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铁是磨镜、剪、刀的匠人走街串巷时招引女客的响器,以几片铁叶叠制成一串,摇起来锒铛作响,似钟似铃,称作惊闺。
女子的后半句被其他贩夫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淹没了,只余连铁片叮铃哐啷。
青衣客耳膜蓦地一震,即刻抬手掩耳,将神识自方圆几里外收敛回来,仿佛突然回了魂,终于不像个僵立河滩的雕塑了。
青衣客手执竹杖点了点几块路障,抬脚踩着布满裂痕的冰床,绕过支棱在脚下的大片冰凌,横穿过秦晋峡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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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鬼衙门 “可怜哦,命苦啊。”……
自南向北的寒风在山谷中穿行了百里之远,掀动荒芜原野上的枯枝败叶,微微震颤着,在夜幕中簌簌作响。
青衣客蓦地驻足侧耳,捕捉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踩折了枯枝,正毫无章法的横冲直撞。
青衣客下意识握紧手中竹杖,身体向北倾,然后听见一串急促的呼吸声,并非只是一个人。
“快……快跑……”这是男子惊惧之下的低吼,混着浊重的急喘。
“……大哥……”女音哽咽而惊惶,显然已经吓哭了。
接着一声嘶哑的惨叫:“救命……救命……救……”
青衣客毫不迟疑,奔着声源疾行。
男子嘶吼一声:“秦三,跑啊!”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一个人猛撞过来,青衣客结结实实捞了其一把。
秦三跑得太急,根本刹不住势头,尖叫着扑向对方,额头狠狠磕在青衣客的肋骨上。
两厢都顾不上疼,秦三惊惶失措抬起头,脸上的血色已然全无,腮边被枯枝划出几道细细的血痕,她语无伦次道:“救……救命……不……跑……快跑……”
青衣客沉声问:“出什么……”
他话还未问完,就被不远处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利剑般直刺耳膜。
秦三在惨叫声中猛地回头,眼珠子几乎快从眼眶内爆突出来,浊白的眼仁瞬间拉满血丝,黑瞳中投射出一幅诡异可怖的画面——她那黄皮寡瘦且总是透着病气的大哥迅速凹陷干瘪下去,浑身的血肉瞬间被抽干掏空,仅剩下一层完整的人皮,抹布般贴附在骨架上。
骨架还保持着逃跑的姿势,朝前迈着腿,挥起一条胳膊,嘴张得奇大,仿佛还在惨叫,却发不出丝毫声息。只能死不瞑目地望着自家小妹的方向,那双眼睛却成了黑黢黢的空洞,在逃亡中仓促的丧了命。
秦三张嘴想喊,却在巨大的刺激下失了声,只余眼泪汹涌外溢,她欲往前扑,被一只手牢牢箍住了。
荒原上还有人在夺命狂奔,青衣客稳稳捞住秦三扑腾的身子,大步往后带。他虽看不见,却能感知身处危险之境,甚至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且有人在他几步之遥断了气。
怀里单薄瘦小的人哆嗦不止,大滴热泪滴落在他手背上,须臾冰凉。
秦三自喉管里传出嗬嗬哽咽,分外绝望而嘶哑:“……大哥……”
喊完便两眼一抹黑地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青衣客搂住人,步子忽地一拐,紧跟着那串凌乱的脚步声追去。
几名脚夫的挑子已经在慌逃中丢弃了,大难当前,谁也顾不上那几箩筐盐铁布匹,跟他们一块儿出来赶脚讨生活的老乡折损了俩,死状诡异离奇。
因为事发突然,又惊险万分,所有人都吓破了胆,谁也说不出个由头来,只记得当时他们正喊着号子赶路呢,突然走在最后的老乡发出一声惨叫,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回头,就见老乡惨叫着干瘪下去,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吸干了血肉,一点点萎缩扭曲,前后不过须臾之间……
另一位不明情况的脚夫试图上前查看,才没靠近几步便猝不及防地惨死当场,其余人吓得大惊失色,纷纷撂了挑子逃命狂奔。
二里地外就是城门了,几名脚夫冲向把守的士兵,一边跑一边嚷:“官爷,救命啊,救命啊,官爷,出人命啦。”
几名脚夫惊魂未定地向官兵说起方才的情形,个个脸色煞白,结结巴巴,最后腿软无力地瘫坐在城楼的墙根儿下,一回想,就心惊胆寒,手足发凉。
官兵听了脚夫描述的死状,脸色腾地一变,忙问:“在哪里?”
