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人高的枯草在脚夫和秦三几人慌不择路的奔逃中被踩踏,东倒西歪的斜倒一片,寒凉的冷风中裹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周雅人驻足,寻着气味偏过头,抬手捏住颈侧一寸带血的枯草枝。
枯草枝的边缘呈锋利的锯齿状,若是不当心触碰到,很容易割破皮肉划伤手。
类似这种带血痕的锯齿状枯草叶很多,所以混在风里的血腥气颇重。
周雅人抬脚往前行了数十步,穿过带腥的斜风,似有所感地顿住步子,而距离他脚尖一尺长的地方躺着一具尸体。
周雅人一撩袍摆蹲下身,首先摸到一截麻布制成的衣料,触感相当粗粝。而粗制衣料下则是一层柔软完整的人皮,套在支棱的骨架上,像极了一件人皮衣裳。
死者正是秦三那位兄长,丧命将近一个时辰,早已在寒夜中冻得冰凉。
周雅人毫不忌讳地将尸身上下摸索一遍,发现人皮薄如蝉翼,里头除了一把剃干净的骨头,没有一点一滴多余的血肉。
周雅人蹙起眉,仔细摸到人皮上几处细小的口子,应当是被那些锯齿草和枯枝划破的。他的手掌一点点往下,停在尸体脚后跟的位置,人皮此处有一个较大的裂口,延伸至整个脚掌的皮都是豁开的。
周雅人缓缓站起身,又寻着那股较为浓浊的血腥气找到另外两具脚夫的尸体,情况大同小异,异的是人皮身上那个较大的裂口,像挖的一个大洞,有的在脚跟往上的位置,有的在小腿肚及膝窝处。
周雅人在此地徘徊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没理出头绪,也没感知到任何异动,待确定没什么危险,才掉头往回走。
望眼欲穿的陆秉在看到周雅人安然现身的瞬间总算松了口气,他拍拍胸口,几步上前迎人:“怎么样?”
周雅人答非所问:“派人收尸吧。”
陆秉追问:“是不是他们说的那什么——邪祟啊?”
“不是。”
“啊?”
周雅人敢断定:“不是邪祟。”
陆秉难以置信:“不是邪祟能是什么东西搞的鬼?把血肉吃得渣都不剩,独独只剩一具骨架一层皮,西市屠夫的剔骨刀都剔不了这么干净!”
周雅人避而不答,询问之前几名死者的情况,每具人皮身上都有一处较大的裂口,他本想亲自去查验一番,却被陆秉一把拽过去:“废什么寝忘什么食,案子再要紧,也得吃喝拉撒睡。”
奈何他们行到半途,又被拦了去路。
“官爷……官爷……快救命啊出大事啦……”
周雅人闻声侧首,正是方才遇上的那位老妪。
老妪一副快跑断腿的架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盯着陆秉和他身后两名衙役焦急道:“官爷,不好了,秦三拎了把菜刀冲去鬼衙门找凶手报仇了。”
两名衙役异口同声:“什么?!”
这段日子陆秉不分昼夜地东奔西走,一边调查命案一边寻找失踪人口,这命案一茬接着一茬,忙得几乎脚不沾地。他本以为今天终于能提早回去歇着,结果又有人整幺蛾子给他找事儿,陆秉气不打一处来:“添什么乱!”
官爷脾气大,吓得老妪缩瑟了一下。
陆秉掉头就走,谁知被后来者突然撞了一下。
“怎么走路的……”陆秉刚要训人,话到一半又蓦地顿住。
撞他的人蒙着面,头脸缠裹着黑巾,身穿一件脏污的厚棉袄子,好似在地上打过几圈滚,沾了满身尘土。
此人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再加上那副畏首畏脚的畏缩模样,活像个刚行完偷鸡摸狗之事突然撞到官府手上的贼。
但其实不然,哪个贼敢主动往官爷身上撞,且主动伸爪子握住官爷的手腕不放呢?
