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她只是三十来岁的年纪,可看着那张黯淡憔悴又沾了好些炭黑柴灰的脸,任谁看,也是四旬不止了……
那是-刘季的妻子,吕氏。
清楚地看着这一幕时,虞姬的蓦地一颤,许久都难以平静。
涌上心间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若异地而处,项王会不会容她落到旁人手上?
——不会!几乎霎时间,她心底里便斩截似的肯定道。
其实,倒并非全因当年那个「非死不弃」的承诺。而是,这人性子太独,他的东西就是他一个人的,从来不容旁人碰了一星半点,简直类似于兽类的护食。
这个人,就是这般的肆意与霸道呵。
自公元前205年春天的这一场战事起,楚汉相争正式拉开了帷幕。这一年,刘邦五十一岁,项羽二十七岁。
公元前205年(汉二年),项羽领兵讨伐刘邦,大败汉军于彭城,诸侯各国皆背弃刘邦,重新臣服于项羽。
公元前204年(汉三年),刘邦屡败于项羽,于是阵平献计,离间项羽与范增。遂致亚父被疑,愤然大怒,告老而去,不久,病死于彭城。
公元前203年(汉四年),项羽与刘邦相持不下,于是约定:项羽归还刘邦父母妻子,楚汉相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
公元前202年(汉五年),汉王刘邦毁约,联合韩信与彭越,并力击楚,围困西楚霸王项羽于垓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史记·项羽本纪》
夜渐渐深了,一勾纤纤弦月悬在天穹间,银亮的半弯,繁星散落了漫天。仿佛点缀在墨蓝绸缎上的一颗颗珠玑,分外光华璀璨。
虞姬立在帐外,静静抬头仰视着这纤月繁星,耳边隐隐传来调子悠扬的楚歌……汉军那边,又在唱楚歌呵。
这一招可真是奏效,她默然看了一眼主帐……项王两月前头一回听这楚歌时,神色几乎大变。而后,面上渐渐浮上了她从未见过的悲凉神色。
这个人,从来意气用事,莫论如何都固执地认定了楚国那一方水土是他的根基,甚至打下了天下,自封西楚霸王,然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回自小长大的会稽郡。
江东的楚国,是他最初的起点,也是最后的退路。
可而今,却四面楚歌……楚地已是刘邦的天下了么?汉军之中怎会有这么多的楚人?
这夜夜的楚歌,刺中的是西楚霸王的死穴。
此刻,她孤身立于寂静夜色中,漫无边际地想开……楚国啊,自七年前随他离开会稽,四处征战,有多久没有回去过了?
那可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呢,昔日,楚南公曾断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后来,实是应验了-从揭杆而起的陈王陈胜,到后来的霸王项羽、汉王刘邦,皆是楚人。
这三人之中,陈王早死,而项羽与刘邦……几乎是两个极端。
时人评说这两人时,总免不了道-刘邦折节下士,爱重贤材。所以得了张良、韩信、萧何等国士;
而项羽为人倨傲,不知礼贤,所以身边只一个范增,还不知信重。
其实,仔细想来,这一切都实在理所当然。
刘邦早年混迹市井,从社会最底层的烂泥里一步步挣出来,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太过艰难。所以对身边任何一个可以增加实力的机会、任何一个可以给他助力的人,都溺水的人看到救命稻草一般牢牢抓住。就因为把这些助力看得太重,所以才低得下头,屈得下膝,放得下身段,折节下士,做出一个卑微些的姿态。
而项羽,自出生起,便冠着西楚项氏的姓氏,有了足以称傲的资本。年纪渐长,有叔父庇护照料,一路顺遂的长大,后来起兵反秦,率军征战,所向披靡,直到诸侯臣服,睥睨天下。于他这个年纪而言,真正少年得志,盖世英杰。
也正因为这一路走得太过顺遂,这一切权势荣耀都来得容易。所以也就不那么吝惜-人们敢于任意挥霍的,从来都是自己富余的东西。所以,他肆意张扬,从来不肯为了那些不怎么在乎的东西,委屈了自己的脾气。
——所以,走到如今四面楚歌的境地,其实也一点儿都不意外呵。
如今,汉军围困垓下已经整整两月,营中粮草断绝,将士们已经开始杀马充饥,再这样下去,没有战死,也是困死在这里。摆在面前的-只有死路。
她回身看向主帐,帐中一盏孤灯独明,昏黄的灯光静静地映出一道独坐案旁的影子-从正午到如今,他已坐了整整四个时辰。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阿虞,若孤战死于此,可愿相从?”
