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虽尚未娶妻, 但不似顾青月未经男女之事,他自然看得出女郎这副小女儿姿态是为何。
“会打马球么?”秦王闲话问了一句。
“嗯, 会的。”顾青月知道秦王爱打马球,特意让湖阳公主教过她, 虽然打得不甚好,但多少会点。
“哦?”秦王意外地看过来,“没听你三哥说过,下次打马球, 让他带上你,叫我瞧瞧。”
顾青月含羞抿唇:“好。”
又坐了会儿,顾峪来了,顾青月便善解人意道:“你们谈事吧,我走了。”
顾峪一言不发,还是秦王礼貌地应了一句,送走女郎。
“你这是怎么了?”秦王打量了顾峪一眼。
他虽穿戴的体面齐整,和平素没什么两样,但他的眼睛没有神采,不似往常,或敏锐犀利,或淡漠沉着,总之,生动蓬勃得很。
顾峪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事?”
他不说,秦王自知也问不出来,转而道:“你今日不去上朝,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朝中本就有许多人看不惯你,觉得你自恃功高,目中无人,你非要在这种小事上给人递把柄么?”
顾峪仍是沉默,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秦王见他这副消极罢工的姿态,问道:“萧使者回程这件事,你还盯不盯了?”
自从上回查到张黔这个阴面使者,皇朝愈加小心防范,但显然张黔之死也让镇南王那边愈发警惕,燕回这个明面上的使者再也没有任何异常,但他离京回程这一路,依旧不能掉以轻心。这事一直都是顾峪负责,秦王原本是放心的,但看人心绪不佳,怕影响正事,遂这般问了句。
顾峪黯淡的眼眸忽而闪过一丝阴戾,“能杀他么?”
秦王嘶了一声,“不能。”
怕他乱来,嘱咐道:“顾承洲,你别意气用事,之前也是你同父皇奏议,这场仗不能明着打,要悄悄打,表面上,我们始终是以和为贵的,你怎么又想杀人?”
顾峪默然不语。
“你要是不做,我找其他人盯。”秦王说。
顾峪冷道:“谁说我不做。”
他要看看燕回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明日,你会按时去上朝吧?”秦王少见他这副了无生趣的情状,谨慎起见,提醒了一句。
顾峪道:“不知。”
现在除了盯着燕回,他什么事都不想做,都提不起兴趣。
秦王又嘶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
“罢了,我帮你告几日假,你在家休息吧,只把那一桩事做好就行。”
顾峪回到凝和院时,姜姮还在整理账目,召了几个管事的婢子,在交待事情。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这张单子是我列的需要买的东西,不多,主要是账册。”
因是顾家的事情,姜姮没有吩咐给碧蕊或是春锦,而是找了从前管这事的婢子去做。
这一丛管事婢仆都是小骆氏提拔上来的,虽然慑于顾峪威严,不敢不听姜姮使唤,到底有些不服气,说道:“从前这些账册,都是婢子们自己编缀的,不需要买,夫人若需新的,婢子们再做就是。”
姜姮好声解释:“你们自己编缀的账册不便查看,我单子上列的这个账册,是专门记账用的,有时间、目引、页数,内容详备,条目清晰,方便记账,也方便查核。”
说罢这些,又对另几个人说道:“原来的账目都混在一起,俸禄、食邑、永业田、职分田、封赏等等所得,都未单独列出,有些杂乱,且旧账涂改众多,须得重新查核誊抄一遍,誊抄时要万般小心,不能有涂改处,若逼不得已涂改了,需得签字画押,并在下面注明涂改时间因由。”
一丛婢仆听罢,纷纷不乐意了。
“那账目少说也积攒了五六年的,哪里誊抄的完呀?再说了,谁能没个写错字的时候,竟不能涂改?大夫人管账时,可没这么多规矩。”
“就是,涂改了还得签字画押,倒像我们是个罪人。”
更有甚者对姜姮甩脸子道:“三夫人找其他人吧,婢子做不了这等精巧事。”
姜姮不语,一丛婢仆七嘴八舌抱怨得越发凶了。
顾峪抬步进门,一言不发,只往那里一坐,眼都没抬,一丛婢子便刹那噤若寒蝉,个个低头躬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既做不了,就别做了,没做好的,该罚罚,该打打。”顾峪冷冷说道。
顾峪从前虽也冷性,但家宅事几乎不管,婢从们虽然怕他,倒也没有因他受过什么打罚,闻听此言,纷纷下跪求饶。
顾峪眉目淡漠,浑似听不见一众婢仆哭绕,一扬手,叫家奴把人带下去挨个论罪。
“三夫人,救命啊!婢子知错,婢子愿意誊抄,您说什么,婢子听什么!”方才甩脸子的婢子心知自己尤其罪重,膝行至姜姮跟前,抱着她腿求饶。
姜姮也无意把人全部换掉,说道:“这些旧账是他们一起做的,更清楚情况,查核起来会快些。”
顾峪却不允,坚持要打罚了一众婢仆,又吩咐成平挑一批新的管事婢从给姜姮使唤。
他从前做事没有这般法不容情,今日约是心绪不佳,油盐不进,姜姮也劝不住,遂暂时歇了话。
待一丛婢仆被拖下去,房内安静下来,姜姮才又试图劝道:“挑选婢从也需些时日,得识字、会算、明事理,说不定还得考核,再者,新的婢从手生,许多都不懂,还得从头料理,也不少费时费力呢。”
七日时间,哪里做的过来?
