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尔by发电姬
发电姬  发于:2025年1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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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青舟,你怎么会死啊!”
这几年,何玉娘浑浑噩噩的,因小时候在家最受何老太宠爱,她也只想当回一个小姑娘。
偶尔恶作剧两下,跟着大人又哭又笑,可对自己情绪,却没有太深的探索。
直到有一双温暖的手,给她洗头,帮她擦头发,还告诉她,洗一次头要两百文。
那时,何玉娘开始思考,两百文是什么。
直到现在,破开所有雾霭,她终于又一次面对这个世界——陆泛真的死了。
冰冷的石碑上,滴下一滴滴热泪,一阵微风拂过,何玉娘掺着大半银发的发髻动了动,似乎是有谁无奈轻抚。
云芹等了会儿,见何玉娘情绪稳定,她提着篮子上前,给了何玉娘一方手帕。
何玉娘哽咽着,擦擦泪水,道:“他太苦了。”
陆泛少有才名,陆家有意培养,转折在却在那年秋猎,昌王遇刺一事上。
盛京之中各家惶惶不安,昌王自昏迷醒来后,咬定是陆湘给刺客递消息。
而陆湘和昌王多有龃龉,秋猎也在场,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他却不可能和刺客勾结。
昌王摆明是要折腾陆家。
可是叫陆家本家舍弃长子陆湘,那是万万不能的,转而丢出陆泛,只说在场的是陆泛,而非陆湘。
他们选陆泛,是选其他人分量不够,昌王不会罢休。
此事果然成了一桩公案,陆泛代替陆湘,被羁押在牢中,终于等查得陆家清白,昌王也松了口,已过去三年。
而短短几年,陆泛家破人亡。
他本是不想回盛京,然而在荆州时,他和何玉娘发现陆挚极为聪慧,才愿意回京。
果然,陆挚十四岁考取秀才。
何玉娘抵着墓碑,对云芹说:“青舟身体不好,我心急,希望阿挚十七中举,十八春闱。”
“陆家找来了,我和青舟不想得罪他们,渐渐有了往来,我却忘了,他们哪是真要缓和关系,怕我们反悔,竟要阿挚认了本家的陆湘当父母!”
那次陆泛气出病来,陆挚发现家中资材不多,画了一幅《墨梅图》,以期能卖钱换药。
便也因此错过保兴三年的正科。
何玉娘心有愧疚,陆挚却道:“娘,我如今学识尚且不足,再等三年也无妨。”
可人生又有几个三年?
再往后,就是五年前,陆家又想走老路,靠毁掉一个陆挚,博得家族声望。
间接导致了陆泛之死,也导致何玉娘罹患痴呆。
和本家的旧怨,她断断续续讲完,就抓着云芹的手,说:“不要理他们,他们是来吃你的骨血的!”
她刚刚在院子里,听着周嫂子那些话,陡然打了个激灵,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云芹走她的老路!
她就 是对陆家的几次求和心软,两家有了往来,才叫陆家三番几次,这般戕害他们。
她一遍遍对云芹说:“让他们走,让他们走……”
眼看着何玉娘状态不好,云芹轻轻拍着她后背:“娘,我不理他们。不急,喘口气……”
她手上温暖,何玉娘渐渐地找回主心骨。
她低头看向身旁那块冰冷的墓碑,手指摸了摸“陆泛”二字,便道:“我再不叫他们害我。”
又一阵风经过,风声呜咽。
陆挚一得了信,辞别张敬和老先生,骑马往大峰县外赶。
一路上,他攥着缰绳,手心的汗都濡湿绳子。
等终于到山下,只看不远处树荫下停着一辆马车,何桂娥手里捏着酢浆草果子,是云芹摘给她吃的。
陆挚把马停在几步开外,翻身下了马,却没见云芹和何玉娘。
何桂娥赶紧说:“表叔,婶娘还在上面,姑祖母在车里。”
车厢里,何玉娘累了,正在小憩。
陆挚无声松口气,李佩姑来找他时,也说了起因是陆家来人,说着什么和好。
他知道,如今自己连中二元,陆家势必有想法,可没想到他们避着他,却去为难他的至亲家人。
他唇角向下压着,攥着拳头,眼尾微微泛红。
他身体里仿佛烧着一团烈火,令他必须紧紧抑制,才不会陡然把他烧成灰烬。
克制地长长吸了一口气,他快步朝坡上走去,临了,却看云芹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小声说着什么。
她声音又慢又长,融在微风里,带来几声:“……保护……放心。”
陆挚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阿芹。”
云芹一愣,她正收拾着香烛纸钱,回头看陆挚,笑说:“你来了,好快。”
陆挚走近了看,她鬓角还有点纸钱的银灰,他轻轻替她摘掉,心头对陆家的怒意消散几分。
他低声问:“刚刚在说什么?”
