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by展旧书
展旧书  发于:2025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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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其实主要是刘邦的发迹史,简直满满的槽点啊——

第30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五)
正赏花的刘乐看到那抹熟悉的玉色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向前疾奔一步,身子迅然斜倾伸了双臂——
被巨大的挫力撞得向后倒地时,她只记得双臂环抱,紧紧护住了怀中的稚童,以至于自己肩背和后颈皆磕在了假山畔零落的碎石上,血迹透过衣裳洇晕了开来……
翌日,赵王宫,正寝。
“公主此番恩德,张敖铭感五内。”年轻的赵王长身静立在她病榻前,语声清晰,一张清秀明逸的面容上,神色头一回这般郑重而恳切。
自昨日起,宫中的十余名医工便被悉数召来,扶了脉,诊过患处后,道只是些皮外伤,敷药调养上几日便无碍了。但自昨日以来,宫中各色补养之物已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公主的居所,赵王也是时刻便守在这病榻前,几乎寸步不离。
“阿寿既唤我一声「阿母」,我总得对得起这称呼才是。”十六岁的少女,背靠着绣绢软枕倚在床头,目光温静而柔和。
闻言,张敖怔了怔,神色微滞,一时间竟是默然无言。
半晌之后,玉冠白衣的少年王侯才清声开了口,一双眸子郑重看着她,道:“先前,是张敖小人之心了,恳请公主原宥。”
从成婚起,她以公主之尊入主赵王宫,便理当掌管内务,教养儿女。但,他虽未明言,实际上却只是不再令赵姬照料两个孩子,转而交予了保母手中,从饮食起居到礼仪教导,皆没有给她分毫插手的余地。
刘乐静静看着眼前这人……他处处提防于她,她心下自然是明白的。
她十二分清楚,这人只是表面温文,骨子里其实冷淡得很。
这四年间,他历经了至亲逝世、继掌王权……太多的事情,是以渐渐砺平了昔日锋锐的棱角,成为了如今这般一幅温文雅静模样。但天性中那份淡漠清冷,却几乎不曾改变。
这世上,如今他唯一在乎的,只怕便是血脉之亲的一双稚儿了罢。
至于她……在这一桩政治联姻中,原本他就是被动的那一方,对长安嫁来的公主存有戒心,实是理所当然。
不过,幸好,他们都还正当年华,这一辈子……还很长很长。
她回过神来,看向他,微微笑着转开了话头,“小孩子总是顽皮些,阿盈小时候也是这般淘气的。”
“公主同太子,自幼便十分亲昵?”张敖连日在她身边照料,似乎也是十分困顿了。所以便揽袍在榻侧的藻席上跽坐了下来,看着病榻上面色略有些苍白,却仍眸光安恬的十六岁少女,轻声问道。
“稚年时,父母……镇日忙碌,阿盈他自很小的时候,便一直是我在看顾照料,所以姊弟间也就分外亲近些。”说到这儿,刘乐眸子里微微带笑。
室中静默了片时。
跽坐在藻席上的少年赵王,却是缓声开了口:“其实,论起来,我幼年时却算得上父母慈爱,一家和乐,”他忽然开了口,神色间带起了些追忆。
“阿父早年是魏国信陵君府上的门客,在魏地也算颇有些名气,后来魏国为秦所灭,便辗转到了宋邑的外黄县,也就是在那儿,与阿母相识。”
刘乐心下不由微微错愕,有些讶异他竟会与自己说起这些。
“我出生时,阿父已做了外黄县令。旁人皆道他性子方正固执,但在家中,阿父却一惯是最最温和不过的。我自小便淘气得很,时常闯祸,阿母她出身富户,自幼宠溺,性子实是天真娇气,应付这样的事儿简直毫无章法,有几回险些给我气哭。”说着,他自己不由得先摇头失笑。
