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对戚夫人那般盛宠,也极为偏爱她所出的三皇子如意,而太子却一向不怎么得圣眷。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皇后再为了公主的婚事逆了陛下的意……那太子的储位,断然是不保了。
在皇后心里,公主不是不重要,只是……恐怕没有太子和皇位那么重要罢了。
“那,咱们公主这样心善的好人,就真要给送进赵王宫那样的虎狼窝?”阿秋也想明白了这些,顿时急得眼圈都有些发红——她虽迷糊,却分得清好歹,公主殿下,实在是这世上待她最最好的善人了。
“又有什么办法呢?眼前……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阿霜沉沉叹着气,发觉车厢里有些闷热,又尽职地执起那皎皎如月的团扇,为帘后午憩的公主打起扇来。
而那厢,一帘之隔的卧榻上……身为公主之尊的少女,清醒地睁着一双秀气的明眸,眼里没有丁点儿暗昧的睡意。
——这些事情,连她身边的婢子都看得明白啊。
这一年,正是汉五年(公元前二零二年)。
为期四年的楚汉之争刚刚落幕,霸王自刎,刘邦建汉。曾经中枢天下的秦都咸阳已然废置,新朝国都定在了渭水之南的长安。
几城可作龙兴地,几城王气黯然收。
未久,甫立国的大汉皇帝刘邦,就将自己的长女,也是唯一的女儿——鲁元公主刘乐,嫁予了赵王张敖为妻。
兵甲护行,千里送嫁,历时一月有余,终于抵达赵国都城,襄国。
浩浩荡荡的两千多人的送嫁队伍,绵延数里,最前方是数十辆朱漆彤彩的鼓车、歌车组成的仪仗,仪仗之后是公主所乘的那辆髹漆彩绘、穹顶双辕的辒辌车,再之后是整整八百铁骑,兵甲精良,一色整肃利落的玄黑劲装。
而襄国城外三十里,年轻的赵王,一早便率了国中诸臣,依尊卑次序而立,整肃衣冠,恭候公主车架。
车队在距迎亲的赵王一里远处,缓缓驻下了步子,仪仗和兵骑齐齐下马。
“呼,终于是到了……”看到马车停了下来,知道赶了整整一个多月的路之后,总算到了赵国都城,跽坐在车厢内的小宫婢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
“谨言慎行。”阿霜目光微带训诫,有些严厉地扫了她一眼。
“唔。”阿秋连忙低头,乖乖敛衽坐好。
“霜序,兰秋,先下车罢。”公主的声音温和平静,一如往昔。
“诺。”两名宫婢恭谨应道,而后敛衽起身,规行矩步地缓步向前,掀起车帷,踩着辕下的踏石下了马车。
然后,她们就看着一道清疏明朗的身影,正健步向这边走来——方及弱冠的少年模样,眉目清秀,姿容明逸,一袭秋白直裾深衣佩着水玉组绶,衣袂拂风,翩然若举。
莫说兰秋,便是霜序都看得一时呆住——谁也没同她提到,赵王张敖竟是这般出众的品貌!
直到那玉冠白衣的少年王侯,步履沉定而轻健地向这边走了过来,霜序才收回心绪,急急拽了拽兰秋衣袖,将她拉回了神,才不至于失礼。
“拜见赵王!”待他走到十步之距,送嫁的属官率着两千余人整齐划一地稽首下拜,声音清扬而震,响遏行云。
“免礼罢。诸位月余以来星夜兼程,车马辛劳,想必也困顿得很了。襄国城中已备了赵地的佳肴醇酒,只待为远客一洗风尘。”
张敖仪态从容朗然,笑容温敛,清和朗润的语声令人如沐春风。
众人齐声谢恩,这才肃然又恭敬地揽衣起身。
“臣敖,恭迎公主车驾。”而后,一袭白袍的少年王侯,便直身立在了车前,执礼而拜,语声清和,神态恭谨已极。
然后,便听到车中似乎有衣裾摩挲的细小响动,不久,便见一个容色娟娟的韶华少女,素手掀开了帷帘。
◎作者有话要说:
「鲁元公主」刘邦与吕雉的长女,按他们成婚的时间以及许多史实推算,嫁给张敖时,应该是15-18岁左右。她的名字史书无载,柏杨先生所著的《中国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录》中,写她的名字为「刘乐」,但并无文史资料佐证。这里,就用这个名字了。
其实,古代的皇帝们是不大可能喊自己的女儿们叫鲁元、长乐、平阳的,公主们都会有自己的大名小名乳名之类的。在这个系列的故事里,若有史书实载的名字,自然就按史书来了。若是史书阙载,那样的话就按现在认知度比较高的名字(比如野史所载的,网络流传的之类。当然,未免误解,一定会标出来)。如果故事里人物名字没有出现注释,那就是史书所载的确切姓名了(比如这个故事里的张敖、张寿、张侈、张良、张不疑、张辟疆等。)
「传舍」类似于后世的驿馆,设厩,养马,一船由坞院,房屋、马厩、附属建筑构成。相传十里一座,按官员级别供食。