——她刚刚进了营帐,便听得那默然静坐的人影,问出这么一句。
虽是问句,却如此笃定,语声随意得不带一丝疑虑。
虞姬闻言,脚步微微滞了一下,然后才走到案前,在他对面敛衽跽坐下来。直到此刻,她依然清姿艳质,丽色照人,连行止礼仪也是如旧的幽娴从容,分毫不乱。
待坐定之后,双十年华的绝色美人,神色安然,静静与项羽对视,眉目间缓缓挑了丝笑意,一双似水明眸清波潋滟——“大王以为,妾颜色如何?”
“艳质无俦,生平仅见。”项羽意外之下怔了一瞬,连神色都愣愣一滞,却仍是认真的应道。
“呵……”她轻轻笑出了声,直直看着面前的男子,那语声清越,盈盈入耳——“那,大王觉得,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舍得杀了虞姬?”
倾城艳色的美人,微微弯唇而笑,似水清湛的一双明眸清波潋滟,顾盼生姿……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当真是绝色的尤物!
“灌英?刘贾?彭越?抑或刘季?”她揶揄似的笑看向他,清湛湛的眸光无端令人心底里生出一丝不安来——“妾不过一介贱伎,浮花浪蕊之流。而今年华未晚,姿色犹在,寻着下一个主家何等便宜,难不成会去做殉死的蠢事?”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会稽稻米清」产于会稽郡,是秦汉时期的名酒。
第24章 项羽与虞姬(八)
而她对面,那一身甲胄的项王,像是全然没听明白的模样,目光呆愣地怔怔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然后,过了半晌,眼前的男人蓦然间暴怒的狮子一般,浑身的毛发都怒张了开来。他原本扶案的手臂青筋毕现——
“啪——”陡然间他狠力抬臂,右手猛地一击,将那张坚实的桧木漆案拍裂开一道细隙……
她的手便放在案上,刹那间整个手掌都被震得有些发麻。
此刻,项羽面容浸怒,近乎狠厉地看着眼前绝艳惊人的女子……几度拢指攥成了拳,指节处是糁人的白,几不可察地微微痉挛着……
但,却未向她动手——
昔日睥睨天下的西楚霸王,此刻面色是极度愤怒之下泛了铁青的僵白色,他唇齿亦失了血色,微微颤着,却一个字都抖不出来。
“大王何必如此?”艳色无俦的虞美人,却是兀自弯唇而笑,对他这一幅暴怒模样视而不见,轻尘不惊地从容道——“虞姬且问一句-若是异地而处,贱妾身死,大王可愿相殉?”
说罢,她一双潋滟明眸蓦地沉静了下来,定定看着他,凝目对视。
半晌,也未听得回应。
“呵……”虞姬忽然毫不意外地轻笑出声,继而,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是更深的笑意渐漾了开来——“大王答不上来,是因为——断然不会呵。”
大王战死,美人相殉,自是千古流传的佳话。倘若是美人殒命,大王殉死,那……怕就成了旷古绝今的笑话!
“没有了虞姬了,项王身边还有越姬、赵姬、陈姬、郦姬……大王的美人,从来也不止阿虞的一个,”她语声顿了顿,渐渐收了笑意,一双明眸冷静而淡漠地看向他——“那,如今阿虞惧死,为保性命,另寻个靠山又有甚稀奇?”