云芹:“没什么。”
陆挚拿走竹篮子,扶着她:“我听到了。”
云芹脸颊微红,偷偷在陆挚父亲坟前说话,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偏陆挚还要问。
她只好道:“我和爹说了会儿话,他老劝告家里一些事。”
陆挚不再那般紧绷,眉头微微舒展,说:“他老劝了什么?”
云芹:“他说陆家都是宵小,不用理他们。”
陆挚:“有道理。”
云芹又说:“他叫你别太累,住个小房子就住小房子,成天偷偷写润笔,有时候还不点灯,对眼睛不好。”
陆挚:“这个道理不大,不用听。”
云芹:“……”
陆挚还想知道,笑道:“还有保护什么?”
云芹嘟囔:“他老还说,现在不一样了,有人保护你。”
陆挚:“谁?”
云芹:“她姓云,单字芹。”
她抬起眼眸,眼底亮晶晶的,小声地笑:“那人好像就是我。他老人家就是眼光好。”
作者有话说:云芹:我的意思是,以后这人我罩着了,有谁不服[让我康康]

小陆挚坐在高凳上,双腿悬空,读着这句话,却不太懂。
窗外, 荆州的天空一片湛蓝, 云丝清浅, 陆泛背着笠帽, 拎着鱼竿, 一只手提着沉沉的水桶。
何玉娘看桶内,惊讶:“你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陆泛:“钓了,就是养在河里。”
在何玉娘发火前,他赶紧从笠帽下拎出一包吃的, 笑着哄人。
陆挚撑着脸颊,看这一幕, 心想,“任重而道远”, 是指要养家吧?
再后来,他渐渐长大了,读书越多, 思考越多,原来不止是养家, 更要有准则,行止端正。
于是,他肩头担起了过去, 当下,与将来,虽然脚步越来越沉, 面上却不能有半分松懈。
直到此时,云芹说,要保护他。
他的脚步突然轻了。
本来因殿试、本家种种,生出的焦灼与躁意,便被这拂过烂漫花草的春风抚平。
他也恍然明白,何老太为何能和云芹走近。
那时,他多少以为有自己的缘故,如今想来,就算没有自己,她们彼此也能化解隔阂。
有她在,自己心里就有种安宁和轻盈。
他们去看大夫,大夫给何玉娘开了安神的药,也给云芹看看身子。
回到家,何桂娥扶何玉娘去侧屋,陆挚去煎药,李佩姑哪敢真叫男主人做这些,赶紧说:“老爷,我来吧!”
陆挚交代了怎么煎,又说:“锅里烧着热水。”
李佩姑:“等等我就端过去。”
厨房里有人忙,陆挚回到房中。
云芹才刚把自己新写的话本塞到软凳下,见陆挚进门,她随便抓本书翻看。
陆挚难得没察觉异常。
如今距离殿试也就四天,本朝殿试前三天,宦官会带考生参观皇城,学习叩拜规矩,以防在天子跟前失仪。
他坐下,同云芹说这事。
云芹“嗯”了一声,想着他坐到书稿了。
见她漫不经心,陆挚以为她累了,女子怀有身子,自是不易。
他轻抚她隆起的腹部:“这小家伙,什么时候出来。”
云芹用书遮遮脸,笑说:“六月呢。”
两人说了几句,李佩姑捧着铜盆过来,陆挚听到脚步声,出去接过铜盆,说:“阿婆去歇吧。”
李佩姑:“是。”
她听到屋内笑声,回头只看窗户内,陆挚捋着袖子,给云芹泡脚。
这家的随性,李佩姑是早就知道的。
此刻还是感慨,大门户夫妻讲究举案齐眉,无非是女子伺候丈夫,这家却不是。
她回想当年自己伺候冯家小姐时,姑爷也这般珍重,然而再深的情谊,也不过……她湿了眼眶。
忽的,她发现自己居然在想冯氏罪臣,生出后怕,赶紧散了思绪。
且说陆挚提前三日学过礼仪,殿试前一日,他从车行租了一匹马。
大多数考生住在外城,光是走去内城,都要小半个时辰,何况还要到大内皇宫,绝大部分人会选择骑马。
这匹马整体棕褐,双目浑浊,嚼草叶的速度很慢。
之前他骑着去大峰县那匹马是找张敬借的,那匹马就通体雪白,相比之下,棕马老了。
陆挚:“它便宜,一日下来,只要一百文。”
云芹觉得不该省这钱,不过陆挚做事,都有缘由。
她思索小片刻,就猜到了:“你不打算骑马?”