【辒辌车】:当时最为高级的马车,车有窗户,闭之则温,开之则凉”故称「辒辌车」。而且人可以卧于其中。】
第27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二)
他静立车畔,极为守礼地只在她露出面容时看了一眼,既而便姿态坦然地伸了手臂过去,欲扶她下车。
刘乐自宽大的袖裾间探出手来,隔衣落在了他臂肱上。同时,双眸的余光悄然端量起自己的夫婿来——
眼前的赵王,虽然已是二十一岁的年纪,但清眉秀目,风姿明逸,肤色又是天生的皙白温润,无端端便透出几分少年似的青稚气息。白玉为冠,身着一袭月白广袖直裾袍,更衬得一身风骨贵介,清质出尘。
她神思不由有一瞬的恍惚……四年了,这人样貌几乎丁点儿也未变呢。
仿佛仍是那年荥阳城外野林间,孤身缟素,日暮吹笛的清冷少年。
汉二年四月,荥阳城外,孤山。
山腰处,一面三丈余高的陡峭岩壁上,一个灰扑扑的小点儿正缓缓地向下移动着,渐渐近了,方才看清那是一个瘦削单薄的稚龄少女,年约十一二岁,一身男儿常穿的利落裋褐,背上挎了只细蔑编成的小竹篓,里面满满一篓的甘松、川芎、柴胡等各色药草。
她脚下一步步试探着踩在石壁的凹凸处,略嫌瘦弱的双手牢牢攀着几根粗壮的藤萝,一点点费劲地向下移着身子,手背上根根细弱的青色脉络清晰可辨。
——得再快些!刘乐心底里不停地催促着自己,阿盈脚踝上的伤已开始化脓了,何况昨夜里还起了高烧……半刻也耽误不得。
汉军刚刚经历了和西楚霸王项羽的一场声势浩大的激战,落败而回,伤亡惨重,连她的父王刘邦都险些陷于敌手……现下,营中一片愁云惨淡,多名肱骨重臣都在此役中负伤,军中的十余名医工统统聚在了那边,药草之类的医用物什也早已告罄了。
何况,阿盈的脚伤……又会有几个人在乎呢?汉军之中,几乎尽人皆知,汉王盛宠戚夫人所诞的三子如意,而嫡出的王太子刘盈,却一向是被冷落惯了的。
甚至,两日之前,在被楚军千里追击,同乘一车逃亡的途中,他们的亲生父亲竟那般决绝地三番两次将她和阿盈推下了马车,只为嫌他们累赘……想到这儿,十二岁的孩子不由得一阵齿冷,心头仿佛是针砭似的细锐刺疼。
阿盈的腿脚,就是那个时候被摔伤的,可四岁的孩子却吓得连声气儿也不敢出,后来还是被她无意间碰到脚踝,疼得忍不住才溢出满眼的泪来。
祸不单行!据今早前方传来的消息,汉王后,他们的阿母吕氏,在与众人会合的途中,不幸遭遇了楚军,如今已落到了敌方手中……汉王的妻子,在楚军营中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十二岁的稚女拼命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不行!不能怕,不能慌!阿盈还躺在营中的病榻上烧得厉害,等着她带了药回去。
身子瘦弱的单薄少女,狠狠咬了咬牙。哪怕指掌之间被萝蔓间的荆刺扎得渗出了血,也一声不吭,坚忍地继续一步步踩着石凹,攀着藤萝向下移动。
蓦地,一缕笛音乍然响起在空旷幽寂的深山间,清寒的调子隐隐含了悲慨苍凉,一声声拨高,震得林间百鸟惊飞——
“扑棱棱——”冷不防一只黄羽白腹的仓庚鸟自她脚边飞了起来,带得那几根藤蔓一阵急颤。
“啊——”一惊之下,少女猝不及防地松了手。随即脚下一个趔趄,就这样整个人自那面陡峭如斧劈的石壁上摔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那一抹素白衣衫就这么出现在她惊慌欲绝的视眼里,那少年身姿轻盈,籍着岩壁纵步跃起。然后,她就落入了一个气息清冷的生硬怀抱里。
不过一丈来高,几息之间便被半拥着落了地,刘乐从惊愣中回过神来时,那少年早已利落地放开了她,神色孤冷地径自立在一旁,未有言语。
他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的缟素的白,手持着一支六孔竹笛,缎带束发,眉目秀逸,只神情之间一派拒人千里的冷然淡漠。
她目光移向少年身前不远处,才发现崖边正北方向,燃着三柱高香,奠了一字排开的数盂清酒,而他方才横笛所奏的那支曲子,似乎是《诗》中的《豳风·东山》。
——这人,是在焚香祭奠。
“多谢。”她想了想,还是敛衽朝他施了一礼,低声道。
若无这少年出手,只怕她今日便命丧于此了-尽管,她方才之所以会受了惊自岩壁上摔下来,这人也难辞其咎。
那少年清秀明逸的眉目间,一派静水无波的淡漠,并不理会眼前道谢的少女。只略略打量,见她并未伤到,便兀自转开了目光,似乎只是为自己无意之间造成的一个意外收拾了残局,然后,余事如何,与己无关。