“即便这种时候,阿父也从不曾对我疾言厉色过,只是肃了脸罚我去抄书。想想那时候也不过五六岁大,小小的稚儿独自一个趴在室中的书案上,不分日夜,整卷整卷地抄《诗》《礼》《春秋》《国语》《史籀篇》《孙膑兵法》《尉缭子》,连虎口都给书案磨出了茧子……天知道,这可比被阿父揍上一通折磨得多了。”二十一岁的年轻侯王,静静地在新婚妻子面前思忆着稚年之事,眸子里微微带着舒和的笑。
“可那时候性子皮得厉害,就这样仍是不吃教训,下回照样儿偷拿了阿父的印鉴当弹丸打,拆了家中的帷帐扫帛幅,领着一伙玩伴去掩雀扑蝉,结果在城外野林里迷了路,累得阿父率人连夜寻了过来……”
听到这儿,就连刘乐都忍不住失笑,唇角不由翘了起来——看这人现下这副模样,实在难以想像幼年那般的顽劣形状。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八、九岁上,后来,秦国朝廷悬赏千金捉拿阿父,我们一家就只好离开了外黄,几番波折之后,隐居于陈地。那些日子,虽比之前清贫寡淡些,但一家三口,也是日子安然,岁月静好。”
他神色顿了顿,沉默了片时,而后方才接着道——“再后来,到了秦二世元年,陈王胜在大泽乡揭杆反秦,他的部下武臣,在赵地称了王,阿父他……做了赵王的右丞相。”
“在这乱世之中,一旦入了局,便再难脱身。所以,之后几年阿父的日子就是不断谋划计策、率兵出战,周旋于各路势力之间。我也就这样一天天长大,十四五岁上便时常随父出战。因为兵法射御这些自幼便算得上熟稔,几次战事之后,也略建了此许勋绩,有了几分薄名。”
刘乐晓得他这话是谦虚了,秦二世三年的时候,秦将章邯率兵围了巨鹿城,将赵王歇与赵国丞相张耳皆困在了城中。其时,这人不过十六七岁的未冠少年,竟赴代地收聚了万余兵马,与项羽、陈余等数方军队,合力击溃了围困巨鹿的秦军,年少掌兵,勇武出众,一时间风头无两。
“再后来,就是两年前阿父投奔了当今陛下,去年夏封于赵地,做了赵王。”他抬了眸子,静静看向眼前十六岁的少女——“不久前,西楚霸王项羽自刎乌江,陛下天下初定,阿父恰在此时薨逝,惹了外间许多猜疑。”
说到这儿,他长长地沉默了半晌,再回神时,却是目不转晴地看向她,两相对视,问——
“公主是否也想知道,先赵王张耳,我的父亲……究竟是缘何而死?”
闻言,她蓦地心下一震,近乎不能置信地愣愣怔在那儿——
“阿父他……是病殁的。”他就这样看着眼前的少女,语声缓而沉——“只是,其实那时医工曾劝谕,若谨遵医嘱,静养用药,还能再延一二年寿命。阿父却是断然谢绝了。”
“他在病榻前嘱咐我,新朝初立,人心未定。而我赵国富庶,必定会令陛下疑忌。但若他身故,我尚年少,不足以成气候,大约也能将陛下的疑心去了大半,或许……可保张氏一脉数十年的太平。”
他神色十分凝重,但语声却尚算平静:“我原先性子固执,不懂事得很,自那之后……便收敛了许多。眼下这份太平,得来不易。”
“公主,”少年王侯目光郑重,再认真不过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莫论你信与不信,张敖当真无半点谋逆之心。此生,唯愿一世清平、一家安乐而已”

半月之后,赵王宫,书阁。
“咦?这是什么?”刘乐从朴净的素漆樟木书架上,翻出了一卷沉黄色的古旧竹简,看着满篇密密麻麻的怪异字符,神色难掩好奇。
这些天下来,她身上的肩背上那几处轻微的外伤早已痊愈了。而自那日两人在病榻前一番开诚布公的交心之言后。忽然之间,仿佛消融了之前许多的疑忌与隔阂,真正相融相洽,心下亲近了起来。
张敖身为一国王侯,这书阁算是平日处置政务的重地,现下但却供她随意来去。
“这是一张瑟谱。”正将手中那一卷《晏子春秋》放回书架的张敖,抬眼看到她手中的竹简,微微笑应道。
“鼓瑟的曲谱?”她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东西。
“嗯,只是简单将弹奏时的指法用些示意的符字录下来而已,阿父当时记得十分随意,而这样记谱的法子在别处也并不通用,公主以前未见过是情理之中。”他已轻步走了过来,站到了她身畔。
“是令尊记的谱?”刘乐不由好奇,侧过脸看着他问——“那,又是何人鼓的瑟?”
