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芹:“好。”
等告别汪净荷,何桂娥方大口呼吸,钦佩云芹:“婶娘和那娘子经常见面吗?”
“不经常, ”云芹说:“上回见面,是去年。”
桌上放着一盘温热的绿豆饼,汪净荷卷着一卷《庄子》, 教秦琳读书。
读到山木篇中某句,她念一句,秦琳摇头晃脑,大声跟读一句:
“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娘,水喝起来没味道,‘淡若水’是什么样的?”
汪净荷着实被问住了。
须臾,她方笑了下,说:“或许,是我和你云姨那样的。”
没两日,陆挚找淮州某行会,定下行程。
行会由某个行业的商贩组成,因时常各路间走动,便衍生出接人的生意。
长达几个月的路途上,大部分时间,陆挚、云芹四人都跟行会走。
好处非常明显,行会雇镖局保护,人也多,在路上就算赶不上下一个城镇,露宿野外也会安全很多。
不仅如此,行会还包了抵达安全的书信接送。
出门在外,最怕消息不通,有行会担保,也能让在家乡的亲人安心。
坏处么,一人五两,一共押了二十两银子在行会,这只是路费和住宿费,不算吃饭钱。
不过付钱时,陆挚眼睛也没眨。
他最后又写了半个月的润笔,就为了能一口气花这个钱。
云芹现在也知道他收入来源,就过了房内明账。
很快,云家得知他们会跟着行会。
文木花欣喜,她心里一直担心,女婿提着包袱就走,让云芹在路上吃苦。
还好,女婿一如既往舍得花钱,果然男人,长得好看和大方最重要。
只有一点,叫她还是叹气。
夜里,她枕着手臂,同云广汉说:“当初不肯叫阿芹嫁外村,就是想着,离自己近点,四时节气都能往来。”
“结果,光顾着想秀才的好处,倒是忘了,这是个要赶考的秀才。”
云广汉:“芹丫头早就长大了,总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过,说不定明年考试,女婿又落第,又回阳河县……”
文木花扇他嘴巴:“求你想点好的吧!”
云广汉:“呸呸,我刚刚乱说的,女婿一定要高中,当个县令老爷!”
“……”
同一夜,云芹收拾书稿,抽出一封信,落款是骆清月。
她眼前一亮:“陆挚,你学生给你的信!”
陆挚说:“我看过了,你看么?”
云芹心道,她担待师娘的名头,这孩子名字还是她起的,自己看信,是师出有名。
于是,她抽出信,扫了几眼,却缓缓塞回去。
陆挚拧布擦木箱,笑道:“怎么不看了?”
云芹老实:“看不懂。”
陆挚:“他写的骈文,你前两天读的《滕王阁序》也是骈文。”
云芹不会写,还是忍不住对比,那骆清月写得真……拗口,却符合十一岁小孩的水准。
毕竟和《滕王阁序》比,太欺负小孩。
云芹无形中欺负了下小孩,笑了下,说:“他写这做什么?”
陆挚:“以表不舍。”
云芹有点惊讶:“你平时对他们应该很好。”
陆挚:“咳。小灵她们送你香囊,你平时对她们,应该也很好。”
云芹:“咳。”
后来,等云芹陆挚离开后,何家小孩都想念云芹,陆挚学生也有送信上门的。
何老太倒是说了一句:这两人还没小孩,倒有一身骗小孩的本事,就是不知他们以后的孩子要怎么被他们哄骗。
当下,中秋前,云芹回了一趟娘家。
文木花带云芹先去拜祖宗,再去山神庙。
阳溪村的山神庙很小,以前还有个女冠在庙里修行,云芹小时候还和她玩过。