顾峪转目来看她。
姜姮低头,不接他的目光,说道:“我想尽快把这些账目理好,越拖延越难理清,那些旧人虽然难管,到底熟门熟路,做起来快些。”
“磨刀不误砍柴工,新人也一样。”顾峪还是坚持要启用一批新的管事婢从。
姜姮没再争辩,既如此,那就随他吧,左右到时候理不清楚账目,她也是要走的。
“你很急?”顾峪看着她,突然发问。
成平之前同他说过,瞧着姜姮不愿接这摊子,还说自己一窍不通。这些账目已经搁置了许多日,她都没有要整理的意思,这回,怎么突然起意整理查核了?还这般着急?
姜姮抿唇,想要立即否认,想了想,娓娓说道:“我急什么呀,就是不想再拖延罢了,放了这么多日,最后不还是我的活儿么。”
顾峪不说话,就这般定定看着她。
姜姮有些心虚,怕顾峪那双敏锐的眼睛察觉什么,遂始终低着眼眸,状作在看账目。
“嫂嫂,你会理账?”顾青月又跑了进来,“我原以为你不会呢,你教教我吧?”
顾青月从前常听长嫂抱怨牡丹园的账目如何如何杂乱,如何如何有猫腻,便一直以为姜姮没有理账的本事,方才听那些婢子婆子埋怨之言,反倒觉得姜姮当是懂这些事的,想到自己将来真做了秦王妃,这些都是要会的,遂起了心思跟她学。
姜姮却犹豫不答,理账之事非一日能学成,但是她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到时候教个半片子,还不如不教。
“其实,王府都有家令,日后就算你嫁了,这些学不学,也没什么紧要。”
顾青月听出她推脱,娇声央求道:“好嫂嫂,你就教教我吧,家令是家令,我是我,我不想让秦王以为我就是个草包,什么都不会。”
姜姮有些为难,迟迟不应。
顾青月便一个劲儿摇着她手臂撒娇央求。
“你嫂嫂今日要跟我去骑马,改日再说。”顾峪开口,有意打发了小妹。
“骑马?”顾青月诧异地看向自家哥哥,想,他这么快就看开了?
她眼睛转了转,松手放开姜姮,“那好吧,你们去吧。”
又低头在姜姮耳边轻声说:“别忘了我告诉你的,他这个时候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牢牢抓住机会呀。”
姜姮笑笑,不答话,却也没有拒绝顾峪。
她还不会骑马,到时候真去与阿兄汇合,还得赁一辆马车,人多嘴杂,终究不太方便。若是能在这几日学会骑马,到时候必然方便许多,也能独自行事,掩人耳目。
顾峪带姜姮去了四通市。
“不是去骑马么?怎么来了这里?”