“大王不是非虞姬不可,而妾,也非是离不了大王呵。”她像是总概陈词一般,神情虽带笑,目光里却有些恍惚,叹息似的轻声道。
而项羽,就这么听着她清越的语声,字字落字,仿佛尖锐的冰椎,一下下刺进心头,疼得仿佛砭骨……半晌后,他缓缓阖上了眼,静静坐在那儿,仿佛一尊泥塑木雕的偶像,面上再无半点情绪。
只右手攥指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条条贲起。
虞姬却已不再说话,只默然执起了案上的杯盏,给自己满满斟上了酒,也不去管他,只自顾自地一盏接一盏饮着酒……上好的苍梧缥清,还同七年前一样,甘洌入喉,绵厚清醇的滋味。
“孤,不许!”原本安静的营帐中,一记雄浑清刚的声音蓦地响起,虞姬被他惊得陡然抬了眼,“之前,已同诸将商议妥当。明日一早,孤将率八百将士突围,会带着你一起。”他一双仿若重瞳的墨黑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是少有的镇静而决绝。
“此番,若冲出重围,我便带你回江东,日后如何悉随你意。若死于乱军之中……”他目光稳凝,语声竟透着几分坦然的笑意——“那,黄泉路上有阿虞为伴,也不寂寞。”
她静静听这人说完,似乎愣了愣,才轻声一笑,问:“大王这般决断,难道不问虞姬一句愿不愿?”
“眼下,你还是我项籍的女人,难道孤做不得这个主?!”他眸光睥睨,倨傲一如往昔。到了今日,他仍然是这般的兽类护食一样的悍然和霸道呵。
虞姬闻言,却只是低低垂了睫,良久也无言语。
“阿虞似乎许久都没有为大王舞过剑了,今晚,大王可有兴致?”半晌之后,她有些突兀地抬了螓首说道。
言罢,也不待他回应,虞姬径直敛衽起身,几步走到营帐的柏木梁柱边,解下了挂在其上的那柄波折纹的铁鞘长剑。
“铮”一声清鸣,霜刃出鞘,湛然似水的剑锷之上泛着一泓寒亮光华,流映出那女子清影万千。
她持了剑在帐中立定,姿态再不是往常楚楚怜人的袅娜娉婷,肩背笔挺,劲拨得如同山林间最修颀的筠竹。
他有些不明就里,于是,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大王且瞧瞧,阿虞如今的剑术,是否仍是花架子?”她起剑之前,纤眉一扬,眸子里带了浅笑,看向他道。
“呛”一声清吟,湛然似水的剑光划破一室静寂,起势如虹。
既而她足尖轻点,迅疾移步,皓腕一个旋扬,挽开十数朵剑花,清寒剑光一刹暗了眼底所有风光-刺、搅、压、挂、云,劈、撩、格、洗、截,一招一式,力道遒劲,步法谙练。
——这般的剑术,若是对敌,与他身边的几名擅剑裨将大约也能一争高下……果然,早不是昔年徒有其表的花架子了。
项羽怔怔看着,一时默然。他的阿虞,一直都在不断长进,只是,他从未留心而已。
“大王,”她忽地顿了步,持着剑向他这边看了过来,项羽回视向她,看着不远处持着得剑静立于室的女子,莫名地,心头涌上几分不安。
“方才,阿虞说……大王做这般决断,未问过阿虞心中愿不愿,”双十韶华的绝色美人,深深看向自己相伴了七年的男子,眼里微微带了笑——“现下,阿虞可以告诉大王了。”
“阿虞,不愿呵!”言罢,只见那剑势白虹一般蓦然而志,清光一线,直直逼向舞剑之人的颈间——
那女子含笑饮剑,血光涌上三尺青锋,溅了满室满衣满面……
时光仿佛就此凝滞,亘古岑寂,不闻一丝声息,闭眼前最后的瞬间,她眼中是那人无法置信的急怒之后,慌乱失措得几欲发狂的一张脸…
“大王……”最后的时候,他颤抖着双手,拥着她渐渐脱力的身子,将耳贴在她唇边,听着极为吃力的微弱语声——“明日突围,阿虞会是累赘,阿虞……不愿、不愿拖累了你……”
终于-看到你这样疯魔了一般的神情,是为了我呢。
七年相守,共历风雨,多少性命攸关之际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这个人,她爱,亦恨。
他乱军之中杀伐凌厉,锋芒无匹,却为护她而负伤;他戎马经年,伤筋动骨是等闲,却心疼她煎药炊饭落下的些微烫痕;他性情倨傲,群雄俯首,霸道得唯我独尊,却不忍心勉强她清晨早起陪他去猎马;直至今日这险恶的生死存亡之际,他计划九死一生的突围,也仍要带着她护着她……
她心里清楚,这个男人,虽不会为她殉死舍命,却会把她的性命看得同自己一般重。
——他风流恣意,身边的美人不知凡几,但生死相付的,却只她一人。
这人出身西楚项氏,倨傲不羁,少年得志,是群雄俯首的天之骄子。而她,不过一介鄙贱伎女……贵贱之别,有如云泥。
而这般一个睥睨天下的人物,七年来宠她护她,捧在手心儿珍爱……这本是她十三岁之前做梦都不敢奢想的事情。可……人心从来都是不知魇足的罢?她是这样的喜欢着这个人,痴痴地付了一颗真心,于是便见不得他眼里有旁人。
所以,才会恨啊。
恨到在他这般穷途末路的之时,毫不留情地恶语中伤——看着这个天之骄子的男人像被激怒的狮子一般怒张了爪牙,青筋贲起,仍强逼着自己不对她动手……
呵,仿佛以往一切委屈都报复了回来,所有恶气都出尽了呢……
所以,可以平静从容地,去为他赴死。
很早的时候,在他深情缱绻之时,她曾心下一遍遍猜疑……他喜欢她,是不是只喜欢她的姿色皮相,伶俐知心——又没有喜欢过她的这份情,这颗心?