陆挚笑了:“确实,”又说,“我不愿这样揣测人,但是本家知道与我和好无望,有可能对我使绊子。”
往年科举,就有人做局在路上妨碍考生,让人错过考试。
不过这种龌龊的举措,一般发生在乡试,往后几乎没人做了,过了乡试是举人身份,轻易害不得。
可陆挚对本家,再无信任,便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若真有人要使绊子,就会盯着他骑马的时机,他反其道而行,走去内城,则可以避开这种事。
既然不骑马,自是挑便宜的租,省下的钱还能多买一盒绿豆饼。
当晚,云芹记这笔账时,添了一句评语:勤俭节约陆石觉。
初五,早夏清晨的空气有点水汽,沾着鼻尖,凉飕飕的。
云芹和何桂娥、李佩姑送陆挚到门口,因避着人,他们动静很轻,多的话也没说。
她指指自己心口,陆挚把那枚铜钱戴在那儿。
他朝她笑,无声告别过后,向北方的朝阳,迈出坚实的脚步。
一路上,他忽的发现,这一幕像极了他跑着从长林村,去到延雅书院教学。
所谓官场,也是另一种“教学”,施展他抱负的地方。
他勾起唇角。
提前一个半时辰,他抵达内城,过了城门到大内皇宫,也来得及整理仪容。
他到得不是最早的,已有数十人候着了,见到他,纷纷打招呼,还有人惊讶:“你就这样跑过来的?”
陆挚:“脚力好。”
那人:“……”
等到时辰,两百多人排成五行,由禁军搜身。
霍征站在城上,右手扶着刀,拇指一会儿推出刀鞘,一会儿又推回去。
搜身完毕,副统领小跑上前,单膝跪下朝他:“禀统领,全查过了,没有异常。”
霍征点头放他们进宫。
两百多人一一穿过皇宫东门,如蚂蚁一点点融进深深宫廷。
本朝殿试在保宁殿举行,殿门敞开,黑漆长案有序地排列在殿内,考生根据打乱的位次,找到座位,束手站好。
大太监:“皇上驾到!”
众人提起衣摆,行跪拜叩首礼,呼万岁。
皇帝盯着许许多多的脑袋,抬抬手,大太监:“起!”
两个太监低头捧着一道黄绢布考题,用鎏金柄钩子,将其挂在考场一根柱子上,随着绢布掉下来,考题出来了:天地交而万物通也。
陆挚离得近,一眼将考题纳入眼中,这句话出自《易经》,全句为: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
意思是:天与地交融,能使万物畅通;君与臣沟通,则能志同道合。注
张敬说,殿试的题目,是出自皇帝之手,绝不能只看表面,要和这几年的时政结合。
陆挚想到三部和昌王的矛盾,便是“不通”、“不同”。
那三部向昌王施压,就没有皇帝的授意么?
这也是他思忖许久的想法。
所以,段砚在朝堂上横插一句时,段方絮才会生气,他明白皇帝要什么,这就是“通”,段砚随意行动,会破坏“通”。
定下心,陆挚从“通”字切入,执笔作答。
这场考试持续六个时辰,皇帝不会跟着等上六个时辰,他在保宁殿待了一刻钟多,交由礼部监考,便出去了。
大太监笑道:“洒家要先和官家道喜,今年也是人才济济啊!”
皇帝问:“坐在第二排第三个的,叫什么?”