少年回身,向北而立,又将那支润青色的竹笛横于唇边,六指按孔。于是,一缕清寒悲旷的笛声便重又在山野空林间振响了起来——
仍是方才那支《东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刘乐方才自岩壁上摔下来时,虽给那周身缟素的白衣少年接住,分毫也未伤到。但小竹篓却是整个儿倒了出来,各色的柴胡,木香、白芷、甘松、川芎散落一地。
她小心地俯身将一棵药草拾了起来,费了半刻工夫,终于重新装满了整只竹篓,该下山回去了。
那少年的笛曲已奏至最末一阙——
“仓庚于飞,熠燿其羽;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已经走过了最险的这一面峭壁,下面便是野林蓊郁的曲折山路。对于自小在乡间的长大的刘乐而言,实在是如履平地。
她眼底露出了些许轻松,然后便几步走到了下山的那条蜿蜒小径前,刚刚要迈开步子。不经意间,少女抬首看了看天边黑压压暗沉下来的铅色云翳……看样子,快要下雨了呀。
今日早起时,天色便是一副阴云欲雨的闷沉模样,是以她日中时分出门时,便备了雨具。
而此时,少女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少年——除却面前那三柱香、几盂酒还有一只酒鉴,连同他手中那支竹笛外,浑身别无余物……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也没有半点赶在雨前下山的打算。
她拨开药草,自竹篓最底处取出了一件收拢整齐的蓑衣,想了想,却轻轻咬唇把它放在脚边的地上。碧草如茵的山畴间,竹黄色的蓑衣极为显眼,他应该看得到的罢。
刘乐心里这么暗暗想到,至于她自己——只要脚程快些,大约、大约也能来得及在雨前回到营中的。
她放下蓑衣后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便快步匆匆离开了。
——那是刘乐和张敖的初见,这一年,他十七岁,她十二岁。
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短短三天之后,他们便会重逢。而整整四年之后,她,会作为大汉公主……嫁他为妻。
“拜见大王,拜见公主!”刘乐扶着赵王张敖的手臂,缓缓步下了马车之后,便见眼前衣冠整肃,依尊卑而立的赵国诸臣齐声尊呼,揽衣下拜,向他们二人行稽首大礼。
而他与她,比肩而立,俪影成双。
不久之后,这,就是她的丈夫了,不知怎的,十六岁的少女心底里竟微微有几分不真实似的恍然。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诗经·豳风·东山》】这是一首写实主义的战争诗,以周公东征为历史背景,以一位普通战士的视角,叙述东征后归家前的复杂真致的内心感受,来发出对战争的思考和对平民的同情。
第28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三)
伴着轧轧的车轮声,公主与赵王共乘的车驾一路驶进了王宫。公主的陪嫁扈从与一路送嫁的仪仗和甲兵便驻于宫外。
“阿霜,这赵王宫可真是漂亮,你瞧这楼阁宫室,庭院花木布置得多精巧,连桥栏上的雕画儿都比长安那边细致上许多呢。”长长的荫萝曲廊上,正捧着一只置了杯盏茶具的赭漆小食案向公主寝宫走的兰秋,几乎是目不暇接地看向两边移步换景的花坞石轩,方池虹桥,不绝口地朝霜序称赞道。
“赵国下辖着邯郸、巨鹿、常山三郡,邯郸郡的首府邯郸城,便是昔年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之京都,有天下名都之誉,而赵王宫也以精巧秀致著称于世。”霜序闻言,不由得接了话道。
“如今,赵国的国都虽弃了邯郸建改建在襄国,但这王宫里的布置格局,都是依制减了规格仿着昔日邯郸那边的赵王宫建的。若不精致雅丽,那些匠人们该羞死了。”
大汉立国未久,长安城的皇城宫室尚在修建之中,远没有眼下看到的赵王宫这般雅丽气象。是以,连一向性子稳敛的霜序都不由得微微晃了眼,难得语气里带了几分玩笑。
“这样雅致舒适的王宫,赵王又是那般的品貌,以后的日子,或许也没有那么糟罢……”话至此处,兰秋不由脑袋一热,小声道。
她这一句,却让一旁的霜序微微松懈了些的心神立时又紧了起来,她并未接口,却是话锋一转,问道:“对了,关于赵王宫中的人口,你探听得如何?”