闻言,那厢却是静了少时。
刘乐有些疑惑地偏头看向身侧的丈夫,却见他默了一瞬后终究是轻声开了口:“是陈家阿叔。”
——陈馀?
刘乐反应过来后,心下微微一滞——也难怪他方才的沉默。
老张耳与昔日挚交陈馀的事迹,也算广传于天下,家喻户晓,她自然是听过一些的。
早年,张耳、陈馀皆是魏国名士,乃为刎颈之交。后来陈涉起兵之后,这二人共同辅佐陈涉的属将武臣做了赵王,张耳为右丞相,陈馀为大将军……之后几年间,因为种种缘由,二人一步步决裂,反耳成仇,到了不共戴天的境地。最终,在一年前,陈馀兵败,为韩信与张耳二人斩于泜水。
从生死相托的至友挚交,到反目成仇,不死不休,并最终相戕……曾引得当世多少人唏嘘慨叹。
室中静了一会儿后,张敖只是神色凝了凝,却并未见多少沉重哀痛之色,刘乐见状微微放心下来。
他将手中那一卷瑟谱放在了面前的素漆柏木书案上,而后揽袍在案前苇席上跽坐了下来,刘乐便敛衽坐在了他身畔。
张敖把那一卷沉黄色的竹册缓缓沿轴展开,目光凝定地一行行静阅着满篇记音的符字,神色沉敛而安静。
“这卷瑟谱,所记的是孔夫子删定的《诗》中一曲《伐木》,”许久之后,他才启了声,嗓音朗润却有些低——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
刘乐看着这人眉目低敛的沉静神色,并未言语,只静静听着他。
“说起来,之所以会有这谱子,起因还是我想随陈家阿叔学鼓瑟。”他念毕了那首《伐木》,抬了眼看向她,轻声说道。
“那时候,阿父正在外黄做着县令,偶间结识了陈家阿叔,二人俱是才识不俗,性子又十分投契,一见如故。”
“此后,便成了我家的常客,每每与阿父饮酒对弈,翰墨切磋,日子渐渐久了,二人情谊笃深,推心置腹,遂为刎颈之交。”
“刎颈之交者,虽死不悔也。”
刘乐听到这儿,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世事易变,那时候谁曾料到,这二人最终会是同室操戈,不死不休。
“这瑟,本是赵地的弦乐,人常言「赵瑟秦筝」,便是因为筝源于秦,而瑟出于赵。陈家阿叔早年游历于赵地苦陉,素来又雅好管弦,所以谙于鼓瑟。”
“那时候我约是六七岁年纪。有一回听了,只觉得铮铮悦耳,便非缠着他要学。陈家阿叔年纪小了阿父十多岁,为人又随和,向来都是兄长一般宠惯着我,自然便应下了。只是,自此便累得阿父想了各种法子记曲谱,好供我练习。”
“像这样的曲谱,近两年间记了有一百六十多卷,积了满满五箱,后来十多年间辗转各处,家中的藏书散佚零落,那么多谱子如今也就独剩了这么一卷。”
他修长白皙的指尖摸上那卷已然积尘的沉黄色竹册,一个个符字细细摩挲过去……仿佛透过那些墨迹,追溯着昔年那些早已渺远的过往。