陆秉正是因为看见对方那双长满脓疮的手时哑了火,黏黏腻腻的脓浆血水从那人肿胀溃烂的疮包里溢出来,直接蹭到了陆秉手上,触感麻麻赖赖的,他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旁边的老妪见状,也吓了一跳,“啊”地后退几步避远些。
空气中甚至混着一股腥臭味,陆秉离得近,猝不及防吸了一口,胃里顿时一阵翻腾。
他不知道这人患了什么恶疾,猛地抽回自己的手,那人没抓握稳,还想上手,被陆秉提着刀鞘抵开了。
那人没能近身,哑着嗓子低求,气管像被勒紧了似的,给人一种快要窒息的错觉:“帮……帮我……”
陆秉一阵恶寒,对其避如蛇蝎,躲开一大步说:“过前面一条街右转,岔路口有家保和堂,里面有位姓何的老郎中,专治疑难杂症和各种恶疾,你快去找他瞧瞧吧,别耽搁了。”
陆秉三两句打发完,不等对方开口,便拽着周雅人的盲杖火速撤离,生怕这位生脓疮的人纠缠不放。
周雅人被迫大步流星,压根儿没搞清状况:“怎么了?”
衙役追随其后:“等等我们,头儿。”
陆秉头也不回:“刚才撞到我的那个人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手上长满了脓疮,几乎有核桃那么大个儿,老吓人了,还在往外冒脓血,全蹭我手上了。”
陆秉手背黏糊糊的,从怀里掏出块方巾使劲擦,用力到把那处皮肉都搓红了,心里还是无比膈应:“我不会被传染吧,回头也长一身脓疮怎么办?”
两个紧追其后的衙役闻言,及时刹住步子,甚至还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与陆秉的距离。
陆秉完全没注意到来自两位属下的嫌弃,心中越想越不放心,“不行,一会儿办完差事我得去保和堂问问何郎中,那人究竟得了什么怪病,会不会传染。”
周雅人了然道:“怪不得我刚才闻到一股腥气。”
“是啊,一股恶臭,我看他浑身上下捂得那么严实,估计满身都是脓疮。”陆秉擦完手,直接把方巾扔了,脚步匆匆道,“不过得辛苦你跟我走趟鬼衙门,把那姓秦的小妮子给逮出来,近日发生的命案已经够多了,不能让她再生事端。”
一旁的衙役插话:“现在就去啊?”
“不然呢?”陆秉说,“这妮子可是拎着菜刀要去砍人的。”
另一名衙役面露难色:“可是现在天都黑了啊头儿,那地方……可是鬼衙门。”
“怎么?”周雅人略一侧首,面向陆秉询问,“我以为鬼衙门只是坊间传闻。”
陆秉知道他刚到北屈:“你已经听说了?”
周雅人颔首:“嗯。”
那衙役忙道:“什么传闻,北屈的老百姓谁不知道,这可是实打实的真事儿。”
周雅人微妙地蹙起眉。
陆秉抱着胳膊蹭近周雅人,谨慎又慎重地给了个肯定答案:“传闻是真的。”
周雅人问:“怎么说?”
陆秉脚步慢下来:“这事儿就发生在十二年前,说久也不太久。那时候我才八岁,我爹还没能考取功名,一家子也没搬去长安。事发当天早上我跟我爹正好经过县衙,亲眼目睹那死人直挺挺吊在县衙前撞鸣冤鼓,因此我吓得连续做了大半月噩梦,晚上也不敢一个人睡。因为后来发生的事儿越来越邪乎,大人小孩都害怕,只要太阳一落山,北屈县就关门闭户,谁都不敢出门。”
“十二年前?”