律法规定,城内不得纵马,骑马散心要么去郊外专门的马场,要么就得去远离城坊的偏僻道上。四通市可谓囊进天下好物,不止有国中上品丝、绢、绫、缎等物,还有许多外番商胡远来贩卖的难得之货,其中也不乏活物,稀罕者有乾陀罗国会跳舞的白象,大食国不咬人的狮子,寻常者则如各个品种的马。
顾峪就带她去了一个马坊。
不及看马,姜姮先瞧见了一个熟人。夏妙姬正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娇笑,时不时看向围栏里的马儿,指指点点,似乎在挑选。
那个男人,姜姮认得,是她在神都唯一一个闺中密友樊季容的夫君,也是顾峪旧部,听说这回在征南一战里立了功,升官了,调进了兵部任职。
“卫国公,姜夫人,真凑巧呀,没想到在此处也能遇见。”夏妙姬的日子似乎过得不错,手腕里带着个嵌着红绿宝石的金臂钏,发髻所簪也都是金玉宝珠,总之,比一般显贵人家的妻子还金贵招摇,比在卫国公府更是气派得多。
杨之鸿也瞧见了顾峪,对他拱手见礼,仍称句“大将军”。
顾峪淡淡“嗯”了声,无意与人寒暄。
姜姮复望一眼夏妙姬,看向杨之鸿,故意问道:“怎么没见阿容?”
“她在家有事。”杨之鸿全然没有察觉姜姮话中的不满。
“是么,是不是又在陪元娘、二娘读书?”姜姮望了眼妆扮鲜丽的夏妙姬,更替好友不值。
夏妙姬才从卫国公府出去几日,就又辗转到了杨之鸿府上?她打扮的如此富贵招摇,姜姮却不曾见樊季容穿金戴银过。
杨之鸿这才听出姜姮话里责问的意思,碍于顾峪的面子,不敢对姜姮不敬,遂只是笑笑,不答话。
“杨大人是要买马?”姜姮却是继续揪着他问。
杨之鸿支支吾吾地说是。
“给阿容买的么?”姜姮知道樊季容和自己一样不会骑马。
杨之鸿不说话,夏妙姬替他答道:“是呀,大人要给夫人买马,带我一起来给夫人相看相看。”
“是么,”姜姮望向夏姬,“我竟不知你还有相马的本事。”
“不过”,她又看向杨之鸿,“阿容喜欢的东西,还是当她自己挑,杨大人应该带阿容来的。”
杨之鸿听得姜姮言辞越来越犀利,知她与妻子交好,怕再留下去受人责骂,忙寻个借口告辞,匆匆出了马坊。
姜姮就一直盯着杨之鸿,盯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早知道,就不放那个夏姬走,把她发卖好了。”
姜姮实没想到自己当初一个心软,竟给闺中密友找下了麻烦。樊季容也是规规矩矩的本分人,哪里有夏妙姬手段多会拿捏男人?
夏妙姬到杨家才几日,就哄得男人给她穿金戴银、逛街买马,以后,阿容的日子还能好过么?
姜姮此时很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顾峪却根本不知女郎想了这么多,绕着马坊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留在一处围栏前。
围栏内圈着的都是怀孕的母马,有的此时正在分娩,还有几个胡奴在旁相助。
“那匹棕色的,是纯正突厥马,头面方圆,眼似垂铃,是匹良马,你可喜欢?”
他说这话时,神色依旧平静的像一滩死水,没有一丝丝波澜,语声亦是淡漠地没甚起伏,若非他最后问了句“你可喜欢”,姜姮会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和她说话。
姜姮不懂马,自然无所谓喜欢与否,但看顾峪提及的那匹马,是个刚刚才娘胎里出来的马犊子,正在颤颤巍巍练习站立,可爱的紧,遂点点头,说:“挺好。”
“那就它了。”顾峪淡声说罢,拿出一锭银子,一扬手招来马贩,说要买下那匹小马驹。
“这就买下了?”姜姮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记得,他们方才只是闲话聊天,没有要买马的意思。
“小马驹容易驯,你好生饲养陪伴,它不止会听你的话,还会对你很忠诚。”
顾峪脸色是黑沉的,语声是冷漠的,但这些话,都是说给姜姮的。
姜姮愣愣地望着他,眼睫轻轻闪了闪。
原来他说的教她骑马,是要从,养马驹,开始教么?
“那,这小马,什么时候,能骑?”姜姮看着那个站都站不稳,在娘亲肚子上找奶喝的小家伙,微微叹了口气。
“早的话,等它三岁,不过,最好等到它五岁。”顾峪清清淡淡地说。
三、五年?姜姮放弃了,“要不换一匹直接能骑的吧,我看那边好像有许多成年壮马?”