过了许久,张敖方才掩了那卷谱子,只安静地坐在案前,抬眸看向她:“上回同公主说过,我八岁上,因为秦国朝廷悬赏捉拿阿父,于是只好举家逃逸。公主大约也听过,那一回,阿父的赏格是千金,而陈家阿叔是五百金……实是患难兄弟,于是二人便隐匿于陈地,比邻而居。”
“那时候,日子过得颇是清贫,阿父他们两个便寻了监门小吏的差事,为了几钱微薄俸禄,时常会受上官的气。”
“所以,后来陈王揭杆而起之后,阿父与陈家阿叔便去投奔……他们两个都不甘心怀抱一身才识,老死于乡野间。而最初的时候,不过是想着兄弟二人齐心协力,谋一场富贵,不必再受那些守门小吏的刻薄罢了。”
“可,这世上,从来就是易共苦,难同甘的。”二十一岁的年轻王侯,握着那卷古旧的竹简,神色有些苍凉。
“巨鹿之战时,因为阿父被围困城中,而危难之际陈家阿叔不肯发兵相救,自此二人生了嫌隙,乃至后来……一步步反目成仇,断情绝义。”
“五年前,项羽分封诸侯,阿父得封常山王,而陈家阿叔只封了侯,所以心下不平。之后,竟率了兵马攻袭赵地,阿父落败,被赶出了封地。其后,便投奔了当时尚为汉王的当今圣上。”
“三年前,圣上欲聚兵攻打项羽时,请陈家阿叔出兵相助。其时,他答应出兵,提出的唯一条件是——”
张敖低低垂目,眸光无意识地落在那一卷瑟谱上,语声轻得几不可闻:“以张耳项上人头为酬。”
室中一静,刘乐心下大震,登时说不出话来。
“最终,汉王无奈,只得寻了个相貌与阿父七八分相似的人,砍下首级函于匣中送予了他,这才成功聚兵。”
“到后来,得知阿父未死,他一气之下,竟又叛了汉王。”
张敖极力平静地说着,却掩不住眸间的苦笑。
这,也算是当时广传天下的一出闹剧了罢。
最终,在两年前,奉汉王刘邦之令,韩信与张耳攻陈馀,战胜之后,将其斩于泜水。
昔年性命相托的刎颈之交,最终,情断义绝,不共戴天,也真叫人感慨世事浮云,人心易变。
“如今,阿父同陈家阿叔皆已故去,留予我的旧物,也就是这一卷曲谱了。”他静静握着手中的瑟谱,好了许久,方开口道。
二人皆是默然,室中静了许久。直到刘乐跽坐了太久,隐隐觉得膝头有些发僵。
“这屋子里有些憋闷,公主同我出去走走如何?”张敖适时地温声开了口,邀同坐的少女一道起了身。
书房位于赵王宫西边的僻静处,屋前檐后都散植着丛丛碧翠菁茂的筠竹,而出了正门,润青色云石砌成的主道南侧。便是一片深幽的篁林,离披倩郁,轶云蔽日,约有数亩之广。
张敖与刘乐两人相偕闲步在圆润的卵石砌就的竹林小径间,尽目一派浅翠娇青怡人颜色。仿佛瞬时涤清了心头的大半积郁,使人心神为之一清。
竹林间竟还引了一泓涓细溪水,清可漱齿,曲可流觞。淙淙水声中,间有雀儿几记清鸣脆啭,声声入耳,在这清晨时分,格外令人心悦。
眼前一方开阔处,置了张青石几,几畔碧草芳茂,如茵席一般延展开来,满目舒然的绿意。
张敖与鲁元二人索性便在如茵碧草间席地坐了下来,静享清风,间聆鸟语。
直到许久之后,他抬眸看着眼前神色怡然的少女,温颜开口道:“说起来,我也是许久未碰过瑟了,公主可有兴致听上一曲?”