“对,”衙役回道,“我那时候也小,我二大爷当时吓得在阴沟里摔了个大跟头,膝盖骨摔裂了,到现在都瘸着腿。”
另一个瘦黑的衙役也不住点头:“咱都是见证人呐,不然好端端的,县衙也不可能搬迁。”
陆秉符合:“加上人祖山的道士降不住,怪事频发,最后请了太行道的掌教亲临,解决办法也只是衙门搬迁。”
周雅人不得不重视起来:“还惊动了太行道掌教?”
瘦黑的衙役说:“是啊,当时好些太行道弟子来到北屈,穿一水儿雪白的道袍,看着挺气派的,把整个鬼衙门封锁起来,在里面布了个什么阵法,倒腾了半拉月,之后就禁止百姓靠近那个地方。”
所以北屈县人人对此避而远之,谁都不敢去那儿找晦气,鬼衙门自然而然成了禁地,但也防不住某些个走投无路地往里闯。
周雅人问:“什么阵法?”
瘦黑的衙役一时回答不上来。
陆秉道:“据说是镇邪之类的。”
邪?周雅人在心底斟酌一番:“具体什么情况?”
陆秉摇头:“可能怕引起更大的恐慌,当年来的那些大人物处理完并没怎么透露,大家都只是捕风捉影的猜,如今过去这么多年,谁也说不清楚,但这事儿确实是真的。”
说话间,四人已经来到鬼衙门。
衙门左右斜砌两道砖墙,呈“八”字形,俗称八字衙门,可能有朝“八方”开门以便百姓诉讼之隐喻,却因某些腐败官员的作风流传出“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俗语。
因为天黑,衙役半道上路过客栈,跟酒楼的掌柜借了盏灯笼提在手里。
周雅人立于门前,明显能感觉周围的温度比之前阴寒几分。
衙役忍不住说:“每次靠近这里,我都觉得比别地儿更冷。”
另一个衙役身体力行地打了个寒噤:“我也觉得,阴森森的。”
十多年无人问津的衙门萧条却并不破败,陈旧褪色的大门半敞着,里头黢黑一片,静默中透出一股诡异。
见证过十二年前那场尸撞鸣冤鼓的人,总会对此地生出一股敬畏忌惮之心,所以陆秉和两名衙役一靠近就开始心底发怵,特别是看见摆在衙门东廊下的鸣冤鼓时,更是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周雅人点着竹杖,毫不忌讳地往里进:“你们之前搜查过这里吗?”
陆秉跟他并肩而行:“之前有人说看见孙绣娘慌慌张张躲进了鬼衙门,所以我派他们白天进来搜查过,但是并没有找到人。”
孙绣娘就是死者秦家老二的媳妇。
见他们已经踏进门,瘦黑的衙役有些踟蹰:“真进啊?”
大白天来尚且需要勇气,何况月黑风高的晚上……
另一位推了他一把,示意头儿都已经进去了,二人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
瘦黑的衙役提着灯笼来到衙门前:“白天搜查完我们明明关了大门的,现在这门敞开着,莫不是那丫头真闯进去了?”
寻常人哪怕经过都要绕道走,谁敢来推鬼衙门的大门呢。
另一位接话:“毕竟亲哥给人砍死了,估计是急红了眼。”
周雅人听着他二人对话,思忖片刻问:“那秦老二确定是孙绣娘砍死的么?”
他今日刚到北屈,并不了解具体案情,只方才在秦家从旁人嘴里听到一些不虚不实的论断。
陆秉道:“是有人看见孙绣娘满身血地冲出来。”
周雅人:“亲眼看见她拿斧头砍人了么?”