“你说这个呀,刚刚在那边的芍药圃里遇到两位艺花的姐姐,赵王宫里的事情,倒是件件问了个清楚呢。”说到自己得意的事儿上,兰秋小脸上的笑容亮了一亮。
这十一岁的小丫头从来性子直白坦率,一惯地自来熟。但也就是这副胸无城府的模样令旁人难起防备之心。所以探听消息这样的事儿,安排给她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况且,经过霜序一年多的不懈教导。现如今这小丫头套话儿的本事几乎炉火纯青。
“芍药圃的那两位姐姐说,自老赵王过身之后,老王后病了一场,自此便深居简出,不再理事了。所以啊,咱们公主过门之后,上头算是没有长辈压着。”小丫头想到这儿,实在是有些替自家公主庆幸的,只是后头又接着道——“赵王膝下是两位小公子,分别取名是寿和侈……啊,对了,宫中还有一位赵美人!”
“赵王的妃嫔?”霜序眸光一紧,微微凝了眉峦。
“嗯,”兰秋点头,也有些担心道——“似乎是很早便在赵王身边侍奉的婢子,大王的发妻殒命之后才封的美人,这一年多来,一直是她在照料两位小公子。”
“若是这样,倒还好。”霜序听罢,却是一副松了口气了模样——“出身卑微,又是在主母过世之后才得的名分,想来是为了方便看顾小公子,未必同赵王有多深的情份。”
“就是啊,而且听那两位姐姐说,这位赵美人早年身世似乎颇为坎坷,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到现在都是荏弱怯懦的性子,也从来十二分的安份守己。”兰秋又附和着说了自己探听来的消息。
霜序的眉头,又微微舒开了些。
“那,阿霜,这赵王宫既是如此,兴许不会出什么大事儿,我们公主的日子大约也能太平罢?”似乎方才的这些话,让兰秋安心了许多,她不由得试探着问道。
霜序闻言,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微微抬了头——“如今说这话,还太早了些。”
她的光越过宫墙眺向西边长安的方向,语声轻得几不可闻:“况且,这天底下最会让公主不太平的人,大约也并不在这赵王宫里呵。”
赵王张敖与鲁元公主的正式婚仪,定在了五日之后。
这一日,自四更天起,府中便忙碌了起来。十余名宫婢侍候着鲁元公主盥洗沐浴,细细地膏了发,熏过香,然后一点点搽脂粉、描眉黛、点砂痣、涂口脂……一直到平明时分,方才罢了妆。
最后,换上一袭玄色的纯衣纁袡,再将她一挽乌缎似的长发绾作了二尺来高的峨峨凌云髻,用了玉纚、骨笄、银次束起簪定。
终于稍稍松了口气,满室的宫婢都悄然端量起那静静跽坐于镜前,高髻严妆、清尊华贵的少女来——
正是十六岁的韶龄,她五官婉然,眉目娟娟,这一袭厚重的玄色衣裳并未掩了容貌的丽质。反而衬出几分秀敛端庄的潜静气度来。
婚礼是在傍晚黄昏时举行,由赞者、司仪、执事等数人主持,整个婚礼仪式繁复细琐,井然有序而又安宁肃穆。
婚礼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成婚,本就是最最庄重不过的事情。
先是对席、接着同牢合卺,然后餕余设袵,礼毕。
一路由侍婢相扶,同新郎一道回了寝宫。走进内室,在那张锦绣衾的黑漆朱绘大床上相对跽坐下来后,刘乐才悄然移发眼,细看向自己的夫婿。
年轻的赵王是一袭与新妇相称的玄端礼服,缁衪纁裳,白皙温润的肤色被这缁黑的衣裳衬着,好似垫着黑绸的雪玉一般,更晶莹剔白了一些。
两人先后由侍婢仆从褪了外面的礼服,只着白绢的单衣……然后,所有的下人,便纷纷退了下去。
锦绣为衾的髹漆木床上,二人安静地相对而坐,没有言语。