大太监:“那就是陆挚,今年的会元。”
皇帝点点头,说:“此人生相不错。”
这句话传出去,只要陆挚发挥无碍,大抵就是探花郎。
那大太监心内又琢磨,昌王爷还想压他名次,就难了。
今科主考,还是没有昌王的事,皇帝若真有立昌王为太子的打算,早该让昌王来主考,和考生建立一段师生关系。
大太监揣摩皇帝心思几十年,第一次拿不准了,也不知要不要继续押宝昌王。
中午,保宁殿由宦官分发清水和素饼。
陆挚吃了两块素饼,喝了一杯清水,稍微休息半刻钟,便继续写。
天色过渡到黄昏时,保宁殿中三声锣鼓响,所有考生停笔,陆挚早已停笔两刻钟,此时也垂下手。
宦官收卷糊名,统一送去礼部,由笔吏统一编号、誊写,再送去各位阅卷官处。
接下来,要再等三日。
陆挚收敛心神,随考生们从保宁殿出来,突的,考生们纷纷停住,不远处宦官唱着:“昌王驾到,回避。”
众人分列几行,恭敬低头。
华丽的软轿缓缓从考生们周边路过,许久,直到轿子不见踪迹,宦官才说:“诸位考生,请吧。”
待得出宫殿,有人小声议论:“咱们也是巧,居然会遇上王驾。”
“是啊,到如今,也就昌王殿下了……”声音愈发小。
陆挚独自走在人群中,却想,昌王排行靠前,自幼得皇帝宠爱,到如今,还能在宫中坐轿出行,可见一斑。
可是,昌王今年四十来岁,却没有正式主考过一场考试。
或许这就是昌王非要叫座驾,从他们这群考生这儿经过的根本原因。
足见此人性格傲慢,却也难免因未曾当过主考官之事,心生焦急。
他心内参透昌王的行为,自不会宣扬,只心中多了几分考量。
一群人呼啦啦走出马行街,商议着去那座酒楼吃酒,本朝殿试不筛人,在场诸位,可以说是将来的同僚。
突的,陆挚看到什么,愣了愣。
紧接着,他抬手揉额头,说:“抱歉,我身子不适。”
一场考试六个时辰下来,自有人累了,先行离去,因此陆挚这么说,并不奇怪。
众人便也说:“理解,陆会元自去歇息吧。”
“也是,早上跑来的,此时能不累么……”
“……”
只王文青小声对陆挚说:“拾玦兄,等等跑慢点。”免得装得不像。
陆挚虚心:“受教。”
实则像今日,他多少会去吃一杯再走,不过刚刚,他好像看到云芹的身影,但又不确定。
他心内疑虑,拖着步伐,缓缓走出几步。
待脱离众人视线后,他脚步一转,朝某一处书肆跑去。
趁着今天有空,云芹拿出定好的一篇稿子,便去外城的书肆卖话本。
可惜,他们都不买。
早知卖文字没那么简单,云芹不气馁,按原定设想,把几个书肆都走了一遍。
最后一处书肆,东家是个三十来岁妇人,正在用掸子扫灰尘。
听说云芹是来卖书稿的,她一边翻着书稿,有点惊讶:“你怀着身子,丈夫让你来卖书稿的?”
云芹:“我自己写的。”
东家更惊讶了,她看过书稿后,也摇摇头:“不成。”
云芹低低“哦”了一声。
许是从未见过女子写话本,东家提点她:“我们这几处书肆,都卖书生小姐的话本,是因为那是卖给男人的。”
云芹恍然,她只顾着写,忘了想谁爱看。
还是和卖帷帽的时候,犯了同样的错误,可见人总走老路。
她认真和东家道谢,拿了稿子要走,东家又叫住她,说:“内城马行街有一处‘临渊书肆’,东家会把书悄悄卖给内宅女眷。”
“我看你这稿子,写得通俗宛转,不如去试试。”
云芹笑了,对东家说:“谢谢东家。”
此时,太阳西斜,日光洒金,将人的影子拉得尖尖的。
云芹心内算时辰,这时去内城马行街,估计陆挚刚考完殿试。
那就当顺便去接他。
虽然本来因为有身子,她本不过去的,不过,来都来了。
之前去过内城马行街的段府,对这段路,她还算熟悉,想着还能再试试书肆,她步伐轻快,一点不觉身子重。
酉时三刻,她抵达临渊书肆。
临渊书肆东家姓马,脸型也像马,有点长,正叫书童搬木板关门,正巧云芹来卖稿子。
书肆内,点了一点灯,马东家看着书稿不说话时,神色肃穆。
耳朵里,只剩下书稿翻动声。
突的,云芹听到了一些嘈杂声,便问书童:“外面是?”