陆秉:“那倒没有。”
垫后的衙役跨过门槛,肩膀不经意把大门又顶开一些,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响,把走在前面的陆秉和衙役吓了个哆嗦。
陆秉回过头:“你别整出动静了。”
衙役连忙扶住那扇嘎吱响的门,点头哈腰的应承。
一进门,绕过精雕细琢的照壁,入目便是满墙垣的鬼画符。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十余年不曾褪色的朱砂符纹血红血红的,看得俩衙役汗毛倒竖。
周雅人脚步顿了顿,环顾四周,满墙垣的鬼画符投射进双目,原本漆黑的世界慢慢在他眼中成了底色,隐现出一片殷红的符纹,深或浅,虚或实,每一笔纹路的走向都映入视线当中。
他能看见,符纹龙飞凤舞地立在东西两侧,像竖立在黑暗中的几堵符墙——确实是镇邪之法。
世人都知道他瞎,可他这双眼睛虽看不见阳世,却能辨认阴物,或用以克制住阴物的术。
甬道尽头是紧闭的仪门,且礼仪之门,被锈迹斑斑的铁链缠绞封锁,贴着的封条上又叠加了一层朱砂符。
众所周知,县衙的布局看重风水,仪门两侧分别还设有两扇小门。
从风水上讲,东方主生,所以东侧的小门为生门,又称人门,供常人平日里进出,却也是封闭上锁并叠了一层朱砂符的。而西方主杀,西侧那扇小门为死门,又称鬼门,鬼门却是打开的,这就让陆秉等人犯了忌讳。
他们在衙门里当差,当然清楚西侧鬼门通常都是关闭不开的,只在押解死囚赴刑场时才会打开,所以这是个给死刑犯走的门。
本来此处就成了座鬼衙门,他们又不是死囚犯,当然不可能走鬼门进去,多吓人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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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阎罗殿 “把守”这个词就很耐人寻味……
陆秉试图想打开东侧人门,衙役提着灯笼上前道:“头儿,仪门和人门应该是被浇了铁汁,完全焊死了,连锁孔都被堵得严严实实,打不开的,除非把门给拆了。”
另一名衙役坚决反对:“这门是万万拆不得的,没看见上面封着符纸呢吗,万一拆了,这符纸一破,阵是不是也跟着破了,妖魔鬼怪齐刷刷全跑出来了怎么办?”
“不对啊,”既然打不开,又不能走鬼门,陆秉有些纳闷儿了,“那你们白天是怎么进去搜查的?压根儿没进么?”
“进了进了。”瘦黑的衙役举着灯笼照进角落,墙根儿赫然立着一把木梯,他说,“我们爬梯子从上面翻进去的。”
陆秉问:“哪儿来的梯子?”
“黑子从家里搬来的。”
叫黑子的衙役连声附和:“忘记扛回去了,这不正好派上用场了吗。”他一边说,一边把木梯从角落搬出来,稳稳架在可供攀爬的墙边,“头儿,要不你先上?”
陆秉转过头去:“雅人。”
周雅人站在甬道中央,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符筑的墙,然而符墙的左角有一个缺口,在他眼中却像一处黑洞,正是陆秉他们所谓的鬼门。
周雅人抬手指了指左前方,确认般问了一遍:“这处没有符文么?”还是说原本也是有的,只不过被破坏了,所以他才看不见。
陆秉指使衙役提着灯笼照过去,他借着微光上前打量一番:“没有诶,这扇门看着像是没有被封过。”
黑子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低声嘟囔了一句:“怪不得……”
众人抬眼看向他,陆秉问:“怪不得什么?”
“头儿,之前城里不是传得厉害么,原本这里早就已经废弃了,但是半夜路过的人却说,居然听见鬼衙门里头有升堂喊冤的动静。模模糊糊的,还有那种套脚的镣铐拖在地上走动时摩擦的声音,叮铃哐啷响,就好像有犯人要从县衙里出来似的。你看这扇鬼门大开的,不就是押那些死囚上刑场的道儿么?!”
然而类似这样的传闻实在太多了,陆秉其实有些分不清哪些真哪些假,哪些是大众就着恐怖气氛胡编乱造的。北屈县不是还有个说书先生,专门在茶肆给路过的行人讲他添油加醋编纂的鬼衙门事件,真假掺半说得绘声绘色,以此招揽生意呢。
“然后呢,”陆秉问,“有看见出来么?”