如今,生死攸关之际,她做出决择时,竟然带着一种意外的轻松——这辈子,他或许会遇到许许多多的女子。但,愿意为他而死的,恐怕只有她一个罢?
意气如你,定然会一生一世地铭记着在四面楚歌的绝境里,那个决绝地横剑自刎,死在你怀中的女子罢?这,多好呀。
七载情份,七载相依,亦七年的怨怼猜疑——其实,虞姬所求,不过是成为你此生的唯一。
《(秦汉卷)篇二·项羽与虞姬》·完
项羽率八百壮士连夜突围,自南方驰走,被汉军一路追击至乌江之畔。
乌江亭长檥船待,请其急渡。
项羽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又对谓亭长道:“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遂以乌骓赠之。后,项羽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
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
一、年龄刘邦整整比项羽大了二十四岁。
公元前209年,项羽起兵的时候,只是个二十三岁的楞头青,可刘邦已经四十七岁,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很多年了——这一场政治博弈,如果从阅历经验上来看,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二、性格十几岁时,从历史书里看到项羽火烧阿房。那个时候,只觉此人政治智商简直为负。
二十一岁,自己细阅《项羽本记》,一遍遍读下来,忽然间觉得早年很多难以理解的事情都得到了解释——一切的一切,不过因为他太年轻,他的人生起点太过,一路走得太过顺遂。
项羽起兵的时候,才二十三四岁,又有叔父项梁一路庇护。因此无论人生阅历还是社会经验,都还差得很远很远。
所以他年少轻狂,倨傲自负,从来也不懂得礼贤下士,身边的谋士就只有一个叔父留下的旧臣范增。
所以他肆意而为,恨极了压迫楚国的强秦,只为泄愤,就不管利益得失,不计政治后果,一炬焚了秦王宫。
所以他磊落仗义,就因为不屑阴谋伎俩,就在鸿门宴上任刘邦逃归,错失契机。
所以他意义用事,围困垓下,做《垓下歌》,叹虞姬,叹乌骓,到了穷途末路,四面楚歌之际,他最舍不下的,仍是他的名马,他的美人。
所以他极度骄傲、极度自尊,在乌江之畔,分明还可以逃出生天时,只因为觉得昔日率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愧对江东父老,就决绝赴死,自刎乌江。
——他宁愿抱持着自己的孤傲、自己的自尊死于敌手,也决不要以如今这般狼狈的面目,去见昔日那些仰慕他、拥戴他的故人。
——因为太过年轻,所以也太过不懂事。
明白了这些,仍然很喜欢项羽。和许多人一样,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物骄傲自尊、任性坦荡得像极了那些青葱岁月里年少轻狂的我们自己。
三、死后项羽在乌江自刎之后,是被刘邦的部下们残忍分尸的。
据史记原文:“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
项羽自刎,刘邦的部下们为了拿到他的尸首去争功,所以数十人相杀。
最后,王翳砍下了项羽的头,而杨喜、吕马童、吕胜、杨武分别得了他的四肢。
这五个人把项羽的尸体拼到了一起,然后因为这个功劳,项羽昔日的土地被刘邦分为五块儿,王翳等五人各得其一。
