣裳家伙到了。
何玉娘看云芹面色红润,放下心,她道今日不该发动,却应了她的话。
又两刻钟,云芹便觉疼得更厉害。
此时,其余人等出了屋子,免得进进出出,叫云芹见风,屋内就留了林道雪、何玉娘和产婆。
产婆查看情况:“差不多了,使劲。”
云芹拿捏不准,轻呼气:“多大劲?”
产婆笑道:“你这娘子,当然是有多大劲使多大。”
云芹:“哦好。”
她鼓起脸颊。
“……”
烈日炎炎,暖风凝滞,突然,一声婴孩清澈响亮的啼哭声,呼呼穿过寂静的宅门,也透过层层门洞,飞进陆挚耳里。
霎时,夏日的明亮有了实感。
他气息发颤,脑袋发空,憋着一股劲,疾步走去。
待得到宅邸,看着月洞门,他方知自己不好擅闯友人后宅。
姚益抡着腿脚跑来,累得直喘,摆摆手:“去吧去吧,今日是你人生大事。”
陆挚目圈微红:“谢延雅兄。”就和姚益一起迈进月洞门。
姚家后宅格局和前宅差不多,方正通透,左右仆从还端着热水进出。
何玉娘出来了,那产婆也抱着孩子,大声道喜:“恭喜老爷,是个千金,母女康健!”
直到听到最后一声,陆挚提着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
他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女儿抱去洗了,他想进屋,叫何玉娘拦下,原来云芹也在擦洗。
他用袖子擦了下额角的汗,好容易里头弄好了,他得以进屋。
屋内有一股很淡的血腥味。
云芹坐在床上,额上戴一条防风的抹额,身上穿何玉娘带来的一套干净衣裳,脸色较平日,白净了些许。
她见陆挚空手进来的,还疑惑:“孩子呢?”
陆挚笑说:“抱去洗了。”又问,“还好么?”
云芹:“你看呢,好着。”
陆挚松口气,便去摸摸水壶,有温水,倒一杯给云芹。
云芹:“嘴里淡。”
说到这,陆挚终于想到廊餐时候添钱买的松子糖,他从怀里拿出糖,云芹就嗅到松果香和甜味。
他捻着手指打开纸包一看,糖都化了,黏糊糊的。
放袖子怕掉了,本想去户部后拿出来,下值再捎回家给她,结果到刚刚,思绪全乱了,竟然忘了。
云芹看到了,她不挑,说:“也能吃。”
陆挚隔着糖纸,托着糖,小心喂给她。
云芹品着松果香和甜味,却好似比往日更甜,不由弯起眉眼。
陆挚见她笑,心中也发暖,用手去揩她唇角的糖霜。
门口,林道雪咳了一声。
云芹红了脸,陆挚也耳尖薄红,起身道:“嫂子。”
林道雪抱着孩子,和何玉娘一前一后进屋,笑道:“我说你们悄悄的呢,分糖吃?”
云芹和陆挚更不好意思了。
林道雪把孩子递过去,教陆挚如何抱,朗声笑道:“快瞧瞧小孩儿,我和伯母就不碍事了。”
何玉娘也笑。
她们两人出门,掩上门扉。
陆挚托着小孩儿的后脖颈,屏住呼吸,抱着她给云芹看。
实则刚刚云芹已经看过一回。
那时孩子红彤彤的,身上也不利索,然而洗了个澡,她面皮白净,眉眼精巧,咬着手指,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睡觉,就像个年画娃娃。
她和陆挚都看得出神。
云芹愣愣的,说:“我生的?”
陆挚:“嗯。”
云芹:“我刚生的?”
陆挚又应了声。
她终是眉开眼笑,道:“好像我。”
陆挚透过女儿的眉眼,看到云芹小时候,心内更软得一塌糊涂。
今日开始,他们也是当父母的人了。
且说云芹在姚家休整半个时辰,因她生得顺利,大夫把脉过,觉得没什么问题,趁着下午无风,正好转回梨树巷。
只是以防万一,她身上得多包一点,还好何玉娘带来够多衣裳。
包云芹,陆挚很拿手。
他经常冬日早晨早起,包得一只,一包一个冬天。
此时,他一层层衣服叠好,再给她套上脑袋,最后,云芹只能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
她说:“好热。”
陆挚:“到家就好了。”
云芹看陆挚,清清爽爽的:“你怎么不流汗。”
陆挚低头,指着额角薄汗:“流在这。”
云芹:“……”
姚益和林道雪送他们上马车,陆挚拱手再谢:“今日多亏延雅兄和嫂子。”
林道雪笑说:“再说就见外了。”
一番告别,陆挚和云芹乘坐一辆马车,何玉娘和何桂娥坐一辆,一行人缓缓回家。
路上,抱着女孩儿,云芹用拇指摸摸她脸颊,忽的说:“小甘蔗。”
陆挚:“嗯?”
云芹笑道:“我是吃着甜甜的甘蔗生的她。”
回到家, 李佩姑已把摇篮铺好。
这几日日头大,前头添置的被褥洗过,晒得干干净净,那一团小小的孩子, 被小心地放到了摇篮里。
打从云芹发动, 就一直跑腿忙碌的何桂娥, 也总算能趴在摇篮沿边, 仔细瞧小甘蔗。
她心里溢出对小甘蔗的欢喜, 问云芹:“婶娘,我是她的谁呢?”