“我的祖宗欸,半夜三更在鬼衙门外头听见那动静,吓都快吓死了,跑还来不及呢,谁会傻杵在原地看有没有东西从里面出来啊。”
嫌命长么?
“更吓人的是,”掌灯的衙役也忍不住补充道,“我们白日里刚搜查完出来,就听见一个卖瓜的老农在那说,前不久还听见过鬼衙门里传出惨叫叻。”
当时听完他们就只觉后脊背发凉,也是真的凉,打从进鬼衙门里溜达一圈,仿佛被阴寒气裹身,从头到脚趾尖都凉透了,冰块儿似的,捂半天都捂不热。后来打着哆嗦跑去灌了碗热汤驱寒,周身才渐渐回温。
陆秉闻言一愣,胳膊上的汗毛突然站了起来,他在衙门当差,不知为何突然就联想到犯人在狱中遭受严刑拷打时的惨叫。
周雅人追问:“前不久是什么时候?”
衙役思索了一下:“不足半月吧,那卖瓜的老农也没具体细说哪一天。”
陆秉忙问:“有什么问题么?”
周雅人摇摇头,他其实说不清心底冒出来的异样感。
衙役铺垫完,最后胆战心惊的看着陆秉问:“头儿,咱还要进去吗?”这里头跟龙潭虎穴也差不离了,他心里的退堂鼓打得响亮,被陆秉瞪了一眼,外带一声训斥:“你干嘛来的?!”
衙役被堵得没了音。
其实陆秉也害怕,所以要拉俩弟兄进去壮胆,人多阳气重嘛。
黑子适时打岔:“当年那些道长为什么要把其他两扇门封死了,独独只留一扇鬼门?”
然后限制人们靠近,总归不可能是给人留的。
所以是留给那些“死囚犯”的么?
既然要封,为什么不将三道门一块儿焊死呢?
至于这个细思极恐的问题——陆秉下意识望向周雅人,后者一时间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自踏入鬼衙门就能感知周遭阴气浓郁,仿佛置身于冰窟,周围是散乱波动的寒流,积压在符阵中某个未知的深处。
这股阴气便是从符阵中漏出来的,涌动间不断在往符墙外面渗,从那些符纹的墙缝间四溢出来,形成四面散乱的寒气,让人察觉不到气从何来,又有别于寻常的东南西北风,好似没有源头。
但他不打算把自己感知到的这些说出口,以免加剧那三人的恐慌。
原本就被吓得不轻的俩衙役不得不蹬上木梯,认命般翻墙进去。
四个人先后落地,陆秉本想搭手扶一把周雅人,奈何某人根本不需要,翻墙的动作比他还要敏捷利索,丝毫没有一个瞎子该有的样子。
陆秉伸手扶人的动作一顿,转而冲下属一摆:“赶紧找人。”
俩衙役立刻跟紧他,谁知又遭到训斥:“你俩吊在我屁股后面干什么,没看见这么多间屋子么,分头找啊。”
“分……”俩衙役傻了,双双戳在衙院内,挣扎道,“头儿,这里可是阎罗殿啊。”
他们口中所谓的阎罗殿便是知县升堂断案的大堂,这里断的部分都是大案要案,攸关生死,而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般都在二堂审理调解。
以前发生在前堂的冤假错案太多,死的人更不计其数,所以被老百姓私下里称阎罗殿,甚至死过三任知县和数名衙役,能不叫人忌惮么。
陆秉只想尽快找到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遂不耐烦道:“别磨蹭,赶紧的。”
俩衙役只能硬着头皮壮起怂胆,分别前往东西两庑。
朝廷设有六部,地方县衙则置有六房,是按照左文右武的礼制,东为吏、户、礼房,西为兵、刑、工房。
他们推开门,一间一间进去搜找。
陆秉迈步走向讼堂,四下没瞧见异常,转而踱进一侧的武备库。
周雅人因为眼盲看不见活物,便独自在衙院中静立片刻,“盯”着脚下石板上一路朝前延伸的符文,原本那双涣散的目光此刻终于凝了焦距。