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史记·项羽本纪》
阅至此处,已无从评论。
【虞姬】
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史记·项羽本纪》
这是史记里面,关于虞姬唯一的记载——寥寥数字,只写了项羽身边有一个名叫「虞」的美人而已。
看完《史记》,发现这的确是一本帝王将相的传记,里面出现名姓的女性角色少到屈指可数。
所以,仅有的几个也就被后世两千多年的传说故事进行了各种演绎。
虞姬在《史记》中,不过是简简单单数字记载和一首《垓下歌》,而两年余年后的今日,「霸王别姬」的故事家喻户晓。
其实,关于虞姬是否真的自刎而死,史学界一直是存疑的,也一直都有「霸王杀姬」这样的说法。
最早可以佐证虞姬自刎的,是唐代张守节所著的《史记正义》中。据说项羽做垓下歌之后,虞姬所和的诗:“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但,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首诗根本不符合秦汉时期的文学风格。所以,极有可能是后人假托的伪作。
于是,两千二百一十多年前,虞姬究竟因何而死,至今仍是历史迷题。
但,我们可以选择相信比较美好的那一种可能——在那个勇武盖世的西楚霸王身边,有那样一个擅歌擅剑的绝色美人。在他穷途末路之际,横剑自刎,只为不成为爱人突出重围的累赘。
英雄盖世,美人情痴,堪为千古佳话。
第26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一)
◎【开国公主和落魄王侯的故事】(终于写到一只美貌儒雅的男主啊——)◎
“阿霜,你说这儿离赵国到底还有多远呐?”雅丽精致的绣帷马车中,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宫婢,有些不安地凑过去,问一旁手执竹扇的同伴道。
“嘘……”那被唤作「阿霜」的宫婢却给惊得停了手上打扇的动作,下一瞬连忙竖指掩唇,示意她噤声——“小声点儿,万一扰了公主午憩怎么是好?”
车轮轧轧而响,这是一辆时下最为精致舒适的辒辌车,车壁开有窗牖,髹漆彩绘,绣绢为帷,马车内部也比寻常的车子大了两倍有余,其中茵席、凭几、食案、卧榻等物一应俱全。
而此时,被一道自穹顶垂下的素丝帷帐隔开的马车南壁边,蕉叶纹的郁木卧榻上,正静静安睡着一个十五六岁的韶华少女……眉目娟好,神色恬然。
素丝帷帐外,马车北壁下香蒲叶织就的茵席上,两名十一、二岁的小宫婢并排跽坐着,右边那个手执着一柄黑漆朱绘的细篾竹扇,先前正为自家公主打着扇儿送凉。
“昨晚在传舍里,是我值的夜,公主殿下她一直到了四更天才睡下,这会儿必是倦极了,哪儿那么容易醒?”先头开口的小宫婢,声音虽比先前低了许多,话里的意思却是笃定。
听了这话,年纪略长些的阿霜却是放下了手中纨扇,微微沉默了片时,既而轻声一叹,目光凝重地低低道——“我若是公主,夜里只怕也睡不着。”
“怎么?不就是嫁得离长安远些么?”这不,已经赶了整整半个月的路,还没到赵国的地界儿呢!
“公主是嫁到赵国做王后的,可你知道现任赵王是怎样的人么?”阿霜看着一向对这些朝政掌故不怎么上心的阿秋,不由有些无奈地问道。
“难不成那赵王是个貌丑的老叟?”听到这话,阿秋下意识地有些替自家公主忧心起来,目光不安地盯着她。
“怕是比这还糟些。”阿霜目光落向那一道轻薄的素丝帷帐,又问——“你晓得先头已经过世的老赵王罢?”