脚夫抬手朝前一指,众人回过头,就见青衣客怀里横抱着一名昏迷不醒的丫头,从及人高的荒草中走出来。
脚夫们当然认得这位青衣客和他怀中丫头,毕竟昨夜才在同一间破庙借宿过。
他们赶脚的每日挑着重担要走几十甚至上百里地,长年累月锻炼下来,脚程自是比一般人快,哪怕今早启程较晚,也在离城二里外时撵上了人,刚巧与这丫头和其长兄不期而遇。谁知彼此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就猝不及防地发生祸事,不仅他们死了两个同乡,连这丫头的大哥也一并丧了命。
那场面诡谲到令人恶寒,众人惊惧交加,稍年轻的那名脚夫到现在都止不住手脚发颤,恐惧的心绪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再加上这丫头一醒转就开始哭,那撕心裂肺的劲儿,哭得一众更加心慌。
秦三还待去寻她大哥,被昨夜那名给她舀米汤的脚夫及时拦住:“去不得啊丫头,你不要命啦。”
此言一出,秦三眼前蓦地闪过大哥整个人干瘪下去的情景,顿时双膝一软,朝着守城的官兵瘫跪在地。她跪爬几步,早已哭得面目模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官爷,救救我大哥……求您去救救我大哥……”
守城的官兵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而是将他们一个不落地领往县衙。
途经街巷的档口,一名老妪觑了这边好几眼,似是怕自己老眼昏花,半晌才敢认:“哎唷,这不是秦家幺妹吗?!”
秦三哭肿了眼睛,还在不断抹泪。
那老妪几步跨到她跟前,急道:“你可算回来了,你家老大呢?赶紧回去看看吧,你家里出大事啦!”
秦三闻言一怔,完全还没从她大哥的死亡中反应过来,呆愣愣问:“出什么大事了?”
此刻于她而言,没什么大事能比得过大哥枉死了。
然而老妪满脸惊骇道:“你那二嫂前夜里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拎着砍柴刀把你二兄砍死啦。”
秦三瞪大一双充血通红的眼睛,脑子里轰的一声,只觉当空一道闪电劈下来,直击颅骨,将她整个人一分为二,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老妪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作孽啊,砍了十来二十刀,那地上墙上还有门窗上,溅得满屋子都是血啊,吓死人了,你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对自己男人下得去这个狠手的,实在太凶残……”
老妪话音未完,秦三已经疯了般跑出去。
领路的官差冲她背影抬了抬胳膊,没来得及拦人,便只能带着一行人追上去。
秦三脱兔似的蹿出去老远,跑得奇快,几个大男人差点儿撵不上她。七拐八弯的又抄了两条小径,刚转出陋巷,就闻前方棚屋中响起一声凄厉哀恸的哭嚎。
所有人闻声心惊,急匆匆奔向那间破败的棚屋,里头桌椅板凳被掀得东倒西歪,锅碗瓢盆也碎了满地,像是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正如方才那位老妪所言,屋内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只是早已干涸成褐色。而秦三就跪趴在血迹当中,正以头抢地,悲恸崩溃的嘶声哭喊。
“二哥——哥——”
她额头一猛子磕在坚硬的地板上,磕得头破血流,最先冲进去的官差和一名脚夫连忙上前阻拦,一左一右架住其胳膊,以免她受刺激过度,就这么撞死在当场。
众所周知,这丫头刚刚才亲眼看见自家大哥遇害,结果一进城来,前后才不到半个时辰,又听闻自家二哥丧命的噩耗,朝夕间痛失两名至亲兄长,任谁都会心生不忍。
秦三看着干巴瘦小的一小女子,发起狠来却爆发力惊人,官差被她挣脱了手,得亏脚夫按住她,防止她一个劲儿的往前扎:“丫头,脑袋磕破了,别干傻事啊……”
秦三挣扎间,哭得撕心裂肺:“哥——”
最后是官差给了她后颈一记,直接把人打晕放倒。
此番大的动静招来了不少街坊邻里,还有刚才那名老妪也踩着碎步赶至现场,气喘吁吁地拨开围观人群进屋,青衣客给她让行一步,老妪瞅着昏厥的秦三急切道:“哎哟这怎么一脑门子血啊,秦家幺妹怎么了?”