云芹算了一下,也不确定,问何玉娘, 才知道应是表姐。
何桂娥用气音和小甘蔗说:“我是表姐,表姐。”
小甘蔗睡得软乎乎, 长睫像云芹,又长又浓密, 垂在眼前,倒是十分乖巧。
家里添了一口小生命,这一日大家各有忙碌, 面上却都禁不住喜意。
晚上,小甘蔗睡着了, 云芹也躺下。
好几个月没有躺着睡,她摊开手脚,舒服地蹬脚丫, 好是轻松。
陆挚拿冒着热气的布给她擦脚,云芹原先还和他说话,才说几句, 打了个呵欠,就呼呼睡着了。
陆挚笑了下,自去熄灯睡觉。
半夜,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还是在早上,听到小吏报信,他想去姚府,却滞留在内城城门,因为城门竟排了很多人,数不到尽头。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里有五千人,排不完的。
他骑着黑云,拉着缰绳,目光扫过乌压压一群人。
突然,他瞥见人群里有个脸生的男子,手里抱着个小孩。
那小孩正哇哇大哭,好生可怜,再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小甘蔗?这个男子是谁,云芹又在哪?
为何只剩下他?
他蓦地睁开眼。
房间里,小甘蔗确实在哭,云芹则在他身侧好好睡着。
原来只是噩梦。
他一颗心“噗通”一声掉回原位,思绪彻底清醒。
因云芹还睡着,他蹑手蹑脚起身,点了暗暗的一根烛,去看小甘蔗。
小甘蔗似乎被亮光晃了下,哭声顿住,陆挚搁下烛灯,抱起她,轻哄了两声:“乖儿。”
云芹没被小甘蔗吵醒,却叫他的低声叫醒。
她反应过来他在哄孩子,窸窣着披上衣服,也要起来。
陆挚听到动静,忙放下小甘蔗,回来扶她:“小心。”
自打云芹肚子八个月,他一直扶她,此时见她没了肚子,才恍然:“竟还有点不习惯。”
云芹也觉得身子很轻,忽的,又听小孩哭起来,他们赶紧到摇篮前。
云芹:“娘说,小孩晚上也饿,是不是要喂奶了?”
陆挚:“是吧。”
前个月,陆挚出钱,李佩姑去寻了个乳娘,定好六月二十日来梨树巷,如今才六月初。
好在早上在姚家,产婆帮云芹通过乳。
云芹抱着她,看向陆挚,稍稍歪了下脑袋。
两人没遇到这种情况。
陆挚终究是清清嗓子,摸黑去厨房弄点热水来。
站在厨房里添火,他又好笑,做什么避开,真是乱了心神。
不多时,他端铜盆回来,小甘蔗也吃饱了。
她软软砸了一下嘴,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一会儿看看云芹,一会儿看看陆挚。
云芹系好衣襟,把她放回摇篮,陆挚也坐到她身旁。
她推着摇篮,小声说:“应该摇睡就好了。”
陆挚:“是。”
云芹推一下摇篮,小甘蔗就眨眼,又推一下,她又眨眼,好像还没适应自己的存在。
云芹新奇又好笑,叫陆挚:“你也来摇摇。”
他看她笑,说:“你先。”
云芹就摇啊摇,下一刻,小甘蔗一脸可爱地张嘴,“曰”地吐出一口白奶。
陆挚和云芹:“!”
当是时,陆挚抱起她,云芹去开门,两人道:“娘,娘!小甘蔗吐了!”
何玉娘半夜被叫醒,本以为是大事,还好只是吐奶。
她淡定地给小甘蔗擦嘴拍嗝,不多久,小甘蔗眼皮一阖,安稳地睡着了。
何玉娘这才冷下声,对陆挚说:“小孩是会吐奶的,不要晃她。”
陆挚:“我下次留心。”
云芹跟着点点头。
何玉娘知陆挚少见的自乱阵脚,松了眉心,说:“好了,也去睡吧,别一点事就着急忙慌的,还拉着云芹没得好睡。”
陆挚:“是,是。”
云芹低头捏自己手指,其实她也慌。
初初为人父母,一切都很新鲜。
没料到的是,何玉娘生气也很有气势,那种感觉,丝毫不亚于文木花。
陆挚知道她这般想,就小声说:“小时候我不想背书,被娘打过手心。”
云芹本来都躺着了,又起来一点,惊讶:“原来你也被打过?”
她还以为,陆挚从小也乖,端正、温雅,不会惹大人生气呢。
陆挚:“我也有顽皮的时候。”
那时他不想背书,想和陆泛一起去河边捞小鱼。
他想了个办法,骗何玉娘书被狗叼走了,其实他把书塞在咸菜缸,陆泛明知,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结果刚好家里老仆腌菜,没仔细瞧,把书腌了。
何玉娘笑眯眯把“腌书”撕下来,摆在盘子里,请他和陆泛父子好好吃。
那之后,两人半个月不敢出去钓鱼。
云芹笑说:“我也一样。”
文木花说她小时候为了偷吃包子,搬着小杌子上灶台,差点滚进热烫的灶锅里。
陆挚捏了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