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芹:“……”
他们不再像最青涩的时候,此时,彼此亲近,肌肤摩挲,屏息一瞬,任由心跳频率的趋同。
入了秋,昼白得晚,夜黑得早,天一下就凉了下来,落叶萧萧,雨疏风紧。
林道雪要回蜀地了。
她的孩子养在婆婆膝下,出来这么久,也实在“任性”,到如今,是不得不回去。
云芹和陆挚前来送别,陆挚去与姚益吃两杯,云芹则抱着陆蔗,和林道雪在房中说话。
林道雪拿着布娃娃逗陆蔗。
原先,她以为小甘蔗叫陆柘,还想着这名字有点男气,不太好。
再听说是这个“蔗”,她一边好笑,又一边觉得有种大道至简的质朴。
回想小甘蔗刚出生那会儿,林道雪不舍:“眨眼就是几个月。”
云芹笑说:“下次你再见到,她能唤你伯母。”
林道雪:“我家的叫姚端,如今六岁,下回见面,和你家阿蔗能认个兄妹。”
两人约好再相见,要叫孩子们一处玩。
临了,林道雪又提醒云芹:“你家侄女儿可是十六七了?可得好好问打算。”
云芹说:“好。”
不多时,行李装船,林道雪披着披风,带着丫鬟仆役,登船扬帆,渐渐离去。
几人在岸上望着船只在浩瀚江面,变成一粒,姚益之伤心处,自不必提。
回去路上,云芹在想林道雪的话。
这半年来,陆挚高中状元,前不久,皇帝取走梨花画,朝臣阅览,叫他画作声名大噪,少不了“雅士”登门拜访。
其中,就有向家里提亲的。
打听过后,云芹推拒了存有攀附心理的人家。
不过,不久前,萧山书院学子王竹的母亲上门提亲。
王竹年十八,姿容端正,是王文青的大侄儿。
不久前,王文青定下一户侯府旁支庶女,王竹却不好高骛远,这阵子过了院试,中秀才后,才朝陆宅提亲。
此人性子不错,家世干净,人也上进,云芹就去问何桂娥的想法。
何桂娥有些吃惊:“王竹?”
原来,去年,何桂娥带何玉娘在王家大夫药堂里治疗,就和王竹打过两回照面。
既是见过面,就好说了,云芹问:“你如何想?”
何桂娥有些羞,还是摇头,下意识想说,她不嫁,她要一直陪着婶娘,陪着姑祖母,陪着小甘蔗。
云芹笑道:“桂娥,你能自己想好的。”
她从没有把何桂娥当“跟班”。
何桂娥性格弱,可一旦有想要的事,就不再沉默,敢于争取。
听了云芹的话,何桂娥冷静了,说:“婶娘,我得好好想想。”
云芹应道:“好。”
何桂娥纠结了几日。
有一日,她梦到了以前在何家,她假死后,偷偷睡在云芹房中。
那日醒来,阳光很浅,云芹和陆挚在窗前借着光,细声说话,目光倏而接触,倏而远离。
光模糊了两人的轮廓,流淌着温柔的温度。
这一刻,她向往着,能经营好一段感情。
于是,何桂娥单独和王竹见了一面,聊过之后,她点头了,婚期定在明年。
这是喜事,云芹新写了信,和攒下的信,一道送去阳河县长林村、阳溪村。
何玉娘替何桂娥欣喜,嘴上一直说“好”。
只是那日夜里,何玉娘也辗转反侧,便去找何桂娥一起睡。
她们隔了辈分,可这么些年,自然养出了感情。
于何玉娘而言,此情此景,好比嫁女。
这日秋寒,云芹和她们三人如同以前,在一个屋子里煨火取暖。
云芹吃烤花生看书,何玉娘绣香囊,何桂娥缝衣裳。
因云芹手上最闲,就剥花生给她们,何桂娥捧着暖热的花生。
太过寻常,反而叫她低头。
她在抹眼泪。
何玉娘掏出手帕给她,云芹又给她剥几个花生,温声道:“吃了这个‘豆子’,就不掉金豆子了。”
几人面面相觑,忽的笑了,冲淡了愁绪。
这日过后,家中静待长林村回信,且给何桂娥攒嫁妆。
回头,陆挚也问云芹:“舍不得么?”