“晓得啊,似乎是个挺有本事的老头子。因为名声大、功劳高,所以才得了赵国那样富庶的一块儿封地么。”这是个一向有点儿迷糊的小丫头,对于当今朝廷威名赫赫的一位异姓王,她所知道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阿霜看她这幅懵懂模样,心里不由得暗自叹气……也就是公主心善,见阿秋这般迷糊不懂事,就存了爱护之心,留在自己身边侍奉。若换了别个主子,只怕早被身边的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老赵王张耳,早年乃是魏国名士,名闻四方,咱们陛下年轻时便他府上做过食客。”阿霜顿了顿,仍是耐心地向她解释道。
“啊?那、那不就是圣上的旧主?”阿秋瞪大了眼,低低惊呼出声。
“算是罢。”阿霜点了点头,“而且,老赵王是去年薨的,恰正是项羽自刎乌江之后,当今圣上刚刚定了天下的时候。”
“可,这同咱们公主又有什么干系?”阿秋却听得一头雾水。缓了半刻,小丫头才忽然福至心灵,瞪大了一双水灵眸子咋舌道——“你的意思是说……老赵王的死,里头或许有蹊跷?”
见她终究没有笨到家,阿霜这才微微舒了眉头:“老赵王虽然也是六十来岁的暮年了,可这薨的时候,委实也太巧了些。”谁晓得这事儿里头,圣上与皇后有没有掺了一脚?
“当初我们圣上打天下的时候,前有死而不僵的秦廷,后有西楚霸王项羽,助力自是多多益善。于是为笼络臣属,封官许愿,前后共分封了八位异姓王。而如今天下已定,陛下主宰九州,坐控于京都长安……眼见着这么多外姓人握着大汉的兵马军权,哪儿能安心?”阿霜这两年一直在公主身边侍奉,经见的事情多了,条分缕析,直白透彻。
“那,既然不放心,为什么还要把公主嫁给现在的赵王?”阿秋话一出口,心里却像是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但她似是不相信一般,目光定定地看着一向心思敏悟的阿霜。
“个中缘由,大约不外乎三个,一是同赵王示好,系安抚之意;二是监查赵王的行迹动向,有无谋反之心;三是,嫁个公主过来,朝廷日后若想寻赵王的麻烦,也会便宜上许多。”阿霜微微垂着头,声音缓而轻低,目光一片沉然的凝重。
“啊?!”阿秋不由得低低地惊呼出声,目光忧急地落向那道素丝帷帐——“那,那这般尴尬地嫁过去,公主往后的日子,不是为难得很?”
“岂止是为难?撇开朝廷上这些险恶事儿不提。单说这个赵王前头是娶过一个妻子的,似乎是临盆的时候忤生而死,身后为赵王留下了两个儿子。咱们公主嫁过去便是继母……现在两方形势又是这样,明里暗里指不定被怎么提防呢?”向来稳敛谨慎的阿霜,极少见地死皱了眉头,心底里愈发沉重起来。
“那,那兴许赵王他是个老实的好人呢?”阿秋抱了最后一丝期许,小小声道,这嗓音轻得几不可闻,不知是不是太过心虚的缘故。
“老实的好人?”阿霜看着心思简单的同伴,险些嗤笑出声——“新任的赵王张敖是老赵王的长子,自幼随父长于军中,少年统兵,战绩斐然,十几岁上就封了成都君,哪里会是个好相与的?”
“那,那这赵国分明是个虎狼窝啊!陛下和皇后怎么舍得公主嫁过去受苦?”阿秋终于意识到自家公主的处境有多么凶险,不由得愤愤不平,连声音都无意识地拔高了许多。
“呵,”阿霜闻言,眼底却只是冷冷一个讥诮——“陛下怎么会舍不得?时下,寻常人家的女儿,大多是十岁出头便嫁了人,我们公主为何竟拖到十六岁才出阁?”
“这个,这个难道不是因为一直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么?”阿秋闻言已有些懵了,近乎呆愣地反问了回去。
“合适的人选?也是呢,陛下一直不令公主出嫁,的确是待价而沽,在寻一个顶顶合适的人选。”说到这儿,她目光微微垂敛,眼底一派嘲弄的冷意——毕竟他只这么一个女儿,作为自己纵横捭阖的筹码,自然得万般权衡着婚嫁。
“那,皇后呢?”阿秋惴惴不安地看着她,道——“皇后只有咱们公主和太子这一双儿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公主去跳火坑罢?”
“皇后她……眼下只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阿霜默默叹了口气,语声愈发凝重——“戚夫人这些日子一直在陛下面前哭闹,怕是想要为三皇子争储,太子的位子都岌岌可危,皇后这会儿,怎么还顾得上咱们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