后来,道人背个小破包裹,云游去了,至今没回来。
山神庙是住山脚下的,包括云、刘在内的人家,一起打理的。
便见庙宇瓦砾都脱落了,盖上经济实惠的茅草,却也不算寒碜,里头倒也整洁,没什么蛛网。
正中供的神像,是一把长胡子的老人,坐着一只老虎,当年彩塑业已脱落。
因这山没名气,大家只管叫阳山,山神庙里的神,也没什么大名,过去立下的字碑,全风化了,于是,大家只管叫它“山神”。
进庙前,文木花拉着云芹,搓洗双手,心怀虔诚进到里面。
只是这虔诚,很快被云芹肚子叫声打破。
文木花瞪了云芹一眼,云芹无辜地低头。
不知道是谁,在供桌上放了一只包着荷叶的烤鸡,应该是没多久,还热乎着,和着一股烤蚕豆香,很馋人。
无法,文木花念叨:“你啊,是样样都好,就是贪吃了一点点。”
在母亲面前,云芹倒是坦诚,说:“不止一点点。”
文木花:“……”
母女二人拜过山神,听不得云芹肚子叫,文木花念句打扰,打开荷叶鸡,撕下一个鸡腿给云芹。
附近人家经常就供品吃一餐,回去后问清楚是谁家的,还了就好。
不过云芹是第一次当着山神像的面吃。
她一边吃,一边问:“山神会不开心吗。”
文木花:“你小时候还爬它头上骑马呢,也没见它不开心。”
云芹嚼着鸡腿,再看神像,就觉得十分慈眉善目。
看她吃得香,文木花又撕个鸡腿,这回,母女分食了一个。
拜完山神,饱餐一顿,两人下山回云家。
文木花才刚要去附近问是谁的鸡,云广汉就拎着两只兔子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烤鸡味,云芹和文木花面面相觑。
下一刻,云广汉拿出荷叶鸡,高兴地对母女俩说:“早前我在山上,捉了只山鸡烤了,供在山神那。”
“不过转眼的事,就少了俩鸡腿!”
“很难是别人家吃的,你们说,是不是山神撕了鸡腿,想来就肯能保佑阿芹路上平安了?”
确实不是别人家吃的,是自家人吃的。
云芹:“爹,这鸡是放了蚕豆一起烤的?”
云广汉一愣:“你怎么知道?”
文木花:“好啊,你偷偷烤蚕豆吃,交出来吧。”
云广汉:“……”
不多时,云谷背着竹篓回来,听到动静,道:“大姐回家了?大姐!”
云芹出门:“什么事?”
云谷说:“来来,比力气!”
云谷自打服徭役两年,身板壮了不少,一直想着和云芹再比力气,今日抓到机会,当然不放过。
云芹答应:“好。”
云谷嚷嚷声大,月娥和知知都从厨房出来,看热闹。
扳手腕无需场地,他们两人找个桌子坐下。
云谷捏着手指,自信满满,有心在月娥跟前表现一通,对月娥说:“看好了。”
月娥担心,云谷的力气已经足够大,却要和姐姐比?
只是,云芹神色淡定,知知也耸肩,好像根本不在意,更别说公爹婆婆,都不来看一下。
她刚要劝,下一刻,“嘭”的一声,云芹把云谷扳趴下,云谷滑到地上。
月娥震惊。
云芹朝月娥一笑,说:“看好了吗。”
月娥:“……看、看好了。”
她缓缓张大嘴巴,又惊又喜:“大姐好厉害!”
云谷捶地:“下次,下次我一定要赢!”
文木花见扳手腕结束,捏着长锅铲,在外头说:“吃饭吃饭!”
中午,烤鸡和云广汉藏的蚕豆,一同加入云家的餐桌。
知知一个鸡翅,何月娥一个鸡翅,她只吃一半,就给云谷,云谷不肯要,两人在那推来推去。
云家其余人一直盯着,把他们盯成两个大红脸。
云谷不服气,大口吃鸡翅,说:“月娥吃过的鸡翅就是香!”