“你有看上的?”顾峪问。
姜姮摇头,因是有求于人,柔声道:“我不懂,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挑一匹,要性格温顺,不随意撂挑子的。”
顾峪又看向在吃奶的小马驹,“这匹最好。”
姜姮无奈地笑了下,好是好,可远水不解近渴,她想骑还得三五年后才行……
“嗯……它刚刚生下来,还在吃奶呢,我怕不好养,也不忍心让他们母子分离……”
“大的也买回去。”顾峪对马贩说,又加了一锭银子。
他付钱的速度太快,姜姮根本来不及阻拦。
“我……我就想要一匹现在就能骑的马……”姜姮有些着急了。
他总是如此,说着给她买马,却浑不顾她的意愿,全凭自己所好替她做决定。
顾峪没有说话,只是又到成年马区挑了一匹马买下。
出了马坊,二人又逛了许久,配了马鞍、辔头,一匹马很快就打扮的像模像样。
行经一处店肆,顾峪忽而驻足。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女郎朝他所示方向去看,依旧是冷着脸淡声问:“可有喜欢的?”
那是卖马球杆的地方,各种材质的马球杆整整齐齐列了三排。
姜姮早先是想学打马球的,但现在……来不及了。
“先不了吧,我先学会骑马再说。”姜姮温声,莞尔拒绝道。
顾峪却仿似没有听见她的话,兀自进了店肆,再出来时,肩上已背了一个细长的竹筒,里头装了好几根马球杆。
姜姮微微抿唇,“要这么多么?”
顾峪的脸色就没有好过,“都试试,看哪个好用。”
姜姮没有说话,心里想,大约男人伤心时,也喜欢不停买东西吧?
后来,姜姮越发确定了这个想法。
他们几乎一整日都在四通市闲逛。买了两大一小三匹马,配了五套鞍鞯、辔头等等马具,还买了遮阳用的幂篱、马球杆,甚至行经头面行,还给她买了几套头面,他约是不懂如何分辨头面的好坏,直接叫店家拿了最昂贵的几套出来,眼都不眨就付了钱。
可是,买了这一堆东西,傍晚回程时,依旧没见他心绪转好。
因她不会骑马,两人同乘一骑,虽坐在一处,他却并没有像上回打马球一样,手臂环抱在她腰前。
他只是握着马缰驭马,另只手无聊地垂在一侧,丝毫不碰她。
回到家中,他也没有宿在凝和院,而是独自去了书房歇息。
姜姮实在看不懂顾峪的心思。
不过,她也无暇深究,顾峪不在,她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写和离书。
五日后,也就是燕回离京的前一日,姜姮收到了消息。
是樊季容亲自来送信的,信上只写了时间、地点,什么落款都没有,唯信纸上沾染着几根猫毛,确是燕回递来的。
樊氏也出自沧河,族望不如姜家显赫,樊季容幼时也在老宅长大,与姜姮、燕家兄弟都是一处玩大的。燕回在这京城里只信得过她。
姜姮看过之后就烧了,正要对樊季容解释几句,她道:“不要告诉我,我不知送信之人是谁,也不管那是什么。”
姜姮轻轻点头,她不知也好,省得牵扯了她。
“好了,我家中还有事,就走了。”
姜姮还想和樊季容说说话,见她要走,忙伸手去扯她手腕,才抓住人,听她痛得“嘶”了一声,下意识往回缩手。
“你怎么了?”姜姮掀起她衣袖,见她手腕上一片淤青,似是镯子勒出的痕迹。
“怎么回事?”姜姮了解樊季容,她不是那种好戴金玉首饰的人,不会一个镯子戴着不舒服还委屈自己戴出淤伤来。
“哎呀,没事,就是镯子小了,戴着不舒服,勒的。”樊季容眼都红了,却是这样说道。
“阿容,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杨郎君苛待你了?”
这话说到了樊季容痛处,她憋红的眼啪嗒啪嗒掉了两滴泪,“那个姓杨的不是人,我不过问问那个小贱人腕上的手钏从哪来的,他就说我嫉妒那小贱人,故意给我买个戴不上的玉镯,塞套在我手上,还说,这比小贱人那个金贵,瞧我这碗口粗的手臂戴得了戴不了……”
“真是岂有此理,他荣贵也就这两年的事,此前你跟着他受了多少苦,替他照顾双亲,抚育女儿,他竟丝毫不念旧情,如此待你,阿容,不要和他过了……”
姜姮越说越气,就要拉着樊季容说出和离的话来,听她道:“不行,他而今富贵了,想逼着我自请下堂,没门儿!”