刘乐中规中矩地置在膝头的双手,不自禁地绞紧了几分,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手心里沁出的汗意,却仍是忍不住再次抬眼看向了他。
——这,便是她的丈夫,今后会携手共度春秋,相扶相守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周制婚礼」这种婚礼形式一直由周朝延续到唐代,嫁衣并不是红色,而是黑色为主,朱色为辅的。
次日,清晨,王宫正殿。
赵王与新婚妻子在一张髹漆食案边,分了东西相对而坐,饮馔菜肴摆齐后不久,宫中的两位小公子便由仆婢们带了过来。
先头是一个刚刚满了三岁的小稚童,一身粉青色的雪缘直裾袍,白白嫩嫩的糯软一团。只见他小大人一般循规蹈矩地揽着身上几乎曳地的袍裾,费劲儿地迈步跨过了门槛,而后笨拙又努力地摆置好了自己粗短的腿脚,像模像样地四体伏地正跪在了堂下,郑重其事地叩了个头。
“拜见阿父、阿母。”嗓音是幼童独有的稚气,还微微带了含糊的娇软。然后,便用一双灵澈无垢的大眼睛,试探着看向了她,点漆般黑润的瞳子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好奇。
这副情景,早在知晓自己要嫁予赵王张敖时,刘乐便在心里漫无边际地臆想过了无数遍。但此时,那小小的稚童叩完了头,抬眼好奇地看过来的一刹……心底里竟莫名泛上一层柔软的情绪。
“这是阿寿,”清和温润的声音自旁边的坐席上传来,张敖目光正落在堂下那个中规中矩的小人儿身上,然后目光略转向一旁——“年纪小些的是阿侈。”
说着,身边的仆妇便将一个更小也更白嫩的小娃娃抱了过来。轩眉水唇的漂亮娃娃,穿着一身纹绣精致的粉白色薄质罗衣裳,咬着自己胖嫩的拇指,一双黑润的眸子瞧着她,滴溜溜地转。
“叫阿母,”赵王在一旁似乎微微带了诱哄,对稚儿道。
“阿……抹,”小稚儿似乎刚刚开口说话不久,语声含混得厉害,只眼神无辜地瞅着她,然后咧嘴就咯咯笑了起来。
刘乐不由也笑了起来——她一惯是喜欢极了小孩子的,就连戚夫人所生的如意,幼时在营中哭闹,也常常是她抱了过来抚慰哄劝。以至于自家阿母与戚夫人彼此互嫉成仇,势同水火,但如意却极为亲近她这个长姊。
小孩子,大约是这世上最为惹人爱怜的存在罢。因为还不谙世音,所以在他们心里没有对错之分,没有善恶之别,没有利益权衡,只分自己喜欢与不喜欢,这样的干净纯粹……让人不由得去亲近。
一双新婚夫妇并两个稚童一齐用了朝食,用饭期间,时不时地阿侈赌气不肯吃豆糜,撒娇要父亲抱。或是一惯自来熟的阿寿,十分欣喜家中饭时多了位面善的长者。于是便献宝似的逞能,非要自己盛汤挟菜,结果几次失手摔了青铜饭匕,汤汤水水溅得袍裾一片狼藉…
而年轻的赵王从始至终都神色温和静静用餐,态度宽宥得甚至有些纵容,任长子溅得自己满身汤水。而在幼子闹得厉害时,竟会真的接过稚儿抱在怀中哄一会儿……
一旁,刘乐静静看着,思绪微微开始有些恍然——
她自己长到一十六岁,家中从未有过像这般其乐融融的景象。
刘乐出生时,父亲刘季还是楚地沛县一个小小的泗水亭长,镇日里不事生产,好酒及色……做小吏的那几钱俸禄,从来也不够他在外面的花销。
家中的日常用度,就只靠阿母日里夜里辛劳耕织支应着,日子过得十分艰难,还时常被人堵上门来讨阿父的酒资。
说起来,阿母原是沛县的大户吕家之女,就因为外祖父吕公头一回见自家阿父,就笃信此人面相奇异,日后必定有不凡的造化。于是,便将女儿嫁予了他。
那时,父亲年过三旬,在外面已有了一个私生之子,而阿母吕氏容色秀美,正是十五六岁的好年华……成婚之后,家中境况窘迫,丈夫又是这般行径,阿母她大约也是极为心寒且生了怨怼的罢。