云芹:“噫。”
知知说:“羞羞。”
文木花:“啧啧啧。”
月娥把脑袋埋到碗里,嘴角忍不住弯起。
一顿热热闹闹的饭后,月娥知知洗碗,云芹和文木花在房中,说了会儿话。
自打云家扩了两间屋子,云芹自己的屋子也空了出来,知知搬到侧后屋去了。
文木花和云芹在屋内转了一圈,说:“现在这全是你的房间,以后回家,就有地方住了。”
只是,云芹和陆挚也要走了。
云芹摸着一张粗糙的木桌。
木桌是云广汉打的,最开始,爹也没那么会木工活,这张桌子还有小木刺,小时候,曾刺到她的手指。
那日晚上,娘点了珍贵的蜡烛,小心翼翼给她挑木刺。
后来,云广汉就专门找木匠学了一阵。
看着房中,是熟悉的一切,云芹笑了,答应文木花:“好。”
这日傍晚,陆挚来云家接云芹走。
他中午和行会的人应酬,从县里回来后,直接朝阳溪村来。
陆挚给岳父母带来个消息:“和行会定下来了,二十二卯时,我们就得走了。”
文木花:“定下来就好。”
秀才办事,他们放心的。
眨眼到中秋,何家一家人吃饭,何宗远也从州学回来。
何大舅示意何宗远,去向陆挚请教问题,错过就再难请教到了。
何宗远表面答应,等真到陆挚面前,却不问。
他很不满意何桂娥跟陆挚云芹走,又想虽然自己院试受了陆挚指点,但若没有陆挚,那场院试也是十拿九稳。
因此饭桌上有点僵硬。
当日,何老太找何宗远,说:“桂娥这孩子实心眼,你若强行把她嫁了,只怕闹出个不好,叫人戳脊梁骨。”
想到何桂娥曾经真的寻过死,何宗远才应了是。
隔日,何老太牵头,办了两桌席,让何宗远和陆挚“冰释前嫌”。
两人面上,似乎并无龃龉。
末了,何老太又悄悄给韩银珠二十五两,和月娥彩礼一个数。
也算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一房夫妻被安抚下来。
二十二日,天还没大亮,四周浸润着深蓝,中秋过后,凉意如水,从呼吸浸入肺腑,令人不由打了个颤。
陆挚雇的两辆马车,停在何家门口。
陆挚、云芹和何桂娥、何玉娘四人,顺路到淮州府,和行会的人汇合,再一起走。
而何玉娘和何老太吃了最后一顿早饭。
何老太给何玉娘梳头,叹气:“玉娘啊,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白发。”
何玉娘还没全睡醒呢。
她抬头看何老太,突的说:“娘也很多。”
何老太红了眼眶。
另一边,云芹和陆挚的行李,收拾了一只箱子,大部分带不走的东西,存在何玉娘的侧屋里。
至于东北院,若家里子孙多了,有人需要就拿去住。
不多时,何家门口,云家五口人来了。
文木花、知知和何月娥,裹着暖和的兔皮披肩,云广汉和云谷拎着用的东西,添给云芹和陆挚。
陆挚整理行李,知知悄悄拉住云芹袖子。
云芹:“陆挚……”
陆挚抬眸,看云芹的神情,笑说:“你们去说吧,我能弄好。”
云芹笑了笑,就和知知到旁边。
知知拿出一个布娃娃,说:“大姐,这个送你。”
这是她亲手缝的,布老虎有鼻子有眼,憨憨的,很可爱。
云芹很喜欢,抱着捏捏:“还好你针线不像我。”
知知红了脸,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折回来。
她说:“你说的,只要家里有你房子在,你会回来住的,对吧?”
云芹抱着布娃娃,道:“一定。”
知知一蹦一跳走了,差点和文木花撞上。
文木花捧着一大包东西,里头是热腾腾而且柔软的馒头。
云芹有点惊讶:“这么多。”
文木花:“路上干粮嘛,够吃好几天,但要是臭了就丢掉,知道了吗?”
云芹点头,这个她还是知道的,但文木花唠叨惯了。
给完馒头,文木花又想了想,还是说:“阿芹啊,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没给你留馒头那次吗。”
云芹塞了一个馒头在嘴里:“嗯?”
文木花:“那次你贪睡,馒头都被谷子偷吃完了,家里没吃的,就饿了你一顿,是娘……不对。”
云芹眨了下眼睛:“当时,娘把自己馒头分一半给我。”其实,文木花也饿。
文木花:“哪够你吃?”忽的笑了,“这下我做了五十个,够你吃了。”
云芹“咕咚”咽下一口馒头。
文木花给她拍背心:“省着吃!下回你吃到我做的馒头,不知道得多久后了。”
天际露出清透的光泽,太阳出山,车夫催人,陆挚也看了看她们。
云芹轻声:“娘……”
文木花轻拍她脑袋,说:“好孩子,去吧。”
“替我看看这个世界,回来告诉我,它是什么样的。”
云芹一笑:“好。”
没多久,两辆车,四个车轮转动,马蹄橐橐,走上前路。
云芹撑着下颌,些微发呆,阳光照进了窗里,却灰蒙蒙的。
陆挚看她,却没打搅她。
忽的,外头不远不近的,传来一声:“大姐!”