他低眸抬腿,缓步穿过戒石坊,皂靴刻意避开若隐若现的符文,仔细辨认着,却都是他不曾见过的繁复样式。
他在衙院中绕行,脚尖忽然踢到一块坚硬的东西,周雅人足下一顿,微微欠身摸索,仿佛摸到一块大冰坨子,寒得惊心。
他并没缩回手,盲人摸象一样开始仔细分辨。
这不是一块寒冰,而是一尊经过打磨的石像,雕了发髻、五官、肩颈和完整身板,手上扶着一根杵地的长棍,站姿笔挺。
再往前走两步,他摸到第二尊、第三尊、第四尊……
石像依次排列,个个昂首挺胸,那姿态和仪仗不禁让人想起知县升堂时两边站堂的差役,而他们手扶的长棍则像极了杀威棒。
周雅人微微蹙眉,此刻正好听见近处响起脚步声,是那三位查完了这院中的几间屋子,他问:“这些都是衙役的塑像?”
夜黑风高的,三人一见这两排玩意儿就慎得慌,陆秉答应道:“是,塑的站班衙役,专门搁这儿站堂呢。”
周雅人有些困惑:“为什么会塑这个?”
陆秉道:“县衙不是搬迁么,但是那帮道士却说,人都走完了,但这衙门里却不能没有官差把守。”
“把守”这个词就很耐人寻味,既然此地都空了,还把守什么呢?
黑子站在离石像不近不远的地方:“那些懂点儿门道的老人都说,这里因为冤死了太多人,这些人死后怨气太重所以阴魂不散,会跑出来作祟,需要阴司来守着他们,所以就砌了两排站班衙役镇在这儿。”
衙役提着灯笼靠前几步:“那茶肆里的说书先生怎么唠的来着?咱北屈县有一阴一阳两所衙门,合称阴阳衙门,咱现在当差的衙门里有官兵,鬼衙门里就该有什么来着?”
黑子忙道:“鬼判!”
“对!鬼判!”
话音刚落,就听“啪”的一声,惊得正讲到鬼判的俩衙役直接原地蹦跳起来,爹啊娘的惊叫唤。
陆秉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没像那俩窜天猴似的又蹦又叫,但是头皮已经麻了,直到听见周雅人冷静沉着的声音指出:“后面。”
于是陆秉立刻反应过来,从怪力乱神的惊恐中挣脱出来,迅速冲向后方二堂。
周雅人与俩衙役紧跟其后,就看见一扇开合的木门,正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而门前坠了一地碎瓦,屋檐上的灰瓦正好有几片残缺。
周雅人能明显感觉此地阴冷中渗着潮气,脚下的石板覆了一层青色苔藓,以至于冲在前头的陆秉差点打滑摔跤,好险才稳住身形没弄出洋相。
其实这座衙门里多数地方都生着青苔,屋檐墙根以及泥土表层,随处可见。毕竟十几年无人打理过,荒废成什么样都不稀奇。
周雅人出声叮嘱:“当心些。”
陆秉顺手夺走衙役手中的灯笼,疾步推门进屋,却还是慢半拍似的,只囫囵看见一团黑影从窗边闪了出去。他猛的朝前扑,手把窗扉探出去半截身子,那团黑影“嗖”的一下,利箭般窜上一颗常青树的枝叶中,在黑暗里发出一声“喵”叫。
于是陆秉松了口气:“是只野猫……”
刚刚可能就是它在屋顶走猫步时踩落瓦片摔出的动静,陆秉正说着,突然对上隐于常青树冠中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像两簇豆大的鬼火。
陆秉心底陡然一紧。
树冠中那双绿到发亮的眼睛透过大开的门窗,直直烙印在周雅人眼底,与其遥遥相望,将他那双比常人浅淡的瞳色照亮。
隐匿暗夜中的黑猫炸毛似的弓起背,利爪紧紧攫住枝干,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很有几分野兽似的凶相。
这声猫叫尖锐而凄厉,莫名让陆秉觉得毛骨悚然。