许是走得太急,老妪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脚夫答了句:“她自己撞的。”
老妪于心不忍:“可怜哦,命苦啊。”
官差伸手抬起秦三的上半身:“来,咱把她放那边榻上去。”
脚夫搭了把手:“她家中父母呢?”
老妪主动上前帮忙,拿来一个枕头摆好,闻言只叹息着摇了摇头。
脚夫又问:“没有父母吗?那她家里还有别的亲戚长辈能来担事儿吗?”
老妪跟秦家隔了条陋巷,也算近邻,是看着三兄妹打小长大的:“没有哦,父母死得早,撂下三兄妹相依为命。还是秦家老大饥一顿饿一顿,每天东家跑西家串地去帮人下苦力干活儿,好不容易才把两个小弟小妹拉扯大。我琢磨着那秦家大兄可能自己从没捞着过一顿饱饭,人都瘦成皮包骨头了,跟个痨病鬼似的,苦得嘞。如今家中出了这么大桩祸事,怎么就秦三一个人回来,没见着她大兄啊,两人不是一道儿出远门卖黍酒去了吗?!”
在场几名知情人闻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作答,纷纷转头看向昏迷不醒的秦三,目光既同情又怜悯。
那位热心肠的脚夫安顿完人,立在卧榻边,扫了眼满屋狼藉和墙上喷溅的血迹,忍不住问:“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啊?”
“还不是欺负老实人!”老妪气不打一处来,恨恨道,有几分打抱不平的意思,“秦家老大宁愿自己打一辈子光棍儿,也要辛苦攒积蓄给老二讨媳妇,费老鼻子劲才给说了这门亲事,打从那小媳妇进门,秦家大兄就带着自家幺妹搬去了渡口边的仓房,专门把屋子腾出来给那小两口单过。谁知讨了个丧门星回来,不招灾才怪。秦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就说早晚得出事,这不,他大兄和幺妹子刚去趟远门卖酿好的黍酒,家里老二就被那丧门星拿柴刀给砍死了!”
“不是,这无缘无故的,她怎会提刀砍死自己男人呢?”
“可不是无缘无故啊。”凑外头围观的某人打了句岔,“这小媳妇不安于室,野了心,攀上了沈家大少爷,那沈家有财有势,她还能屈着自己跟秦老二在草棚里过苦日子么,说到底就是嫌贫爱富,估计啊,她想进那沈家的大门儿想疯了,却苦于摆脱不掉秦老二,才干脆把人杀了。”
秦老二那不守妇道的小媳妇和沈家大少爷行苟且之事已然众所周知,大家明面上不说,背地里可没少非议。
“毒妇啊毒妇,她在外头勾三搭四也就算了,居然还把自家男人给砍死了。”
脚夫没料到竟是因为情杀,有些唏嘘,转而又问:“那秦老二的尸首呢?”
老妪道:“秦家兄妹俩出门在外,家里没人给秦老二收尸,就被官府安置在郊外的义庄了,正等秦家大兄和秦三回来处理呢。”
这脚夫好打听:“官府可有把那杀人犯抓起来?”
“抓什么呀!”围观的百姓一拍大腿,“让那毒妇给跑了,官府正在满城搜捕呢。”
脚夫追问:“跑哪儿去了?找不到人吗?”
“据说啊,有人亲眼看见,那毒妇杀了人之后……”略微知情的老汉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跑去了鬼衙门,躲进了阎罗殿!”
众人闻言,皆变了脸色:“她真敢闯那鬼衙门?!”
“我上午路过一趟,看见有官差守在外头呢。”
脚夫很是纳闷儿:“什么阎罗殿鬼衙门?”
老妪看向他:“你不知道呢?”
脚夫摇摇头:“我是刚从外地来的,路过此地。”
老妪便告诉他:“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儿了,以前咱北屈的县衙里头办过不少桩冤假错案,枉死了许多无辜受害者,导致下面的百姓有冤不敢诉,更不敢上衙门告状,去了指不定就被莫名其妙安上个什么罪名,铁定是有去无回的,所以大家私底下都叫那地方为阎罗殿。直到有一天夜里,一个死在牢狱中的人突然诈尸回魂,上衙门前击鸣冤鼓,这是活生生的闹鬼啊,县太爷和几个衙役都在梁上吊死了,后来县衙搬迁,原先那地方就成了鬼衙门。”
脚夫听着,面部表情一整个僵住,须臾又缓慢的僵着脖子转过头,无声的与几个同伴面面相觑。
北屈县,鬼衙门。
这不正是昨晚老脚夫给他们讲的鬼故事吗?!