十六岁的少女怔了怔,有些意外地点头。
不久,便见宫中侍从们搬了一张瑟,置在了那张青石几上。
那是一架梓木瑟,乌漆素面,二十五弦,三尾长短不一的檀色岳山,无纹无饰,朴净无华却大气。
“公主喜欢什么曲子?”眉目秀逸的年轻王侯,一袭素色直裾袍,就这么姿态随意地席地坐在了石几旁,抬眸笑向她道。
刘乐实在少见他这般闲散又从容的模样,不禁愣了愣,她未理会他的话,却在他身旁不远处,拣了处地方倚着几竿高大的翠竹坐了下来。
毕竟只是二八年华,那些被拘了太久的天性似乎在此时略略露出了些来,韶华的少女一身藕荷色襦裙,背倚着碧翠修竹,神色安恬地微微阖上眼,感觉着竹林间的清风扫过鬓发眉梢,满面扑来的尽是草木清芳……真是好不惬意!
至于他先前的问题——她索性不理。十六来习惯了懂事与隐忍的刘乐,头一回想这般不束不拘地任性一次。
张敖淡淡一笑,也不再问,只抚上了丝弦,右手五指随意拨了三二下,调好了音,右手轻挑,左手吟弦,奏起了前音,而后开始和着和声轻轻唱着一支曲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两年之后,襄国,赵王宫。
正是孟夏四月,满庭花木扶疏,而蜂乱蝶喧的芍药圃旁,立着个约有周岁大小的稚女,冰琢粉雕一般的玉雪可人,她身上淡霞色的锦绣衣裙却比那一圃的芍药花还要惹眼。
“来,阿嫣,过来这边。瞧这枝舜华花多漂亮……”已经三岁多的张侈,一身粉青色的曲裾袍,一张稚嫩圆腴的小脸儿上带了些诱哄,向那小小的稚女不停地扬着手中一枝雪瓣金蕊的硕大花朵儿。
那小小稚女立在花圃边,听到却只嘟着嘴,看着那兄长手里那支几乎碗口大小的雪白花儿,一双乌润的眸子晶晶发亮,伸出了肉乎乎的粉嫩小手儿,朝他道:“要!”
“不成,不成,你要自己走过来的。”张侈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又转头问一旁的兄长道——“这样儿真能学会走路么?阿嫣她上月才刚刚站得稳呢?”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诗经·郑风·野有蔓草》】这是一首男子向女子求爱的情诗。
张耳和陈馀二人的故事,是史记里面很让人唏嘘的一段(尤其拿到昔日挚交的项上人头才肯出兵这儿)

第32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七)
“唔……应该行罢。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是给阿父阿母这样拿东西诱着才学会走路的。”已经五岁多的张寿,一副小大人模样,身姿端正地站在妹妹身后几步远处,时刻预备着若有一点儿不妥当便上前去扶她。
“要!”而那厢,才会说话不久的小稚女,声音还是奶声奶气的糯软,吐字却清晰,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提高了些声,朝这边不肯把花给她的兄长喊道。
张侈犹豫了下,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对妹妹千依百顺,只是又把手里那朵雪白硕大的舜华花向她招了招:“阿嫣乖,自己过来拿。”
一岁多大的小张嫣自出生起便是万般宠爱在一身,整个赵王宫上下如珠似玉地宝贝着。这回,一向捧她在手心里儿的兄长居然不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她,不由得有些委屈的皱了皱小脸,撅起了蚕豆似的红润小嘴巴,高高扬声道:“阿嫣……要!”