云芹:“嗯。”
晨曦黄昏更迭,便是一日日,一年年。
她亲眼看着何桂娥从一个瘦小的少年,慢慢长大,虽然还是吃不胖,但手上渐渐有了力气。
她不再是树上米粒大的桂花,而是吹动桂花的风,能决定花朵飞往何处。
这就很好了。
这一刻,云芹难得思绪飞得很远——多年后,若小甘蔗出嫁,也不知是如何。
她忽的释然,无妨,到那时,有那时的自己去应对。
陆挚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在亥时末前回家,云芹还醒着,他也不想睡,就和云芹说起朝中的事。
原来那日她们敲登闻鼓后,皇帝便存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首先不能走漏风声。
于是,秦国公竟丝毫没有察觉,远在阳河县的要犯,被一一押解进京。
这一次,钦差搜罗秦国公种种罪行,才半个月,秦国公被褫夺爵位,贬谪出京,一条绳子上的,倒的倒,死的死。
朝中,尤其是昌王派系,全都战战兢兢。
昌王被禁足在府中,无法走动。
这场皇帝清理门户的行动,后世称为“己巳案”,其中凶险,犹如冯相案般,令人讳莫如深。
而此时这种动荡,尚未结束,陆挚更是亲身经历。
关上门窗,昏黄烛灯下,他和云芹低声说着。
陆挚的层级,接触不到秦员外,不知道为何秦员外能不坐囚车,似乎罪责稍轻。
不过,他得知意外推了秦玥、导致秦玥去世的人,竟是骆清月。
他在长林村最看好的学生。
他眉间发紧,说:“那孩子无辜,此事系万分无可奈何,我想替他周旋。”
云芹也惊讶片刻,说:“好。”
陆挚又说:“日前我受召见,恰逢贤妃找出昌王小时候抄写的大字,送给了当今。”
贤妃是昌王的生母,年纪比皇帝大两岁,到如今,只吃斋念佛。
如今儿子遭了大事,她只好拿旧事,企图打动帝王心。
那大字是皇帝陪昌王写的,足见,天家父子犹有温情时候。
可皇帝沉默许久,竟说了两个字:“白养。”
云芹:“白养?”
陆挚“嗯”了声,低低说:“着实令人想不到。当年,当今要立昌王为太子,是冯相不肯。”
先帝殡天,冯相扶持当今登基继位,那时候,皇帝才二十来岁。
太子立谁,他毫无权力决定。
直到他三十多岁,冯相去世,皇帝掌权,培养出一众亲信,譬如霍征,又大力培养昌王。
之后他不立太子,朝臣以为他是在几个王爷间犹豫,但昌王依然最叫皇帝宠爱。
如此,昌王手握大权。
这般亲情,终究走到这一步。
云芹听罢,说:“当今应是怕冯相。”
陆挚:“怕?”
云芹:“是呀,要是你总管我,便是枕边人,我也怕你。”
陆挚骤地明白了,笑说:“是我一叶障目,竟没想过,会有‘怕’。”
这么多年来,朝廷虽重视文官,却再没有培养出一个冯相。
但彼竭我盈,朝官弱,则皇室强。
皇帝年轻时可以压制各个儿子,但是如今他做不到,或许此景又令他想起冯相,便雷霆手段,收回权力。
陆挚思索许久,说:“有可能,接下来衡王会被调回来,新派系官员纷纷冒头。”
届时,新旧势力交接,朝中将会处于一阵混乱时期。
云芹:“回头我给你编个笠帽护着脑袋,免得你‘冒头’,叫人打了。”
陆挚:“要笠帽,不要簸箕。”
云芹讶然抬眸:“你嫌上了?”
陆挚凑近,笑说:“不嫌。只是以前走路,戴‘簸箕’还好,现在骑马一颠簸,‘簸箕’就掉了,我得回去捡。”
“不用怎么改,多给我加两条绳子,绑着结实。”
云芹又羞又好笑,两手压他脸颊:“这样结实吗?”