青衣客立在人群中,闻言蹙起眉梢,握着竹杖的指节微微泛白。
此时,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紧接着一道清亮的嗓音递入耳膜:“雅人!”
青衣客侧首,“望”向声源。
透亮的嗓子再度响起,这次连名带姓地唤:“周雅人!”
几名官差行至,为首的青年目光炯炯盯住那位鹤立鸡群的青衣客,因久别重逢,脸上难掩喜色,三步并作一步跨到青衣客跟前,几乎是飞奔,跟对方来了个热情洋溢的熊抱:“真是你啊,周雅人。”
周雅人闻声识人,且是位相交深厚的老熟人,脸上顿时扬起笑意:“陆秉,好久不见。”
“那真是太久了,我还以为我看花眼了呢,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直接过来找我,我告诉你住址了呀。”
“刚到,还没来得及。”
陆秉收拢胳膊大力勒了勒人,方才松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可算把你给盼来了,你不知道,咱俩分开这些年,我都快害相思病了。”
周雅人不禁莞尔:“改不掉你这点胡说八道的老毛病。”
陆秉咧着白牙对他笑,熟稔非常:“收到我的信了?”
周雅人觉得他多此一问,“没收到我能站在这儿么?!”
“我若是不捎信,你是八辈子都不会来北屈看望看望我的,太不够意思了,枉我拿你当兄弟,天天惦记你。”
“并非我不来……”
“知道知道。”陆秉随口抱怨完又表示万分理解,并没有真的指责对方的意思,但还是不影响他憋了一肚子牢骚要发。
“我是真怕捎给你的信被盘查的小黄门截了去,再交到老顽固手里,那不就烧成灰了吗?!所以专程找了左大人帮忙,拜托他亲自送进宫给你,即便这样还是觉得不稳妥,成日提心吊胆的,怕出岔子。
“你也知道你那位手眼通天的严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盯你盯得不知道多紧,谁家孩子这么管着啊,一点自由都没有。
“我生怕他逮着了不放你出来,然后随便派个废物过来跟我干瞪眼儿,真不是我瞧不起那帮庸才,实在跟你没法比。幸好幸好,现在见着你,我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噼里啪啦吐槽完,陆秉抚了抚胸口,好似真的松了口气,继而神色收敛几分,话锋一转,言归正传,“雅人,我在信上给你说的事——”
周雅人垂着眸子道:“我方才可能碰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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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好兄弟 咱俩即日起双剑合璧,是人抓人……
陆秉正是因为听见报信才匆匆赶来,暂时顾不上与故人叙旧,将命案现场的几名脚夫拎出来挨个儿盘问了一遍。
因事发太过突然,几名脚夫惊慌失措间只顾四下逃命,谁也没看见同伴是被什么东西害死的,或者说,当时现场什么都没有,同伴就莫名其妙死成了一具皮包骨头……
道完前后经过,一名脚夫欲言又止,半晌才支支吾吾憋出一句猜测:“官爷,这会不会——会不会是——厉鬼索命啊。”
陆秉掀起眼皮,盯了对方一眼。
脚夫骨子里有些忌惮这些衙门里当值的官差,被对方默不作声地一盯,脚夫顿时缩了脖子,不敢妄言了。
其实陆秉心里有数,不止脚夫这么揣测,但凡知情者——城里的百姓以及衙门里当差的都这么怀疑。无一不说见了鬼,邪了门儿了。
大约二十几天前,城里便接连发生了五起这样的命案,陆秉带人查了大半月,始终一筹莫展。
如此诡谲的命案见所未见也闻所未闻,换了谁都会往邪祟方面寻思,因此知县特地派人上人祖山请了庙里修行的道士。
那道士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真本事,反正下山大半月,端着法器把北屈里里外外踏寻了个遍,又在衙门里跟尸体相了几天面,却半点名堂都没瞧出来。
知县问他:“到底是不是邪祟闹的啊?”
那道士成天端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半天憋不出个屁来,最后颇为难地摇摇头,撂下句毫无卵用的屁话:“不好说。”
真服了。
陆秉深知这半吊子道士指望不上,再历数与自己有所交情的一干人等中,深居皇宫大内的周雅人简直就是不同凡响的存在,绝对比这些三教九流的狗屁道士有能耐,因此一封传书特地将人从长安请来。
陆秉了解完经过,才来问周雅人:“你说当时你也在,有没有什么发现?”