“哪日再惹恼了我,一副耗子药给他下酒里,药死他!我倒要看看,那个小贱人没了男人撑腰,还能横到几时!”
樊季容说得咬牙切齿,真下定决心毒杀亲夫一般。
姜姮忙劝:“阿容,不要意气用事,万一把自己搭进去,得不偿失,你想想,元娘、二娘都还小,没了你怎么活呀。”
樊季容又哭了会儿,擦擦眼泪,点头算是应下姜姮的话,离了卫国公府。
姜姮却久久不能放心。
樊季容是有几分胆量的,被逼急了,怕是真能做得出下药之事。
她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了,不能再时时劝着她,帮着她……
姜姮看看顾峪书房的方向。
他这几日几乎没有出过门,也不去上朝,白日里有时在凝和院陪她坐一会儿,夜中,却都是到书房去歇。
她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有些感觉,他这几日,似乎比以前好说话一些。
虽然始终沉着脸,冷着眼,但脾气似乎淡了许多。
若请顾峪出面,弹劾杨之鸿宠妾灭妻,他会帮忙么?
杨之鸿刚刚调任兵部,根基不牢,果真被弹劾了,总该要安分一阵子,不敢再那样苛待阿容。
姜姮揣着这个想法叩开了顾峪书房的门。
听罢女郎来意,顾峪凝目看她半晌,淡淡说道:“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姜姮自是愿意听听,“什么?”
“等我南征,让他做我的副将,送他去死。”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不是在密谋杀人,而是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主意。
姜姮吸了一口冷气。
他这几日,脾气似乎淡了,但怎么觉得,有些阴阴恻恻的狠毒?
姜姮微微摇头,她怎么可能同意这个主意?
“有些人留着,只会后患无穷。”
他的目光从没有离开过姜姮,平静无波,却叫人听着,平白起了一层寒意。
“明日,萧使离京,你去送他么?”他忽然开口,这般问。
姜姮不知道顾峪为何这样问她。
她去不去送燕回, 由得了她么?她本心,自然是想去,不止要去送, 还要和阿兄一起走。
但是, 她现在的身份,顾峪会放她去么?
他这几日原就因为爱而不得,阴毒的很,对自己曾经的旧部都能轻易做出送他去死的决定,她还是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触他的逆鳞,免得他又对阿兄起了杀心。
“不去了。”姜姮低眸,倒也不刻意掩饰自己的失望。
她就算故作轻松,他也不会信,只会觉得她在掩盖什么。
谁知, 顾峪竟又说:“我会去送他,你若想去, 和我一起。”
姜姮越发看不明白他的目的。
是真心邀请?因为同样爱而不得有那么一刻理解了她,才会大发慈悲让她去送阿兄一程?
还是刻意试探?试探她有没有存着去送阿兄的心思?
“不去。”不管他是何目的, 姜姮依旧拒绝。
“果真不去?”他的目光死气沉沉的,盯着她, 再次发问。
“嗯。”姜姮转身,打算离开。
“站住。”顾峪冷冷唤了一声, 递上一个信封,“这是他报备下的行程, 你若临时改了主意,可以去送他一程。”
燕回作为镇南王使,无论在国朝做什么,明面上的, 都要层层报备,回去的行程路线也不能例外。
姜姮再也压不住心中纳罕,转过头来,深深望了顾峪片刻,接下信封,打开看,果然是一幅详细的行程图。
“只要他严格按照报备的行程回去,这一路,都会平平安安,畅通无阻。但若是,有了偏差,便是欺君之罪、居心叵测,到时候,他是生是死,就没有定数了。”顾峪声音很平静。
他这几日一直都平静的可怕,不管是打罚奴婢、谋人性命这等闹心事,还是逛街买东西这等玩乐事,他都无喜无怒,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和她说这些是想做什么?让她转告阿兄规规矩矩按着行程走,不要挑衅他么?
他到底是何意思?他凭什么确定,她会去见阿兄?