陆挚:“知识(结实)。”
深夜,府上都熄了灯火,唯有段方絮的内书房,还亮着一盏明灯。
段方絮来回踱步,他的影子被灯打到房间四处墙壁,在墙壁上如鬼魅游走、攀登。
红木桌案累着一摞厚厚的文书,因翻看过,参差不齐,犹如高山。
那是阳河县秦员外托他的亲信,带给他的。
早在年初,段方絮听陆挚的建议,散播秦玥被“借命”的说法,秦员外将信将疑。
然而,同样陷入案件里,秦国公幼子如今还好好活着,秦玥却死了。
秦员外渐渐的,受了动摇。
也是这时,京中又来钦差,这回上演的是钦差捉钦差的戏码,连刑部侍郎都被捉了。
几番推动下,秦员外出卖了与秦国公的结盟。
本朝律法规定,若行贿者主动检举,戴罪立功,惩罚酌情减轻。
秦员外主动暴露行贿者的身份,惩罚远比受贿者轻。
况且,阳河绝大部分利益关系,还在他手里。
就是汪县令,也不过是其中一条关系。
钦差拿不定主意,先铐了他,而不是像对汪县令、秦聪那般。
放在书房桌上的文书,便是秦员外求合作的一点诚意,自是要段方絮保他。
若是这样,段方絮就拿捏这段水路:既能供给朝廷,也是给自己留的退路。
段方絮为官多年,深知朝中到了这境地,储君未立,就是大患。
所以,他手上要有点东西,才能在接下来的局面里,保住自身,只是……
他深深拧着眉头。
烛灯摇晃,门外,传来细细的猫叫声。
段方絮的影子,终于停下来。
“吱”的一声,他缓缓开门。
只看门外停着三只猫,一只“雪中寻梅”,一只“金丝虎”,一只“乌云盖雪”。
猫儿的眼眸玲珑剔透,纷纷翘着尾巴,往段方絮脚上蹭。
段方絮缓和了凌厉冷肃的眉眼。
他从桌上拿了没吃完的饼子,细细掰开,喂给了这几只常客。
冬日要来了,他站起身,拍拍手,得为它们搭窝。
此时,他的身影,与那堆叠得如高山般的文书,便也错开了。
“己巳案”是大案,一办就是两三个月。
陆挚身在朝堂,最早得知的消息,便是:秦聪秋后问斩,念及汪县令赈灾有功,罪减一等,流放西北。
下午出了一轮太阳,不暖人,北风依然簌簌。
陆挚抵达户部,脱下那双旧了的兔皮手套,同同僚打了个招呼,便见自己案头,一大堆文书。
全都是阳河县案子相关。
上峰定他来整理、记录此案金银交易。
陆挚不想再那么晚回家,一刻也没歇息,就开始做活。
忽的,他笔端停在纸面上,因停得久了,墨汁静静地凝聚在尖端,末了,落在纸上。
坏了一张纸,他回过神,将那张纸投入炭盆烧了,又摊开新的纸,重新记下汪县令的家产:
除了那半幢宅子,汪宅中,只搜出十九两十七个铜钱。
那些秦家、刘家、林家贿赂的钱,按他们交代,足有八千两。
钱去哪儿了?
陆挚回过神,继续抄写。
这个月初十,是汪县令流放的日子。
天气严寒,汪县令赤着双足,衣着单薄,发髻散乱,他脖子戴着长枷,脸上刺配“流放兴州”。
两位官吏穿得厚多了,催着他:“快些,胆敢耽误时辰,我给你好看!”
汪县令低着头,迈着沉重的脚步。
他从一届县丞,在西北贫瘠的土地里,一点点生根发芽,现在也算落叶归根。
忽的,远处传来“嘚嘚”马蹄声,马蹄声越发近了,汪县令勉强抬头,黑马上,是一个身形俊美的青年。
他恍然愣住。
陆挚勒马,下了马后,便给两位官吏各自塞了一两。
两位官吏笑道:“状元客气,你们尽管说话,我们去旁边吃酒。”
陆挚对他们颔首一笑,又看向汪县令。
汪县令形容狼狈,语气却不颓靡,只道:“后生可畏,果然三元及第,可喜。”
陆挚拱手,道:“学生前来道别,是有一疑问。”
这阵子,汪县令早听说,陆状元不止供职翰林院,还充任户部主事。
他叹口气,说:“你可是要问,钱去哪里了?”
当时军兵翻了个底朝天,不信他没有别的钱,他还被拷打了一通。
他道:“那些钱,流进了土里,流进了河里。”
阳河堤防,慈幼堂,迅速发展的船舶工场……
哪一项不用钱?
等朝廷批下来,层层盘剥,他又能得几个钱?
这些,陆挚也猜到了。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大人若不选秦员外呢?”可有第二条路?