云芹回过神,连忙撩开车帘,身后青黄杂草遍布的乡道上,云谷迎着朝阳,狂奔而来。
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叫人莫名熟悉。
她趴在窗户口,道:“你别跑了!你没东西在我这!”
云谷还是跑,朝她扔了一包东西:“接着!”
云芹伸手抓住。
那是一个细密的香囊,打开,里面没有花草,而是沉甸甸的土,带着一股山野的芬芳。
是家乡的土。
她怔愣片刻,又撩开车帘。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广汉、文木花、知知和月娥,只比云谷慢了点,相互搀扶着,跑上一个小山坡。
几人遥遥看着马车,跳起来挥手,又拢起双手,呼唤她:
“阿芹,阿芹!”
那日,文木花走进山神庙,一跪一拜,愿女儿一路顺遂。
她问山神,是不是应该给云芹撕鸡翅膀吃,而不是鸡腿,这样,或许有一天,云芹能“飞”回家呢。
“大姐!”
那日,父母在修木屋顶,知知坐在廊下,借着天光,一针又一针,缝着布娃娃。
“大姐、大姐!”
那日,云谷在屋外背着竹篓,深深吸一口气,在大姐离开前,他要和她再比一次。
“芹丫头!”
那日,一家几人一起上山,终于筛到干净的土,小心翼翼地装进香囊里。
“……”
“一路平安啊!”
初阳落在他们身上,描摹出金黄明亮的边缘,温暖得灼眼。
云芹一手握紧手里还有温度的土,另一只手,被陆挚轻轻握住。
故土难离,千山万水过后,盼君珍重,只待重逢。
天上飘下第一场鹅毛白雪时, 行会马车队,缓缓走出淮南西路,抵达荆北路北部。
因雪大,车队不得不暂时滞留在郊野。
好在, 没多久, 雪变小了, 何桂娥打开车窗, 撩开帘子, 惊喜地去抓雪,对云芹道:“婶娘,这雪和家里的不一样。”
云芹也看:“是不太一样。”
阳河县也有大雪,可毕竟毗邻阳河, 不像这地儿的雪,那么蓬松干燥。
车队有人去前面探路, 趁着这点时间,经领队同意, 众人从车上下来,活络筋骨,走动谈话, 毕竟都坐了一天车,再冷也得动动。
云芹起了玩兴, 带着何玉娘和何桂娥堆雪人玩。
陆挚过来时,就看云芹双颊白皙,鼻尖粉红, 双眼明亮专注。
她手上戴狼皮手套,盘起一颗硕大的雪球,眼看就要比车轮大, 何桂娥何玉娘手里团着小雪球,都看呆了。
陆挚笑笑,对几人道:“来吃点酒。”
他用两个水囊同行会里的人取了点热米酒,酒不醉人,是暖身子用的。
云芹和陆挚用一个水囊。
她戴着手套不方便,便摘下,灌了几口,才发现里面只剩一口了,忙给陆挚。
陆挚接过水囊,手指和她凉凉的指尖一碰。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怀里焐热。
云芹眨眨眼,小声:“……等等叫人看到了。”
陆挚:“再焐会儿。”
还好,何桂娥和何玉娘在分酒吃,再如何都是酒,她们吃不惯,“斯哈斯哈”的,没留意他二人。
不一会儿,车队探路的回来了,说前面能走,张领队也怕等等雪下大,说是不如冒着小雪,先抵达城镇,休整一夜。
否则一滞留,可能就是好几天,这还是在郊野,物资就是问题,从前就有车队遇到这种倒霉事。
这也是跟着行会走的好处,走南闯北的人多,有经验的人也多。
得了信号,大家都动起来,不远处,有人走得着急,脚下一滑,“嘭”地摔了一大跤,“哎哟”叫疼。
到底是雪天,路冻住了。
陆挚抓紧云芹的手,云芹再抓住何玉娘的手,何玉娘抓何桂娥的。
他在前面踩出路,云芹踩他一半的脚印,何桂娥和何玉娘也跟着,雪地上,一行四人只走出两对脚印。
车队冒着细雪,朝城镇出发。
大概一个半时辰,他们抵达一处中县,雪果然大起来了,还好没耽误。