不管他什么目的,什么意思,她不会听他的,谁知道这份行程图是真是假,谁知道他又在盘算什么阴谋诡计?
她只相信阿兄一个,只相信阿兄递来的消息。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姜姮把行程图装回信封,放在顾峪书案上。
“你可以拿走,明日一整日,只要你想去,随时都可以去。”
姜姮不明白,顾峪怎么会突然……慈悲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到底在做什么?真的在给她机会去送阿兄么?
他到底,希望她去,还是不希望她去?
“你仔细看看,这份行程图上有官印,是留京城存档的一份,一份已送达沿途诸郡,供其传抄,另一份,在萧使那里,是他一路畅行的依凭。”
他在告诉她,这份行程图千真万确,没有半分作假。
他既如此给她机会去送阿兄,她一味推拒,反倒说不过去。
姜姮转身,再次拿起信封去看那幅行程图,果如他所言,不只有官印,还有层层审批签署的名字和指印,自普通小吏,至顾峪,再至秦王,这些都是在背面,她方才没有细看。
“这是存档的,能随意拿出来么?”姜姮问。
“日后自然还要归档。”顾峪看着她的眼睛,郑而重之嘱咐:“你用完,记得还我。”
还要归还?姜姮眼睫动了动,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那是自然。”
“我明日有事出门,大约晚上才回。”顾峪又对女郎说。
姜姮诧异地看看他,他何曾与她说过这些?他去做什么,何时归家,何需向她报备?他怎么突然……性情大变?
“那小马驹,你记得去喂,多陪伴它,它才会听你的话,才会对你忠诚。”他说道。
自把那匹吃奶的小马驹买回来,这几日,顾峪倒总是会陪着她一起去喂马驹,会告诉她马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如何做能接近小马驹而不招母马的仇恨。
不曾想,他临出门,还要再交待这么一句。果真是起意教她养小马驹了。
“嗯。”姜姮莞尔点头。
“你若骑马出门,须叫人跟着,你刚刚学会骑马,尚生疏得很,不要纵马疾行。”
虽然他脸色和语声都是冷冰冰的,到底是些关心的话,姜姮轻轻颔首,柔声说:“我会注意的。”
想了想,补充道:“我大概还是会去马场练骑马,那里有人,不必再叫人跟着。”
顾峪这几日都是带她去马场练习,她这般说,应当勾不起人的疑虑。
顾峪没再说话,好似对她是否叫人跟着并没什么执念。
姜姮仔仔细细看了行程图,没有一处地方和阿兄给她的地点顺路,或者相近。
如果顾峪这份行程图是真的,阿兄必须按照这份行程图来,那若转道去接她,必然就要偏离行程图,可顾峪说,阿兄的行程但凡有分毫偏差,都是欺君之罪、居心叵测。
顾峪明日不在家,是不是,就要去盯着阿兄的行程?
她是否,要罔顾阿兄递来的消息,自作主张地到这行程中的某个地点去等阿兄?
不……不能……
阿兄必然清楚这报备的行程有人盯着,不便与她碰面,所以才给了她另一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地点。她若自作主张信了顾峪的话,不去与阿兄汇合,一来让阿兄白白冒险,二来,说不定反倒中了顾峪的圈套,又被他抓个现行,走不了了。
阿兄给她的地点,必有阿兄的道理,她难道撇开阿兄不信,去信顾峪?
她还是得按照阿兄给的时间地点去赴约。
虽则如此决定,姜姮还是把这份行程图抄写了一个副本,以防万一和阿兄错过,她也能沿途南下去追。
而后,又将原本行程图装进信封,和她写好的和离书一起放进一个箱内。
便开始点算银锭。
那匹成年壮马是她要骑的,自当她付钱,但那匹母马和小马驹,是顾峪自作主张坚持要买,她不会替他买账。
鞍鞯、辔头等等马具,她只用一套,自当只付一套的钱。
马球杆,她也用不着,都是全新的,顾峪以后还能送其他人用,这个钱,也不当她付。
头面首饰,虽然她没有戴过,到底是和她一起买的,总不能留下给顾峪后娶的夫人,那多少有些膈应人,这钱,她就付了吧。
还有,顾峪这几日教她骑马,颇为用心耐心,再与他一些辛苦费,两不相欠。
点算罢,姜姮刚刚从香行支取的一百五十两银锭,都进了留给顾峪的箱子里。