汪县令想摇头,可枷锁太重。
他说:“与其让水运落到不知何方神圣手中,我宁愿与秦铮合作。”这样自己好歹能施展手段。
“秦铮擅长投机,就算秦国公倒了,也会有人保秦铮。陆状元,将来你会明白的,若不像我这么做,只有死路一条。”
陆挚淡淡地看着他。
汪县令的政治生涯结束了,他却才开始不久。
他们的观念不同,陆挚不急于反驳,将来的日子,还很长。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问完,陆挚自称的一声“学生”,给汪县令包了些衣裳银两,送他一程。
这些事,本应该是汪县令家人来做。
汪县令苦涩一笑,语气轻了许多:“小荷现在如何?”
陆挚:“我并不知道。”
汪县令知道,是汪净荷把关键的证物,呈递上去的。
他愤怒过,悲戚过。
到如今,昌王派系还在攻讦她:此女告生父、告公爹,告夫君,祸乱纲常,实在罪不可赦。
汪县令反而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想明白了一点。
他似乎不是个好父亲。
许是知道自己此程凶多吉少,他眼眶湿润,其言也善:“我问天问地,皆是无愧。唯独,愧对发妻与她。只是我不能有软肋。”
“陆状元如今,却有了软肋。”
前面的,陆挚虽不认同,但都没辩驳。
唯有这一点,他眼眸笃定,道:“大人此言差矣。”
“妻子从来不是学生的‘软肋’,是学生进取发奋的源头。”
他若将云芹视为软肋,是贬低了她。
金瓦红墙,御书房内,君臣相对。
段方絮当面呈报奏折,大太监看皇帝眼色,接过奏折,递给皇帝。
段方絮袖手退后。他没有接受秦员外的提议,秦员外是要赌,那么,赌输了。他不需要留所谓退路,更要亲手断送这一切。
皇帝翻了几页,脸色难以判断喜怒,只道:“赐座段爱卿。令霍征来。”
楠木云纹椅子搬进御书房后,霍征也来了。
霍征带刀进殿,看了眼坐下的段方絮,甫一行礼,只听皇帝发令:“传朕旨意,将秦铮斩立决。”
第88章 暖和暖和。
御史台宅院内, 秦琳睡前喝多了水,虽怕黑,挣扎片刻,还是憋不住了:“娘……”
床上却是空的。
忍着怕, 秦琳还是起来了。
屋外夜凉如水, 汪净荷独自坐在台阶上。
她攥着一方手帕, 那是很久以前, 母亲绣给父亲的, 旧得发黄,也有些线头,已许久不曾拿来用。
如今,它既是母亲的遗物, 也是父亲的遗物。
对着冷月,她在一片阒然无声中, 泪流满面。
秦琳等了一会儿,眼圈也慢慢红了:“娘, 发生什么事了……”
汪净荷蓦地回过神,勉强笑道:“琳儿,娘没事。”
待秦琳重新睡下, 汪净荷却点了一盏灯,墨已凝结, 她重新磨了一些。
早前,禁军军兵带话来,要她十七日夤夜就走。
灯下, 女人又湿了眼眶。
她执笔挽袖,慢慢在纸上,写下什么。
大理寺大牢。
秦员外在牢中关了这么久, 却不知外头天色如何。
他得了单独一个牢房,虽落到如此境地,身形干瘦如柴,穿着却齐整,一把胡须打理得还算洁净。
不远处,时不时传来秦聪的嚎叫:“我是无辜的!都是秦铮指使我干的!”
“来人啊!我手里还有证据!我告诉汪净荷了,她去哪了?”
“该死的是秦铮!”