因周雅人当时需得护着秦三的安危,不敢轻易冒进,只得先带着人安全撤离出去:“我还需要返回事发地查探一番,再验一验那几具尸首。”
陆秉顾虑道:“现在恐怕不太合适。”
周雅人疑惑:“为何?”
因为之前发生命案时,衙门立刻派人赶赴现场,结果其中一名衙役刚靠近死者,就猝不及防地丧了命。陆秉当时相距大约数丈之远,眼睁睁目睹了那名同僚惨死,可周围既没有行凶之人,也没有野兽出没,怎会死成那副惊悚无比的鬼样子?
陆秉和几名在场的捕快亲眼所见,简直就是活见鬼,不信都不行。
既查不出头绪,大家便七嘴八舌的推测出一个邪乎的结论:那只“厉鬼”每次害命之后,都会在尸身周围盘旋一时半刻,谁敢靠近就索谁的命。
因此衙门都要等上几个时辰或者耗完一整夜,待那只“厉鬼”离开才收尸。
这办案的官差跑去信邪可能不太像话,但陆秉上有老祖母天天在家里烧香拜佛,下有个专门钻研此道的拜把子兄弟,加之连当今圣上都信奉道教,陆秉在这样一种大环境的熏陶下,压根儿不是什么坚定的无神论者。
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未知的险境绝不可贸然行动,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的命不是命啊,除了走投无路之辈,谁不贪生怕死呢。
陆秉还有俩天天盼着他回家吃饭的“祖宗”——他爹和他老祖母,不敢像个莽夫一样在外头瞎拼命,办不了的差事就找能人异士相助解决,他自己则懂得量力而行,从不妄自托大。
虽说外头能人异士一抓一大把,但陆秉信不过,因为大部分都是些招摇撞骗的搅屎棍,谁知道谁几斤几两呢。
但是周雅人就不一样了,知根知底儿的,还曾在京中协助大理寺办过好几桩离奇案子,名声大噪。但凡用常理解释不通的玄乎事儿,大理寺都会单拎出来请周雅人出马,陆秉便自动将其归为能人异士一类。
因为周雅人的到来,陆秉此刻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他挺直腰杆,一条胳膊顺势搭在对方肩膀上,哥俩好似的说:“反正不管谁在背后害命,咱俩即日起双剑合璧,是人抓人,是鬼捉鬼。”
周雅人不应他这茬:“我先去看看再说。”
陆秉挺犹豫:“真去啊?你这赶了几天路,才刚到地方,风尘仆仆的都没怎么休息好,现在天色已晚,要不先跟我回家吃顿饱饭养足精神,案子待明日再查……”
刚发生命案当然需要尽快查看现场,拖到明天指不定出什么变数,比如半夜下场大雨,什么痕迹都给冲没了。
周雅人是个行动派,说走就走,不听他在这儿家里长的磨叽。
“欸……雅人……”陆秉紧追两步,又倒回去,随便抓了个小弟吩咐,“你上我家跑一趟,让我爹准备一桌酒菜,要多弄几个硬菜啊,跟他说一会儿有贵客到。”
衙役得令:“是。”
“其余几个先跟我走。”陆秉带人快步追上周雅人,“你等等……你慢点儿吧,眼睛又看不见,别撞着什么摔了跟头。”
即便知道周雅人已经瞎出一定境界,行动好似与常人无异了,但陆秉每次都会忍不住想要唠叨叮嘱他几句,毕竟再行动自如也是个两眼一抹黑的瞎子,难免磕了碰了。
陆秉开启老妈子瞎操心模式:“你人生地不熟的,别自己个儿乱走,你等我给你带路。”
周雅人却说:“我认得路。”
走过一次,便记下了,他准备按原路返回,但是陆秉一上来就拽着他胳膊转了个向:“逞什么能,走这边,我带你抄近道。”
周雅人一竹杖点在对方脚后跟上:“带路就好好带路,别拽着我。”
陆秉没撒手:“巷子里的地面不平整,我不得扶着点儿你啊。”
周雅人无法,便由着他拽。
陆秉的脑子这时才好像慢了大半个时辰似的反应过来,猛地看向周雅人:“不对啊,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
那老顽固看徒弟看得这么紧,怎么可能放心让周雅人独自出京而不派随从护送?
周雅人淡淡“瞥”其一眼:“不然你还想让谁也来?”