书童指着街道另一处,向往地说:“是贡士,刚考完呢!”
云芹心道,要接不到陆挚了。
她刚想问马东家,是哪里不行,她可以回去琢磨新的再来。
突的,马东家“嘶”了声,又翻回前面看。
之前的书肆对她的稿子,都是扫两眼就不要了,没有像马东家一样重复看。
云芹有种预感,不由屏住呼吸。
小片刻后,马东家合起稿子,说:“我可以收,不过……”
当下流行“雕版印刷”,还出了“活字印刷”,可见印刷技艺成熟。
不过雕版贵,除了用在四书五经、佛教经文上,也就传阅大江南北的话本,能用上这技艺。
像这种小规模卖的书籍,马东家还是请书童来抄,抄个三十次,成本就五百文。
马东家便说:“你这话本,用词简单,故事也不复杂,只能给你五十文。”
云芹算,减去她花费的纸墨,最多赚了十文。
但五十文也是钱,况且,她本以为今天又是“卖帷帽”,做不得长久生意,结果却柳暗花明,足够叫人惊喜。
她道:“就五十文。”
马东家说:“那你用什么名字写话本?”
云芹:“名字?”她想了想,掷地有声道,“努力加餐饭。”
这五个字出自《行行重行行》这首古代五言诗,她很喜欢这句,朴实无华,看着就吃得饱。
取了五十文,她走出了临渊书店。
天光暗淡,盛京的夜市方要开始。
马行街上,有人匆匆回家,也有人支摊,酒楼挂上灯笼,把本年殿试“天地交而万物通也”,用黑墨写在灯笼上。
灯笼光影朦胧中,不远处,陆挚身子俊拔,眼底湛亮,抬着眉梢望她。
云芹有惊有喜:“我以为你回去了。”
陆挚上前来,也笑了下,小声说:“不是说别来接我么。”
云芹:“我顺路的。”
陆挚:“……”
不等他问,她坦然说了今天卖话本的事。
陆挚疑惑:“卖《打醮记》么?”《打醮记》是不错,不过原稿一直在他那,没听云芹说要卖。
却看云芹摇摇头,说:“不是,是新写的。”
陆挚:“新写的,什么时候写的?”
云芹往回推时间:“一个月……两个月前?”
陆挚竟全然不知,道:“我还没看过。”
云芹:“我想自己试试,所以,这次你没看过,道雪也没看过。”
她又说:“卖了五十文呢!”
听罢,陆挚终于一笑,却不是为得了钱而笑,而为她的文字有人欣赏。
虽然能欣赏的那个人不包括他。
他想说什么,身后,一个小贩推着独轮车过来:“让让,让让。”
陆挚侧身,小心地将云芹护在内圈道路。
云芹闻到一股豆香,馋意便被勾出来,看独轮车上的食物,立刻拉着陆挚:“豆腐花,豆腐花!”
陆挚半刻耽搁不得,追了上去:“店家且慢!”
这豆腐花很水润,加一勺鲜香酱汁,入口豆香醇厚,口感瓷实绵密,自是顶饱,就是一碗二十五文。
云芹手里的五十文还没焐热,全花出去了。
陆挚吃几口,就舀一些到云芹碗里。
豆腐花店家是对夫妻,那妻子用肩头的布巾擦擦手,笑说:“你们这小夫妻,怪馋的嘞。”
“就是,我们要去下一条街摆摊,硬生生被叫下来,做了单生意。”
陆挚轻咳了一声,云芹搬起碗,嗤嗤地小声笑。
垫了肚子,他们当消食,慢慢走出内城,回到城南梨树巷。
门口,李佩姑正张望,见到他们就说:“老爷娘子,你们可算回来了,家里饭也好了。”
于是,云芹和陆挚又吃了一顿。
隔着窗台处,桌子上烛灯共用,陆挚用剪子挑挑烛芯,低声说:“今年殿试的题目,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
正好,云芹不久前刚好看过这句,她念出下一句:“上下交而其志同也?”
陆挚眉眼淡淡的,说:“夫妻交而心相知也。可惜,我却不知你写的话本。”
云芹:“……”
她从书堆里,抽出好几张纸,递给他。
陆挚:“这是?”