秦员外闭着眼睛。
这种话他听过太多遍了,自然,最后死的都是别人。
几十年来,他一直在赌,赌无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不受那利诱,每次都赌对了。
何况段家如今,是高处不胜寒。
所以,听说秦聪秋后问斩,汪县令流放,他还算淡定。
突的,昏暗的牢房来了人。
看大牢的小兵道:“霍统领。”
霍征“嗯”了声,他惯常穿盔甲,走动间,恍若带动了一丝血气,最后,停在秦员外牢房外。
秦员外起身,刚要问什么,霍征示意小兵开门,道:“官家有令,带出去,斩立决。”
不远处,秦聪一声不敢吭,好歹他还能苟活几日。
秦员外难以置信,他赌输了。
段方絮没有保他,而是断了他最后的活路。
小兵来架走他,本以为他会反抗,但他面上虽然淡定,双腿却似面条软了,再无从前任何风光,嘴里只一句:“为何……”
他不明白。
就像以前想象不到,那张状纸是女人写的,他现在也想象不到,是女人去敲的登闻鼓。
霍征冷眼看着人被带走。
他可以不亲自来的,跟底下的人说一声,自有人来传话。
不过,他心底里居然也有几分疑惑,能叫人豁出性命,去敲登闻鼓的“地头蛇”,是什么样的。
只是生死关头,此人再如何兴风作浪,也只有一条命。
处理完人后,霍征骑着马,路过朝堂外的登闻鼓。
这一架登闻鼓,不止换了全新的鼓皮,圆形的鼓身,也重新上了红漆,又新又亮,格外刺眼。
马在往前走,霍征的目光,却没有离了那架登闻鼓。
慢慢地,他眼前浮现出现妻子绝望麻木的面容。
她披麻戴孝,面上无意识淌下清泪,只说:“不公,不公。我要去敲登闻鼓。”
他拦着她:“我求你别去,没有用的,你肚子里还有孩子……”
她抬眸看他,目光含恨,亮得惊人:“没用,那我就把鼓敲破!”
到如今,斯人已逝。
传胪大典那日,阳光烤得地上发热,他站在城楼上,眼皮被阳光压得沉沉。
楼下,汪净荷绷着脸色,捧着一卷证物,高高抬起。
云芹单手拿着鼓槌,片刻前,她敲出一声沉闷刺耳的鼓声。
霍征身边,两个心腹禁军惊讶:“什么声音?”
“登闻鼓破了?”
“谁敲的谁敲的,我看看……”
他们都惊奇,只一刹那,霍征耳中泛出回音,久久不能停。
不一会儿,又充斥“哒哒哒”的鼓声。
原来鼓破后,云芹发现补不了,也不补了,鼓皮不能敲,就敲着鼓身。
她这次小力得多,鼓身陈旧的红漆还是被敲下来一些。
霍征笑了一下。
若当年,妻子也来到这儿……
此时此刻,马渐行,他离登闻鼓越来越远。
空荡荡的鼓架前,却仿佛出现一身披戴素白麻布的女子。
她扶着肚子,持着鼓槌,一下一下敲着。
这日,云芹出来添置小甘蔗的玩具,店家婆子着急关门:“戒民坊有贪官被斩首,娘子可要去看看?”
云芹摇摇头。
斩首是极刑,不算常见,不过因阳河县牵扯出的一串事,这两年也有两次,上回错过的百姓,纷纷跑去观刑。
云芹虽然爱凑热闹,但这种,还是不凑了。
眼看许多人快步朝菜市口聚去,她买完东西,就回家。
这事,何玉娘何桂娥也有听说。
见云芹这个时候回来,她们还以为她去观刑了,心里都有些恐惧斩首的事。
结果,云芹说没看,她俩松口气。
云芹好笑,起了兴意,捡了些小时候经历的杀鸡杀鱼,描述一通。
何桂娥呆滞住。
就是何玉娘,都有些吓到了,抱着小甘蔗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一时,云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这方面能力。
天黑后,陆挚散值回家,云芹和他去看看小甘蔗,玩了一会儿。
吃过饭,请沈奶妈看孩子,两人去了内书房。
陆挚发现桌案上有张纸,他拿起来,只看上面写着:血“滋溜”一下飞出……
云芹说了她在尝试写新的。
陆挚好笑,折起纸,说:“要说恐怖,萧山书院也有。”
云芹好奇:“怎么说?”
或许每个书院,都有自己的诡异传闻。
且说萧山书院,有个秀才考了九年,就是考不上举人功名。
最后一年,他很有希望考中,但因为马被人做了手脚,又错过乡试。
过了几天,大家都没见过他,直到书院砍柴的老头在井里发现他。
陆挚一本正经道:“那以后,每年八月乡试时,总会有一个声音游荡在走廊,说:‘中啦,中啦。’”
云芹:“是不是有人故意的?”