众人很是庆幸,笑声也多了。
本朝行政规划中,多于六千户的县则为中县,阳河县七八千户,就是中县,这处县城和阳河县差别不大。
行会合起来有三十人,官府得知后,正好驿站无人住,就叫人打扫驿站,招待他们热酒热茶。
自然,若此行只有行商之人,官府不会管,却是因里头有五个秀才。
一个秀才就罢了,五个还是得意思一下。
秀才们全是京畿周围籍贯,有的会和陆挚一样进盛京,有的则去盛京周围州府,方向一致。
除陆挚外,他们都已年过二十五,且独身上路。
因都是读书人,一开始,众人也寒暄过几句。
后来,他们发现陆挚带女眷,再偶然瞥见云芹样貌,便充满鄙夷,只觉陆挚沉溺女色,辜负圣贤教训。
有秀才还暗中说,这种人定考不出个所以然。
也有秀才隐约觉得,“陆挚”这名字耳熟,却再想不起别的。
总而言之,那四个秀才在歇息时,常常一起讨论学问,唯独不问陆挚。
陆挚早就察觉到这微妙的氛围。
他倒也自得,不用应酬,自己便可以从心,整日和云芹待着。
仔细想,这竟是他和云芹成亲几年后,唯一一段日日夜夜相对的时光,叫他如何不珍惜。
因此,本县县令请秀才们去县衙时,那四个秀才故意不找陆挚,陆挚就算知道了,也假装不知道。
不过,车队的厨娘大娘却跑来,告诉云芹这件事。
云芹以为陆挚被人不小心落下。
驿站外,她给陆挚披风带子系几个结,扬起脸蛋,眼眸明澈,嘴角含笑,带着一丝小神气,说:“现在还赶得及,你快去。”
陆挚心下一暖,她果真在意他的事。
便也说:“幸好,你和我说了。”
云芹吩咐:“有好吃的多吃点。”
他应下:“好。”
等他走后,云芹舒口气,便也要回房。
却看驿站的厨房方向,飘来一股热烘烘米面香气,她脚步一转,往厨房走去。
县衙廨宇里,陆挚来得不算晚,四个秀才还没落座,他们同县令老爷报户籍、年岁、师从何处。
等第四个人讲完,轮到陆挚,他只说师从家学,怕惹来惊疑目光,就没提萧山书院。
那县令见他面容英俊,心想他那一科的探花郎,都没这样貌,态度便也宽和两分。
众人落座,县令便开始问了。
像这种考问,叫姚益厌烦,陆挚也不太紧着,但对其余秀才而言,却是难得的机会,纷纷争着回答。
一时,场上嘈杂,没了半点清静。
陆挚吃了两块桌上的红豆馅的荷花糕,红豆馅绵密,不甜不腻,味道清香,倒是不错,云芹和母亲会喜欢的。
因他们身份算不得什么,这糕点,就不可能是衙门厨房或官员女眷亲手做的。
而天气冷,糕点外皮凉了,里面却有余热,想也知道,应该是在县衙附近的店铺买的,左右不过百步。
加上这荷花形状……等等出去,看看有没有“某记糕点”。
“陆秀才如何看?”县令问。
原来是刚刚县令问的,大家答得七嘴八舌,县令不甚满意,见陆挚不答,就亲自点了他。
陆挚形容淡淡,却一一答上。
县令颔首,再问,起先众人都答得上,到后面,竟只有陆挚还能对答如流。
那县令起先惊讶,却越来越满意。
不多时,他捋捋胡子,笑说:“陆秀才,这一路可还缺盘缠,可要本官借你一些?”
其余几个秀才都生出歆羡,县令这般问,就是笃信陆挚能有一番作为。
陆挚却婉拒:“谢大人美意,只是,学生备全万事才出发的,不敢叨扰。”
毕竟文人风骨,县令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甚好。”
末了,简单叙了几句家常,方放人走。
等几人出了县衙,四个秀才立时对陆挚改观,既羡慕他能得县令青眼,又忌恨他满腹的诗书。
当然,他们不约而同改了态度,说不得眼前这位就是来日的举人老爷,也是他们的人脉。
他们就热络起来:“陆秀才,可要去吃个酒?”
“你方才和老爷谈论的篇章,我还有些不懂,可否赐教?”
“陆秀才?”