云芹:“原稿。本也打算卖了后,就给你看的。”
只一下,他便笑了出来:“哦,好。”
这夜,他如愿以偿,因殿试完,书也不读了,只埋头逐字看云芹的书稿。
睡前,他还着蹙眉,说:“那东家坑人,你写得这么好,如何只能卖两碗豆腐花?”
云芹心想,所以一开始才不打算给他看的。
眼看陆挚还要说什么,她清清嗓子,道:“枕被交而睡得好也,睡觉!”
陆挚一愣,拉起被子抱住她,便一直笑着,说:“好。”

陆挚彻夜拜读云芹大作之时, 殿试的试卷,也进了保华殿。
殿内,阅卷官们被屏风分隔开,皆挑灯阅读。
从前殿试到放榜时间有十日, 阅卷官都读得疲倦, 如今短短三日, 他们对卷面的要求, 自然越高。
一个阅卷官展开其中一封, 只觉那字风骨峻峭,转圜之处,笔锋沉稳,端是一手不可多得的好字。
不过, 字再好,也得内容切得中。
那阅卷官读下去, 读着读着,他忽然站了起来。
上面的主考官抬眼看他, 他又缓缓坐下。
很快,主考官礼部尚书和翰林学士,便知那阅卷官为何激动。
同一封答卷, 两位阅卷官都不知彼此看法,但给了同样极好的评价。
隔日早上, 议定名次时,它所得阅卷官票数最多,众人有意推它为榜首。
只是, 卷子虽写得好,但此人……尚书揭开糊名:盛京籍贯,陆挚。
此子乃今科解元、会元, 若点为状元,当是三元及第。
只是,三元及第不是他们能钦点的。
出于多重考虑,又听说皇帝认为此子生相不错,几个主考官便将他的卷子,排在第三,探花的名位。
傍晚,主考官将前十名的卷子,呈送御前。
皇帝自登基以来,经历了十几次科举,他早已习惯了,先从第一名看,点点头。
历来能被推举为状元者,自不会差。
只读到第三名时,皇帝皱眉,说:“这卷子,为何只排第三?”
礼部尚书回:“回禀陛下,此子乃陆挚,已夺得解元、会元。”
皇帝反应过来:“那个‘梨解元’也是他?”
尚书:“正是。”
陆挚才华满溢,文采斐然,见解独到,若真想钦点他为状元,成为本朝第三位三元及第的状元,也不是不行。
可上一位三元及第的,便是皇帝的恩师,冯相。
当年,冯相殚精竭虑,病逝于衙署内,皇帝哭归哭,却等不及他下葬,令他满门抄斩。
这也是主考官不敢点他为状元的缘故。
这段往事,便是过去二十五年,恐也难以磨灭。
皇帝拿着卷子,目光渐渐陷入回忆,久久不语。
这一晚,皇宫大殿烛灯未曾灭过。
城南梨树巷。
花开花落便是一年,雪白的梨花一簇簇,一蓬蓬,高高挂在枝头,被阳光照出清新的白。
小院子,陆挚坐在窗下,桌上摊开的纸张上,画了一整张梨花。
连着几日,他每天醒来便画画,因为这几年,他很少能有连贯的时间、心情,去认真勾勒笔下事物。
如今他难免不习惯,绘画便同学习,久未涉足,容易荒疏。
终于大体成稿,他挽着袖子,抬眼看向窗外。
院子里,云芹和何桂娥、何玉娘坐在石桌处,一边缝小孩的大红蝠纹肚兜。
花纹是何玉娘绣的。
如今何玉娘脑子不再混沌,讲话清楚,过去的事,也记起了七八成。
不过,她性格里有点孩子气,若要拿现在和从前糊涂的时候比,没到天翻地覆的程度。
比如此刻,她一边缝,一边对云芹说:“其实你绣的也不错。”
云芹难得遇知音:“我也觉得。”
一旁,何桂娥欲言又止,一时分不清何玉娘到底清醒没。
缝衣裳剩了点碎布,碎步缠上铁线当羽毛,何玉娘便去屋内,拿出一枚铜钱压着底部,并一些铁片。
不一会儿,搓出一个毽子。
她用脚踝踢了一下,“嗒”的一声,毽子飞起,云芹“哇”了声,坐着鼓掌。
何桂娥也上了,接过毽子踢,云芹站着鼓掌。
何玉娘又接连踢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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