树叶一阵婆娑,栖息其间的乌鸦扑腾几下便炸翅而起,飞掠入后墙,鸟爪不经意攫住了墙外一搓青丝,那人当即发出惊魂般的尖叫,接着挥刀就砍……
这慌乱的惊叫声周雅人方才在城外刚听过,所以一闻便知是秦三。
与此同时,陆秉已从窗户边一跃而出,冲向西南角那道窄门,奈何他刚经过常青树下就猝不及防被那只野猫攻击了。
野猫蛰伏其间,好似把忽然造访的这群人当成了劲敌,一直炸着毛弓着背伺机而动,见陆秉越窗而至,便如离弦之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弹射出去,在空中狠狠挠了陆秉一爪子。
“头儿。”俩衙役异口同声。
“小心。”周雅人也在刹那间出声提醒,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陆秉着急去逮人,压根儿没防备这只猫突然发难,那利爪刮着他颈侧的血肉,像几道飞剑扎刺过去,丝毫没给他防御躲闪的机会,就感觉颈侧一股火辣辣的疼。
那只猫一击制胜,嗖的落地,也不恋战,三窜两跳便没了踪影。
陆秉一摸脖子,摸到一手血。
他只顿了一下,没去管那只挠了他的小野猫,也顾不及颈侧的伤——这几道抓痕虽有些深,幸在他方才略微偏了偏头,没被挠破大动脉,自然要不了这条老命,只不过留点血而已,他并不放在眼里,转身便朝那道窄门奔去。
周雅人去追陆秉,从二堂穿廊而过,他下意识回头,恰巧在一侧残墙壁洞中看到了那只眼冒绿光的凶悍野猫,它正居高临下,直勾勾的觑着他们。
某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周雅人一只脚尖忽而转向,朝着野猫所在的墙缝砖洞迈出步子,且听那野猫冲着他“喵”叫一声。
与此同时,奔到后墙外的陆秉也大喝一声:“丫头!”
陆秉跑上前,就见披头散发的秦三手举一柄带血的菜刀,一刀下去,鲜血喷溅,那只已经被她砍伤翅膀的乌鸦劈成了两半。
听见陆秉的呵叱,秦三猛地回过头,长发挡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睁到血红的眼睛。
陆秉被她这副看似癫狂的样子吓了一跳,手里的灯笼差点没拿稳。
她额头磕破了,一直在往下滴血,猩红的血液洇进眼睛里,致使那只从长发中露出来的眼睛血红一片。
陆秉看愣了,自觉将音量降低,他觉得这丫头看上去有些疯:“你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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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顺风耳 她在这里!她就藏在这里!
秦三的眼前仿佛蒙着一层红纱,看什么都透着一层血色,包括陆秉和他身后赶来的两名衙役。
她缓缓站起身,双手握紧菜刀指着对方,声音颤抖着:“别过来……”
刀尖在滴血,是那只乌鸦的血。
秦三又瘦又小,身子单薄如纸,缩起的肩膀也在止不住轻颤,却敢拿刀指着人高马大的陆秉威胁:“你别过来……”
陆秉脚步慢下来,却没有停:“小丫头别胡闹,大晚上什么地方都敢乱闯,快把刀放下跟我们回去。”
秦三怯懦地退后一步,双手却紧紧握住刀柄指向陆秉,因为对方那句“回去”狠狠扎痛了秦三,她朝夕间家破人亡,还能回到哪儿去?!
她如父的长兄刚刚死了,就死在她面前,还有二哥,秦三血红的双目逐渐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