陆挚朝不远处一家“王记荷花糕”走去,几人也跟上,还叫他呢。
陆挚回过神。
面对突然的恭维,他心无波澜,只说:“我得回去了,家人等我。”
这几个秀才哈哈一笑,挑起话题,说:“也是,你还带着家眷呢。”
“甚是少见。”
一个年纪较大的,说:“你还年轻,听为兄一句劝,带母亲说不得还能博个孝顺名声,带妻子算什么?”
“就是。”
“……”
倏地,陆挚停下脚步,几人也都停下。
他语气温和,问:“我有一疑惑:诸位为何不与妻子同行?”
这话问得几人一愣。
陆挚:“是没办法?还是没娶妻?”
几人:“……”
且说云芹去了厨房,想看看今天吃什么。
车队里那厨娘却发愁,原来她负责炊事,但今日面发得不好,馒头都被蒸死了,虽然也能吃,就是可惜。
她问云芹:“丫头你帮我看看,今日是咋回事啊。”
云芹一下明了,说:“天气冷,面难发好。”
大娘是张领队的亲娘,第二次跟儿子来北方,以前只住在江南。
江南冬天也冷,却和这里不大一样,她叹气,又好笑:“实在给忘了,还好做得还不多。”
离饭点还有不少时间,云芹和她揉面,再发一次面。
空出的时间里,大娘做菜,云芹等得无趣,就打打下手,边听大娘唠嗑。
等到馒头蒸好了,打开蒸屉,大馒头白白胖胖,蓬松柔软。
云芹拿起一个,烫得来回倒腾两下,撕开馒头,松软且香。
大娘喜滋滋,很是满意:“谢谢你啊丫头,这是你们房内那份,我不收钱,来再给你一个,真是个乖媳妇,可惜我儿没福……”
她后面叨咕什么,云芹没太听。
她知自己得了便宜,笑说:“多谢。”
挎着竹篮,云芹手里撕着大娘给的馒头,一点点吃,自己做的馒头很像文木花做的,柔软热乎,果真好吃。
到他们在驿站歇息的院子时,陆挚也回来了。
他肩上有雪粒,怀里却藏着一包热乎乎的糕点,他把糕点给她,接走装饭的竹篮子。
云芹鼻翼翕动,眼前一亮:“红豆糕。”
陆挚:“好灵的鼻子。”
打开纸包,果然做成荷花形状的红豆糕,看着漂亮可口。
她把纸包塞到竹篮里,继续吃馒头,问:“买了多少啊。”
陆挚:“二十文,八个。”
云芹:“正好,今天的饭不用钱。”便说了那大娘免他们四人一餐的事。
陆挚笑了:“辛苦你。”
“倒还好,”云芹说,“主要那五十多个馒头,发面花了一个时辰呢……”
说着,她微微怔然,握着手里馒头,不语。
陆挚猜到她心情为何低落,问:“想到岳母了?”
云芹:“嗯。”
当日,他们是卯时末走的,五十个馒头加上发面的时间,少说也要一个时辰。
加上阳溪村到长林村的距离,不到寅时,文木花就醒来,裹着衣裳,烧柴揉面做馒头。
那些馒头,也已经吃完了。
她撕下手里这个馒头,又吃了点,忽的,她抬头,对陆挚说:“陆挚,你……戳戳我脑袋。”
陆挚轻笑,一只大手,轻揉她脑袋,却不是戳。
云芹疑惑地看他。
他说:“岳母能戳,我不能。我若戳你,岳母知道了,定会生气。”
云芹:“你、你怎么知道……”
文木花从没当着陆挚的面戳云芹脑袋,不过,有那么几次,文木花戳完她脑袋,陆挚又揉她脑袋。
当时,她还以为是巧合。
却听陆挚说:“几次岳母发火,我进门时,你都护着头。”
云芹腼腆低头,竟是这么暴露的。
是了,她不是想念别人戳她脑袋,是想念文木花了。
如今身上最贵重的行囊,除了一只翡翠镯子、一支累丝翟鸟衔珠金银簪,还多了一个虎娃娃、一包故土。
转眼,已经离开家这么久了。
云芹环顾周围陌生的环境,这里的建筑,和阳河县的也不大相同。
突的,陆挚低声说:“抱歉。”
云芹:“为什么道歉。”
陆挚:“因为我上盛京……”
听得他的理由,云芹不由笑出声,轻打他手臂:“糊涂秀才,我如果不想,就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