“来,慢慢走着,一步一步,过来阿兄这儿拿。”张侈耐心地哄着她,下了少有的决心,阿父也说只有自己肯迈开步子,才能学会走路的。
“呜哇……”小稚女一声响亮的哭喊就这么打了他个猝不及防。
不过一岁多的小娃娃,但哭功委实厉害,一双乌灵灵的大眼睛立时泛红,断线似的泪珠子就从微颤的眼睫间这么滚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把自己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儿泪成了花猫。
“怎么回事?”一记朗润清和的嗓音自那边传来过来。正新得了一卷乐谱,坐在芍药圃中临风弄筝的张敖与刘乐夫妻二人,终于给小女儿的哭声引了过来。
青年一袭秋白色直裾深衣,玉冠束发,而他身畔的秀丽女子则随意地绾了垂云髻,夏荷出水般清致的一身碧襦白裙,相偕而立,俪影成双。
“我,我没有欺负阿嫣!”看着已经走近的阿父阿母,再瞧瞧另一边哭得伤心无比,泪迹花了一张小脸的妹妹,张侈只觉得自己百口莫辨。
“噗嗤——”见他紧张成这样儿,刘乐先忍不住失笑出声——“分明就是阿嫣在欺负阿侈啊。”
这小丫头,真是给宠得太厉害了些,脾气惯得这般大。
张敖已俯身稳稳抱起了地上哭得一塌糊涂的小稚女,伸手轻轻替她拭去了颊上的泪迹:“喏,阿嫣不哭,阿兄原本就想把舜华花儿送给你的。”
张侈闻言,立即快步跑了过来,圆乎乎的小身子都颠得有些踉跄,高高踮了脚,把那支舜华花儿递给了父亲怀里的小娃娃:“莫哭了,给!”
拿过了花,那方才还泣不成声的小人儿瞬时破涕为笑,把那雪白硕大的花朵儿往脸边凑。然后,一个转眼就张嘴,「啊呜」一口咬掉了半片雪白的花瓣。
——当真是只馋狸儿!
“不是半个时辰前才喂过羊乳,怎的又饿了?”张敖看着自家粉雕玉妍的小女儿这副贪吃模样,不由笑谑道。
“这性子,未免也养得太娇了些。”刘乐却不由些忧心地道。
阿嫣自出生起,便是真正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儿怕摔了,从他们夫妻二人,到两个兄长,再及赵王宫上上下下无微不至地呵护着,从未受过丁点儿委屈。所以,这小丫头眼下实在娇气任性得厉害。
凡事一旦不依着她,便像方才那样哭闹起来。
刘乐心底里有些慨叹……像阿嫣这般,其实是自己幼年时那怕梦里都不敢略微奢望的日子罢——父慈母爱,兄长护佑,衣食富足,可以恣意地娇气任性,不必有一分一毫的隐忍,受一丁一点儿的委屈。
但,这样下去,却也怕她被宠惯得厉害,性子过于骄纵了。
“女儿家,娇惯些原也没甚要紧。”张敖闻言,却只淡淡笑了笑,道。
“我家阿嫣生得这般玉雪可爱,日后哪家儿郎娶了,又敢她委屈了半分?”二十三岁的年轻王侯,含笑看着自已怀中粉团儿一般的小女儿,眸子里尽是袒护与宠溺。
刘乐见他这般,不由无奈一笑。
“拜见大王,王后!”宫中的侍者疾步进了内庭,跪拜于他们二人面前,语声促急——“长安有天子使者传旨而来!”