自刘乐记事起,便从没见过她的父母二人和颜悦色地说过话,总是吵嚷詈骂多一些。以致于,后来阿父一直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弟弟阿盈。即便对外面私生的长子刘肥也没有待他们姐弟来得冷淡。
后来,到了她八岁上,父亲刘季因押解囚犯途中有人亡逸,这是死罪。所以他索性率了十来个囚犯逃命进了芒砀山。县中的官吏抓不到人,便堵上家门带走了阿母……她从来没有敢问过,阿母那些在狱中经历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天阿母为县吏任敖所救之后,归家时可怕极了的脸色。
一年之后,她的阿父真正揭杆反秦,杀沛令,起兵于沛,做了沛公……然后,投奔了项羽,率兵攻打各路秦兵;攻破了咸阳,鸿门宴九死一生后封了汉王,开始率兵攻打项羽;终于西楚霸王自刎乌江,他掌握传国玺,主宰天下,国号大汉,定都长安。
而自他起兵这七年以来,阿母曾受过牢狱之灾,曾落入敌手,在楚营中做了整整两年的人质,而她和阿盈两个,曾经被他在逃亡的路上丢下马车,险险丧命……其中多少艰险,多少辛酸,多少血泪。
而他们的阿父,身边已有了容貌绝美,擅歌擅舞的戚夫人。甚至,如今一心想着立戚夫人所生如意为储——阿父呵,他竟不曾顾虑过,若日后如意承皇位,戚夫人做了太后,是否会给她们母子三人留一条活路?
顾虑?呵,想到这儿,刘乐几乎是自嘲地笑了笑,若当真顾虑她,岂会将自己这个女儿千里远嫁,做了制衡诸侯的筹码?
长到十六岁,刘乐从来就没有过几天安然的日子,她的家,几乎不曾予过她半分温暖。
此刻,赵王宫中,她静静看着眼前慈父稚子一团合乐的情形,竟微微发了怔……
如今,她算是有一个新家了罢。性情温和的丈夫,两个可人的孩儿——若能就此安宁度日,以尽余生,实是该感激上苍的。
十六岁的刘乐,因为以前的十多年间经历了太过困苦艰辛。所以,对生活的所求从来不多,而心底里的愿望也小得近乎卑微。
直到多年之后,她成为大汉炙手可热、尊贵无俦的长公主,这一点也从未改变。
“大公子,您慢些。”一袭玉色曲裾袍的白胖稚童,步脚灵活,蹦蹦跳跳地在前小跑,引得后面照料的保母满头大汗追着。
眼前是一处湖石堆砌成的假山,嶙峋参差,孔洞颇多,不过一个晃眼,那机灵的小团子却已是不见了人影儿。
正值清晨,鲁元公主用过了朝食,便闲步出了屋子,到这儿已经数月辰光,却还是看不够这王宫中的池林景致——亭殿楼阁峥嵘轩峻,凿方池浸月,列曲槛栽花,荷塘里还引来活水养了几百尾银鳞白鳍的鲂鱼……
一片广阔的水塘边便是湖石砌成的一座荫了藤萝的假山,刘乐正走到假山旁的一棵山茶树下,有些欣喜地看到枝头已绽了头一枝山茶花,莹白似雪的瓣儿缓缓舒开,还沾着几滴摇摇欲滴的晨露,剔透晶莹,清早的熹光一映,珠玑一般光华皎洁。
而那厢,三岁的张寿,刚刚摆脱了自己的乳母,身手灵活地攀到了假山顶上,脚下试探着踩稳后,便伸出肉乎乎的胖嫩小手,试探着去够新开的那枝山茶花儿。眼见着已经将将触到花枝,只差一点儿了。于是不由得再往前倾了倾身子,但却冷不防脚下一个打滑,就这么猝然向下摔了去——
“啊——”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跽坐」秦汉时期,凡是说「坐」,一般就是席地跪坐,也有跪坐在矮榻上的。(像我们今天这样「垂足而坐」,是在唐朝才普及开来的)。而跽坐(正坐)是当时最为普遍的坐姿,上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