陆挚笑了,说:“张先生正是这么觉得,于是八月初八时,他老守株待兔,还真抓到了两个弄虚作假的学子。”
“原来是临近考试,他们心又躁又重,便用这种方法吓别人,缓解自己情绪。”
云芹说:“果然。”
陆挚缓缓一笑,说:“重罚过那两人,张先生才要回去睡觉,就在空荡的回廊里,又听到一声:‘没中,没中。’”
云芹睁眼了眼:“真的呀?”
陆挚说:“我在学舍住过几年,是没听过。”
云芹“唔”了声,又摇头,说:“不管真假,人活下来才好。”
陆挚眉宇微扬,笑道:“是。”
他本以为有点吓到云芹,见她纠结的是这个,便也宽了心。
两人在内书房只待了半个时辰,又回了主卧房中。
陆挚吹灭烛火,四周暗淡下来,冷津津的。
他一上床,还没等他抱到云芹,热乎乎一团云芹,就自己挤到他怀里,环住他的腰。
她眼儿清澈,声音轻轻:“陆挚,我有点怕。”
陆挚心口软得一塌糊涂,赶紧把人抱紧了:“那以后不讲了。”
云芹:“不,你再给我讲一个。”
陆挚:“……”
隔几日,云芹写出一版新书稿,和她从前写的家宅、山神庙,是半点没干系的。
陆挚读完,眼前发亮,只问:“后面呢?”
云芹就知道完了。
先前,她觉得陆挚在逗弄她,刻意找林道雪借了几本书,摘抄了一些段落,把自己写的掺杂在里面,叫陆挚读。
陆挚皱着眉读:“这个不好,这个不好……咦,这个可以。”
他只挑出一份,说:“就这个吧。”
正是她掺杂在里面的自己那份。
云芹想,或许他从没读过话本,第一次读就是她写的,喜好实在歪得不行。
不过她还是想试试。
她到临渊书肆给书稿,那马东家 翻了几页,就说:“要不你还是写原来宅子的事吧。”
云芹没有意外,话本着实不好写。
她才要走马行街回去,远处一个王府官吏,手持“避”字牌,还有几个官吏清路,左右百姓纷纷后退。
是王爷的车驾路过。
云芹站在书肆外等着,只听身边人道:“不像昌王爷啊。”
“嘘,小声点,不是昌王爷,是衡王爷!”
“……”
衡王回朝了。
保兴七年他被皇帝调去西南,这几年西南干旱,他治理有功,不久前,皇帝一封诏书,把他调回盛京。
这个消息,很快席卷朝廷。
原先昌王党因“己巳案”元气大伤,衡王这时回来,加剧了这种紧张,临要过年,叫人没得半分放松。
翰林院内,众人做事都不闲谈。
甚至中午吃廊餐时,也很安静,官员们说话都细声细气,生怕惊动什么似的。
王文青忍得不行,对陆挚小声说:“不成,我觉得快不能呼气了……须得一块鸡肉解解。”
陆挚并不吝啬,从自己碗里,挑了一块鸡肉放过去。
王文青心道,还好廊餐不是嫂子做的。
他狼吞虎咽吃下东西,说:“栾大人是不是找你说了什么?”
陆挚:“嗯,说给我考评优,和我绘画好无关。”
看来上回在大朝会被参,栾翰林心里生惧,事先找陆挚说了。
王文青羡慕:“我考评只有中。”
除了他,大部分新科进士考评只有中,实则他们才入朝为官,就是拿中评的。
只有陆挚和今科探花郎是优。
陆挚就不用说了,那探花郎是因为常常被说不像探花,愈发发愤图强,便和陆挚齐平了。
倒也是好事。
吃完廊餐,陆挚和王文青分别,他下午去户部衙署,片刻歇不得了。
他走一半,就听一道尖锐的男声叫他:“陆状元且慢!”
那宦官叫住陆挚,便说:“衡王殿下召见。”
衡王不止召见陆挚,今年前十都召见了。
于是,陆挚和王文青才分别会儿,就又见上了,不过两人面上都没笑意。
衡王是在保宁殿见他们的,显然皇帝也同意。
十人纷纷拱手行礼。
便看衡王年三十七,着紫色蟒袍,眉眼五分肖似皇帝,下颌一圈青色,看着像临时刮了浓密的胡子。
他肤色叫西南阳光晒得发焦,笑声爽朗:“我这几年不在,倒是不知京中出了这么多才俊。”
打过照面,其余人都走了,陆挚单独被衡王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