“天子使者?”张敖与刘乐同时一怔,气氛瞬时有些沉寂了下来。
“是,现下人已到了城外。”侍从恭谨道。
“好罢,且整肃衣冠,随孤去接旨。”几息之间,张敖已沉定了思绪,清声吩咐道。
两个时辰后,赵王宫,书房。
“究竟是何旨意?”刘乐坐立不安了许久,总算等到了他回宫,忙上前问道。
看着丈夫一副罕见的凝重神情,她心下的忐忑更多了几分。
“陛下东征,自平城途经赵地,欲驻陛于赵王宫。”张敖手中是一卷锦绫的卷轴圣旨,紧紧握着,声音是沉缓的凝定。
“父皇要来赵地?!”刘乐神色已难掩惊诧,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微微带了一丝轻颤。
她太明白,这一举动,意味着怎样的凶险。
自大汉建国以后,关于封爵,便有了定制——非刘姓不王。
而之前天下未定时,因功分封的异姓诸侯王,总共有八位,分别是:韩王信、楚王韩信、赵王张耳、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芮、燕王臧荼,闽粤王尉佗。
两年前,燕王臧荼谋反,天子率兵伐之,大胜,燕王遂沦为阶下囚。
去年初,楚王韩信被人诬为反贼,几番变故,最终为吕皇后与萧何联手设计,被斩于长乐宫,夷三族。
去年末,天子疑韩王信(不是韩信)有二心,韩王信恐慌,于是在马邑投降了匈奴。今年初,大汉皇帝刘邦亲自率兵,征讨韩王信,破之。
短短两年间,八位异姓王,已经被翦除了三个,下一个撞到刀口上的诸侯……又会是谁人?
而如今,正率了大军班师回朝的大汉皇帝,将暂驻于赵王宫。
“莫多想,只要到时谨小慎微,万事恭敬些,大约也不至于开罪了陛下。”青年语声温和如昔,反过来宽慰她道。
“是啊,总不过谨慎些,莫落了把柄给旁人。”她努力地缓和了神色,抬眼看着丈夫应道。
但,心底里却是沉沉地压了块垒……她的父皇,若想存心构陷,任他们千般恭敬,万分谨慎,又有何用?
自那之后,赵王宫中的日子似乎依旧恬和宁静,阿嫣终于踉踉跄跄地学会了走路,步步一天天稳了起来。阿侈过了四岁生辰,个子长高了一些,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拉着终于会走路的妹妹,躲开宫人,在王宫各处水塘花坞间捉鱼捕雀。至于阿寿,年及六岁,已经开始随着父亲学习御马与箭术……
这一天,刘乐立在校场边,看着自已的丈夫一改平日轻袭缓带的清贵风仪,换上了一身上襦下绔的玄色劲装,胫束行滕,正为跟他身后的幼童教授箭术。
身材颀长的年轻王侯,笔挺而立,满挽了长弓,臂肘间蓦地发力,矢竹离弦——
眼前这一幕,让刘乐不由便回想起。六年前,荥阳城外孤山初遇之后,自己再次见到他,便是在汉军营中的校场之上……
刘乐自八九岁上,便随父待在军中,一直长到了十多岁上。军中俭苦,虽贵为汉王长女,但她偶尔也做些煎药送饭之类的事情。而那一天,为几位长辈送下餔路过校场时,竟有些意外地发现仍有军士在练箭——刚刚历经了一场惨败的战事,汉军之中士气低迷,所以连平日的操练也多荒废了。而今日,在这向暮时分,竟还人在校场上演武练箭么?
她不由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过去——
那一身银甲白胄的少年,孤身立在空旷无人的黄土沙场上,背挎箭箙,长弓满挽,整个人锐气冷利得仿佛一支泛着寒芒的雁羽箭。
“笃、笃、笃——”三箭接连离弦,正中靶心,例无虚发,震得那杆简陋的稻草靶一阵急颤。
好生了得的箭术!刘乐年只十二岁,但随军却已三载有余,也是颇有些见识。难得亲见这般百步穿杨的绝好身手,不禁心底里暗赞了一声!
而待那少年释了弓,略略侧过脸来,她也看清他样貌的瞬时,竟怔怔愣在了那儿-原来,竟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鲁元公主的女儿」孝惠皇后张氏,她的名字史书阙载,现在广泛流传的「张嫣」出自唐代司马贞撰写的《史记索隐》。此书中,提到西晋皇甫谧称张皇后的名字为「张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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