陆秉仿佛心领神会了这个眼神,惊呼:“你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周雅人不以为意,答得敷衍:“是啊。”
陆秉做梦也没想到,这哥们儿居然会为了他违背师命,独自奔袭数百里来北屈相助。
陆秉都快感动哭了,但是他酝酿半天,没酝酿出那滴惺惺作态的眼泪,只好作罢,一掌大力金刚手狠狠拍在周雅人的后背上,承载着他一腔汹涌澎湃的激动之情,大吼出声:“好兄弟!”
周雅人没防备他突然来这手,被陆秉一掌锤了个趔趄,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左脚重心不稳地滑出去,踩着凹凸不平的地面,险些没栽。
“陆秉你说话就说话,动手干什么!”耳朵也快聋了,他耳力本就不似一般人,稍有一点微小的动静都会放大数倍,何况陆秉近在咫尺的一声吼,“还有,说过多少次了,别冲我喊。”
陆秉连忙放低声音扶稳人:“错了错了,我错了,就是咱俩太久没见,一时忘了,主要我平常抓贼训人都是扯着嗓门儿吼,习惯了,下回一定注意。”
周雅人无语凝噎,继续闷头往前走。
陆秉锲而不舍地追问:“但是你偷跑出来,回去得挨板子吧?”
“这个不用你操心。”
“咋不用,你是因为我欸。”陆秉沉吟片刻,下了个决心,“等这案子结了,我亲自护送你回京,我替你挨这顿板子去。”
周雅人丝毫不跟他客气:“行啊。”
对方如此痛快,倒给陆秉整不会了,他憋了半晌:“——我说大兄弟,你怎么也不推辞一下。”
挨打的事儿谁会推辞,他又不是脑子缺弦的傻子,周雅人笑笑,漫不经心道:“知道你仗义,我领你这份情。”
陆秉:“……”他怎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儿,但又一时转不过弯来,毕竟是他自己主动请缨,要帮人领这顿罚。
周雅人垂眸,薄薄的眼皮覆了一半浅淡的瞳色,仿佛凝着一片荫翳,他唇角的笑意逐渐消散,原本那副温雅的模样瞬间便清冷下来,一路听着陆秉的吐槽来到城门口。
“我已经吩咐人将城外那片出人命的地方圈守起来,禁止任何人靠近,”
周雅人颔首:“我先过去看看情况,你们且在原地等着。”
陆秉反应奇快:“那怎么行……”
周雅人打断他:“你既叫我来帮忙,就该按我说的做,一会儿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自会招呼,不会让你闲着。”
陆秉几番犹豫,依言道:“那你多加小心,一有危险就大声叫我。”
周雅人没忍住扬了扬嘴角:“就你会那两下子,还是我教的呢。”
说完就溜,并抬手掩耳,果不出所料,陆秉在他身后炸了毛,扯着嗓门儿鬼嚎:“姓周的,你少瞧不起人,你陆小爷这些年在北屈捕盗捉贼威名赫赫,靠得可不是那区区两下子,不信滚回来咱比划比划,我不打得你告饶!”
周雅人懒得搭理这只嘴壳硬的死鸭子,头也不回地迈向那片枯草丛生的荒原。
守兵提着盏纸糊的红灯笼凑到陆秉跟前儿,打算贡献出来:“陆小爷,天这么黑,他不打个灯笼吗。”
陆秉气不打一处来,矛头即刻转向守兵:“有大病是不是,你见过哪个瞎子需要打灯笼的?!”
“啊?”守兵惊了,“他瞎啊?”
陆秉跟个炮仗似的,只许州官放火:“你才瞎,你全家都瞎。”
守兵委屈巴巴的:“不是,我真没看出来他瞎……”结果话没说完就挨了顿削,削得守卫吱哇乱叫。
周雅人听着身后动静摇摇头,忽然有些感慨,以前在京中满地权贵,轻易惹不起,陆秉凡事还知道收敛,压着他那狗脾气,成天只顾着与一帮不思进取的败家子儿鬼混。不曾想他如今回了北屈,天高皇帝远的,陆秉当了个不大不小的捕快头子,居然横起来了,逮谁骂谁。
其实陆秉还是掂量得清分寸,只敢跟手底下的啰啰耀武扬威,对上,照样该装孙子装孙子,他自己管这种欺软怕硬的无耻行径称为识时务。
识他个不要脸的时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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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朱砂符 “传闻是真的。”
周雅人握着竹杖,挡开杂乱的草枝,此间有一条被村民踏出来的窄路,他凭借来时的感知和记忆,一点点朝事发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